他的目光在周子翎和崔翔安身上飘来飘去,气得脸颊涨得通红,浑身发抖地指着周子翎,哆哆嗦嗦地责问道:“小皇叔,你…你如何对得起皇祖父,如何对得起为了你的婚事日夜操心的母后…”

咦——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

那两个侍卫很快品出了周熙甯话里的意思,顿时吓得脸都白了,这会儿再去堵耳朵已是来不及,只恨自己为何偏偏要多此一举地跟上来,今儿听了这见不得光的秘密,只怕随时小命难保。

周子翎被他这句话气得哭笑不得,将将升腾起来的怒火竟消失得不知所踪,又气又恼地朝周熙甯道:“你…你浑说…些什么…”说罢了,才猛地警觉自己所说的话很是无礼,又赶紧补充道:“陛下别胡说。”

“我胡说!”周熙甯激动得跳起来,小圆脸愈发地鼓,“那为何小皇叔每个月都往乌岗山跑?还不就是要来和…幽会。”他朝崔翔安怒目而视,银牙紧咬,忿忿地道:“都被我们撞见了,你还不承认。”

崔翔安手臂抱胸,整狭以待地看着周熙甯暴跳如雷,他的脸上却似笑非笑,莫测高深。周子翎被周熙甯的话震得险些岔过气去,怒道:“陛下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知不知道什么叫做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谁跟你说的。”

周熙甯不理他,恨恨地一跺脚,大声喝道:“我不跟你说话了,小姨,我们走。”说罢,转身就要冲出去。才走了几步,忽又觉得不对劲,扭头一看,书宁竟然没有跟上,再转过身来,才发现书宁竟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两只眼睛痴痴地看着里屋,也不知到底看到了什么,整个人仿佛沉浸在其中,丝毫听不到周熙甯的叫唤。

眼看着周子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周熙甯慌忙蹦上前一把拽住书宁的胳膊,高声喊了一句“小姨我们走。”尔后,也不管身后那两人神色如何,拖着书宁飞快地冲出了西院。两个侍卫见状,也面无表情地赶紧跟了出来。

待一路奔出了大门,周熙甯这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一边拍着胸口一边后怕地道:“幸亏我反应快先发制人,要不然,还不得被小皇叔骂死。小姨平日里那般机灵,怎么方才竟是傻了,你可是看到了什么?”

书宁依旧神情恍惚,转过头痴痴地看了周熙甯一阵,张张嘴,却未出声。周熙甯察觉到不对劲,暂时先不再追问,只回头换了副脸色朝那两个侍卫道:“今儿的事若是传出去一个字——”

两个侍卫连忙跪地不起,“陛下请放心,属下什么也没听到。”被小皇帝故意吓唬一通,他二人反而心里稍定,只是一想到周子翎,两个人又放松不起来。

待叮嘱好了,其余的侍卫们也都听到动静过来查看,见他们安然无恙,众人这才齐齐地松了一口气,护送周熙甯与书宁下山。

回去的路上,书宁的脸色一直不大好,她的脑袋里也乱成了一锅粥。周熙甯推的那一把把她推进了里屋,正正好能看清屋里的一切。偌大的房间里只砌了个大池子,温泉池呈半月形,池中赫然是一方巨大的玉床,而床上则躺着一个人。

书宁努力地想要说服自己,她虽然没有见过南州城主崔玮君,可床上那个人的面目却与严柠一般无二,甚至那一身大红色的劲装也在蒋明枚的身上见过,所以,她能一眼认出崔玮君一点也不稀奇。

可是,为什么她的心会如遭雷击,仿佛浑身上下的血都在那一瞬间凝结了,脑子里犹如灌满了汹涌的潮水一浪接着一浪地拍过来,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画面交错闪过,一会儿是崔玮君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的模样,一会儿又是她满身鲜血倒在血泊里…

书宁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记忆,她和崔玮君到底有什么关系,她想要再认真地想一想,可才动了这个念头,脑袋却仿佛要炸开,痛得她简直快要晕过去,一颗心也狂乱地跳个不停,慌乱得让她无法自控。

“小姨,你怎么了?”周熙甯一回头,瞧见书宁煞白的脸,顿时吓得不轻,一面慌忙过来扶她,一边又招呼着小桃和小梨过来帮忙。

书宁想开口说话,可胸口却沉沉的仿佛压着什么东西,嗓子眼一股子腥甜,将将张嘴,那腥甜味儿便汹涌而出,竟吐了一大口鲜血出来。眼前旋即一黑,身上半分力气也使不上,人顿时软软地倒了下去。

周熙甯吓得魂飞魄散,一边哭一边高声唤着“小姨——”,连太医都忘了叫。

侍卫们手忙脚乱地抬着书宁回了行宫,周熙甯一路都眼泪汪汪地陪着,到了行宫后,也寸步不离,只差了宫人去给仁贞太后报信,自己则巴巴地在床边守着。

一会儿,仁贞太后就到了,面上一片忧色。好在她到底见得世面多,进屋见了床上人事不省的书宁也没哭哭啼啼,只一脸正色地问起究竟出了什么事。周熙甯也不瞒她,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发生的经过全都说给她听。

仁贞太后听到周熙甯诓说周子翎和崔翔安有断袖之癖时顿时皱起了眉,责备地看了他一眼,但并未打断,只耐着性子继续听他往下说。

“…也不晓得小姨到底看到了什么,儿臣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出来后一问,小姨的脸色就变得煞白,后来还…还吐了一口血晕了过去。”周熙甯泪眼婆娑地说着话,又抹了把眼泪,内疚地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非拉着小姨去看热闹,她也不会吓成这样。”

仁贞太后本想责备他几句,但见周熙甯两只眼睛哭得红彤彤的,心里顿时一软,伸手抚了抚他的后背,又理了理他额角的乱发,柔声道:“既然晓得自己错了,以后便不要再犯。你小姨到底是个女儿家,胆子小,别看她平日里神气活现,真遇着点什么事,定还是害怕的。”

罢了,她又细细地询问太医书宁究竟所犯何病。

太医捋了捋下颌的长须,慢条斯理地回道:“二姑娘似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时惊悸才晕了过去。吐了口血倒是好事,把胸口里的郁气全都泄了出来,回头慢慢调养着,过不了多久便能恢复。”

仁贞太后这才放下心来,让宫人引着太医下去开方子。

就这会儿的工夫,书宁已经迷迷糊糊地醒了,猛地睁开眼睛,瞅见床边的仁贞太后和周熙甯,惊慌的脸色缓缓恢复了正常,眼睛里的迷茫之色也渐渐褪去,只余一片委屈。

“小姨——”周熙甯立刻欢喜起来,凑上前来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又关切地道:“小姨你总算醒了,可吓死我了。你现在可有哪里不舒服,我让太医再来帮你看看。”说罢,又急急忙忙地起身要去唤太医。

仁贞太后没好气地拦住他,小声道:“你小姨将将才醒来,莫要大呼小叫地吵着她。”说罢,又换了一副温柔的姿态,悄声问:“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忽然晕了过去?”

书宁的脸上顿时露出惊吓的神色,猛地捂住嘴,压低了嗓门,用一种可怖的语气回道:“我…我看到了鬼。”她顿了顿,不去看仁贞太后哭笑不得的脸,继续道:“那屋里的玉床上躺着一个人,五官相貌与严柠一般无二,身上穿着大红色镶金边的劲装,那模样那装扮,可不正是死了许多年的南州城主崔玮君?我只当自己见了鬼,这才吓晕了过去。”

仁贞太后的脸上终于显出凝重的神色,有些不敢置信地问:“欢儿你可看清楚了,果真是崔玮君?”说罢自己又连连摇头,“不可能,那崔小姐已经死了四五年了,尸身怎么可能还完好无损。”

周熙甯的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的,很是懊悔地道:“早知如此,我就该凑过去瞧一眼,错过了这样的热闹,日后想要再看也看不到了。”刚刚说罢,他就被仁贞太后瞪了一眼,小家伙立刻闭了嘴,乖乖地再不插言。

仁贞太后依旧有些犹疑不定,又仔细询问了一番,结果却是愈发地不解,想了许久,才沉吟道:“莫非那崔小姐果真未死,要不然,为何摄政王会领着崔翔安一起。这些年摄政王一直四处寻找一心大师,偏偏一心大师又总躲着他,想来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书宁眼睛微闪,立刻回忆起在道观里遇见周子翎的事来,那会儿他可不正要要找一心大师。他找一心大师,是为了给崔玮君招魂么?

可是,崔玮君究竟和她又有何关系?书宁心里隐隐有一个想法,可又觉得自己是在异想天开,那个传奇一般的女子,怎么会是她。

吃了药,晚上却依旧睡得不好,闭上眼睛,脑子里便有许多画面陆陆续续地闪过,一会儿,她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姐,阿姐——”

书宁依稀听到有人在喊,不知为什么,她就觉得是在唤他,于是转过身去,叉着腰凶巴巴地训道:“大呼小叫做什么,早让你学骑马,学射箭,你偏偏不学,整天窝在书房里读什么书,人都读得傻了。再这么下去,以后南州城要交给谁?”

削瘦的少年搓了搓衣角,梗着脖子道:“不是还有阿姐吗?”

“阿姐我不要嫁人的吗!”她气得直跺脚,伸手在少年的脸上揪了一把,声音却慢慢缓和下来,柔声道:“一会儿我教你射箭!你不是总说我的连珠箭厉害么,就教你这个,年底校场比试的时候你也出来露一手,看到时候谁还敢说你没本事。”

少年的眼睛总算亮起来,一脸期待地问:“就是那种连着可发七支箭的那种?阿姐你果真愿意教我了!”

“哪有那么容易。”她没好气地回道:“我都哭练了好几个月才能做到七连珠,你半点基础也没有,到年底能练到三连珠就算不错了。”见少年的眼睛顿时黯然,她又赶紧安慰道:“你放心,整个南州大营能连发三箭也没几个,你若果真能做到,大家定对你刮目相看。”

少年的脸上总算有些些许神采,笑眯眯地过来签她的手,仰着清秀的小脸巴巴地问:“阿姐,你会一直都在我身边的,对吧。”

“啊呸——”她气呼呼地瞪他,“阿姐还要嫁人呢!”

……

天亮时,书宁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睁开眼睛,觉得眼睛又干又涩,摸一把枕头,枕巾竟微微湿润。

“小姐你的眼睛——”小桃听到动静进屋来准备给书宁更衣,抬头看见书宁的双眼,顿时惊讶地捂住嘴,“肿…肿得好厉害。”

书宁垂下眼帘,安静地沉默,过了好一阵,她才微微抬眼,低声吩咐道:“去弄块热帕子过来。”说话时人已利索地起了身,不用下人帮忙自己换了衣服。

小桃端了热水进屋,又拧了帕子递给她,书宁不说话,接过手安安静静地敷了一会儿,罢了放下帕子眨了眨眼睛,凝视朝院子里看。

小桃忽然觉得她好像又变成了几个月前她刚刚清醒的时候,那个时候的二小姐也是同样的疏离淡漠,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我最近比较稀饭小皇帝^_^

第四十二回

四十二

整个早上屋里的气氛都有些凝重,闷闷得让小桃不敢说话,直到一会儿小梨也凑过来伺候,这才热闹起来。

小梨实在不善于察言观色,性子咋咋呼呼的,一进屋就啰啰嗦嗦地唠叨,小桃生怕书宁发火,不住地悄悄打量她,见她除了脸色略沉外,并没有要动怒的意思,总算吁了一口气,整了整面色,柔声细气地过来问道:“小姐,今儿穿哪一身?”

书宁毫不在意地挥挥手,道:“你随便挑就是,对了——”她话音一顿,眉目间露出迟疑犹豫的神色,“一会儿你出去打听打听,崔…崔翔安来这里所为何事?太后娘娘那边得了消息,可有要处罚的意思。”崔翔安是南州城主,非奉召不得入京,虽说乌岗山严格来算已不算京都的范围,但仁和太后若真要计较,崔翔安难免要被惩戒一番。书宁不由得暗自庆幸这回郑国师未曾跟过来,不然,定要借此大大为难。

小桃心中虽不解为何书宁忽然对崔翔安如此关切,但还是乖巧地应了,寻了个机会去外头走了一圈,不多时便打听到了消息,急急地回来禀告。“崔城主递了请罪的折子,说是要来给蒋姑娘送嫁。太后娘娘并未为难,只训诫几句便作罢。”

说罢,小桃又悄悄抬头看了书宁一眼,咬着唇犹豫不决的样子。书宁见状,蹙眉问:“可还有什么事?”声音清冽,透着一股隐隐的不耐烦。

小桃仿佛被吓了一跳,身上微微一抖,旋即回道:“听说陛下被罚了,这几日都不能出门。”

书宁的脸上这才稍稍动容,尔后却又笑着微微摇头,“甯哥儿怕不是要被憋坏了。”直到此时,她面上才终于有了些笑模样,眸中的冰霜渐渐融化,依稀带了平日里常有的随和与不羁,让人觉得亲切了许多。

“摄政王果真要大婚了呀?”小梨端着刚沏的茶进屋,一脸的兴致勃勃,“方才在外头听见许多人在说,崔城主千里迢迢地来京里给蒋姑娘送嫁呢。那蒋姑娘真有福气,摄政王生得那么俊,又是王爷,京城里多少姑娘爱慕他,偏偏最后被她给得了。她长得又不算顶顶漂亮,总觉得配不上王爷呢…”

书宁皱了皱眉,“外头都传遍了?”她只想起了一些旧事,梦里有崔翔安,有南州城,却没有周子翎。所以闻听此言,倒并不觉得心里有多难受,甚至还比不得先前未曾确定自己身份的时候那般心酸。

“可不是——”小梨夸张地瞪大了眼,声音也高了许多,“京城里那些千金小姐们可要哭死了,奴婢听说——”她脸上做出神神秘秘的样子,压低了嗓门,悄声道:“听说,仁和太后的外甥女李大小姐也气得直哭呢。”

书宁想了好一阵,才总算想这位李大小姐来,可不正是当初推了宁欢下水的那个跋扈少女李琴。因为挨了打,又被关了禁闭,李琴可有阵子没出门,没想到这次竟也跟着来了乌岗,更没想到,她竟然也喜欢周子翎。

不过,这也并不奇怪,十六七岁的怀春少女最是多情,周子翎模样俊美,性子虽冷淡,但恐怕越是这样便越是让人趋之若鹜。

周子翎,到底要成亲了啊。书宁端坐在太师椅上,安静地整理自己的心情。

她多少觉得有些为难,虽然已经确定了自己的身份,可是,对于过去的种种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记不得与周子翎相爱的一切,也记不起自己被害的原委经过,这样的崔玮君,有什么立场去阻拦周子翎的婚事呢?过去了这么久,对于周子翎,她甚至没有了当初初见时的悸动,变得冷静又沉着,甚至能以一种旁观者的心态来对待他大婚的事。

可是,万一某一天她再想起来呢?

书宁还想再认真地考虑一下是不是该做些什么,外头有下人禀告说有人求见,书宁遂让小桃出去打发,不一会儿小桃一脸不安地进来了,朝书宁福了福身子,低声道:“小…小姐,崔城主求见。”

小梨惊诧地回头看她,书宁则微微挑眉,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温和的笑意,声音也柔和了许多,“他来了?”微微惊讶的语气,但旋即又笑起来,坐直了身子招呼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请他进来。”罢了,又朝小梨吩咐道:“昨儿娘娘不是赏了些明前雪芽,赶紧换那个。”

小梨半张着嘴傻乎乎地看着书宁愣了半晌,只当自己听错了,直到书宁又斜睨了她一眼,她才终于确定自己没听错,神游一般去了里屋换茶叶。

自家小姐什么时候跟崔城主关系这么好了?小桃和小梨俱是满头雾水,难不成是昨儿在摄政王的别院里发生了点什么?

崔翔安依旧是先前那副要死不活、莫测高深的模样,肤色略微有些黑,眉目间总笼着一层疏离,不大好相处的样子。进了屋,见了书宁,他大刺刺地朝她点点头,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下来,不等书宁招呼,便自己端起茶喝了一口,旋即眼睛一亮,赞道:“好茶。”

小梨凉凉地插嘴道:“一年才有半斤的明前雪芽,自然是好茶。”她不如小桃聪明,更不会察言观色,仗着书宁的势对崔翔安不甚客气。书宁倒也不拦着,只眉目带笑地看着崔翔安,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一会儿,还忍不住笑出声来。

崔翔安本斜斜地坐在太师椅上作冷肃不羁状,架子摆得甚大,被书宁盯着看了一番,竟有些不自在,屁股上仿佛长了刺一般,一会儿往左边挪一挪,一会儿往右边动一动,很是不舒坦。罢了,终是忍不住,轻咳一声,冷冷道:“听说昨儿二小姐受了惊吓,在下甚是关心,遂特意上门探望。而今见您精神倒好,想来那什么惊吓之说只是外头的流言。”

书宁却不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托着腮看他,似笑非笑的模样,“听说崔城主特意来给蒋小姐送嫁的,可真是姐弟情深。不过我又听说摄政王本与崔城主的嫡亲姐姐是情侣,甚至论及婚嫁,崔城主竟就不担心日后你阿姐——”

崔翔安的目中闪过一丝厉色,不悦地打断她的话道:“二小姐,我以为你是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他的语气很是森冷,面上更是布满寒霜,吓得小梨噤若寒蝉再不敢作声。

书宁却只是笑,又朝小桃小梨挥了挥手,道:“没什么事儿你们俩退下吧,我与崔城主有话说。”

小桃小梨犹疑不决,齐齐地朝崔翔安看了一眼,眼神里全是审视和防备。书宁又凉凉地朝她们俩瞟了一眼,她二人顿时心中一凛,低下头缓缓退下。

崔翔安的脸色依旧阴沉,冷冷地看着书宁,很想把她给吓退,但蹙眉怒视了一阵,却见她笑颜如花,两眼清亮,哪里有丝毫惧怕的意思。

“崔城主尝尝这个糕点,御厨做的桂花板栗糕味道不错,甜而不腻,入口即化。”书宁笑眯眯地把桌上的糕点往崔翔安那边推了推,又道:“你不是喜欢吃甜食吗?”

崔翔安的脸色愈发难看,眸光微闪,带着丝丝阴霾,冷冷问:“谁说的?我最不爱吃甜的。”

书宁微微挑眉,仿佛有些意外,关切的目光在崔翔安脸上缓缓而过。崔翔安微觉不适,侧过脸去躲避她的目光,过了一会儿,又悄悄瞟了她一眼,发现她竟还盯着自己的脸上看,崔翔安再也忍不住了,原本黝黑的脸上竟泛出红晕来,不自然地大声责问道:“你…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好总盯着男人脸上看。”

书宁“噗嗤——”一笑,倒也没在故意逗他,只一脸好奇地问:“我有些不明白,不是说崔大小姐早已…被害,怎么昨儿我却在摄政王的别院里瞧见了她。”

崔翔安目光闪烁,板着脸回道:“你看错了!”

书宁并不恼,只笑着继续道:“既然崔城主也不知道,那我便只能去找别人问了。京城里能人异士多了去了,问得多,总能找到人帮我解惑。崔城主你说是不是?”

崔翔安的脸都快黑了,目光愈发地森冷,犹如冰棱般凝视着书宁的眼睛,浑身上下都散发出强大而压迫的气势。这几年他常领兵作战,杀戮决断间身上渐渐有了凌厉的杀气,平日里只需淡然地看上一眼,便能把人吓得瑟瑟发抖,偏偏面前的书宁却视若无睹,不说惧怕,面上竟还挂着浅浅的笑意,目光更是温柔可亲,仿佛看着最亲密的友人。

崔翔安终于意识到面前的女子非同寻常,自己预先设想的恐吓惊吓之策根本不起作用,遂赶紧换了张面孔,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来,沉声问:“宁小姐所图为何?”

“我只是好奇。”书宁并不打算贸贸然地说出自己的身份,毕竟此事太过惊世骇俗,就算崔翔安信了,可后事又该如何处理她却没有想好。一来她到底不曾恢复所有的记忆,二来,她而今宁家二小姐的身份太过打眼和敏感,便是真与崔翔安相认,可接下来到底是跟着他一起回南州还是留在京城继续做她的宁家二小姐,都好像不太现实。

甚至还有周子翎的婚事——

那桩婚事,是否也还能作得准呢?

崔翔安警觉地盯着书宁看了半晌,仿佛在犹豫不决。书宁也不急,慢条斯理地到了杯茶小口小口地品。

不知过了多久,崔翔安终于开了口,声音里有深深的无奈,“此事关系重大,还请…二小姐守口如瓶。”

书宁欣然点头,“崔城主放心,我不是多嘴饶舌之人。不过——”她顿了顿,还是老实交代道:“关于崔大小姐的事,我昨儿说与了仁贞太后和陛下听。不过你放心,他们断然不会传出去。”

崔翔安的脸色愈发地难看,不悦地白了书宁一眼,咬咬牙,终于继续道:“正如二小姐所猜想的那样,我姐姐并未过世。五年前,她为奸人所害身受重伤,一觉睡下去便再也没有醒来。我寻遍了大周名医,试遍了所有的法子,却始终唤不醒她。外头都传说我姐姐是被刺客所杀,但我总觉有异,甚至怀疑是她身边亲近之人动的手。她被害之后,南州城谣言四起,政局不稳,为稳定时局,且避免阿姐再次被害,我便放出消息说她已遇刺身亡。”

书宁面色愈发地凝重,脑子里却想起了当日一心大师的话,他说她是一缕生魂,那会儿书宁还当他在诓骗自己,而今看来,确实如此。只不过,既然她并未过世,为何魂魄会飘荡在炎京皇宫,一待就是数年。

“那…怎么又来了乌岗?”书宁不解地小声问。

崔翔安的脸上顿时显出忿忿之色,怒道:“都是周子翎巧言令色,说既然寻遍了名医也无法救活我阿姐,不如另辟它径。也不知他从何处寻来两个巫师,仔细看过了,诓骗我说我阿姐并非伤重所致的昏迷不醒,而是被人下了降头,魂魄被驱,需寻得高明厉害的法师招魂才能救她。我一时迷了心窍,竟信了他的话,由着他把我阿姐弄到京城。结果一来就是两年多,竟是半点进展也没有。京城里能人辈出,若真要寻个法师哪里会寻不到,他分明是找借口把我阿姐狂骗走。”

书宁总算听出了些头绪,难怪周子翎总是到处寻找一心大师,可为何一心大师偏偏要躲着他?

“所以,崔城主此次来京是为了接崔大小姐回南州?”

崔翔安微微颔首,面上隐隐露出讥讽之色,“不然呢?难不成我还真为了给蒋明枚送亲做出这么大的阵仗来!周子翎都要成亲了,自然不能再霸占着我阿姐不放。”

真是个孩子啊!虽然样子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虽然看起来已是个成熟稳重的大男人,可是——书宁看着他,目光愈发地温柔,过了好久,才微微叹了口气,小声道:“其实,当初严柠是你弄来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让大侄子来封信好搏一下版面的,哎,来不及。明天吧。

第四十三回

四十三

崔翔安闻言眉目一拧,身上的寒意愈发地明显,但很快他又发现自己拿面前的书宁没有丝毫办法,皱了皱眉,摸了摸下巴,一脸好奇地问:“宁小姐是怎么猜到的?”他竟然就这么承认了,说完这句话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事实上,从他今儿进门开始,他就一直觉得有些不对劲,面前的小姑娘明明不过十五六岁,还生得一副未张开的稚嫩小圆脸,说话行事却干练大方,从始至终都掌控着屋里的气氛,竟隐隐要把他给压制下去。

这让崔翔安觉得有些郁闷和气恼,他自以为自己已经够沉着冷静,偏偏今儿却一直被书宁牵着鼻子走,甚至还不由自主地说出了许多对他来说简直是要命的秘密。

不对劲,十分不对劲!

书宁笑意盎然地看他,眉目间一片温和,并无咄咄逼人的气势,偏偏就是让崔翔安没法拒绝。

“倒是不难猜,”书宁又给他倒了杯茶,扬扬眉毛示意他也尝一尝,不急不慢地继续道:“要找个与崔大小姐相貌相像的并不难,但若是要说话行事都一般无二的,除了崔大小姐亲近之人,还有谁能看出来?我先前还只是怀疑,方才听崔城主说起要接崔大小姐回南州一事,这才确定,想来城主当时并不知晓仁和太后给摄政王说亲的事,不然,也不必多此一举。”

崔翔安端着茶杯慢慢地抿了一口,抬头看她,缓缓道:“算不得多此一举,若是没有后头蒋明枚舍身救人的事,周子翎也不会轻易答应了这桩婚事。”

“蒋明枚救人一事也是你安排的?”

崔翔安的脸上难掩得意之色,“我自然不会跟她明说,只需让她偷听到就行。蒋明枚那个女人,心思重得很,我若真跟她说了,她十有八九以为我故意算计她,非要这么偷偷摸摸地她才信。”

书宁微微讶然,“蒋姑娘不是崔大小姐的手帕交么,你不喜欢她?”她早就隐约看出崔翔安跟蒋明枚之间的关系并非表面上那般和蔼,但听得他如此毫无顾忌地明说,还是有些惊讶,忍不住低声问。

崔翔安的脸上旋即露出讥讽的笑,“手帕交?也就我阿姐信她!若果真是至交好友,怎会觊觎周子翎这么多年。我阿姐一倒,她便借机掌了黑旗军,嘴里说着是我阿姐临终所托,可谁又真正听到了,什么话都是她自己说的…”他仿佛想到了什么,神色愈发地阴沉,咬咬牙,并未继续往下说。

书宁的心里却有些难过,她对蒋明枚几乎没有什么记忆,所以也谈不上什么友谊,而今见崔翔安明明对蒋明枚十分不满,却始终未曾发难,便多少猜出他当初继位时的艰难。本只是个养尊处优,什么事都不懂的弱质少年,忽然间遭遇亲人去世,接受南州城主的大旗,那个时候的他是多么彷徨无助,孤苦无依,说不定还曾夜里偷偷哭醒。

她心里愈发地不是滋味,看向崔翔安的眼神里便多了些怜惜和关切。谁晓得崔翔安竟是恼了,气呼呼地猛地站起身朝她怒目而视,高声喝道:“你这是什么眼神,谁准你这么看我了!你…你…”他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心里头有些发慌,仿佛只有这样大声喝问才能掩饰心中的不安。他甚至不敢再跟书宁说话,很用力地瞪了她一眼,尔后装作怒气冲冲地落荒而逃。

他一走,小桃小梨便赶紧进了屋,捂着胸口直呼气。小梨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摇头道:“这个崔城主好生无礼,竟在小姐面前大呼小叫,可把奴婢给吓死了。”

小桃也连连点头,很是赞同,又道:“好在小姐气势足,竟是半点也不输给他。方才奴婢瞧着,您二位你看我,我看你,似笑非笑的样子还真是像呢。”

到底是两姐弟呢,便是换了个壳子,骨子里的亲近和相似还是改不了的。书宁想起崔翔安幼时总爱屁颠屁颠地跟在自己身后,阿姐长阿姐短地叫个不停,心里愈发地柔软。

只是崔翔安却十分不自在,狼狈地出了院子,依旧觉得憋屈。他今儿本是兴冲冲地过来想要来威胁一番的,不想最后却反被个小丫头给威胁了,且还不由自主地被套了许多话,越想越是觉得匪夷所思,更要命的是,他竟然还生不出半分厌恶的心情。这实在太奇怪了!

下午周熙甯派了小太监过来询问书宁的病情,罢了,小太监又道:“陛下另有口谕。”说罢,便学着周熙甯的腔调作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来,瓮声瓮气地道:“小姨,我被母后关禁闭了,您若是好了,就过来看看我吧。”

那小太监想是周熙甯特意挑的,无论声音表情都学得惟妙惟肖,让书宁忍俊不禁,遂笑着应道:“你回去跟陛下说,一会儿我就过去。”

小太监顿时眉开眼笑,朝书宁行了礼,又叮嘱道:“二小姐可请快些,陛下一直巴望着呢。”

待把小太监送走了,书宁赶紧招呼小桃帮她更衣。才将将换了衣服准备出门,小梨一脸欢喜地进了屋,挥着手里的信高声道:“二小姐,二小姐,琛少爷来信了。”

周子澹来信了!书宁心里顿时涌起欢喜的情绪,一伸手便把小梨手里的信抢了过来,飞快地展开来,一目十行地看过了,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淡淡的笑意。

他的信不长,却能看得出是分了好几次写的,前后字迹略有不同,只简要地说了自己出京后的行程,什么时候遇着了什么人,看到了什么景色,最后结语时略略提了提很是想念京中的人和事,至于想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却是不好意思明说。

书宁在这方面有些迟钝,着实不能领会周子澹信中的未尽之意,但对其他方面却是十分敏感,仔仔细细地把信看了两遍,方才微微叹了口气。周子澹这一路行去显然十分惊险,不然,这短短一封信何至于写得如此艰难。

一念至此,心中愈发地牵挂,想了一阵,又回头问小梨,“这封信是哪里送来的?”

“是府里头派人送过来的,”小梨回道:“琛少爷的信先送到府里,老太太差了人特意送上山。”

如此一来,怕是她连信都没法回了。书宁在屋里坐了呆坐了半晌,直到小桃过来催,她才起了身,心事重重地去了小皇帝院里。

秦地的十月已然入了冬,寒风萧萧,飞雪漫天。平安抖了抖斗篷上的雪,又跺了跺脚,方才敲门,“公子爷,宁州来了信。”

“进来吧。”

平安推门而入,寒风卷着冷气呼呼地刮进来,犹如冰刃一般直插入屋内。周子澹微微抬头看了他一眼,问:“是柳将军来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