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平安摇头,“是贺副将。”

周子澹眉头一挑,脸上泛起讥讽的笑,“他倒是动作快,想是在周子彤手里头没讨到好处,而今倒是想起我来了。”说话时,已利索地展开信,一目十行地浏览了一遍,摇头笑,“难得他们一个个如此热心,我怎好辜负,定要好生款待才是。”想了想,眉目间缓缓生出温柔的神色,问:“京城那边可有信来?”

平安苦笑摇头,“路上不好走,只怕信才将将送到呢。公子爷您这是——”盼着谁的信呢?平安倒是想戏谑地问一句,但偷偷看了周子澹愈发冷峻的眉眼,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才多久,周子澹已渐渐褪去了身上的稚嫩和青葱,显得愈发稳重和成熟,但同时,也愈发地肃穆,眉目间竟隐隐有了上位者的气势,只有在说起京城“故交”的时候,他的脸上才会不由自主地泛起温柔的神色。

若是果真喜欢,何不早早定下来?平安想开口问他,依着他现在的身份,日后的婚事恐怕都不能自主,若不早些定下亲事,只怕将来另有变数。幸亏柳将军没有待嫁的闺女,平安揉了揉太阳穴,如是想。

“你在嘀咕些什么呢?”周子澹猛地抬头,皱着眉头问。

平安浑身一颤,慌忙摇头,“没有没有,对了,这几日又有不少旧部过来投奔,早上云先生算了算,大营里已约莫有近万人了。眼看着寒冬将至,恐怕今冬粮草不济。”

周子澹蹙眉不语,想了一阵,脸上泛起微微冷笑,“既然人这么多,也不要浪费。九通粮库距离此地不过数百里,你让云先生好生谋划,赶在隆冬之前把九通城拿下,这一个冬天便不用发愁了。”

“九通城!”平安顿时深吸了一口气,不敢置信地喃喃道:“那…那里守备森严,驻军怕不是有数万,我们…”

“九通城城主聂海峰自负傲慢,打死他也想不到我们竟会把主意打到他头上。”周子澹对秦地各城城主了如指掌,既然提议要攻打九通城,自然不会无的放矢,耐着性子解释道:“且九通号称驻军数万,其实将官任人唯亲,早引得士兵不满,军中龙蛇混杂,真正上过战场的不过十之三四,我们攻其不备,成功的几率有五成。”

“才五成…”平安略有不安,为难道:“我们好不容易才集结了这一万多人,若是贸贸然出战,万一败了——”

“不然呢?”周子澹抬起头来,蹙眉朝他看过来,脸上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凝重,“既然是打仗,哪有只胜不败的。能有五成的胜率,就已经值得我们赌一把了。”说罢,他又仔细想了想,叮嘱道:“一会儿把荀先生和吴先生都叫过来,宁家帮着储备了不少粮草,都存在益州,得派个信得过的人去押回来。”

平安这才拍了拍胸口吁了一口气,“原来公子爷早有准备,可吓死我了。”

想到宁家,平安终于还是忍不住把一直埋在心里的问题提了出来,“公子爷,这个…您的婚事,是不是也得早做打算了。虽说柳将军家里没有闺女,可难保别家没有。你身边又确实没有人,到时候真有不开眼的想把自己闺女送过来,您便是连个托词也没有。”

周子澹脸上一黑,结结巴巴地回道:“她…她又没答应,我怎么好乱说,坏了她的名声。”

平安忍俊不禁,笑着提醒道:“公子爷您可真是关心则乱,二小姐到底年岁小,不晓得您的心意。可这婚姻大事,你得先去跟府里的长辈提。尤其是老太太那里得下工夫,要不,万一老太太一着急,先在京城里把二小姐的婚事给定下了,您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尽瞎说,”周子澹的脸上终于有了年轻人该有的模样,脸颊涨得红红的,眼底终究隐隐透出些许不安,“她…她才多大,哪里就那么着急了。”说话时眼睛却在不停地眨,显然十分没有底气。

一会儿,索性站了起来,笼着手在屋里走来走去地绕圈子。他既然爱慕书宁,自然觉得她千好万好,旁人谁也比不上,更觉得爱慕她的人不少。而今听得平安一提醒,立时便心神不宁,只恨不得立刻冲回京去把事情挑明了。

“要不,”他咬咬牙,仿佛在说服自己,“我…这就给宁大老爷写封信去?”

“还有老太太,”平安提醒道:“二小姐的婚事还得宁老太太说了算。”

且不说当晚周子澹如何费尽心思地斟酌词语来写一封求亲信,这边书宁的日子却是过得波澜不惊,也不知周子翎跟崔翔安之间到底有怎样的协议,待仁和太后那里真正下了懿旨给周子翎和蒋明枚赐婚后,崔翔安便低调地出了京,自然竟亲自来与书宁辞别。书宁斟酌了许久,终于还是没有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他。

“一点都不好玩…”周熙甯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摇头,“本以为有场好戏看,没想到崔城主竟一声不吭地走了,真是扫兴啊扫兴!”

见书宁眉目一挑朝他斜了一眼,周熙甯又赶紧变换了语气,咧嘴讨好地笑,“不是崔城主说特意来给蒋姑娘送嫁么,这婚事都还没开始办呢,他人就走了。对了小姨——”他眨巴眨巴眼,眼睛里闪着好奇的光芒,“你说,那崔城主是不是不喜欢蒋姑娘?要不,怎么能这么不给脸。”

“小八公!”书宁没好气地点了点周熙甯的额头,咬着牙小声地骂,“你管的事儿还真多。”

周熙甯托着下巴一点也不生气,“换了是我,我也不喜欢蒋姑娘。到底是个外人,便是有崔大小姐的遗言在,可哪有她一直掌着黑旗军不放的道理。而今好不容易要嫁了,崔城主只怕要放鞭炮庆祝。”

书宁:“…”

到底还是当皇帝的,便是再八,脑子里也总有些高屋建瓴的想法。

第四十四回

四十四

周子翎身份非比寻常,婚事自然也要大办,无论规格还是排场都要格外宏大。只是周子翎仿佛对此并不上心,无论是下定还是送聘都不曾亲至,着实让蒋明枚有些难堪。好在仁和太后行事玲珑,特特地派了礼部的官员帮衬着,才使得场面不至于太难看。

绕是如此,这桩婚事依旧备受热议,尤其是那些心仪周子翎而不得的官宦小姐,私底下更是幸灾乐祸,更有好事者言之灼灼地肯定说周子翎对崔玮君不忘旧情,蒋明枚便是过了门也不得宠爱,云云。

到了这个时候,书宁却也能以一种局外人的身份来看待这一场婚事,说不出到底是悲是喜,只是心底的最深处,到底残余着淡淡的遗憾,在午夜梦回时会忽然把她惊醒,可睁开眼睛再努力地去回想,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她在乌岗温泉住了有小半月,眼看着宁绢婚礼渐渐近了,这才回了京。

宁家有好几年没办过喜事,此番又是嫡孙女出嫁,自然隆重,府里一片喜气,就连老太太也精神抖擞,满面红光,说话的声音都高亢了许多。书宁这还是头一回遇着办喜事,很是好奇,东看看,西摸摸,一会儿还忍不住问些让人啼笑皆非的问题,直把老太太逗得直笑,罢了抚着书宁的头发道:“绢丫头一出门子,马上就要轮到我的欢儿了。祖母可真舍不得你。”

书宁嘻嘻地笑,一点也不觉得害臊,“那祖母可得给我仔细挑,若是挑到个我不中意的,我可不嫁。”

宁老太太顿时哈哈大笑,大声承诺道:“你放心,祖母定要睁大了眼睛帮你挑,定能给你挑个品学出众,才貌俱佳的好郎君。”祖孙两人正说得高兴,下人忽进屋通报,说是大少爷求见。

才将将说完,宁大少爷已经到了门口,低低地唤了声“曾祖母。”书宁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亲自到门口去迎。宁大少爷似乎也没想到她就在屋里,脸上的焦急来不及收敛,悉数落入书宁的眼中。

书宁一面将下人屏退,一面引了宁大少爷进屋,待关好了房门,回过头,方才轻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宁大少爷本不想惊动她,谁晓得竟如此凑巧会在老太太屋里遇见,一时间犹豫不决,不知是否该当着她的面说。宁老太太心中猜出些许缘由,蹙眉朗声吩咐道:“朋哥儿你不必藏着掖着,直说就是。”

宁大少爷不安地朝书宁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方才从京畿衙门传来的消息,郑家小少爷的尸体被挖出来了。”

“被挖出来?”书宁顿觉不对劲,疑惑地问:“怎么是被挖出来?”当初她跟周子澹可是把尸体抛在了河里,如何会被挖出来。

宁大少爷的脸上顿时露出尴尬又狼狈的神色,低着头很是窘迫地回道:“是…是侄儿担心尸体会浮上来,事后又带了人…”当时只想着能把尸体处理干净,不想竟是画蛇添足。本以为尸体埋得够深了,万万没想到竟会有人挑中了那位置做地基,一开挖便引出了而今的大麻烦。

宁老太太的脸色终于有了些变化,朝书宁看了一眼,见她只是微微蹙眉,并无惊慌失措,心中不免又对她高看了几分,转而朝宁大少爷叮嘱道:“你急什么,这都多久的事儿了,国师府便是想查也无处查起。你自己莫要慌了手脚。”

想了想,又问:“城外庄子里可好?”

宁大少爷自然明白老太太的意思,赶紧回道:“崔嬷嬷一直看着,杨氏已经懂事了许多。老祖宗请放心,她绝不会妄言。”

“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宁老太太朝书宁招招手,柔声安慰道:“欢丫头别担心,万事有祖母担着。”

书宁确实不怕,面不改色地回道:“我才不怕呢。”她行事素来谨慎,那日弃尸前还让周子澹仔细检查过,断然不会留下任何线索。再说,便果真周子澹不慎掉了什么东西,他而今不在京城,便是想对质也无从下手。

宁大少爷见书宁尚且如此淡然,心中愈发安定,脸上的神色也渐渐恢复了正常,朝宁老太太福了福身子,又道:“曾孙这就派人去一趟田庄,仔细交待下人好生看着,莫要让外人靠近。”

宁老太太朝他挥挥手,“莫要惊动了旁人就是。”

待宁大少爷告辞离去,宁老太太的脸上这才微微露出些担忧的神色来,拉了书宁到身边看了一阵,方才轻声叹道:“将将你大侄子在屋里,祖母怕吓着他,便不好说。郑国师府里有个厉害的仵作,能清楚地分辨出尸体死亡的时辰。若果真如此,只怕先前你和琛哥儿的那些把戏便瞒不过。”

书宁顿时一怔,猛地抬眼看向宁老太太,“祖母的意思是——”

宁老太太咬咬牙,扭头道:“欢丫头你最好出去避一避风头,便是国师府查到点什么线索,也无从问起。”郑国师而今虽嚣张,可却是日暮西山,蹦跶不了多久了。书宁便是躲出去,也不过小半年就能回来,耽误不了别的事。

“要…出京么?”书宁心里头忽然有些空,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守在京城,最远也不过跟着出去围猎,而今忽然要离开,到底有些舍不得,“祖母想送孙女去哪里?”

“去益州吧。”宁老太太凝神想了想,开口道:“益州是宁家老宅,族长和亲朋故交都在那里。一来说得通,二来,便是去了,也有人照管。”宁老太太才说了几句话,心里忽然一阵发酸,眼睛愈发地涨得厉害,遂赶紧低下头,把盈眶的泪水又逼了回去。

书宁到底不是寻常的柔弱女子,知道而今境况艰难,唯有出京暂避风头,遂很快便接受了这个现实,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睛看着宁老太太道:“孙女就是舍不得您,祖母,我…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在书宁的生命里,宁老太太是唯一一个真正的能让她依靠和信任的长者。就算想起自己的身份,书宁的心里却还是把宁老太太当做至亲亲人。她尊敬她,信任她,甚至从内心深处不由自主地依赖她,总觉得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发生什么事,她的身后总有人没有任何缘由地支持她。

可是现在,她却要离开了。从此以后,又要独自一人面对所有的艰难险阻,又要独自一人劈荆斩刺,书宁忽然觉得肩膀上愈发地沉重。

宁老太太一脸慈爱地看着她,柔声安慰:“傻孩子,又不是一去不回来了。你就代祖母回去老宅给祖先们上柱香,再多住几天,明年夏天,不,说不定更早,祖母就让你大侄子接你回京。”

见书宁依旧泪光盈盈,老太太又笑着劝道:“你不是总说京城里闷得慌么,趁着这机会好好地出去走一走,见一见世面,看看高山,看看绿水。要不然,日后嫁了人,可就没机会出门了。”

书宁破涕为笑,抹了把脸,巴巴地叮嘱,“那祖母你可要记得孙女的话,定要给我挑个上佳的夫婿,要不,我可不嫁。”

老太太一边点头,一边狠狠别过脸去,顿时老泪纵横。

书宁走得急,当日便稍作收拾,赶在城门落锁前出了京。宁大少爷一直把她送到京外十里亭,方才郑重地朝书宁作揖致歉,道:“若非侄儿自作主张,姑姑也不至于如此狼狈,还请姑姑莫要气恼,待明年回京后再来责罚。”

书宁哪里会真生他的气,低声道:“朋哥儿莫要往心里去,正如老太太说的,我算是借机出京游玩一趟,待玩得累了,还请朋哥儿再回益州接我。”

初冬天暗得早,二人不好多说,匆匆地告了辞,尔后,书宁才领着两个丫鬟并十几个侍卫驱车离去。

因担心京城再生波澜,她们一行走得极快,当晚便出了京郊,到天色将明时才在附近的小镇上寻了个客栈歇下。不想这一觉再醒来时,外头已然变了天。

不过是一日的工夫,小镇便换上了冬装,烈风呼啸,寒意凛凛,就连路上都结了冰。亏得未下大雪,不然,这路一封,只怕便有十几日好堵。

从客栈出来时,店里的伙计连声劝道:“诸位客官可是要南下?要不,还是在客栈里暂住几日再动身?而今的天气说变就变,指不定到了明儿就要落大雪。我们丰坝镇还算热闹,镇上多少有几家客栈,您若是再往南走,一连几日都甚是荒凉,路上连个补给的地方也没有。平日里天气好还作罢,若真赶上了寒雪天,怕不是要堵死在荒郊野岭?”

客栈的商客也帮着劝说道:“这伙计说得有道理,诸位若是不急着赶路,还是暂且在镇上住着。不说旁的,往南的那条路实在不好走,而今结了冰,愈发地滑溜,一不留神,怕不是连人带车全都要摔下山谷去,得不偿失。”

若换了平日里,书宁自然依了众人所说,可而今她们是急着逃出京,若真停在镇上,实在说不准事情会发展到何种地步。

侍卫们也早得了宁家大少爷的吩咐,要速速将书宁一行送到益州,故闻听此言依旧未曾犹豫,只让店里伙计多多地准备了干粮和被褥,又特意去药铺抓了些驱寒的药材,尔后便急急忙忙地上了马车。

作者有话要说:家里来了客人,实在没时间写稿子,明天还请了假陪客人去婺源,如果晚上歇在那里的话就不能更新了。所以,大家千万表等哈。

我后面会努力补上的!!!

第四十五回

四十五

天公终究不作美,马车才走了小半日,天上便絮絮扬扬地飘起了鹅毛大雪,刚进七舟县县境,马车更是陷进了坑里,再也动不得分毫。

亏得侍卫们事先准备充分,尚不至于断了粮草,但眼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且大学封路,便是勉强能寻个地方歇脚,只怕也不好过。

书宁对这种艰难的境遇并没有大惊小怪,事实上,更艰难的日子她也经历过,以前在军营里,为了追击敌人,大晚上甚至和衣躺在雪上,一口馒头一口雪地当做晚饭,那个时候竟丝毫不觉得有多艰难。

只是小桃和小梨这两个丫鬟却是受了罪,她二人虽出身低微,但打小就在宁府里伺候,每日里好衣好食地养到这么大,何时遭过这样的罪。小桃尚且还能忍着,小梨却是口无遮拦,一边冻得瑟瑟发抖,一边咬牙切齿地骂着随行的侍卫,责怪他们为何不听人劝,非要赶在这大雪纷飞的日子出门。

马车不能动,整个队伍都被迫停了下来。侍卫们四处搜寻了半天,也没寻着附近有人居住,只在南边两里处寻着了个破旧的城隍庙,遂赶紧生了火,引着书宁和几个下人们暂去庙里避一避。

一行人费劲了力气才终于到了庙门口,瞧见那破败不堪的大门,小梨气得立刻高声抱怨道:“这…这地方也能住人?我们小姐可是金枝玉叶,什么时候受过这种罪,你们一个个都是吃干饭的,怎么不能找个好点的地方…”

她絮絮叨叨地骂了一阵,直骂得一众侍卫脸色频变,书宁终于听不下去了,低声喝止道:“行了行了,有教训人的工夫还不如赶紧去庙里安生安置好。”小梨被她说得立刻低下头,讪讪地瞥了侍卫们一眼,鼓着脸气呼呼地去收拾被褥。

侍卫们这才一脸难色地朝书宁致歉,又道:“还请小姐原谅则个,实在是没想到风雪来得这般快。属下们已经在庙里生了火,再铺上褥子,小姐先凑合着住一晚。明儿一早,属下便是拼了命,也定另寻辆马车过来送小姐去城里。”

书宁挥挥手,毫不在意地道:“难为你们了,左右马车里也没什么值钱的物事,且让它留在路上就是。一会儿你把大家都招呼过来,这庙虽破,好歹头顶还有东西遮着,四下也不算透风,总比外头强太多。”

侍卫很是感激地道了谢,罢了又赶紧去招呼众人好生收拾。

大家动作快,不一会儿的工夫,便在城隍庙大厅的东北角收拾出了一块干燥干净的地方,又加了些柴,把火生得旺旺的,连带着厅里也温暖了许多。

小梨虽然挑剔,干起活儿来却十分利索,也不知从哪里寻来一只水壶,让侍卫弄了个架子架在火堆上烧了壶开水,还十分讲究地给书宁泡了杯茶。众人也沾了光,每人得了一杯热水,就着馒头和肉干勉强填饱了肚子。

大家伙儿忙了一天,又冷又累,吃完东西后,便三三两两地开始瞌睡。书宁也有些乏,胡乱了擦了把脸后,便裹了床被褥在火堆边躺下。小桃和小梨一左一右地护在她身边,坐了一阵,也沉沉地睡了过去。

许是因为累得厉害,书宁这一觉竟有些沉,迷迷糊糊间虽听到外头有不寻常的动静,竟是提不起半点力气睁眼,直到一旁的小梨猛地一推胳膊把她弄醒,书宁这才一个激灵坐起了身。

城隍庙外一片火光,间杂着杂乱无章的马蹄声和嘈杂的叫骂声,甚至还有刺耳的兵刃交接声。

“小姐,怎么办?”小梨带着哭腔问,一双手死死地拽住书宁的胳膊,脸上煞白如雪,显是吓得不轻。

书宁皱了皱眉,披衣起身,方欲踱到门口查看,一旁的圆脸侍卫赶紧出来阻拦,沉声道:“二小姐且慢,外头危险,您还是留在庙里不要出门。”说话时,他却忍不住频频朝门外张望,显然对外头的局势十分关切。

“出了什么事?”书宁问,“是山贼还是追兵?”若只是普通山贼,有宁府侍卫在,想来不至于有大危险,可若是京城里郑国师派出来的追兵,只怕就要不妙了。

那圆脸侍卫却只摇头,“属下也不清楚。”说罢,又生怕吓着了书宁,连连安慰道:“二小姐请放心,属下便是拼了命,也定要护得您的周全。”话刚落音,门外忽地冲进来一个满身是血的侍卫,一进屋又猛地转身飞快地把门关上,郑重地朝书宁拱手行礼道:“二小姐,刘统领让属下带您从后门先撤。”

这是…守不住了!

小梨和小桃俱是吓得魂飞魄散,浑身颤抖如筛糠,两腿一软,竟连站也站不住。书宁猛地一瞪眼,厉声道:“都给我站直了!怕什么怕,这还没死呢。”说罢,又沉着脸面无惧色地朝那满身鲜血的侍卫道:“还请这位侍卫大哥带路。”

她的镇定顿时感染了两个侍卫,就连小桃和小梨也被她那一声怒喝吓得站稳了身体。两个侍卫见她三人都还算冷静,总算放下心来。因情况紧急,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满身鲜血的侍卫当先一步走在前头,书宁和两个丫鬟紧随其后,圆脸侍卫则跟在最后断后,一行人飞快地绕过大厅从后门出了庙。

城隍庙后是一片山,隐约有条小路通往后山。侍卫们倒是早有安排,后山处竟早有个侍卫牵着几匹马在此接应。小桃小梨不会骑马,只得与侍卫同乘,书宁则独自分了一匹马,狠狠一拍马臀,一行人便沿着小路朝后山疾驰而去。

走了约莫一刻钟,小路愈发地窄,渐渐地,竟有了坡度,一面是山,另一面则是陡坡。亏得刚刚下了雪,照得四周一片莹白,才不至于慌不择路地直冲坡下,饶是如此,侍卫们还是不住地相互提醒要小心脚下。

如此又走了小半个时辰,忽听得身后竟有杂乱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侍卫们顿时大惊失色,再也顾不得危险,长鞭一挥,马儿吃痛,立刻撒开蹄子飞快地朝前奔去。

这些该死的追兵竟来得这般快!莫非城隍庙里的侍卫们全都殉了职?书宁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策马加快速度。

寒风萧萧,飞雪飘零。

刺骨的风犹如利刃毫不留情地刮在书宁的脸上和脖子里,浑身上下已冻得没了半分热气,唯有一双手还有些直觉,死死地拽着手里的缰绳不放松,脑子里也十分清醒,在这生死攸关的关键时刻,她甚至记起了许多旧事。

那些年来驰骋疆场的岁月啊,战场上滚烫的血和刺目的红,还有踩在脚底的头颅与尸体,利刃砍进血肉之躯时的闷哼,明明是犹如地狱一般的修罗场,可在书宁的心里,却只觉得兴奋。

身后又利箭破风而来,书宁机警地一侧身,利箭从她右肩外呼啸而过,身后的侍卫却没有她这般好运气,一声痛呼后,竟猛地从马上跌落,在狭窄的山路上滚了几下,“蓬——”地一声闷哼,摔下了陡坡。

书宁顿时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愈发警觉,竖起耳朵仔细辨认着身后利箭的方位。“嗖嗖——”又是几箭,皆被她机灵地躲过,书宁正待呼一口,前方却陡然剧变,领头的侍卫背心中箭,猛地从马上翻滚而下,险险地滚在书宁马前。

书宁生怕踩中了他,赶紧策马往里躲,不想马儿却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忽地停下脚步,一抬前蹄猛地嘶叫出声。书宁手中用力,死死拽住缰绳决不松手。不想那缰绳却忽然断裂,她一不留神便连人带缰绳从马上坠下。

那马儿依旧在发狂,一边大声嘶叫,一边胡乱踩踏,卷起层层碎雪。书宁赶紧翻滚着想要躲开,身下忽地一空,她顿觉不妙,下意识地一伸手竟拽住了马儿的后腿。那马儿愈发地疯狂,猛地抬起蹄子朝书宁踩去。

要么被它一脚踢得五脏俱碎,要么摔下悬崖…电光火石间,书宁迅速作出了判断,手一松,身子朝坡上一滚,整个人便沿着陡坡飞速滚下。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书宁受过很多伤,自然也晓得在各种危险情形下如何自保。就好比现在从陡坡上摔下时,身体蜷缩的姿态就很重要,那些折胳膊断腿甚至一命呜呼的大多是门外汉,像书宁这样经验丰富的,虽外表瞧着伤痕累累,其实能避过身上最关键和柔弱的地方。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身体,顺着山势一直滚到安全的地段,又放松四肢歇了一阵,这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动了动手指、脚趾、四肢,最后还是脖子和腰。

除了身上有些钝痛,别的地方并无大碍。书宁吁了一口气,终于缓缓地支起胳膊坐起了身。

环顾四周,依旧是一片雪白,就连方才一同跌落山下的侍卫也不见踪迹。书宁一边默祝众侍卫好运,一边缓慢地起了身,朝四周仔细看了一阵,辨认方向后,方才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大雪中缓行。

她的身上早被大雪浸得透湿,脚底也是一片冰凉,每走一步,甚至能隐约听见鞋子里的“汩汩”水声,但她却始终没有停步。谁晓得那些追兵们会不会下山来查看,能多走一步,她便多一份安全。

但是,书宁显然高估了她现在这个身体的健壮程度,走了不到一个时辰,她浑身上下都已冻得僵硬,每一次抬脚都好像在与身体作斗争。牙齿一直在上下打架,身体不住地颤抖,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

漫漫大雪中,她仿佛听到前方有说话的声响,努力地眯起眼睛朝前看去,一片雪白中,有几个大帐篷搭在山谷的避风处,帐篷上方挂着橘色的灯笼。有人站在帐篷外朝她大声地喊着什么,书宁木然地朝那个方向裂了裂嘴,尔后“噗——”地一声,就倒在了地上。

……

“怎么是她?”崔翔安皱着眉头看着被褥里一脸煞白的书宁,心里无缘由地狠狠抽了几下。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下午才刚刚从婺源回来,同学还没走,所以还没有时间补昨天的稿子,明天再多写点补上哈

第四十六回

四十六

崔翔安对书宁如此狼狈地出现在荒郊野岭十分不解,只是这会儿她显然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所以崔翔安才暂且放过她,出了帐篷,却吩咐身边的侍卫道:“等明儿天亮了你去查查到底出了什么事?”

侍卫赶紧应下。

话刚落音,又有侍卫来报,说是来了六七个土匪堵在了前方的路口,口口声声要他们交人。崔翔安不怒反笑,朝身边侍卫挥挥手,朗声道:“就这么点事儿也要报到我这里,儿郎们,你们的血莫非被这漫天的风雪给冻住了么!”

众侍卫顿时一声大喝,无需崔翔安指挥,自操了家伙大声吼叫着冲上前去把那几个人团团围住。崔翔安远远地看着众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也不出声招呼,一旁的小厮崇文乖觉,竟飞快地从帐篷里搬出个小马扎,笑嘻嘻地请崔翔安坐下,又道:“这天儿冷,难得黑虎他们能找到机会练一练手脚,公子爷您真不去?”

崔翔安托着腮,斜斜地看了他一眼,幽幽道:“这种小事儿也轮得到我出手?”

崇文愈发地笑得欢畅,“要不,您还是进帐篷里歇歇。这种一面倒的削人战实在没什么好瞧的。”崔翔安带在身边的无一不是以一敌十的悍将,都是从战场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谁的手里没个几十条人命,自然绝非宁府那些侍卫们可比。此番他们还人多势众,战局愈发地悲凉,连崇文都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凑到崔翔安身边小声道:“公子爷,您真不拦一拦,照这样下去,只怕那几位性命难保。”

崔翔安依旧不动,托着下巴坐在小马扎上显得安静又淡然,不以为然地抬眼朝前头正打得开怀大笑的重侍卫瞥了一眼,凉凉地道:“一群凶神恶煞的大老爷们,又不是漂亮姑娘,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可惜的。”说罢,他又斜睨了崇文一眼,声音里带了些许调侃的意思,“崇文你若是觉得心软,就上前去跟黑虎说一声把人给留下。啧啧,我还不知道,你竟有这样的爱好…”

崇文顿时激动得跳起来,犹如炸毛的猫,又气又急地辩解道:“属下没有!公子爷您莫要胡说,这话若是传出去,我…我以后还要怎么讨老婆。”说罢,又扯着嗓子朝前头正在打群架的众侍卫大声喝道:“兄弟们可莫要手软,公子爷说了,这些人通通地杀光,谁要没死就让跟着你们,听清楚了,是跟着你们啊!”

崇文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故意变腔变调,声音恶心得简直能让人把隔夜饭都给吐出来,侍卫们心神领会,顿时一阵恶寒,下手愈发地不留情面。一眨眼的工夫,那六七个人便全都人事不省地倒在了地上,黑虎下手还稍稍有些分寸,拽着其中一个还没死透气的拖到崔翔安跟前,扯着嗓子高声道:“公子爷,还留了个活口问话。”

崔翔安也不抬头,抖了抖腿,弹掉衣裤上的碎雪,慢条斯理地问:“说吧,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追杀宁府二小姐?”

那人被打得连求饶的力气都没了,听了崔翔安问话,却不敢,有气无力地回道:“俺…俺们是七星寨的,上头接下的活儿,说是那丫头杀了国师家的公子。郑国师许了我们当家的五千两银子,当家的就集结了山上山下一共五六十个人把她们给拦了。”

“二小姐杀了人?”崔翔安微觉诧异,旋即却又忍不住笑起来,脸上终于有了些动容,“看不出来她胆子倒挺大。国师家的小公子——”他皱眉想了想,脑子里总算浮现出一张模糊的面孔,旋即又撇嘴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十有八九是他意图不轨才被二小姐给灭了,活该。”

黑虎见他问罢了,反手在那土匪脑后一砍,那人立刻晕死过去。崇文见状,立刻扯着嗓子开始喊,“黑虎大哥为何手下留情,莫非——”话未说完,被黑虎冷冷地瞪了一眼,立刻闭嘴,捂住嘴巴朝他谄媚地笑。

崔翔安拍了拍衣服站起身,只说了一句好生收拾,便又折回了帐篷里。

书宁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身上一会儿冷得犹如置身冰窖,一会儿又热得仿佛被烤成了肉干,冷热交替间,先出了一身大汗,尔后身上却渐渐舒服起来,脑袋也不复先前那般沉重,安安心心地睡了一阵,直到天亮后方才醒来。

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崔翔安安静的脸,他托着腮靠睡在一旁,表情恬静,眉目安详,仿佛就是她记忆里的青涩模样。竟然是他救了自己,书宁的心里缓缓升起一阵暖流,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微微翘起,压低了嗓子,低低地唤了一声“阿弟——”。

不想崔翔安竟浑身一紧,仿佛有所察觉一般猛地睁开眼睛,眼中先是一片茫然,尔后才渐渐有了清明之色,若有所思地看了书宁好半天,才缓缓问:“方才…是你在叫我?”

书宁微微垂眼躲过他的目光,柔声回道:“是我。方才醒来瞧见崔城主,一时意外,才唤了一声。”说罢,顿了顿,又一脸感激地道:“还未谢过崔城主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