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我跟未来岳母挺有缘分。”他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也许等战争结束之后,咱们能把岳母大人接到欧洲来,我在萨尔斯堡那有套房子,非常适合度假。”

愿望很美好,美好得让素素都不忍心泼他冷水。海因茨身上总有一股天真的孩子气,完全不像是打过白刃战的纳粹军官。

“嘿,我想到要弹点什么了。”他冲着素素挑了挑眉毛,然后转过身坐正,修长的手指在钢琴键上跳跃,弹起了《让我们坠入爱河》,这是一九二八年公演的歌舞剧《巴黎》的插曲,那个时候巴黎真是纸醉金迷自由奔放的天堂,不过柏林却是背着沉重债务的农奴,正苟延残喘,挣扎着向整个欧洲还债。

让我们坠入爱河

西班牙的贵族如此

立陶宛人和列托人如此

来吧,让我们坠入爱河

阿姆斯特丹的荷兰人如此

更莫说芬兰人

暹罗的人如此想想暹罗的双胞胎吧

一些贫穷的阿根廷人如此

人们说甚至波士顿的豆子也如此

来吧,让我们坠入爱河

他们说浪漫的海绵如此

牡蛎湾的牡蛎如此

来吧,让我们坠入爱河

你有种魔力一种魔力

它让鸟儿都忘让鸣啼

没错你的魔力神奇的魔力

你有种魅力是如此微妙

它让农民都忘记栽苗

素素走到钢琴前面,看着他边弹边唱,英俊的脸上洋溢着春天的欢快,他的蔚蓝的眼睛里闪烁着银河里的星星,他正在用低沉迷离的法语发音歌颂她,并邀请她一起——

坠入爱河。

素素被他的表演逗得不停地笑,他们都在向上帝祈祷,祈祷时间能够停驻在这一刻,停在这个永远美好永远纯粹的夏夜。

一曲终了,海因茨执起她的手,诚挚地说:“请问,你愿意和我一起坠入爱河吗,亲爱的盛小姐。”

素素笑着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眼眶注满泪水,然而她却并没有哭泣的念头,她是幸运的,又是无助的,她再也不能继续压抑自己内心的情感,“我怎么能拒绝呢?世界上最英俊的马肯森少校。”

海因茨拥抱她,轻轻吻去她的泪水,他说:“亲爱的别哭,你的眼泪让我心碎。”

她的睫毛颤动,就像蝴蝶的翅膀。他的唇终于落在她美好的双唇上,他们忘情地拥吻,如同初次所见,也如同久别重逢,这感觉太过奇妙,就像是早就在许多年前相爱相知,但事实上他们一个从小生活在慕尼黑,另一个成长于中国上海,中间隔着一整个亚欧大陆。

相爱的人总会遇见,亲爱的,你得相信爱情。

海因茨看着她流着泪的眼睛,搜肠刮肚地想了个笑话,“知道吗?我现在恨不得立刻飞回慕尼黑,把你带到我姐姐安娜眼前。”

“为什么?”

“哼,她从小就欺负我。还曾经指着我的鼻子说,傻瓜海因茨,像你这样臭毛病一大堆的男人,永远找不到好姑娘。”他高兴地绕着素素说,“现在我遇到了天底下最好的姑娘,我得告诉她,恶毒的老女巫,你的诅咒失效啦,哈哈哈哈……”

虽然这笑话挺一般的,但素素照样跟着他笑起来。

直到现在他们才想起桌子上还摆着晚餐,于是他们凑在一起吃饭,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音乐和文学,海因茨大呼小叫的,不断感叹着缘分的奇妙,因为他们俩读过的书,练习过的曲目都有一大部分重叠,连偏好都很相似。

“安娜有一台贝希斯坦钢琴,好像曾经是路易十六的藏品,不过她是个小气鬼,从来不让我碰。等我们结婚,我得让她送点什么,最好是这架钢琴。”

小海因茨又开始异想天开,如果安娜姐姐在的话,一定会给他一杯凉水,让他醒醒酒。

座钟走到十一点,素素收拾好碗碟之后无情地宣布,“时间太晚,我得回家了。”

“你可以睡在这里,嗯……我是说邦尼特家有很多空房间。”

“十二点之前不回家,布朗热太太会很担心。”

“那就让她担心。”可恶的破坏浪漫恋情的老巫婆,得给她嘴上贴封条,让她永远不能再啰嗦。

“别这么孩子气。”素素哄着他,就像哄着小她四岁的弟弟祈年,“开心点好吗?明天我来给你做晚饭。”

“好吧。”海因茨低着头,漂亮的眉毛也往下耸拉着,活像只可怜的大狗,“我送你。”

“不用。”她的拒绝意味深长,海因茨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答案,他更加难过,“好吧,我在窗台目送你回去,如果有醉鬼找你麻烦,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开枪打死他。”

“只有几步远,别生气好吗?”

“当然,我永远也不会生你的气,亲爱的。”他低着头,依然闷闷不乐。

素素心里难过,头一回主动地踮起脚亲吻他侧脸,海因茨还没反应,她先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了句“晚安”之后落荒而逃。

海因茨站在窗边,摸着被素素亲吻过的地方,一个劲地笑。

他的莉莉玛莲真可爱,她一定跟他一样,无时无刻不想亲吻对方。

也许下次他们该干点别的,海因茨想。

素素一路小跑回到房间,捂着脸颊坐在床上发呆。她好像在发高烧,皮肤不断向外冒着热气。

她越想越后悔,自己怎么能突然去亲他呢?并且他的脸上长满了红疹,一点也算不上英俊。

素素忽然难过起来,她坐到书桌旁拿起笔,准备给亚历山大写信。

但令人烦恼的事情发生了,她的窗户外面不断传来咚咚咚的敲击声,是哪个捣蛋鬼?

她推开窗,抓住犯罪现场。

原来是海因茨,他在庭院里找了根长棍子,正好拿来捅她的窗户。被抓了现行也无所谓,他笑得没心没肺,“亲爱的,我睡不着,还想找你说说话。”

素素压低声音回答他,“我得睡了,你也老实点。”

他根本不肯听她的,一抬脚踩上窗台,吓得素素的心都要跳出来,“你干什么?楼下扎着削尖的篱笆,你不要命了吗?”

海因茨得意地笑,长腿一跨,一只脚就已经伸到素素窗台,并且还能恬不知耻地把手递过来,“搭把手宝贝,别让我掉下去一命呜呼。”

素素急忙抓住他,他另一只手扒住素素窗框,一用力,轻轻松松跨过来,当然,他没忘记借机会抱住她,大半个身体都靠在她肩上,害得她摇摇晃晃往床上倒。

海因茨如愿以偿,在表白的第一天就跟素素睡同一张床,虽然她把生气都写在脸上……

“原谅我的鲁莽,亲爱的。我忍受不了跟你隔着一堵墙却不能拥抱的日子。”他是无辜的,如果他有罪,那一定是因为太爱她。

素素的怒火熄灭,她看着他,无可奈何地说:“先放开我,这样不太好。”

海因茨更加抱紧她,“我不干什么,我发誓!我就想这样跟你聊聊天。”

“聊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的中文名字,这不公平。”

“你不是已经在党卫军那读过我的档案了吗?”

“中文发音太可怕了,我背不下来亲爱的。”

“永爱,我叫盛永爱。”

“什么意思?”海因茨撑着头,贪婪地看着她。

“永恒不变的爱。”她看着天花板,喃喃说道,“父亲说,这是她对母亲永恒的爱,也是对我的……我已经有很多年没能见过父亲母亲。”

“他们在哪?”

“父亲在上海沦陷区,母亲在陪都重庆。”

“为什么他们没能一起去重庆?”

“战争年代也有生意要做,中国人有一古话,叫做富贵险中求,我的父亲虽然表面上沉稳,但实际是个大冒险家。”

海因茨皱着眉毛难得正经地说:“你跟你父亲很像。”

“是吗?我母亲也这么说。”

“但是我印象中维奥拉好像不这么叫你,也不是伊莎贝拉,是……是……”原谅他,他实在发不出那个奇怪的音节。

“素素。那是我的乳名。”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你的真名,似乎维奥拉连你的姓氏都不知道。”

素素犹豫一会说道:“法兰西学院也有中国人,我不想那么招摇。”

“为什么?”

“为什么总是你在提问,这不公平。”

“好吧。”海因茨在她身边平躺着,跟她一道盯着天花板上的米黄色污渍发呆,“我也觉得不公平,那么,轮到你发问了,我的小蜜糖。”

“你有过几个女朋友?”

素素抛出问题,海因茨立刻抱住头在床上打滚,“老天,我就知道会是这个,这是终极难题,苏格拉底都找不到正确答案。”

素素笑着,露出左边一颗小小的并不明显的虎牙,“我希望你照实说,亲爱的小马驹。”

这昵称让海因茨害怕得浑身发抖,他已经预感到,这一定会成为母狮子发火之前的预兆。

“两个。”

“真的吗?”

“真的。”这时候只能咬死不认,再多的严刑拷打他也不能屈服,他绝不能丢国防军的脸。

“然后呢?”

这是让他自行坦白,她简直比秘密警察更可怕。

“莫莉是公爵夫人的小女儿,我们从小认识,不过她很早就变心了,她总说我冷冰冰的像块石头,所以在三八年嫁给了她的舅舅的朋友的侄子。”

“噢……青梅竹马。”

这个语调,真让人打颤。

海因茨咽了咽口水,继续说:“后来我到柏林军校学习,认识了芭芭拉,她是个热情如火的姑娘,不过激情来得快去得也快,三个月后我们分手,听说她现在在战地医院工作,别的就不知道了。”

“确实,你说得对,激情这种东西就是来得快去得也快。”

完了完了,他已经感受到山崩地裂洪水海啸的气息。

“我对你是不一样的,绝对不一样!我可以向上帝发誓,我爱你,永远不变。你是我永远的爱,siusiu……”

“素素。”她纠正他。

“xiuxiu。”

“素素!”

“siusiu。”

“素……呜呜……”

伟大的战无不胜少校先生发动了闪电战,突然袭击,大获全胜,哈哈!

Chapter20

“该死的赫尔曼,他的燃烧瓶没扔好,居然溅到我裤子上,害我差点光着屁股授衔……”他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但仍然坚持说下去,絮絮叨叨的跟布朗热太太差不多。

素素已经撑不住睡了过去,海因茨从身后抱着她,也渐渐走入梦中。

第二天凌晨,天还没亮他就被素素残忍地推醒,她像个特务似的盯着他,“你得醒了,海因茨。”

他迷迷糊糊抱住她的腰还想缠着她继续睡,但她锲而不舍,总在他耳边呢呢喃喃。他不得已睁开眼睛,等待被情人扫地出门。

“快起来,布朗热太太如果在我房间遇到你,一定会嚷嚷得整条街都知道。”

海因茨抓了抓头发,显得格外委屈,“看来咱们得干地下工作了,你可真能伤我的心。”

他翻身下床,依依不舍地挪到窗台边上,还在做最后的祈求,“你确定你不需要我留下来陪你吃早餐?或者送你去上课?”

“不需要,百分之百确定。”

残酷的,无情的盛永爱!

他缩着身体钻过窗户,素素却说:“你能帮帮安东尼吗?”

海因茨没说话,抬腿跨到邦尼特家。

他可真生气啊,小蜜糖第一次求他,居然是为那个愚蠢又丑陋的法共。

别以为他看不出来,那个红头发小矮子看她的眼神太不一般,就像他自己,是的,就像他这样着迷。

安东尼在当天晚上回家,布朗热太太哭得惊天动地,塞纳河都要因为她的眼泪涨潮,但是布朗热教授依然保持着难以言说的态度,他抖着一张旧报纸说:“就该让你多吃点苦头。”

安东尼在党卫军手里确实吃了不少苦,巴黎的党卫军好像整天什么事都不干,除了揍他。他的脑袋被揍得嗡嗡响,仿佛有一辆蒸汽火车在脑子里来回开动。

素素倒了一杯代咖啡塞到他手里,“你还好吗?厨房还有曲奇饼干,我去拿——”

安东尼突然抓住她的手,他的深棕色的眼睛里布满恐惧,他颤抖着说着,“胡塞德和约翰被他们枪毙了,为什么……为什么留下我?我解释不了,同志们一定不会相信我的。”

“你得找个真正的同志,而不是一群激进学生的小打小闹。”布朗热教授冷冷的讽刺他,“从明天起老实待在家里,免得被你的同志们暗杀。”

巴黎局势混乱,青年学生们比共产党骨干更加激进,难以控制。

晚上十一点,海因茨半躺着听广播,堂而皇之地霸占了素素的床。她原本温馨柔软的小床在海因茨颀长身体的对比下,显得异常狭小,甚至连个落座的空余都没有。

当然,她懒得跟他凑在一起,素素更乐意坐在书桌前面复习当天的大学课程。

“你是不是内务部的?”他吃着黄油饼干,举着今天下发的俄语手册,叽里咕噜地说着发音奇怪的俄语。

“集体农场在哪?”他又说了一句,这回更怪了。他不得不抬起头向身边的多语种人才求救,“亲爱的,你能帮帮我吗?”

素素放下笔,坐到他身边来,海因茨很快缠住她的腰,把那本俄语手册晃到她眼前。素素清晰地读出来,“集体农场在哪里?”

海因茨跟着念了两遍,这下好多了,终于不是奇怪又生涩的德语腔。“亲爱的,你可真是个语言天才。听我的,别把时间都浪费在无聊的建筑学上,你得学会发展天赋,就像我一样。”

“像你?”她不得不表达疑惑。

“当然,像我一样。全力发扬我的战争天赋,不过这得感谢元首,让我有了用武之地。”

素素抿着唇不说话,他很快意识到这是她心情低落的标志,海因茨很是机灵地选择换个话题,他指着俄语手册问,“这一句怎么念?”

“他是你们的政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