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两旁是弯曲折断的大树、被炮火摘掉房顶的屋子以及四处狂欢的野猫。不远处传来一声接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显而易见的,拐角处破烂的体育馆必然被当做临时医院用以安置被炸断手脚或者就地等死的士兵。

他从整片脱落的墙上瞧见一家沾满灰尘的钢琴,午夜十二点,他走进这家被战火摧毁的庭院,坐在不断掉灰的天花板下面,修长的十指抚过黑白琴键,温柔的音符就此在他指尖跳跃。

贝多芬的《月光曲》。

他沉默地将他的故事讲给这个静谧安详的世界听——

风吹过

带走你的呢喃

留下一片叶

无数个圣诞

在莫斯科

在斯大林格勒

在高加索

在疯狂的战火中

我为你

轻轻哼唱

罐头掉落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琴曲,汉斯就像警惕的猫,立刻踏上阁楼的阶梯,踹开一扇狭窄的破旧的小门。

年轻的小汉斯对阁楼内的场景感到震惊,他甚至无法及时向长官汇报,直到海因茨亲自走上阶梯。

全是犹太人。

一间浴室大的屋子,塞满了犹太人——男人、女人、老人、儿童……除却种族,他们唯一的共同点是瘦,每一个人都像一具行走的骷髅,撑着硕大的眼球向他下跪,向他求饶,他们甚至发不出一点点声音,或许他们已经习惯生活在无声无息的世界。

“是是是……是犹太人。”汉斯举着枪,结结巴巴地说道。

海因茨走不进阁楼,他过于高大。

“该走了,赫尔曼少校一天见不着我就得发疯。”

“好……好的,可是……”

“没有可是。”海因茨转身走下阁楼,就像根本没瞧见那群绝望中挣扎的犹太人。

汉斯咽了咽口水,最后再看一眼阁楼深处躺在母亲怀里仿佛快要病死的小男孩,弯腰走了出去,向前两步又退回来,小心地替他们把门掩上。

他们在楼下遇到了小护士艾比,海因茨不耐烦地问:“你怎么还在这?”

艾比的护士裙上沾满了血,她显然是匆匆赶来,漂亮的小脸蛋上还泛着奔跑过后的红晕,“我听见琴声……所以想过来看看……”

“好奇心只会让你死得更快。”海因茨冷冷地回答。

在战场上都能如此冷酷地对待小美人,汉斯对他的崇敬又深了一层。

艾比不为所伤,她早已经对他的冷言冷语产生免疫,“你还好吗?少校先生。”

“至少没死。”

“您的钢琴弹得真不错,我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美好的音乐。”

“我弹得不算好。”

“您别这么谦虚。”

“我的夫人才是专家。”

“您……您说什么……”艾比惊讶的望着他,碧蓝的眼睛慢慢被泪水淹没。

噢,这可真让人心碎——汉斯不自觉默默替她伤心。

“如果你决定回柏林,我可以帮你向上级申请。”

他无情地扼杀了少女的希望与爱情,他就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谁都无法走近他。

真帅气,汉斯无不兴奋地想着,向前替他打开车门。

艾比站在门内,远远看着汽车开走。她很快回到医院,全身心投入工作,不让自己产生丝毫懈怠。

海因茨回到住所,在灯下提起笔给素素写信。

致我永远的妻子,

我在最艰难的时候写下这封信,多次犹豫,仍然想要告诉你,我的全名是海因茨·冯·马肯森,出生于一九一五年十一月三日凌晨三点,我的母亲现在暂时居住在慕尼黑考芬格大街四十五号。

我已经将我们的一切都写信告知她,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我想,无论如何我总得留下点什么,至少让我的母亲知道,我曾经与你相爱。

你最诚挚的爱人海因茨

一九四三年十月十三日夜

素素收到这封信时,已经是四四年春天,她在巴黎独自哭泣,而他在明斯克被逼向绝境。

101与103共同驻守明斯克,但幸运之神显然已经离他远去,第三集团军被红军重重包围,就像当年国防军围困列宁格勒一样。他们没有退路,更难以突围,唯一能做的似乎是在炮火靠近时与敌人同归于尽。

五月三十日凌晨,红军再次发起总攻,国防军前线溃败,明斯克岌岌可危。

海因茨与赫尔曼退到一幢被飞机炸的只剩一层基座的破屋子。前线步兵旅还在死撑,101和103倍打得零零落落,小汉斯死在伊万们的刺刀下,他横倒在路中间,血还未流尽就被巨大的T34坦克从腰部碾过。

赫尔曼贴着墙根坐在地上,他的深灰色军服沾满了白色墙灰,简直落魄到了极点。

海因茨坐在他对面,两个人各自点一根烟,听着墙外炮火轰隆,忽然间相视一笑。

“臭小子,上军校那会我可不想带你玩。”赫尔曼歪着嘴,看着他笑,“真奇怪,无论我怎么花言巧语,最漂亮的姑娘总是喜欢你这个高傲不可一世的家伙。”

“那是她们有眼光。”

“我真想揍你一顿出出气。”

“正好,我也记着仇呢。”

“不就是被狗追嘛……用得着记这么久?”

“还有柏林授勋那次,你的汽油弹害我差点光着屁股参加典礼。”

“噢,对,还有这事……”赫尔曼仰头抽着烟,细长的眼睛半眯着,有一些怅然。

坦克发动机的轰鸣似乎近在耳边,当然,这不是虎式。

赫尔曼笑了笑说:“海因茨,能跟你并肩作战是我的荣幸。”

“也是我的。”

他们叼着烟,互相看,乐不可支。

不远处传来俄国人的交谈声,赫尔曼笑够了,在矮墙上摁灭了燃烧的香烟,他说:“再见,我的兄弟。”

“再见。”他们都很平静。

“嗨,希特勒。”赫尔曼把枪口塞进口腔,最后一次,他对海因茨微笑,耳后扣动扳机,子弹突破颅骨,血溅在脏污的墙皮上,满眼都是红。

“嗨,希特勒。”

海因茨小声说着,在俄国人兴奋的呼喊中将枪口抬起来对准下颌——

轰隆——

世界即将归于寂静。

四五年五月,德军投降。

巴黎陷入狂欢,素素走在欢庆的人群当中,茫然而不知所措。

胜利,终于到来了吗?

Chapter28

世界陷入莫名的狂喜,游离之外的人却因未能融入人群而感到莫大的惶恐,比如素素,比如维奥拉。

初夏的时候素素被计文良叫到使馆当帮手,维西政府灭亡,民国计划与法兰西共和国重新建立外交关系,还要为迎接新大使做准备,又因接受多年占领使馆人员严重短缺,因此素素这一忙就是大半个月,吃住都在使领馆内,无法获知外界都发生了什么。

盛大的庆祝活动过后,人们开始寻找那些能让他们发泄仇恨与痛苦的对象。首当其冲的自然是维西政府的工作人员,他们由普通的公务员变成仇恨的靶子,他们被挂上法奸的木牌,愤怒的群众将会计、文书、交通警察通通从市政厅里抓出来游街示众。甚至有人将警察吊死在路灯下,但这些仍然不够,当然,群众永远不会满足,他们需要寻找更能让人“同仇敌忾”的对象,很快,他们瞄上了那些曾经穿着漂亮花裙子挽着德国人的手臂走街串巷的“表子们”。

维奥拉被隔壁太太“检举”,在一双双愤怒和仇恨的眼睛里,她被拽住长发像拖把一样被带到围满了普通巴黎市民的日耳曼大道上。他们口中骂着“荡妇”“表子”“脏脏的母猪”,不论男女都凑过来狠狠地撕扯她的裙子,很快将她剥得精光。

她赤身裸体地走在愤怒当中,与其他几个姑娘一道被押上“断头台”。

她紧紧抱住自己,企图遮住裸&露的胸脯,但仍让挡不住肮脏的角落当中伸出来的手,他们掐她的ru房,趁机抚摸她的身体,在疯狂的咒骂声中夹杂着无耻又下流的笑声。

他们要杀了她,她确信。

贝拉,贝拉……

贝拉被邻居太太关在厨房,她在哭泣,她在呼唤,她是如此脆弱,又是如此无辜,为什么要将所有仇恨施加在她们——一群无力反抗的女人和孩子身上?

但民众绝不会给她们辩驳的机会,胜利日后,她成了“肮脏的表子”,她必须为占领期间法国人所承受的所有苦难负责。

有人站起来,高声疾呼,振振有词,代替上帝宣判死刑。

一个高大的男人将她按住,一群臃肿的女人冲到台上,她们朝她吐口水,七手八脚地剃她的头发,不断地扇她耳光。

维奥拉双眼失焦,几近茫然,她心心念念的只有贝拉,她可怜的贝拉…………

太阳落山,一切都结束了。

维奥拉裹着不知姓名的少年好心递给她的衬衫回到家中,所有的家具与摆设都被洗劫一空,就连厨房刚刚出炉的面包都没留住,抢劫犯高举着正义大旗,这是这表子欠我们的——他们抱走收音机扯下窗帘时如是说。

贝拉还在哭,她什么都不明白,她甚至对脑袋上坑坑洼洼的母亲感到陌生。

人们说,战争终于结束,一切都会好起来。

她确信,非常确信。

素素得知此事时,维奥拉脸上的淤青已经渐渐散去。

她拒绝了素素的帮忙,反而拿出半包骆驼牌香烟递给她——由于货币崩溃,英法占领区都用骆驼牌香烟当作固定货币。

维奥拉抱着贝拉,笑了笑说:“别担心,我开始做美国人生意……反正……反正他永远也不会再出现了……”

“维奥拉,别这样。”素素拥抱她,她心中苦涩,无法用言语表达。

她也想要恨,却不知去恨谁。

幸福和快乐并未如期抵达,胜利后的人们活在仇恨的阴影下,男女老少,个个都在痛苦挣扎。

“伊莎贝拉,我没有你坚强。”维奥拉平静地说,“但至少为了贝拉,我得活下去。”

“如果需要钱……”

“我更需要找个男人,能让我,让贝拉依靠的男人。”

“如果有需要,请务必联系我。”

“好了。”维奥拉为她添上热茶,“别总来看我,这会给你惹上麻烦。也……不太方便……”

素素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觉得痛苦,仿佛一层纱布蒙住心口,里面装满了无法宣泄无法逃离的哀伤。

安东尼对维奥拉的遭遇毫不同情,“这是她应得的。”他甚至劝阻素素再去帮助维奥拉,但素素不为所动,她们的友谊超越了种族与信仰,她绝不离弃。

可怕的是,身边人变得陌生,她渐渐读不懂这个世界。

夏天快过完的时候,素素还未收到任何有关海因茨的消息,她认真工作,从不懈怠,但在计文良看来,她一夜之间转变太多,她的悲伤写在眼底,令人不忍淬读。

就在盛夏的夜晚,刚刚长出头发的维奥拉敲开布朗热家大门,疯了似的抓住安东尼的衣领,“你把贝拉带去哪了?求求你把贝拉还给我!求求你了安东尼,哪怕是看在我们曾经睡过一次的份上,求求你求求你放了贝拉……”

安东尼笔直地站在客厅中央,抿着嘴,任她哭泣。

布朗热太太拿围裙擦了擦手,从厨房走到客厅来,低声问:“安东尼,是你带走了贝拉?”

安东尼盯着客厅窗户,不说话。

“是他是他!”维奥拉哭倒在地毯上,“杜兰太太说今天下午只有他潜进屋子里带走了贝拉……我的贝拉,我可怜的孩子……”

“人呢?”布朗热太太问。

安东尼咬紧牙关决心对抗到底。

啪一声——

布朗热太太给了他重重一记耳光,大声道:“畜生!把孩子交出来!”

“那是德国人的杂种!她该死!她不该活着!”

“那是个可怜的孩子!”布朗热太太激动得落下了眼泪,“我痛恨我自己,为什么把你教成这副样子。”

她同素素一起扶好维奥拉,“走,我陪你去找。”

布朗热教授摇着头对安东尼说:“上帝不会原谅你,我和你母亲也不会。”

他们正要出门,安东尼突然说:“别去了,贝拉被扔进了塞纳河,就像其他小杂种一样。”

维奥拉低呼一声,绝望地瘫软在门边。

素素穿上皮鞋,把维奥拉交给布朗热太太,“我去找伯纳德先生借车,去下游沿岸找找。”

布朗热教授穿上外套,随她一道出去,“我跟你一起。”

布朗热太太把晕倒的维奥拉安顿在长沙发上,抬头时安东尼仍保持着站立的姿态,不低头也不认错。

布朗热太太擦了擦眼泪,冷静地说道:“你出去吧,你再也不是我的儿子,我想你的父亲也这么认为。”

安东尼忍着眼泪,摘下帽子,仍然坚持,“是他们该死!法奸通通该死!我的国家我的人民会理解我!”

“安东尼,贝拉是个孩子,一个无辜的孩子!”

“战争期间,没有谁是无辜的。”

“战争已经结束了!”布朗热太太扯着嗓子尖叫道。

“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安东尼吼叫着,冲进了阴沉沉的夜色中。

他发誓再也不会回来。

素素驾车,身旁坐着布朗热教授,一路上没人说话,没人知道在这样的时刻该说些什么。

接近天亮的时候,他们在岸边草丛当中发现一具孩童的尸体,但那不是贝拉,是与贝拉同样年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

布朗热教授摘下圆圆的金边眼镜,低着头不断地擦拭着镜片,同时不停地向上帝祈祷,素素抓紧了衣襟,在黎明温和的风中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