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布朗热教授低声长叹,他脱下外套,把浑身惨白的小男孩包裹住抱回车上。

直到天黑他们也没能找到贝拉的下落,素素甚至不敢面对维奥拉,她为狂热的民众感到羞愧。

没人料到,维奥拉消失了。

她在布朗热太太的客厅留下纸条,感谢他们的好心收留,并告诉素素,她即将与赫尔曼和贝拉相聚。

自此,素素再没能见到维奥拉。

那天夜里,她将海因茨的来信读了一遍又一遍,她在深夜痛哭,祈求上帝最后的怜悯。

记忆在脑海中永生,她仍记得初次相遇时的情景,他即将在大雪的冬夜失去最后的温度,而她在后怕与恐惧当中为挽留了他的生命。

海因茨……

她轻轻地,轻轻描绘他的轮廓。

我向上帝发誓,我爱你,并将永远追随你。

第二天,她顶着哭红的眼睛与计文良说:“我要申请一周假期。”

“去哪?做什么?这个时局待在使馆才最安全。”

“我想去巴伐利亚看看。”

“还有没有更改的余地?”计文良看着她的眼睛说。

素素摇了摇头,计文良随即笑起来,“我就知道,你总是这样。”

他从抽屉里找出两盒骆驼牌香烟,“带上这个,比法郎和英镑都好使。”

“谢谢。”素素低声说。

“放心,我都记在账上,盛先生不会亏待我。”

Chapter29

四五年十月,第一场秋雨落地的时候,素素在计文良的运作下搭上美军南下的飞机,正要去慕尼黑进行交接工作的怀特中尉性格开朗,一路上与她玩笑,“祝贺你们,作为美利坚最忠实地盟友,伟大的中国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说起抗战,素素的眼睛里免不了泪光闪动,但她一贯隐忍,眼下也不过微微笑,“是的,感谢所有士兵的付出,希望世界永远和平。”

“这可真是个美丽又可爱的愿望。”中尉先生爽朗地笑着,过一会又突然认真地盯着她问,“说真的,盛小姐,你真的不是中国来的公主吗?”

素素忍不住笑,“中国早已经建立共和,再也没有皇帝和公主。”

稍顿,她解释说:“这次行程给您增添不少麻烦,真是万分抱歉。”

“不要紧。”中尉抓了抓耳朵边上乱长的胡须说,“享受特权是公主们与生俱来的权利。”

气氛有点尴尬,素素笑了笑,很识相地闭上嘴。

下午三点,飞机准时在拜仁军用机场降落。离开机场时怀特中尉叮嘱她,“明天下午三点,我们准时飞回巴黎。”

“放心,我会按时到。”

素素穿着浅驼色长外套,修长的颈项上系着枣红色丝巾,乌黑的长发盘成发髻,一丁点珠宝都不带,浑身素得彻底,却显得既优雅又从容。

怀特中尉坐在吉普车上透过后视镜观察她,咕哝说:“真是个神秘的姑娘。”

素素搭上去往慕尼黑市区的顺风车,路过繁华玛利亚广场以及无与伦比的维特尔斯巴赫王宫,最终在维克图阿连市场附近下车。

她独自一人走在海因茨曾经生活过的街市中,怀念与想象并存,她或许活在他的记忆中,在阿尔卑斯山脚下敲开城邦一角,她按图索骥,以眼泪,以心碎祭奠。

人群是寂静而沉默的,沉默就似国王湖的坚冰,在流离失所的战乱中冻结哀痛。

眼前晃过一张张趋同的脸,有人麻木,有人伤感,有人在街角掩面哭泣。一位拄着拐杖的德国老太太上前询问,“姑娘,你看起来好像迷路了?”

素素说:“是的,请问您知道考芬格大街怎么走吗?”

老太太笑着说:“当然,我正要去那,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一道走。”

素素当然不会拒绝,她伴着老太太走在慕尼黑几乎空旷的街道上,偶然间一两辆美国人的黄色吉普车开过,大家伙都已经见怪不怪。

“亲爱的,你有朋友住在考芬格大街吗?”

“是的,夫人。”素素看着街角的交通灯说,“我来找我的丈夫,他在信中说,他会在考芬格大街等我。”

“你可以称呼我莱曼太太,或者芭芭拉也不错。”莱曼夫人开心地笑起来,看得出来,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开朗活泼的姑娘,“我就住在考芬格大街,据我所知,街上最近没出现过东方人的面孔,也许你要失望了,我的孩子。”

“不要紧,我总能等到他……”她坚定地,低声说着。

“固执的孩子,就像我年轻时一样。执着又愚昧地等待,固执己见,绝不后悔。”

“是的,绝不后悔。”素素轻轻重复,跟着莱曼太太走过转角,穿过马路,“您说您就住在考芬格大街,那……您认识马肯森一家吗?”

“你是说冯·马肯森?”

“是的,我想是的。”

“当然认识。”莱曼太太似乎陷入久远的记忆当中,她回顾从前,忍俊不禁,“他们家的海因茨可真是个淘气包,小时候踢球踢坏了我们家的窗户,那小子怕被马肯森先生教训,居然用一盒巧克力贿赂了我们家的小奥古,可惜我的小奥古不擅长撒谎,马肯森先生才问到第二句两个人就漏了馅儿,海因茨被要求打扫公共区域,居然有比他高一级的小姑娘成群结队来帮忙。那小子,注定要伤透年轻姑娘的心……”她说着说着,不经意间回头,居然发觉身边的中国姑娘已经泪流满面。

素素红着眼睛,带着笑说:“您能再说说他吗?”

“谁?你是说海因茨吗?”

“是的,就是他。”

“我可怜的孩子,他让你伤心了,是吗?”

不,让她伤心痛苦的不是他,是命运。

然而她与他对此都无能为力。

夕阳西下,长长的街道上落满了树与树叶寂寞的影子。

一个短发姑娘快步朝她们走来,一手挽住莱曼太太用轻快的语调说:“奶奶快回家吧,妈妈已经做好了晚餐。这位是……上帝啊,居然是你!”

她捂住嘴,漂亮的碧绿的眼睛里写满了惊讶。

“我叫艾比,我在少校先生,不,是中校先生的照片上见过你。”莱曼太太已经被送回家,艾比穿着棕红色毛线衫,领着素素向马肯森家的小楼走去,“他住在战地医院的时候总是偷偷拿出照片看了又看,照片上有你,还有一个日耳曼姑娘,但我知道,他爱的一定是你,没想到我的直觉居然如此灵验。”

“他受伤了?”

“是的,炸弹在他身边爆炸,让他的左耳失去听力,也炸死了他的副官。”艾比的话语渐渐变得沉重,“后来他总催我回家,但我一个字也没听他的。我们在基辅分别,之后再没听说过他的消息。”艾比回过头,刻意地假装轻松地笑了笑,“我从小生活在柏林,所以我们从没见过,直到我回到慕尼黑,才知道……”她不会承认,她是为了中校先生特意回来,永远不会。

艾比停在考芬格大街四十五号,一幢白色的小楼前面,“就是这了。”她按响门铃,很快,一位披着格子羊绒披肩的中年女士拉开大门。

她期初只瞧见艾比,脸上洋溢开慈爱的笑容,但当她转向素素,她的蓝色的眼睛泛起惊涛骇浪,她望着素素,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她颤抖着拥抱她,“是你吗?是你吗孩子?”

素素闭上眼,让泪水涌出眼眶,她颤抖着回答,“是我,妈妈。”

天黑了,路边的街灯早已经被空袭摧毁,整条街黑沉沉,只有两旁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光告诉这个世界,我们还活着。

马肯森太太为素素和艾比倒一杯热奶茶,把最新鲜的面包拿出来招待她们,她一边忙碌一边说:“海因茨在信上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他从小就是个固执的孩子,我知道,他认定了就不会改。只是伊莎贝拉,没想到你也是个傻孩子。”

素素抿一口热茶,等浑身都暖起来,她朝马肯森太太微微一笑,柔软的笑容瞬时将整个餐厅都点亮,艾比不禁说:“你真美,我从没想过有一个天我会懂得欣赏东方人的美,我是说和雅利安人不一样的风格,不是……请你不要介意,我绝没有种族歧视的意思。”

艾比焦急地解释着,素素握了握她的手,安慰说:“别着急,我能明白。”

马肯森太太端上一小碟黄油曲奇,“这是当然,海因茨那个臭小子,从小就对美人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这么多年也没见长进,伊莎贝拉,他没少让你心烦吧?”

素素摇头说:“他很可爱,他永远不会让我心烦。”

“真是甜蜜的情话,我的海因茨听了,一定会高兴得妈妈妈妈的大叫……哦,不,这回不会叫妈妈了,他得改叫伊莎贝拉或者亲爱的蜜糖。”

素素有些面红,她握着茶杯低头啜饮。

艾比陪着她们聊了一会,很快起身告辞。

夜深,马肯森太太领着素素上楼,边走边说:“海因茨的父亲战死在凡尔登,他的姐姐安娜还住在庄园里,我和他的妹妹苏珊娜住在这,最近苏珊娜不太好,一直住在医院里,我早晚去看她……”她打开二楼拐角处的一扇门,把卧室的点灯拧开,“这是海因茨的屋子,他十七岁去柏林,之后很少回来,这屋子还保持着他小时候的样子,床……书桌……还有香水……从小就知道臭美……”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今晚就住在这儿吧。”马肯森太太继续说道,“你等等,我有东西要给你看。”

“好的,感谢您的招待。”素素把手提包放下,环顾四周,海因茨的房间整齐干净,每一本书每一支笔都有各自的位置,仿佛跟它们的主人一样,有着严重的强迫症。

马肯森太太走上楼梯,依靠在卧室门边长叹,“我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也许这是个错误,也许我将毁了一个姑娘的一生……”

“妈妈,没有什么能毁了我,这一切都是我的选择,我心甘情愿并且绝不后悔。”

马肯森太太释然地笑了,“我的孩子,你远比我想象中坚强,也许就连我的海因茨也比不上你。”

她小心翼翼地从铁盒里拿出一张硬纸片,上面贴着国际红十字会的红色会标,并附上一行歪歪斜斜的字迹,“妈妈,我很好,有面包有咖啡,并且每天都在快乐地工作。别担心我,妈妈。爱你的海因茨。”落款就显得更潦草了,写字的人匆匆忙忙,几乎漏掉了字母,但她认得出来,那是他的名字,“海因茨·冯·马肯森”。

“别哭,别再伤心,伊莎贝拉。”

素素未发觉,她在无声中落泪,她抹去泪水,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张简陋的硬纸壳,“妈妈,我得去找他。”

“不……别这样……我该告诉你他死了,死在明斯克的巷战中……”

“我得去找他,你看,这里有地址……”她指着一串俄文说,“沙赫蒂国际战俘营。”

“伊莎贝拉你不能去!苏联人都是恶魔,他们不会放过你!我不能让你为了海因茨而受苦。更不能让你重复苏珊娜的厄运……”

“不会的。”素素握住她的手,企图给她力量,“我会谨慎,非常非常谨慎,并且我有我的办法,我的哥哥在列圣彼得堡,他会帮助我。”

“你去意已决。”

素素伸手拨开马肯森太太散落的长发,她温柔地看着她,笑着说:“妈妈,让我替你照顾他。”

马肯森太太紧紧抱住她,在昏黄的灯光下,在初遇和重逢交织的夜晚,泣不成声。

Chapter30

“这位美丽的小姐,请问你愿意和我跳支舞吗?”

“哈哈,快跑,别让赫尔曼瞧见。”

“噢,噢,宝贝儿你可真热情,你会快把我融化了……”

她躺在他的床上,梦见曾经他们在莱茵河边跳舞的场景,他带着鸭舌帽,像个逃课的坏学生,拉着她一路逃离人群,在僻静的小巷中互相亲吻,将炽烈又柔软的爱情留在巴黎安静的没人打扰的街角。

素素睁开眼,忽然间粲然一笑,她下定决心,就必定百折不挠,这是民族也是父辈赋予她的坚忍。

离开时艾比特意来送她,年轻的姑娘在午后的考芬格大街上露出羡慕与遗憾地神色,她看着素素说:“你会去找他,对吗?”

素素笑着点头,“感谢你在医院对他的照顾,他不是个好脾气的病人。”

艾比坚定地否认,她的眼睛里透着一股小牛似的倔强,“不,他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素素听完,并没着急回答,她只是拉着衣襟,在懒洋洋的太阳底下静静看着她笑。

艾比忍住眼泪,低下头说:“我知道,所有人都在审判他,可他是我的英雄,元首也是!”

“战争结束了,世界不再需要英雄。”

“不,你错了,战争永远不会结束,只要我们的仇恨还活着。”

“我得走了,机场离这里不算近。”素素提上皮包侧身绕过艾比向前走去,“再见,艾比。”

“你会把他带回来吗?”艾比逆着光站在十字路口,她紧紧攥着衣角,等待回应。

素素没回头,她看着前方不断蔓延的道路,低声说:“也许会……也许不会……”

“他爱你!”

远远的,艾比在阳光的背面大声说,“他爱你……非常非常爱你……”接下来的话没能完整地说出口,艾比失去了内心的支点,她忽然间委屈地哭泣,一个人站在清清冷冷乏人问津的路口泪流满面,直到路过的美国大兵在吉普车上朝她吹口哨,“嗨,女士,谁让你伤心了?”

没人知道她的心。

没有人。

回巴黎的飞机在下午三点准时起飞,素素再次与怀特中尉相遇,对方带着一抹玩味的笑,上下打量她,“你看起来心情不错,找到你想要找的人了吗?”

“还没有,不过……人都得保持希望,不是吗?”

“说得对。”怀特中尉耸了耸肩,转过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素素终于感受到身体的疲惫,她闭上眼,把昨晚勾勒的计划再回想一遍,检查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

计文良来机场接她,看见她身体完好并且精神正常,他总算放下心,素素和他开玩笑,“计先生,我并不是去地狱。”

计文良结果她的手提包,皱着眉头说:“是,盛小姐你当时距离地狱二十公里。”慕尼黑二十公里外就是苏占区,民国官员对于布尔什维克主义算不上友好。

由于战时停课的原因,素素在年底才顺利毕业,同时通过大使馆的特殊渠道,她再次联系上了身在苏联的盛斯年,不过现在她最亲近的堂兄同时也是布尔什维克主义的伟大实践者正身处莫斯科。

奇怪的是,从前他无数次邀请她去往列宁格勒游学,但当素素真正提出要申请去莫斯科大学继续深造时,却遭到了盛斯年的激烈拒绝——“你绝不能来,绝对不能”“如果你还有一丁点理智的话,你就该打消这个念头”。

但盛永爱要做的事情,即便是盛祖蕴亲自到场都无法阻止,更何况是来自盛斯年的一封短信呢?

四六年四月,素素顺利接到莫斯科大学的录取通知,并且随信收到从阿姆斯特丹出发到波罗的海圣彼得堡的船票——苏联人的顺风船。

“你简直是疯了,盛先生已经多次来电,急召你回国……”

“爸爸希望我回南京和钟子韬完婚,但时代早已经不同,我有我自己的人生。”

“去苏联就是你自己的人生?你想去干什么?迂回革命吗?”计文良作为盛先生的受托人,他的关心早已经过界。

面对几乎气急败坏的计文良,素素只是好脾气的抿着嘴看着他笑,她就像一片轻巧的羽毛,你越是着急,越是抓不住,“我已经买好船票,三天后出发。”

“你——”

“这段日子,刘先生在莫斯科学习,多亏他帮忙。”

“早知道绝不该让你资助他,一群狂热的共产主义疯子。”对比素素的温柔淡定,计文良显得非常焦躁,他扶了扶眼镜,一手撑在腰上说,“国内形势不好,你不回去也是对的。”

“我听说还要打?”

“是的,赤匪横行。”

“全因党国腐败。”

“盛小姐!”计文良的声音已然带着警告,“不要忘记你的身份,盛先生要是听见你的话,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子。”

“我讲实话,爸爸纵横商场,一定有这个心胸和胆识听一听大实话。”

“我不跟你争论政治问题。”计文良转过身,埋在一堆文书当中假装忙碌,“今晚我一定发电报向盛先生汇报。”

“那你一定记得跟爸爸说,我去莫斯科找斯年……还有我的丈夫……”

“盛永爱!”

“我明天来收红包。”她冲着震惊当中的计文良眨眨眼,快活地跑出使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