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一早,计文良垂头丧气地来到布朗热教授家,素素正在楼上收拾行李,安东尼还是没能回来,但布朗热太太的精神尚好,因为她有了新的嫌弃地对象——粗鲁无力的美国大兵。

“美式英语听起来可真让人头疼,每一句都像在吵架,我收回我对英国佬的抱怨,这群美国人才是真正的粗鄙。计先生,你觉得呢?”

“太太,您始终目光独到。”

布朗热太太心花怒放。

哼,油滑狡诈的外交官。

素素招待他坐在书桌旁,她的行李非常简单,除了衣服就是书,当然,还有大使馆才能领到的“真咖啡”。

计文良把昨夜收到的电报在手中展开,搁在桌面上,“盛先生说……如果你去意已决,则将三千美金汇款交予你,同时联系驻莫斯科使馆人员,如有必要可向使馆求助。”

素素接过电报,内容正如计文良所述,但末尾处还有一句“祝你好运”,更像是妈妈的手笔。

“你有一个好母亲。”计文良无可奈何地说道,“特别是有一个在重庆政府深耕的外公和舅父。”

“计先生……”素素看着垂头丧气地计文良,不由得好笑,她伸出手向他讨要红包,“你的随礼呢?”

计文良摇摇头,把装着美金的信封递给她,并且说道:“除了骆驼牌香烟,我还给你换好了卢布。”

“谢谢,这么多年,多亏您的照顾。”

“我也不是……全看在梁老的面子。”

“您是个好人。”

“好人有什么意思?这世道从来对好人亏欠,对坏人宽容。”

素素侧过身,把黑色大衣叠好放进行李箱,计文良问:“几点的火车?我送你。”

“十二点。”

“好。”

再没人说话。

在人来人往的巴黎火车站,素素与计文良挥手道别,这一年她二十六岁,在法国生活八年之久,经历了战乱与重生,却要在和平到来的这一刻与巴黎挥手作别,同样告别的还有计文良、布朗热一家、以及消失的维奥拉。

汽笛声响起,火车轰隆隆向前,将她的青春她最初的爱情都留在巴黎——一座被梧桐树叶覆盖的城市。

自阿姆斯特丹上船,经波罗的海到圣彼得堡,再换火车、汽车,终于抵达想象中的莫斯科。

在莫斯科中心车站,素素老远就从人群中找到黑头发黑眼睛清瘦修长的盛斯年,他身后还跟着一位高大英俊的俄罗斯小伙,居然先他一步向素素打招呼,“你好,美丽的叶夫根尼娅同志,我是安德烈,亚历山大的同学和战友。”

“你好。”素素和安德烈握了握手。

安德烈笑容灿烂,“你就像传说中一样美丽。”

“谢谢你的赞美,我记得亚历山大也在信中提到过你……”

“噢?他都说了些什么?我想不会有好事。”

盛斯年提着素素的行礼,低头生着闷气,一个人沉默地走在最前头。

安德烈悄悄跟她说:“别担心,亚历山大只是一直是个难捉摸的人,也许喝点伏特加就会好。”

素素笑着点头,“我想也是。”

“咱们晚上喝酒吗?”

“如果你想自己写完三十页报告的话。”盛斯年回过头,冷冷地发出警告。

“当然不,我需要你的帮忙,亚历山大。”安德烈朝素素挤了挤眼睛,就像个调皮的大男孩。

盛斯年将素素暂时安顿在莫斯科大学附近的旅店,素素在前台办理完复杂冗长的登记手续之后回到大得离谱的房间,“老天,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她欢呼一声扑向柔软奢华的大床。

砰一声重响,盛斯年把行李箱重重砸在一张核桃木办公桌上,“你没有收到我的回信吗?”

“收到了。”素素倚着枕头,坦然承认。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只是来学习。”

“真的仅仅是学习吗?”

“可以这么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填报的什么专业。”他气得握紧了拳头。

唯有素素,自始至终气定神闲,“我有了新的兴趣,并且妈妈也同意。”

“婶婶也陪着你胡闹。”

“三哥,妈妈是你的长辈,你得注意言辞。”

“别那这种话堵我,我已经给四叔打电报,我安排你去美国。明天,最迟明天就送你走。”

“你知道的,我不会答应。”

“盛永爱!别把我当傻瓜!”

素素突然坐直身体,她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问:“三哥,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你……见过他?”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盛斯年转过头,躲开她的视线。

她浅浅一笑,已经确定,“你见过他,是不是?”

盛斯年靠墙站着,并不回答。

素素继续道:“不要紧,我总会找到他,只是多费一些功夫。”

“你疯了你!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我知道,我比谁都清楚。”她坚定地说着,带着满腔悲悯。谁也没听见哭声,谁也没瞧见眼泪,但哀伤比任何时候倒要浓烈,而决心,比任何时候倒要沉重。

许久之后,盛斯年长叹一声,终于服输,“是的我见过他,两次。”

“在哪?”

“乌克兰和莫斯科。”

Chapter31

一九四四年六月,明斯克。

上帝在他扣动扳机之前变了个小戏法,让T34的重炮轰开半堵墙,海因茨被埋在跌落的砖块下面。他醒来时明斯克战役已经结束,伊万们正围成一团拉着风琴唱着喀秋莎,海因茨浑身沾满了白色的墙灰,就像刚刚从面粉堆里捞出来。

无数杆枪对着他,伊万们叽里咕噜地说着各式各样口音的俄语,他混混沌沌分不清眼前的世界究竟是真实或是虚幻,所有的嘈杂与不安都在他晕倒之前结束——一个暴脾气的中尉冲上来,用枪托砸晕了他。

他被扔进临时战俘营,说是战俘营真是抬举他们,这就是连一堵墙都没有的破棚子,苏联人处心积虑想要冻死他们,省得再浪费粮食。

当然,有一些被俘后的积极分子为了活命,向苏联看守讨要铲子之类的工具,想要在地上挖个洞睡觉,但满脸胡渣的苏联看守什么也不说,先揍一顿,揍完了一摊手,对不起,我们什么也没有。

几万人凑在一起相互取暖,他们精致的呢大衣和长皮靴变得虚有其表,根本比不上苏联人的破棉袄子。吃的方面就更简单了,每天八百克不知道掺了什么鬼东西的烂糊糊,偶尔还有掺着七成木屑的面包。

真不要脸,连面包都是假的。

卡尔——党卫军SS骷髅师突击团士官,在坑里头抱紧了海因茨。

迟早他会因为同性恋罪行被枪决,但现在,先让他攒点热气。

卡尔瞄一眼身边被打得稀巴烂的海因茨,不禁向上帝祈祷,可千万别让他死在这儿。

因为他是他唯一的朋友,虽然他不怎么说话。

海因茨担着中校军衔,同样也承担着苏联人的“特殊优待”。刚刚被俘时,国防军还没走到全线溃败的惨状。海因茨作为关键人物几乎每天每夜都待在临时问询室内,哪个看守心情不好,先揍他一顿过过瘾,当然,还有其他几个营长以及党卫军骷髅师副师长,不过这家伙没撑几天就用磨的锋利的石头割喉了,真是个窝囊废。哪像他?挨揍挨出了心得,居然能从拳头的轻重当中分辨今天的斯拉夫小杂种心情如何。

当然,如果你以为问询室里只有拳头这么单调的活动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这里什么都有,他已经浑浑噩噩地把苏联人的酷刑都尝过一遍。电击是家常便饭,水刑比较难熬,不让人睡觉真有点儿崩溃,但是偶尔有自以为妖艳的美女间谍来套话,他用莉莉玛莲的名义发誓,他的小兄弟不动如山,没有丁点反应——以至于他都开始担心他不离不弃的小兄弟,因为那个叫伊娃的女特务胸脯真是又挺又翘。

自从冬季的某一天,他被长得像毛熊一样的苏联守卫一口气扇了八十几个耳光之后,他的右耳也变得不太灵光,但这至少给了他借口,并且非常好用,“我听不见,我一个字都听不见。”

“对不起,看不懂俄文。”

接下来当然少不了一顿暴揍,打得人头晕眼花,就像午夜买醉一样。

这感觉挺不错的,如果没有卡尔那个白痴像个该死的同性恋一样抱着他取暖,他也许能快一步去见上帝。

赫尔曼死了,奥托死了,汉斯死了,出现一小会的小汉斯也死了,德军不断收缩,胜利遥遥无期,他为什么还活着?

这是终极议题,直到他和其他战俘一样,被当做牲口赶回莫斯科,并且在苏联人不断地咒骂当中走过红场——

该死的小鞋匠斯大林,正在向全世界展示他们的战果,同时羞辱伟大的日耳曼民族。

他们失败了,这毫无疑问。

他羞愧万分。

今后人们谈起莫斯科红场阅兵,肯定少不了要提及德意志第三帝国的士兵们在红场留下了一堆屎和尿,那东西多得得用高压水枪喷射才能洗干净。

不过这不能全怪他们,这都因为苏联人的烂糊糊,它让德国战俘的括约肌失去控制。

他们面黄肌瘦,在冷风中瑟瑟发抖,全然是一群等待屠宰的猪。

卡尔靠着海因茨站着,他希望能够跟他分在同一个战俘营,这样让他觉得安全,是的,没有什么比跟德意志的战斗英雄凑在一起更安全的了。

“你们这群肮脏的德国猪罗,快抬起你们的脑袋,看看你们失败的蠢样!”克罗洛夫大尉站在高台上破口大骂,卡尔有点庆幸自己听不懂俄语,这样能让他好受一点。

至于海因茨……

别忘了,他是个聋子。

克罗洛夫骂到额头出汗,接下来战俘又被赶进卫生所,脱光了衣服接受检查,不少人得了痢疾,这代表他们命不久矣。

海因茨和卡尔并没染上痢疾,只不过海因茨身上青青紫紫没有一块好肉,并且还有伤口正在流血。

他光着身体参加体检,接着再领回他的破棉背心,这马甲跟他一个样,简直惨不忍睹。

德军战俘分批次被安排在莫斯科郊外,接下来要去哪,谁也不知道,但死亡很快接近,一群不受《日内瓦公约》管束的野蛮人,杀起俘虏来比谁都痛快。

捷列金中尉的兄弟们都已经死在德国人抢下,他自己也被炸弹炸飞了左手,以及英俊的左半边脸庞。

捷列金的眼睛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仇恨,更多的是麻木和漠然,他喜欢杀人,德国鬼子应该被杀,逻辑就是这样简单。

“你叫什么?”他走到一个正在挖坑用来埋尸体的党卫军身边。

“我叫奥克托,长官。”

捷列金开枪打死了他,并且嗤之以鼻,“懦夫。”他如此宣判。

下一个轮到卡尔,“你是党卫军?”

“是……是的……”卡尔很紧张,不过他并不害怕,也许死亡能让他和哥哥们团聚。

“臭名昭著的党卫军,个个都该死。”捷列金端起枪,正准备扣动扳机,但他瞥见卡尔身后的海因茨——一个在战俘营里依然桀骜的男人,这让他兴趣盎然。

“你的军衔是什么?”

“中校。”

“中校?中校杀的人更多,更该死。”

“你在战场上不杀人吗?”海因茨瞥过捷列金的肩章说,“中尉。”

捷列金认为自己遭到羞辱,他气愤地恨不能一枪轰掉海因茨的脑袋。

正是这时候,突然有人从背后冲过来,把海因茨狠狠按在地上,不断地向他挥动拳头。

安德烈跟着跑过来,询问道:“亚历山大,你究竟怎么了?”

盛斯年并不回答他,他只是用尽全力地把拳头砸向海因茨。

捷列金站在一旁越看越觉得无聊,于是他收起枪,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盛斯年打够了,几乎是骑在海因茨身上,盯着他恶狠狠地警告,“法律会审判你!”

海因茨勾起嘴角笑了笑,一个字也没回答。

安德烈去拉盛斯年,“差不多了,咱们还得回学校。”

盛斯年站起来,海因茨也被卡尔扶着,他的棉马甲被掀出来,藏在马甲口袋里的照片露出了素素的小半张脸。

盛斯年惊怒交加,猎豹一般扑向海因茨,一把夺过照片攥在手里,“你和素素究竟是什么关系?”

他讲的是俄文,海因茨只听懂了素素的发音,但这些都不重要,他已经猜到盛斯年在问什么,“他是我的爱人。”海因茨用英语回答,他知道,对方一定听得懂。

盛小姐的家人喜欢什么语种都学一点,由此可以在欧洲大陆横行无忌。

当然,他也不差。

“放屁!”你看,盛斯年果然听懂了,连回答都是标准的伦敦腔,“素素绝不会跟一个纳粹分子有任何瓜葛,你究竟是怎么得到这张照片的?还有我的怀表,还给我!”

“虽然这听起来有点难以置信,但这都是真的。我们相爱了,素素,盛永爱,伊莎贝拉,我的希望之光……”

“都是骗人的谎话,你这个该死的德国鬼子,我就该让捷列金枪毙你!”

“你仍然可以枪毙我,来自列宁格勒的斯年堂兄。”他轻轻一击,盛斯年当即被雷劈中,震惊之情难以言喻。

他迫切地想要杀死眼前的德国鬼子,这个肮脏又狡猾地国防军中校拐走了他天真可爱的妹妹,这没人能接受,绝对没有。

“我不会相信你,一个字都不信。”盛斯年弯下腰搜他,找出了那张被他从怀表上撕下来的照片,照片上的素素还是少女模样,那么美好那么纯真,怎么可能和眼前的德国战俘在一起?

“嘿,你得把照片还我。”海因茨强调,“这是私人物品,至少把属于我的那张还给我。”

“你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盛斯年说着,正要走。

海因茨忽然说:“你碰过的这件棉袄,就是她亲手做给我。”

盛斯年回过头,脸上露出轻蔑的神色,“骗子,彻头彻尾的骗子,素素从小连一杯水都不用自己倒,她又几时会缝棉袄?”

呃……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亲亲小蜜糖,你让我在堂哥面前丢脸了,虽然我知道你当时是多么迫切地想在我面前表忠心,但是这让我困扰,我原本打算和堂兄搞好关系,也许能得到什么好处也说不定。

亲亲小蜜糖,想象着你的笑容,我已经原谅你。我多么想亲吻你,从头到脚,亲吻属于你的每一寸皮肤。

在拥挤的充满废弃的战俘营里,他睁着眼睛,假装在给素素写信。

Chapter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