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战俘们就被送上闷罐车,在密闭的车厢内随着轰隆隆的汽笛声被送往终年冰封的西伯利亚。

冬天,他们就在自己搭建的简易窝棚里熬日子,这显然成为死亡之地,健全的战俘每一天都在收拾战友的尸体。

机灵的小卡尔找到了一件好活计,他主动申请去大火炉旁边焚化尸体,这样能在夜里让自己暖和一点,当然,他叫上了他最好的朋友——木头人海因茨。

“长官。”卡尔坚持这样称呼他,“这里比营房暖和。”

可不是吗?用战友的尸体取暖,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海因茨又开始装聋,虽然他的右耳已经在慢慢恢复当中。

而卡尔几乎包揽了所有工作,搬尸体、添柴火,盯着通红的焚化炉,少年的脸上有了一丝怅然,“哥哥跟我说,他好像也这样烧过犹太人。不过那时候,他们可是成批成批地钻进毒气室。”

卡尔突然笑起来,“真有意思,现在党卫军也进了焚化炉。就像在奥斯维辛,天空也会飘起我们的骨灰。”

海因茨仍然是老样子,沉默地坐在一旁,闻着尸体的焦臭,忍受着左手的剧痛——因为听力迟钝,他没来得及作出老毛子纳捷什金的指令,纳捷什金是个四十出头的老光棍,每天不干别的,专揍德国战俘。

那天他显然心情不太好,操起铁锹冲着海因茨的左臂砸过去,一边揍他一边骂骂咧咧,企图把驻守西伯利亚雪原的痛苦和寂寞都发泄在一个可恶的该死的德国鬼子身上。

海因茨的左手骨折,虽然那个狗屁都不懂的苏联医生给他接好了骨头,但由于繁重的劳动任务,他得不到充分的休息,受伤的手总是反反复复地产生令人扭曲的疼痛,也许某一天,他会累死在莎赫蒂煤田。

卡尔呵了口气,更加靠近炉子,“真暖和,这让我想起在科隆的家……”他可真是个话篓子,只要苏联守卫不在,他就能一刻不停地啰嗦,“可是我被判十五年刑期,想想真是漫长。”

“你多大?”海因茨问。

“二十一。”

真年轻,海因茨继续低着头,闷闷不说话。

卡尔却好奇地问:“长官,他们给你判了多少年?”

“十年。”

“为什么?您是中校!这不公平。”卡尔一着急就开始胡说八道,“我是说,这显然是对我的歧视,对,歧视!苏联人的法律可真是随意。”

海因茨靠着墙,有些困了。

十年,二十年,对他而言都没有意义,时间是漫长无边的,磨得人连自杀的勇气都不剩下。

素素——

他依然想念她,虽然他没把红十字会组织的平安信寄到巴黎。

他希望她能够学会遗忘,但事实是就连他自己也办不到。

离开的时间越长,记忆反而清晰得可怕,他能清楚地回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她在灰蓝色的雪夜中闯进他视野,就像从伴着雪片落向人间的天使。

美丽的、温柔的、充满希望的天使。

一九四五年五月,在莎赫蒂国际战俘营,大尉克罗洛夫向战俘们宣布了德国投降的消息。

元首自杀,德意志第三帝国宣告覆灭。

他们曾经的理想、信仰与追求在一夜之间被洪水冲垮,他们被世界欺骗,他们失去了一切。

卡尔正在哭泣,有一部分忠诚的士官选择死亡,还有一部分人唱起了《霍斯特威塞尔之歌》。

战旗高高举起

队伍紧紧排齐

冲锋队踏着坚定的步伐前进

同志们牺牲在赤色分子与反动派的枪林弹雨下

我们的队伍更整齐前进

迈向统一的德意志

正当此刻

行动号令忽吹响

快去战斗

我等是箭在弦上

让我们将元首旗帜

插满大街小巷

苦难结束后

就会是天堂

这一天,许多人被关进禁闭室,苏联人想尽办法折磨他们,但没有人感到害怕,因为他们已经一无所有。

世界抛弃了他们,元首抛弃了他们,从此他们将被唾弃被羞辱被遗忘,从此他们将被埋葬在荒芜的西伯利亚高原,永远……

虽然海因茨的左手使不上力,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无法劳动,哪怕是一天,他也会被扔进焚化炉变成供他人取暖的柴火。

他得活着,他只少抱着一丝丝希望。

好不容易熬到雪融,四六年的夏天,苏联人分派给他们的疙瘩毯终于变得干燥,海因茨脱下破棉袄塞在床单底下,照片已经被亚历山大抢走,剩下的这一点点想念,他必须用生命守护,虽然他的小蜜糖在这件事上欺骗了他,但他甘之如饴。

事实上,由于海因茨不乐意写检讨,也不爱干揭发和指控的蠢事,苏联守卫分给他的工作总是特别危险,挨得揍也特别多。

但卡尔对他非常崇拜,“这是男人的嫉妒心,长官,他们嫉妒你长得好看。”

“白痴。”海因茨总是嫌弃卡尔。

最近他们多了个新朋友,从莫斯科来的米勒上尉,他原本是卡尔的上司,四四年之后坚持在乌克兰附近作战,但最终被苏联人俘获,送到了这块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挖煤伐木。

“听说今天来了个学生队伍。”米勒总是笑嘻嘻的,居然能和苏联守卫搞好关系,“从莫斯科来,不知道有没有年轻女学生。”

卡尔啃着石头一样的干面包,被俘后他变得有些没大没小,“斯拉夫女人?我可没兴趣,她们一个一个的长得像棕熊一样。”

“那是你没见过漂亮的,嘿,臭小子,你居然没在乌克兰和那的姑娘们谈谈恋爱?”

“没……没有,我是个正直的人。”二十二岁的卡尔小兄弟有点脸红,他忙着吃东西,补充体力,虽然这面包吃起来像块大泥巴。

米勒哈哈大笑,尽情地取笑小卡尔,“哦,我可怜的小处男,早知道我该带你去宽容所逛逛,这是我的责任,我没照顾好队伍里的处男士兵。”

“别说了!我得赶紧干活!”

“偷点懒也没什么,反正你也不是海因茨,不会得到苏联人的重点关照。”

傍晚的时候,那群青年学生坐着卡车到了,一帮人跟在一个中年老师身后,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也算给终年死寂的莎赫蒂带来些许生气。

海因茨几个刚从矿上回来,脸上手上沾满了黑黑的煤灰煤灰,这东西太难洗了,有时候他们根本就不洗,反正来来往往都是男人,而日耳曼军人队伍里绝不会有同性恋这种将会被判处死刑的物种。

不过这一次,他们都后悔了。

这群前来做矿物研究的青年学生当中居然出现了漂亮姑娘——

虽然她被卡车上的颠簸闹得脸色惨白,正扶着一个高大的俄国人摇摇欲坠,但她毕竟是个女人,远远看着身材窈窕,黑色的长发织成辫子,多么可爱……

米勒和卡尔都忍不住往前走,米勒嘀嘀咕咕说着,“可真是个漂亮姑娘,啧啧,即便是亚洲人……”

卡尔反驳,“你可别再挑剔了,至少比女熊人好看。”

海因茨兴趣缺缺,他只想找机会回营房洗个澡,但他瞧见了她,穿过面孔模糊的陌生人,穿过克罗洛夫大尉壮硕的身体,他瞧见了她……

“拦住他!快拦住他!”

“发什么疯,你这个该死的德国猪罗!”

苏联人围住他,在他里她还剩半米距离的时候,将他狠狠打倒在地。枪托砸在他头上、身上,而她就像根本不认识他一样转过头去和大尉寒暄。

但他分明瞧见她漆黑的眼睛里,藏着没能落下的眼泪。

他爱她,这份爱令他感觉不到疼痛。

毫不意外地,海因茨被关了禁闭,但这一回他心急如焚,他不知道莫斯科的学生队伍会在莎赫蒂停留多久,更无法确定他今天看见的梦中的莉莉玛莲是真实还是虚幻,他不停地在禁闭室里来回走动,虽然这鬼地方狭窄潮湿,除了墙壁就是墙壁。

但二十四小时之后,苏联人打开了禁闭室的大门,满脸雀斑的文盲伊万端着枪说:“快出来,我们需要你去修好收音机。”

实话说,他确实挺擅长修这种东西,不过汉斯比他更灵巧,很多年都轮不到他亲自动手。

无论如何,这是个生存技能,你看,眼下就让他提前结束了三天的禁闭惩罚。

由于矿业技术专业只有素素一个女学生,因此外出作业时她时常得到特殊优待,比如说在莎赫蒂,亲切的克罗洛夫大尉居然为她腾出一间独立的房屋,听说是书记员的住处,不过书记员已经在莎赫蒂附近成家,他更乐意住在自家里。

伊万把海因茨带进书记的屋子,并且介绍,“叶夫根尼娅同志,这个人很擅长修理机器,你可以让他试试。”

“好的,谢谢你,伊万同志。”她穿着墨绿的连衣裙,长头发放下来,带着卷曲的弧度,看起来既温柔又妩媚,把文盲伊万迷得一愣一愣的。

海因茨冷眼看着,鼻子里哼着冷气,进门后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开始摆弄她带来的收音机。

这东西值多少钱?早知道她把收音机当宝贝,他能在巴黎给她弄上一百个,就连路易十六皇宫里的留声机都能搬到她屋子里。

叮叮当当,又有人敲着缺了半根的三角铁,通知看守们开火吃饭。

伊万饿了,看得出来,比起美人,吃饭更重要。

她翘起嘴角,微微笑,海因茨继续哼哼,她转个眼珠他就知道她要使坏。

哼,可恶又狡猾的女人。

“伊万同志,我给莎赫蒂的同志们带了点见面礼。”

哼哼,开始了开始了,她的小心机轻而易举地就能把文盲伊万玩弄于鼓掌。

“正好晚餐时大家都在,拜托你帮忙分一分。”

重点来了,她想尽办法支开伊万,想趁机求他原谅?他可不是那么轻易就低头的人。

等着吧,他会让她得到教训的。

“可是……”伊万为难地看着海因茨,他始终认为把漂亮的姑娘和肮脏又英俊的德国人留在一个屋子里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这恐怕不太好。”

“不会的。”她的笑容太具有迷惑性,连眨眼睛的动作都是在撒谎,“我相信组织对他们的思想改造,况且这是在营房,到处都有同志们巡逻。”

还没看出来吗?这是魔鬼的恶音,撒旦的诱惑。

“好吧……我去去就回。”可怜的文盲伊万顺利地掉进了女魔头挖好的陷阱里,还不忘猛瞪海因茨,“老实点,别耍花样!”

蠢货!

海因茨对此嗤之以鼻,他低着头修理收音机,一声不吭。

伊万提着礼物满足地跑了,素素带上门,慢慢走回他身边。

海因茨梗着脖子,用冷漠报复她。

而素素从背后抱住他,慢慢绕到他面前,亲吻他干裂的嘴唇,缠住他苦涩的舌头。

他放下收音机,回过身,疯狂地吻她。

先前他说过的蠢话通通见鬼去吧,他要和他的莉莉玛莲,他穿越十万公里寻找他的爱人,在这一刻天荒地老。

Chapter33

咱们风流倜傥的马肯森少爷从来没想过会有一天亲嘴亲得舌头都发麻,并且发麻的不止口腔,还有他的天灵盖,一股电流从交缠的舌尖冲向头顶,接着再回到尾椎,比苏联人的电击审问更让人神魂颠倒。

噢,我的小甜心,我的小蜜糖,我迟早被你摘走灵魂,我将所有感官与心神通通维系在你身上,你让我勇敢,也令我疯狂。

他将素素放置在餐桌上,她修长的腿几乎挂在他腰上,他不断地揉搡着她的后脑,将她甜蜜而美好的嘴唇送上。

空气中弥漫着情爱交织的气味,他们接吻的声音响个不停,素素的,还有他的,细细的压抑的呻吟正不断催发着情和欲。

海因茨几次三番企图让自己停下来,他将素素紧紧抱在怀里,不断喘着气说:“等等,等等宝贝儿,咱们得理智点……噢,又来……”可惜素素不听,她仰起头继续吻他脖子上凸出的喉结,让他浑身瘫软,就像触电一样。

“宝贝儿,素素,停下,听我说……”

素素仰着头,睁着黑宝石似的眼睛对着他,美得让人难以言喻,“好吧,你想说什么?”

“嗯……”海因茨想了想,想了又想,上帝啊,他们除了纠缠在一起,好像真没什么可说的,这真让人遗憾,“我想我们应该继续,不过我得事先警告你,我身上长着两万只虱子,你最好和我保持距离。”

素素弯起嘴角开心地笑起来,她坐直身体继续亲吻他渐渐有了血色的嘴唇。

海因茨假装懊恼地抱怨,“好吧好吧,真拿你没办法,我的……嗯……热情的小辣椒。”

后来,海因茨提议说:“不如我以后叫你东方小辣椒,亲爱的,你喜欢吗?”

当然不喜欢,不过素素的性格一贯是绵里藏针。她跳下餐桌拢了拢被海因茨揉乱的长发,开始从一号行李箱往外拿东西——这都是海因茨暗地里编写的号码。

看看她拿出了什么?破破烂烂木桶,揭开盖之后里头长满了细长的怪物。

素素绑起头发,借着小厨房的灶头,给锅底沾上一层油,接着从木桶里抓出一小撮顶着黄色大脑袋的植物扔进油锅。

滋滋滋——夏日傍晚的滋味,在油和盐的调剂中发酵成为欢乐的余味。

他看着她略显笨拙的背影,忍不住从身后抱住她,轻轻吻着她纤长的后颈,“我爱你,伊莎贝拉,请告诉我这一切不是一场梦。”

素素笑了笑,把他不认识的植物倒进搪瓷碗里,温柔地命令道:“吃吧,边吃边说。”

“这是什么?”

“豆芽菜,明天我教你种豆芽。”哎?久别重逢,生死相聚,不是该干点浪漫的事吗?为什么他就得学着种什么狗屁豆芽?

“不愿意?”素素坐在他右手边,眯着眼睛问,看这样子实在有些危险。他只好识时务地回答说:“怎么会,跟你一起做任何事都是美好的,种豆芽……种豆芽也一样。”

素素静静看着他吃,就像从前妈妈监督他吃掉盘子里的所有豌豆和青菜,“补充维生素C,豆芽是最好的办法,不过一旦入冬,还是得想别的办法,至少土豆皮还能有微弱的维C含量,你听见了吗?土豆皮不可以浪费。但也许我能弄到些冻柿子……”

好吧,他深深相信盛小姐的个人能力。不过……盛小姐也想得太实在了,难道就不能浪漫一点,在国际战俘营的大空地上和他跳个舞什么的?海因茨嚼着莫名其妙的黄豆芽,有点不太甘心。

很有可能黄豆芽也不乐意被他咀嚼,他和黄豆芽正相互嫌弃。

很快,“女魔头”的手伸向了他浓密又帅气的胡须,“别留胡子。”

“这能保暖,并且苏联人并不乐意提供剃须用品。”

素素转过身从她的二号黑色行李箱里拿出了崭新的剃须刀,“你试试这个。”她抚摸着他的胡须,有些怅然,“它们总是扎我的脸。”

“好的,我保证刮得干干净净的再来见你。”海因茨接过素素的手帕,擦干净嘴,“这豆芽可真不错。”

“别老说谎。”

“好的,是的,夫人。”他老老实实的,对于素素的话言听计从。

素素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战争与磨难在他英俊的面庞上留下残忍的痕迹,但在她眼中,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仍然是她记忆中最爱的模样,“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她轻轻问,声音温柔得就像在耳边呢喃。

事实上这问题难倒了他,他也许得撒个谎,但当他遇上她美好而干净的眼睛,他只能说实话,“我希望你已经开始新生活,最好已经忘了我。”

“口是心非。”素素冷酷得像个检察官。

“至少前半句是真的。”海因茨挠着脖子说,“好吧,后半句也不太准确。我一直在想念你,如果说还有什么能让我坚持下去的理由,那一定是你,我每天都在给你写信,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