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落下了眼泪,她的心被上帝攥在手里,揉了又揉,她紧紧拥抱着海因茨,小心地亲吻着他的眼角和额头,“你真是这世上最会说情话的男人。”

“恰恰相反,赫尔曼说我是这世上最不懂风情的男人。”他看着她盛满泪珠的眼睛,轻轻叹息,“赫尔曼死了,就在我面前。”

素素亲吻他,“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隐藏了维奥拉和贝拉的不幸。

时间过得差不多了,小文盲伊万吃完晚饭拆完礼物开开心心地回到书记员的屋子,海因茨装模作样地修理收音机,即便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个上面。

素素为了感激德国战俘的义务帮助,在伊万面前从二号行李箱里拿出一只牛皮纸袋,“谢谢您的帮忙,小小意思,以后还请多多帮助。”

伊万咽了咽口水,“叶夫根尼娅同志,其实你……”

“好的,非常感谢,叶夫根尼娅同志。”海因茨接过礼物,非常诚挚地用俄语讲出她的漫长又拗口的名字。

晚上,海因茨拎着袋子回到营房,卡尔兴奋地围着他问东问西,“听说你去给女学生修理收音机了?怎么样?她是不是长得很漂亮?”

海因茨把纸袋扔在床上,仍然保持着惯有的冷漠,“不怎么样。”

“她明明很温柔,就像我的妈妈。”卡尔说着,想去拆纸袋,“能让我看看里面是什么吗?”

“随便。不过别把她想象成你的妈妈,你会后悔的。”海因茨坐在床边,仰着脑袋,忽然很想抽根烟,当然,这只能是想想。

米勒也凑过来,酸溜溜地说着,“你真走运,不但能给小美人修东西,还能得到礼物。不过你昨天是怎么回事?发了疯似的冲过去,要和大尉拼命吗?”

海因茨还是老样子,装作听不见,脑袋靠在毯子上看着上铺的床底发愣。

“天哪!居然有烟!”卡尔大声惊叫,被米勒一把捂住了嘴,“小声点,你想让伊万也进来分一根吗?”随即小心翼翼地拆开纸盒,居然是美国产的骆驼牌香烟。

一整个营房的德国战俘都凑过来,大家点燃一根,一个接一个地,憋着呼吸慢慢享受。

一根烟轮了一圈,米勒抽完最后一口,向海因茨发问,“说真的,今天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小美人送你这么多好东西?”他掀开包裹往下翻,“有茶砖、奶酪、居然还有比利时巧克力!”

卡尔兴奋地在海因茨耳边吵,“长官,能让我尝尝巧克力吗?妈妈从前总是用巧克力奖励我。”

“随便。”

“太好了!我会用所有报答你,长官。”卡尔小心地掰开一角放进嘴里,没舍得咀嚼,他得等口腔的温度慢慢将巧克力融化,过了一会,卡尔开心地惊叫着,热泪盈眶,“我就知道,小美人一定是我的妈妈,是她,她是妈妈!”

我可没你这么大的儿子。海因茨暗暗想着,偷偷瞄一眼纸袋,发觉最底层还压着一只扁扁的盒子,他拆开来一看,我的老天,这都是什么鬼东西?

“是曲奇!”卡尔最先认出来。

米勒也凑过来研究,“好像是字母形状……”由于做的太丑,个个都歪七扭八的,他实在有点不能确定。

海因茨凭着高超的文学素养,终于艰难地依照曲奇饼干的排列顺序把“东方大厨”的心意辨认清楚——Ich liebe Dich (我爱你)。

米勒也认了出来,他震惊地看着海因茨说:“你可真厉害,才第一次见面就让咱们的东方小美人向你表白。”

但卡尔有点不开心,“噢,我的妈妈,你可真不矜持。”

海因茨听完一大堆羡慕的话,眉毛也没动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块放到嘴里,他尝到了非常朴素非常合适“东方大厨”的味道,对,你想的没错,这饼干几乎没有味道……

我的小蜜糖,你究竟放了调料没有?为什么这个曲奇饼干和炒豆芽尝起来差不多?

不过卡尔震惊地发现,海因茨默默流出了眼泪,也许是被曲奇饼干的怪味道呛哭的。

晚上,卡尔偷偷问他,“长官,你是不是……早就认识妈妈?”

“是。”他并不打算隐瞒。

“你们是恋人吗?”

“是。”

“她可真厉害,居然能找到这里。”

“是的,她无所不能。”

“无所不能?真像我的妈妈。”

是的,爱让我们坚不可摧并且无所不能。

Chapter34

伟大的德意志哲学家康德说过,世上唯有两样东西能让我们的内心感到深深的震撼,一是我们头顶浩瀚灿烂的星空,一是我们心中崇高的道德法则。

对于海因茨而言,他内心的震撼最近又多出了第三样——戴着矿灯,背着工具包,像重型机械工一样力大无穷的盛小姐。

嘿,你不能这么干,你得保持优雅——他无数次地想要上前去提醒她,但实际上他对此无能力维,武装到牙齿的盛小姐正被一群俄国学生包围,其中有一个叫安德烈的比谁都热情,他敢打赌,如果安德烈看了教授三分钟,那剩下的三小时他都在盯着盛小姐大献殷勤。

他可真生气啊,以至于他的锄头差点挥到文盲伊万的脑袋上。

伊万给了他一脚,并且举着枪托砸向他的后脑勺,冲他的后颈上吐唾沫,“老实点,德国猪罗!”

伊万精神抖擞,他在莫斯科的学生面前赢得了颜面。

海因茨的后脑勺磕出了血,在他破破烂烂的外套上滴出一小块新花样,但他不能停,他必须捡起锄头继续工作,否则文盲伊万不介意再来一次。

啊哈,威风凌凌的国防军中校在伟大的苏维埃共和国眼中狗屁都不是。

素素没回头,她僵着背,跟着安德烈几个往矿下走,他们计划去煤田更深处采集样本。

卡尔悄悄跟海因茨说:“妈妈哭了。”

海因茨摸了摸后脑勺,把血都蹭在卡尔身上,什么也没说。

学生们不怕死,吵吵闹闹的要去底层,看守征集随行矿工,卡尔第一个举手,“我去!”还不忘拉着海因茨,简直比领吃的更积极。

素素坐在安德烈身边,乘着矿车向地心深处探索。海因茨跟在后面,沉默得像个哑巴。

“别这么不开心。”卡尔安慰他,“我知道妈妈一直在担心你。”

海因茨抬起头,捏了捏卡尔的嘴唇,“白痴。”

到达底层,学生们各自散开去寻找合适的样本。

素素做起事来非常认真,以至于让海因茨觉得有点陌生。

“别乱走,伊莎贝拉。”安德烈担忧地说着,看样子正打算甩掉学长跟过来。

海因茨却突然开口,“我来给女士带路。”

素素的注意力都在矿石上,她头也不抬地打发安德烈,“别总是担心我,安德烈,我已经是成年人。”

但她是亚历山大的妹妹,因此在他眼里总保持着小女孩的形象,安德烈皱着眉毛说:“好吧,不过我建议你不要相信德国人,即便是没有武器的战俘。”

“他在嫉妒。”卡尔悄悄凑到海因茨耳边说,“他嫉妒你能和妈妈在一起。”

海因茨耸耸肩,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你在找什么?女士。”

“赤铁矿,大小合适的赤铁矿。”

“你该换个地方。”海因茨的俄语日渐流利,虽然他平时都不怎么开口。

“请你带我去,尊敬的战俘先生。”素素一本正经地与他合伙骗人,认真的眼神、紧绷的嘴角,实在可爱。

“我想就在这附近。”海因茨领着她走进一条分支,卡尔也跟在后头,不过没走多远就到尽头,剩下的工程还没来得及开挖,只有木头撑住低矮的矿顶。

“先生,你带我来这究竟想干什么?”素素弯着腰,严肃认真地问。

“我郑重地提醒您,盛小姐。”海因茨顿了顿,似乎在琢磨措辞,“注意您的着装,还有……离居心叵测的俄国人越远越好。”

素素拿着矿灯冲着海因茨的眼睛晃了晃,让他不得不眯起眼,并警告她,“别这么顽皮,女士。”

“我想安德烈不会比你更危险。”

“呵呵,那我得说,您对男人知之甚少,女士。”海因茨冷笑着,顺带瞪一眼巷子尽头的卡尔,吓得他转过背老老实实放风站岗。

“是吗?好的,我会及时醒悟并且努力学习和探索。”

“探索?好家伙,你这个风流的女人,你说说,除了英俊帅气的马肯森少爷,你还想找谁探索?外面那个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吗?”

“不错,并且我认为,他很成熟。”

“哼,那是你没见识过什么是真正成熟的男人。”

“是的,非常遗憾,即便我与马肯森少爷相识多年,也没能见识到真正成熟的男人是什么样。”

…………

海因茨被狠狠噎住了,心脏供血堵塞、呼吸不畅,他败下阵来,他得承认,他确实不擅长和女人吵嘴。“看来我们得全神贯注地寻找铁矿石了。”

他正垂头丧气,而他身边这位可恶的充满谎言、牙尖嘴利的小巫婆却又绕上来,从他身体右侧抱住他,仰着脸和他一起纠缠在一米五高的矿洞里,她的粉红色的嘴唇贴着他的耳朵,令他心跳加速,扑通扑通——

该死的,他又得投降了。

“还疼不疼?”她正在仔细观察他结痂的后脑勺,“他们常常这样吗?”

“哼,家常便饭,好像老子不受点伤他们就不痛快似的。”

“还好只是擦伤。”素素把手从他的后脑勺上挪开,她亲吻他的面颊,目光落在他断裂的眉峰上——这里肯定发生过什么,也许是被弹片击碎了眉骨,也许是被拳头打破,“别乱吃醋,安德烈是哥哥的朋友。”

“什么哥哥?”海因茨换了个姿势,抱着她坐在低矮的矿洞中。他太高了,矿下劳动实在费劲。

素素低头摆弄着他几乎是千疮百孔的右手,轻声叹息,“我的堂兄亚历山大。”

“什么?”差点忘了,他耳朵不大好。

素素只好仰起头凑到他耳边重复一遍,她呼出来的热气熏着他的耳朵,让他不自觉脸红。

“噢,是他。”海因茨恍惚回想起在莫斯科郊外与疯子捷列金对峙的场景,“是他救了我。”

“你们扯平了。”素素说,“中国人讲究以德报德,不救你他的良心不得安宁。”

“好吧,看来我得和咱们这位堂兄当陌生人。不过……你记得把照片要回来,那都是我的宝贝。如果说你这位堂兄有不道德的地方,那一定是不问自取,剥夺了我对心爱姑娘照片的所有权,这让我不能释怀。”

素素忍不住笑起来,捏捏他布满伤痕的手掌说道:“小气鬼,你还没告诉我照片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个留到咱们结婚再说。”

“谁要跟你结婚?”

“好吧好吧,我知道姑娘们总是很害羞的,不过这是迟早的事。”他挑了挑眉毛,信心满满,“你得跟我说说,你要来莎赫蒂这事,亚历山大阻止你了吗?”

素素垂下眼睑,表现得有些难过,“他认为我疯了,正打电报给爸爸,让他们来管教我。”

“我觉得他做得很对,你为什么不听劝告呢?这不是什么好地方,莎赫蒂像地狱,俄罗斯更是个活生生的恐怖故事。”

“没人能阻止我,你比谁都清楚。”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她坚定地说着,比任何时候都要美丽、耀眼,简直令人崇拜。

“好吧,真拿你没办法,但你得尽快回莫斯科,那至少比莎赫蒂好一万倍。”

“这事你做不了主。”

“哼,你这头顽固的小母牛,别以为我真奈何不了你。”

他的威胁根本不起作用,她连眉毛都没动一下,反倒是想起一件要紧事,低头从她的工具包里掏出一只黄灿灿的桔子,“快点,吃了它。”

海因茨目瞪口呆,“听着宝贝儿,你究竟带了多少行礼来莎赫蒂?”

“别废话,快吃了它,我可不想你因为缺少维生素C而死于败血症。”

“听起来好像比被苏联人打死好过一点。”素素根本不理他,她剥开桔子,连皮带肉都送到他嘴里,“你得听话,不然我就答应和安德里一起去看电影。”

“你敢!我回头就枪毙他!”说完之后意识到这话不大对,于是尴尬地嚼着橘子皮说,“绝对不可以,我决不允许。不过这桔子好像坏了……”

素素又找到一颗小的,连同一包去虱粉一起塞给他,“这个给卡尔,晚上好好洗个澡。”

“好的美人,晚上我会偷偷翻过围墙,摘一朵玫瑰去敲你的窗户。”海因茨笑起来,英俊非凡。

不远处,卡尔警戒起来,大声喊,“报告,女士正在里面搜寻矿石。”

就像一对偷情的男女,素素立刻从海因茨身上离开,而海因茨急急忙忙的找出一大块石头准备塞到素素的工具包里,谁知道被素素推开,“不用急,我早就已经找好了。”稍后补充,“学术上的事情不能被爱情影响,您说是吗?”

“对,你说得非常对。”海因茨有点颓丧,他感觉盛小姐越来越厉害,假设她二十年后当上中国总统他都绝不会感到惊讶。

晚上回到营房,海因茨心情颇佳,他打算去浴室洗一洗身上烦人的虱子,顺带剃个毛什么的,毕竟……毕竟他得做好时刻接受检阅的准备。

去浴室的路上,海因茨终于找到机会把桔子塞给卡尔,“闭上嘴,赶紧吃。”

卡尔狼吞虎咽地塞完了这只桔子,过后还用舌尖不断卷着牙龈回味,“长官,您怎么会有新鲜的水果?”

“是你妈妈给你的,不过好像有点过期了。”

“啊,真的吗?我就知道妈妈是爱我的。”

“只是顺便,顺便!”

“是的,妈妈顺便爱着我,啊,我得想想我能做点什么回报她。”卡尔冲着水,把黑漆漆的煤灰冲散,露出他原本清秀俊俏的五官,“妈妈真像天使,妈妈就是我的天使……”

“你哭什么?”海因茨撞见光着身体泪流满面的卡尔,有点读不懂。

卡尔哽咽着说:“我想我还有希望,我想我还能活着回去…………”

好吧,就暂时把十分之一的素素分给这个白痴吧……

但是,他得重生,他绝没有这个白痴这么大的儿子,虽然他已经三十岁,是该考虑考虑结婚生子繁衍后代的问题,并且,由于被俘时的反复刑求,他的小兄弟好像有点不太行啊…………

半夜,等伊万都熟睡的时候,海因茨偷偷从营房后面绕到书记员的房间,这两座屋子距离非常近,让他顺利地借着半开的窗户翻进素素的卧室。

一盏煤油灯散发着昏黄的光,她就坐在床边,仿佛刚洗过澡,瀑布一样的头发散落在肩头,微微带一点湿气,映出莫名的诱惑。

海因茨咽了咽口水,他的喉结滚动,手心出汗,比见到恶魔审讯官更加紧张。

素素把窗户锁紧,再把煤油灯调小。屋子里的光变得幽暗,她的侧影却变得清晰,仿佛将这世上所有的美都集中在她胸前蜷曲的发梢。

这一切真令人炫目,他坐在桌边,居然不由自主地摆弄起收音机,“我得给你修好,免得给居心不良的俄国人机会。”

素素笑起来,温柔得像春天的风,带着花的香气。海因茨偷偷看她一眼,忍不住嘀咕说:“这味道闻起来可真不错……”

“是去虱粉,跟你用的一样。”

“是吗?我怎么觉得你的比我的香。”

“因为你是臭的。”

“别得寸进尺女士,你会为你的言行而感到后悔。”

“我不跟你争。”素素站起来走到他身边,“让我看看你的伤口,我带了不少外用药。”

“我怀疑你扛了三十只行李箱来,不过……这不太好,我有些伤口长在不大体面的地方,你确定要亲自检查吗女士?”他口气恶劣,简直就像街头吹口哨调戏妇女的流氓。

“我很确定。”素素依次把药品、棉签以及纱布搬出来,摆满一桌,“别逼我拿尺子抽你。”

“我希望是小皮鞭,女士。我想我会非常享受。”

素素瞪他一眼,他抛弃了收音机,开始一件接一件地脱衣服,好在是夏天,让他没太多时间犹豫,也没太多机会害臊。

很快,他脱得光溜溜的,就跟在莫斯科战俘营里体检时一个样。

不要脸——素素在心里唾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