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线上渐渐出现了一抹浅红,晕开了整个夜幕。

韩千重看了看日历,忽然好像被什么惊醒了似的,站了起来。

他在衣帽间里挑了几套衣服,每套都试了一遍,最后选了一套白色的休闲装。

“千重,你穿白衬衫真好看。”

恍惚中,好像有双手臂环住了他的腰,后背被轻轻的摩挲着,那甜美慵懒的声音带着初起后的性感。

不可抑制的战栗一下子涌上心尖,他明白,和以前一样,如果他不加克制,这战栗便会迅速地袭遍全身。

可这次,他不想克制。

这感觉其实挺美妙的,如果那个人现在就在身后,那就更美妙了。

他有点唾弃自己。

人真的挺犯贱的。

他再次朝着镜子看去,镜子里的人眉目隽雅,有着一副好皮相,只不过因为这阵子层出不穷的意外,原本白皙的肤色透着一股不正常的青白,嘴角和脸颊上的乌青还没有完全褪尽,眼圈因为没睡好而发青。

肩膀还隐隐作痛,这是上次车祸的后遗症,当时幸亏那商务车的司机及时朝右打了方向盘,他只是被后视镜刮了一下倒在地上。

他皱了皱眉头,对着镜子捋了捋头发,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牵强的笑容。

这笑容和他肃然的表情有些不对称,他闭上眼睛思考了一下,抬手拍了拍脸,重新笑了一个。

这回好多了,脸上的表情略略松弛了些,笑容看起来温柔了一点。

他满意了一点,走出衣帽间,收拾了一下东西出了门。

三十分钟后,韩千重到了圣德医院。

这家私立医院以服务和医术著称,当然,收费也是昂贵异常。

韩千重驾轻就熟地走到了二楼,偌大的楼层中只有五六间贵宾房,护士迎了上来,甜美地微笑着:“韩先生,又来看应小姐吗?”

“她还好吗?”韩千重压低声音问。

“应小姐现在一切正常,现在正在例行量血压和体温,要不您在这里先坐一会?”护士建议说。

“我在门口看着就好。”韩千重婉言谢绝。

病房的门半开着,可以看见那张白色的大床,一阵轻笑声传来。

“应小姐,我应该早点来向你请教。”

“现在也不晚,投资理财,我还算得上是好手。”

“说起好手,应小姐你的手好漂亮。”

“漂亮吗?为了这双手我可吃了不少苦。”

“吃苦?”

“我爸觉得这手太漂亮了,非得让我学钢琴,你不知道,学钢琴有多辛苦。”

“应小姐!”

护士的语声忽然高了起来。韩千重的心漏跳了一拍,推门而入:“怎么了?”

应许坐在病床上,目光淡淡地瞟过他的脸庞落回到护士身上,微笑着说:“哎呀,被你抓住了。”

护士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烟盒,脸颊涨得通红,很想生气,却又没法生气的表情:“应小姐,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一定要好好保养,千万不能偷偷抽烟。”

另一个护士接口道:“还有,要加强锻炼,作息健康,不然你的身体都不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两个护士你一句我一句,把应许数落了个够。

应许只好投降:“我只是放在这里闻闻烟味而已,冲一冲你们的消毒水味道,别紧张。”

护士被她逗笑了:“用烟丝味来冲消毒水味,应小姐,这也就只有你能想得出来。”

两个护士说笑着,收拾好仪器出去了。

病房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气氛有点沉闷。

韩千重站在病床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应许。

应许看起来瘦了很多,她的皮肤原来是带点健康的蜜色,一个来月的不见天日,现在变成了那种病态的惨白。

她长得很漂亮,瓜子脸,眉眼精致而古典,韩千重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三角钢琴前的她一身白色的麻质长裙,披肩的卷发轻扬,纤细的手指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舞过,令人惊艳。

要不是后来变故迭生,他和她,可能就是另一种结局了。

这沉闷的气氛让韩千重无来由地感到了几分紧张,他终于率先打破了僵局:“今天感觉好点了吗?”

应许拿着一本杂志心不在焉地翻看着,随口应了一声:“还好。”

病房里又安静了下来。

韩千重在床边坐下,靠得近了,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应许垂下的眼睑,还有一颤一颤的睫毛。

他忽然想起了那天,江寄白骗他应许死了。

他在太平间里浑浑噩噩地寻找应许的尸体。

一排排的冷柜,打开来就冒着冷气。

看不清那些尸体的脸,浮肿的、青白的…一个个都不是原来的模样。

他找不到应许。

手脚冰凉,恶心欲呕,还有那随之而来铺天盖地的绝望。

那种滋味太可怕,他只是回想就觉得无法忍受。

而现在,应许还活着,她还会眨眼,还会呼吸,还能说话。

这实在是件太美好的事情。

“你不用上班吗?”应许被他的目光盯得眉头轻蹙,终于从杂志中抬起眼来。

韩千重回过神来:“我请假了,来接你出院。”

“不用麻烦了,江寄白会过来。”应许淡淡地拒绝。

韩千重愣了一下:“你不回家住?老宅不是已经卖掉了吗?”

应许的嘴角微微一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用了,我住石头家酒店,他都安排好了。”

韩千重的眉头皱了起来,定定地看向她:“为什么?”

应许放下了手里的杂志,很认真地看着他:“好吧,韩千重,本来我想,就这样过去算了,以前的事情再提,对你对我都是种痛苦。现在既然你这么说,那我们来好好谈一谈。”

韩千重的表情冷肃了起来:“谈什么?”

“我离开以前,给你留的那封信,写的都是我的心里话,”应许斟酌了几秒钟说,“没有半点欲擒故纵的意思,很抱歉,耽误了你这么长的时间,希望以后你能幸福。”

韩千重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一声不吭。

应许继续说:“那栋公寓,以前是在我的名下的,我…离开前已经帮你过户了,那是你的了,我的私人物品也已经都取走了,你想继续住还是处理掉,我都没意见。”

韩千重抿紧了嘴唇,眼神冷冽:“我不需要。”

应许有点无奈:“就这么嫌弃我的东西吗?就算是最后的分手费,你要是实在不想要,当是我孝敬韩伯伯的吧。”

看着她瘦削的脸颊,韩千重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事情不忙,现在最要紧是你的身体,住酒店没法调理,还是回家住吧,可以让川川和吴嫂都一起住过来照顾你。”

应许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好了,别这幅愧疚的样子,我都不习惯了,韩千重,别把你自己想得太重要,我自杀真不是因为你,有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我那会儿压力特别大,一不留神就做了傻事,我这辈子犯傻的事儿做得不多,这算是一回,你那事算是一回。”

韩千重的脸色发僵,好一会儿才说:“你是什么意思?”

应许自嘲着说:“迷途知返了呗。放心吧,我没事,就算现在落魄了点,以后也会好起来的,你真的不用惦记我了,我们俩的事情算是两清了。以后找个好姑娘,结婚了记得给我发张喜帖就好。”

一股无名之火从胸口冒起,韩千重的脸沉了下来,好半天,挤出了两个字来:“不会。”

应许愕然看着他,一时不知道他说的是不会结婚还是不会发喜帖。

病房里又沉默了下来。

门被推开了,江寄白走了进来,捧着一大束绣球花,一簇簇浅蓝浅白的小花瓣被包裹在精美的纸里,看起来分外温馨迷人。

应许惊喜地接了过来:“谢谢。”

江寄白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瞟过韩千重,笑容温柔:“感觉怎么样?先休养几天,周末我替你办了个接风的party,替你去去晦气。”

“还接风?”应许失笑,“看我这倒霉样吗?”

江寄白替她捋了捋脸颊旁的发丝:“谁敢说你倒霉?去亮个相,让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看看,你应许又回来了。”

应许的目光有几秒的茫然,旋即便笑了:“好,让他们看看,你江寄白扔进去的钱永远都不可能打水漂。”

韩千重盯着江寄白,心里那股闷气更严重了,总是这样,江寄白永远温柔从容,江寄白擅长谈笑风生,江寄白最懂女人的心思…

许是韩千重的目光看得太久,江寄白终于分给他一点注意力:“你怎么来了?上回被车撞了一下,没留什么后遗症吧?记得把看病的账单寄到我这里来,我会负责的。”

韩千重最讨厌的就是他们这帮人这样的表情和语气,就好像他高高在上,永远都可以拿钱把别人压死。

要是放在以前,他一定连答都懒得答,直接掉头就走。

可今天,他好像中了邪,居然忍了下来:“办什么party?应许的身体还没好,经不起折腾。”

“不牢你操心啊,”江寄白笑容可掬,“我替应许请了个康复治疗师,会全天候关注她的身体。”

门又开了,应许的主治医生走了进来,笑着说:“怎么今天这么热闹?恭喜啊,应小姐,你的身体已经基本康复了,服用安眠药过量而引起脑部受损的植物人状态,能这么快地康复,真是个奇迹。”

韩千重打了个寒颤,忽然想起那一天,他看到应许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堆放着各种管子和监视器,毫无生气。

突如其来的狂喜和席卷而来的绝望,两种极致的情绪将他掩埋,他失控地揪着江寄白,两个人扭打成一团。

阻止他们的是这个主治医生的惊呼。

应许就在那一天醒了过来。

虽然一开始虚弱到了极点,神志也并不是很清楚,一直翻来覆去地说着胡话。

现在能康复成这样平安出院,算得上是个大喜的日子,他还和江寄白争执让应许闹心干什么?

主治医生又交待了一些注意事项,包括作息、康复的一些事宜,特别叮嘱了不能劳累,要定时回到医院检查,成为植物人和忽然醒来的诱因都无法完全用医学来解释,他担心会有复发的可能。

江寄白办好了出院手续,应许下了床,腿打了个软,扶住了柜子。

韩千重伸手去扶,她却抬起头来生疏地笑了笑:“不麻烦你了,你去忙你的吧。”

江寄白搀住了应许,旁边的护士也过来了,不经意间,韩千重和应许便被隔开了。

韩千重的心里好像无端端地压上了一座大山,他思索了一秒钟后冲着江寄白脱口而出:“周末什么时候?”

“你要来?”江寄白倒是吃了一惊。

还没等韩千重回答,病房里忽然响起了一个俏皮的女声:“一千座山,快接我电话哦快接我电话…”

那女声的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几分软糯,嗲嗲的,十分讨喜。

应许定定地看着他,眼里流露出几分悲凉,嘴角却微微上翘,笑得十分得体:“这铃声真好听。”

第13章

韩千重愣了一下,这铃声是他的,有回元彤彤拿手机闹着玩的时候录的,录完她又兴致勃勃地设定成了铃声。

他一直当成是小孩子闹着玩的把戏,可今天,他却觉得这铃声有点刺耳。

应许朝着他走了两步,目光落在他的胸前,好一会儿,她抬起手来,替韩千重整了整有些歪斜的衣领。

她的声音低而沙哑:“三餐要记得定时吃,还有…”

她顿了顿,好像在回想着什么:“别去吃烧烤了,对胃不好。”

手机一直循环着那两句话,让人听着聒噪,偏偏他还忘记放在哪里了,等他手忙脚乱地摸着口袋找到手机,抬头一看,应许和江寄白已经不见了。

他一边接通电话,一边快步走到窗口,刚好看到应许一行人从楼里出来,朝着江寄白的车走去。

“应许!”他有点着急地叫了一声。

应许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随即坐进了车里。

韩千重看出来了,她的口型是四个字:保重,再见。

他无来由地一阵心慌意乱,不假思索地叫道:“周末我来看你,等我。”

江寄白在一旁笑了,十分大度地冲着他挥了挥手:“周六下午三点,你愿意来就来。”

看着那辆路虎绝尘而去,韩千重有些懊恼,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冲动,这种聚会,来的都是达官和富豪,他向来就是敬而远之的。

手机里传来元彤彤的呼唤声,韩千重这才回过神来,把听筒放在耳边应了一声。

“千重你在叫谁?应许回来了?”元彤彤敏感地问。

“找我有事吗?”韩千重没心情,直截了当地问。

元彤彤怔了一下,撒娇说:“你说说,你都放我鸽子多少回了?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的确,这阵子他为了应许的事情魂不守舍,好几次都爽约了,还有一次甚至彻底忘了,让元彤彤在餐厅等了一个多小时。

“对不起,”韩千重感到了几分歉疚,“过两天我向你赔罪。”

“那就今天吧,我请客,听说香格那边的自助餐很不错,有现烤的牛排,还有三文鱼。”元彤彤高兴地说。

“好。”韩千重好久没正经吃过一顿饭了,他也正好有事情想问问元彤彤。

一整天,韩千重都没什么心思做事。

其实事务所里最近有点忙,王铮宇和徐达的年纪都大了,很多事务所的杂务都理所当然地落在他的身上,还有几个项目的甲方都是慕名而来,希望指定由韩千重设计,而从前做的一些设计都陆续到了各种年限,按照事务所的规定,都要由当时的主创人员进行勘察。

上次G市横江大桥的勘察是他的助理小李去的,勘察报告还放在他的桌上等着他做最后的审定。

韩千重翻了几页,满脑子却还是应许说的那四个字,他只好打开电脑,他调出最近正在设计的建筑三维图,上面密密麻麻的数据,终于让他的脑子暂时抛开了应许,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去。

快下班的时候,元彤彤发来了一条短信,提醒他别忘记晚上的约会,短信最后还带了个俏皮的表情符号。

韩千重笑着揉了揉太阳穴,紧绷的脑子稍稍得到了纾解。

香格是家五星级大酒店,是S市的几家老牌五星之一,享有盛誉,他家的自助餐被誉为饕餮美食,以品种丰富、新品迭出而著称,被好多自诩为吃货的都市白领追捧,当然价格也是不菲。

元彤彤是华刊集团下娱乐周刊的一名跑腿的小记者,月薪不高,今天居然说要请客,倒是让韩千重刮目相看。

元彤彤定的位置很好,一个四人位,半敞开的栏隔,几乎就是两个人的包厢,而旁边的落地窗外就是泛着绿意的草坪。

一见到他,元彤彤的眼睛一亮,冲着他一个劲儿地挥手。

韩千重在她对面坐下:“有什么喜事?今天居然请我吃大餐。”

元彤彤的眼珠滴溜溜一转,嘿嘿一笑:“先不告诉你,走先去拿吃的,我特意饿了一天呢。”

元彤彤一下子就冲到了烧烤区,这里现烤的牛羊排很有名,据说是从X国进口的。

只是韩千重一听到那嗞嗞声就想起了应许的话。

“别去吃烧烤了,对胃不好。”

她这是在关心他吗?

韩千重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这块给你。”元彤彤往他盘子里放了两块牛排,还抢了十几串羊肉串,引得旁边的人一阵侧目。

“太多了,别浪费。”韩千重皱了皱眉头。

元彤彤愉快地回头说:“放心,你吃不完给我吃。”

韩千重拿了一点炒饭和蔬菜,一边吃,一边听着元彤彤说着他们杂志社的趣事。

“张若佳知道吗?就是那个很红的女子组合,有人爆料说她以前最起码和三四个男人有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