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氏显然也有这个意思。

入宫这几天,玲珑听过很多故事——上到娥皇女英,下到平头百姓家的妻妾相和,还有最重要的一则——先祖太后下嫁。

可见这位安氏很有几分下嫁的意图——

当然,主要目的是为保住她儿子的帝位,或者更长远点——指望她的儿子能成为下一位七国之霸,至于得到天盛这个人,也许只是这场政治利益中唯一的一点私利。

听那话中意图——即使她下嫁秦王,也不会跟他的任何女人有争夺,身体上的那点事,不值得太后娘娘去争,她的下嫁只是个形式,让天盛在齐国更加一手遮天的形式而已。

之所以会招来玲珑“教导”,自然不是为了得到她的同意,只不过眼下她是他唯一的入幕之宾,太后娘娘这是在让外人看到她们这对娥皇女英相处愉快而已。

“这是临汾新供的茶叶,将军觉得可否入口?”安太后亲自倒茶。

“不错。”天盛品一口茶。

“王丞相昨日携几位老臣进宫来哭诉,说是先王尸骨未寒,便有人有不臣之心。”安太后这话是对着桌上的茶水说得,“听那话意,似乎都是对着我手中的虎符而来,齐国三份兵权,一份在将军手中,一份在将军袋中,剩下那一份在将军脚下,我不过是空攥着一块铜片而已。”

天盛没说话,只是听着。

“我不懂朝政,更弄不明白天下大势,但——明白一个道理,攘外必先安内,自家的事若处理的不干不净,外面人就会进门欺负,将军既有直路,为何偏要行那弯路?与七国霸业相比,难道真会计较那些妇孺的口中小舌?”

天盛侧过脸看向这位安氏太后,倏尔一笑——这女人委实已不是从前那个楚楚可怜的临汾小姑娘了。

此时,玲珑正偎在火炉边看信——两仪阁的小玩伴寄来的,或者该说是寄到天一堡的,天仰让家仆送来了大都。

虽然信上只是交待如何处置她的“遗物”,但对她已是件很惊喜的事——世上居然还有人会记得她,给她写信,这多好啊。

天盛过来时,她仍抱着信在看,短短一页的小楷,已不知看了多少遍

没有打扰她阅读的乐趣,他弯身坐到了她对面的软凳上,打算坐一会儿就走,这里毕竟是齐宫大内,不是他这种外臣可长待的地方。

“滚!”一声童稚的厉呼从殿外传来,吼得玲珑也不得不抬头望过去。

倒是天盛一如既往地看着火炉,无所动作。

“天盛,你敢夜入太后的寝殿,光这一条,孤就可以杀了你!”九正一进门便指了天盛暴吼,他年纪虽小,但毕竟是高高在上的齐王,与生俱来的舍我其谁,气势不凡,尤其在盛怒的情况下,光气势就足以让人寒毛四立,尤可见长大之后必然不俗。

天盛并没被小男孩的盛怒所动,反倒悠闲地伸手拿了一旁茶几上一粒棋子,捏在手中来回揉搓,“喊这么大声,是想让宫里人都听到你在气急败坏?”

“你——”九正已经完全失去了帝王该有的矜持——自父亲死后,他一直记着自己的责任——肃清内敌、外贼,外是宋齐梁,而内则是眼前这个男人——一个他现在,甚至未来十年都没办法对付的男人。他知道母亲对他与众不同,这更加剧了他要除掉他的决心,然而母亲却有意下嫁于他!他是齐国的王,齐国的最高统领者,如今却要牺牲自己的母亲才能保住权位,这是何等的羞辱?!

天盛看着眼前这个男孩,身为男人,他可以理解他的心情,但不会同情,权势这东西时常伴着屈辱,本来他并不赞成安氏下嫁于他的建议——她是范袭的女人,虽然安氏与自己相识在前,可毕竟她跟了范袭,所以他尊敬她,更没有非分之想。范袭死后,他一度在回避这位年少新寡的太后,算是避嫌,谁成想她到是勇敢,能提出下嫁这么惊天地的建议——连他也被她惊到了。

如果答应了她的建议,他可以省去十年光阴,快速将齐国内部的宿敌萧清,准备外战——的确很诱人,十年时间可以做很多事。

可心里似乎总有些排斥,若非这小家伙来闹,他还真要考虑一段时间,如今见小家伙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他觉得也许是该答应安氏的建议。如此一来,也免了这小子成器之后跟他作对,影响他要做得事——他并不喜欢受人管制——范袭在世时,在很多问题上都做得欠妥,但因为他是第一掌权者,所以他不能违抗,以至于齐国到至今都没能走上积弱成强的道路。

他不想重复之前的模式,所以安氏的建议他觉得可行。

天盛看住小男孩,低道:“等你有能耐对我说不的时候,再来杀我也不迟,现在回去好好休息。”

小男孩没能张狂太久,太后安氏派了人来将其带走——他们母子二人看来需要一番深切的沟通。

齐王一走,殿内刹时变得寂静寥落——

玲珑折好信纸,放进信封,慢慢起身,却被他踩住了裙角,只能侧过脸看他——

“陪我坐一会儿。”他望着炭火如此吩咐她。

玲珑弯身又坐了回去。

他要成亲了,跟齐国唯一一个能配得上他,也是他最关心的女人,这是否意味着她可以被送走了?

“在想我会不会送你走?”他看着火焰这么问她。

“你会吗?”

“不知道,你这么活着是为了什么?”问她,也许还在问自己。

玲珑将书信攥进手心,“可能是不想死。”

不想死好答案!

在天盛与安氏达成某种默契之后,后面的事自然也就水到渠成,当然,太后下嫁并非易事,少不得流言蜚语,少不得要死几个谏言的“忠臣”,更少不得朝野上下一番热闹,其间的精彩纷呈足可看花人眼。

范袭刚殁不久,皇室须守三年白孝——王凤等人想用这个时间给天盛致命一击,结果,人家来了一手“名定,人不定”,武秦王与文孝太后只定下一纸声明,三年之后,太后方才入武秦府。

这一招着实使得王凤一派措手不及。

紧接着这纸声明,天盛以足以闪瞎人眼的动作,迅速将王凤的势力连根拔起,当中过程必是牵筋带血的血腥

“将军,这是各重镇的将军刚送到的贺信。”屠伯将半尺厚的书信放到案上。

此时此刻,天盛正在中卫军中进行他的军事部署,他已经在这儿待了三个月有余。

正当他伸手打算拿其中一封贺信时,羽申穿帐而来——

天盛与屠伯一致看向来人。

羽申一直留在大都照看家院,以及监视内廷,他会来,必然是有什么重要事。

“什么事?”看住羽申闪烁不定的双目,天盛在想,可能是王凤等人狗急跳墙,做出什么逼宫之类的蠢事。

“夫人被陛下诏进了内廷。”羽申低下双目,看上去很愧疚。

既是被九正招进了内廷,必是只有一条路——处死——既然与太后成了夫妻,自然不可能再想有别的女人——他居然被个孩子摆了一道。

手停在贺信上方,良久,方才收回去

屠伯看羽申一眼,示意他们俩先出去,也许将军现在该独自呆一小会儿

出了中军帐,羽申看一看屠伯,“要不要通知二爷?”

屠伯摇摇头,“看将军的打算吧。”

36

36、三十二 选择 ...

不等天盛回京,小齐王就以狩猎的名义去了蜀山行宫。

他这幼稚的举动惹怒了天盛——都城近来不太平,他这么出城狩猎完全是在自寻死路。

也确实,少年齐王终于迎来了他人生第一次被暗杀——

“将军,陈国、宋国的人,还有雇佣猎手,估计是王凤他们买来的。”羽申跟在天盛身侧禀告他们的发现。

天盛一边往行宫的大门走,一边解手腕上的绷带,“太后和陛下怎么样?”

“暂时没有什么问题,陛下可能受了点小小的惊吓。”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头一次见血肉横飞的场面,委实不会太适应,“另外,上次绑走夫人的那伙人也在其中。”

天盛点头之际,随手将绷带扔到路边,大步进了行宫。

刚拐出第一条宫道,就听“敬恩宫”方向传出女子的尖叫声。

天盛狠狠瞪一眼身旁的羽申——他刚才不是说局势已经被控制住了?

羽申也没想到会这样,只好低下眼紧跟在天盛身后,一起往敬恩宫方向走。

一进敬恩宫的门,就见院里的黑衣和灰衣内卫正成扇形围住一点,那一点里,一名蒙着白色假面的刺客正挟持着太后安氏。

挟持?天盛迅速在脑中计算着这名刺客的目的,看来不是单纯地想杀人那么简单——否则太后现在早已身首异处,他定是有想得到,或者说已经得到,但需要活命带出去的东西。

“你——让他们出去!”刺客之一指了天盛如此命令。

天盛抬起手指,挥一下,内卫们纷纷退出宫门。

宫门外,范九正甩开身后的小太监,拨开人群,想冲进门去,却被内卫们制止,“松手——你们这群狗奴才!敢拦孤的路不成!”

范九正的话刚毕,便闻夜空传来一阵嘤嘤声——上过战场的人都听的懂这声音,那是火翎箭的声响

无数的火翎箭霎时照亮夜空,犹如无数道流星撒落下来。

堂堂的齐国行宫大内,竟被人如此欺凌

为了确保范九正毫发不损,两名黑衣内卫用身子紧紧将他护在身下,一阵箭雨过后,两人身上扎满箭翎,如同刺猬——这就是他刚才骂得那些狗奴才。

“将军!”屠伯见天盛拖着安氏出来,忙横刀为他挡去身前的箭雨。

天盛将怀里的安氏交给屠伯和羽申,伸手拔下肩上的箭,扔到一旁,随即又转身进了敬恩宫

“将军——”屠伯没来得及阻止天盛,只得先找处隐蔽之所安置好安太后。

天盛之所以要重回这座正在燃烧的宫殿,是因为他在救安太后时看到了蜷缩在假山石背后的人儿,那人儿用一双干净到出奇的眼眸望着他望着他从她身前错过——

他只有两只手,一只活命,一只救人,一次只能带走一个只有一个。

玲珑没想到他还会回来,毕竟这里这么危险,而他的命又那么重要,所以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她有点发怔。

“走。”天盛伸手托她的胳膊,她却丝毫没有做任何配合。

她的不配合惹来了他的厉色,“起来!跟我走。”

玲珑只是仰头望着她,倏尔,嘴角一弯,笑了,两滴眼泪跌进尘埃她很感激他,因为——他居然还会回来找她。

天盛自然是没空陪她玩什么小女人的生死离别,弯身捞过她的身子,这才发现她身体软得像面条

不是她不配合他,是她已经无法再配合他。

他的视线从她的额头一路垂到她的腰上,收回原本放在她后腰的手掌,展开——掌心全是血。

失去了他的支撑,她身子一软,脑门贴着他的胸口一路下滑,直至被他拖住。

趴在他胸口咳一下,却咳得他满襟都是血,真对不起,又把他的衣服弄脏了,抬手想帮忙擦,抬到一半时却发现太累了

天盛失神地俯视着她的额头,想叫她再坚持一下,就一下,他一定能救她,却因为这么一个小小的失神,被一道直冲向后颈的火光击倒

等他醒来时,双手空空如也。

“将军,您的伤口还没处理好。”屠伯手中的绷带还没缠完,因他突然起身,不得不松手,怕扯到他的伤口。

天盛坐在床沿,环视一眼四周——他仍在行宫,“她呢?”

屠伯也跟着看一眼四周,他不太确定将军口中的“她”是谁,“太后已经无碍。”

天盛皱眉看向屠伯,屠伯立时知道自己猜错了,只是他并不知道玲珑也在敬恩宫内,所以没想到这一块,他到敬恩宫时,只看见将军趴伏在假山背后,并不见其他人,“敬恩宫已经烧毁。”

天盛低头看自己的掌心,手上的血渍证明他那些记忆并非幻觉,迟疑半下,低道:“玲珑。”这还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屠伯蹙眉,想一下后,道:“属下并没见过夫人。”

没见过

他硬撑着僵硬的身体再次来到敬恩宫,宫内一片狼藉,到处是横七竖八的碎木和箭翎,几名宫人和刺客的尸首摆在空地上,有的完整,有的不完整,但没有她。

看完尸体,他方才撑住烧成半截的横梁坐到台阶上——近日,他的旧伤复发,来行宫前还在发高热,跟刺客周旋了好一阵儿,身上中了两刀,背部还有两支箭头没有取出来,难免有些吃不消。

此时,范九正踩着满地的砖块和朽木,踉跄着走过来——今晚的一切都是他引起的。

是他想跟天盛赌气,明知道有人要刺杀自己,却自富地以为自己可以控制全局,还特地把玉玲珑那个女人带来行宫,他原本是想看天盛到底舍不舍得为救他而牺牲他的小情人,这么一来,既可以试试他这位继父的忠诚度,又可以趁机除掉那个女人——他的母亲绝对不能跟人共事一夫,何况对方还是个荡妇的女儿,他天真的认为这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结果,他没想到刺杀他的人会这么多,这么厉害,厉害到他的黑衣禁卫死伤大半,连带母后也受了伤——母后是在知道他带走玉玲珑后跟过来的,来救玉玲珑,不是那个女人的命重要,而是母后担心他跟天盛会为了那个女人产生嫌隙。

他从没想过会是这种结局。

一向志向高远,自命不凡的范九正,觉得自己好像真得做错了。于是站到天盛跟前,默不作声。

天盛与他一样,也默不作声。

这算认错么?

这算认错了!

两人心照不宣。

良久后,天盛望着满地的狼藉,低道:“你可以选择继续跟我为敌。没人会拦你,就算你把齐国送人,也是你的齐国。”

范九正仍然低着头不吱声。

天盛费劲地撑起身,缓步离去,在经过假山时,下意识看一眼山石上的那摊血

夜色正黑,星子眨眼,跳出行宫内的晕黄宫灯,但见四野一片灰寂。

旷野中,某条歪七扭八的小道上,一辆马车正哒哒前行,车篷上挂了一盏风灯,随着马车前行,灯光摇曳不定,照在车驾处那一男一女的脸上,模糊不清

“你怎么不干脆一刀杀了那姓天的?”男的问女的。

“我当时手上没刀,再说救人要紧,只能拿棍子打他,不过他倒地后,我多踹了几脚。”女的说得洋洋得意。

男的示意一下车内,“你跟里面那个什么关系?”

“朋友,生死之交,你呢?为什么要绑架我们?”女的盘膝。

“我没绑架你,是你自己非要跟来,我只是跟着我家主人来都城还个人情。”

“既是来还人情,那为什么要带走她?”女的示意一下车内的人儿。

“主人没说。”男的上下打量一眼女的,“你能潜进皇宫大内,武功一定很好吧?”

“那是。”

男的耸眉,“可你连我都打不过。”

“那是因为我受了伤。”

男的因为这话乐得不轻,“你叫什么?”

“小缎。”

男的也自我介绍,“我,段方,我们俩就差一个字。”

“你这酒壶看起来不错。”女的似乎很欣赏男的酒壶。

男的毫无戒心地解下腰上的酒壶递给女的,“我自己做得。”

“看不出来啊,手艺不错。”女的赞叹地同时,举起酒壶,照着男的后颈就是一下。

只见男的瞠目瞪住她,女的以为没成功,再抬手打一下,就见男的直挺挺地倒到车架上。

由于女的双手双脚都被绑着,只能像蚕一样蠕动进马车内。

小缎,玉玲珑的生死之交。

她是作为赏金刺客被收买到行宫外做接应的,见宫内起火,想说趁机进去捞点值钱的东西——自从玉玲珑搬了地方,她便再也找不见她人,身上无钱又无处求援,只能想些歪门邪道,谁成想会在皇宫大内碰上她

“我跟你说,我好不容易救的你,那么多高手,知道带你出来有多难吗?所以千万可别死,死了就太对不起我了。”一边拿匕首割手上的绳子,一边警告昏迷中的玉玲珑,“这什么破玩意?怎么割不开?”忿忿之下,忍不住蹬一脚车门口的男的,只听咕咚一声,男人栽下马车,同时,一块木牌牌也随之滚进了车里。

小缎拿起木牌看了好一会儿,“吁——”

马车被拉停,小缎从车上跳下来,以僵尸的姿势往车后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刚才掉下车的男人给拖回来——可不能把他给丢了,否则玲珑的命就没了。

那块木牌她认识,舅舅拿给她看过,是陈国晾马山的东西,晾马山的晾马山庄可是绿林道上颇有名的一号,他们可是有钱人,至少能给玲珑付医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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