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死么?”他问她。

“怕。”她最怕死,所以才一直这么任由他为所欲为。

“有人说想要你的命。”将她的手一点点贴在自己光裸的胸口。

玲珑哼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安太后能忍到今天,那是她好性儿。

“不怕她?”

“怕,我们这种人,任何人都要怕。”草萤知蝉,无骨无皮的身份,谁都要怕。本来她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如今不一样了,她有了最亲的人,而且还是两个,任何该怕的都变得没那么可怕了。

“人生来就短暂,没什么可怕的——”像他,没有真正害怕的东西,也不知道该怕些什么。

“”俯身趴到他的胸口,记得以前的那个疯掉的女人说过,要等着看他绝望无助的那一天,会有那一天么?这样一个对生死都没有恐惧的人,难吖,“也许你是对的。”

52、四十八 雪下柳 ...

他要休息了,或者一年半载,或者更久,因为无大事可操心,因为要培养小齐王的孤家寡人的本事。

他避到了正在建的度城,名义上是都监度城建造,开凿西北商贸,私下却是放权任流,他走得很果决,没有给那些官员留下任何挽留的机会。

玲珑却很开心,因为她可以回去了,带着孩子。

有他在,安氏留不住她,齐王也留不住她——这就是权倾天下的好处,可以说一不二,没人敢跟他对着来。

陆樵早已将一部分人转移进了度城,学商贸之礼,行商贾之道——看来土匪是要转行了。玲珑也就没再回晾马山庄,如今世人皆知他武秦王有私生子女,与他有仇有恨的,自然不会放过他的子女,跟在他身边,孩子们能保命。

晾马山庄在度城的庄园叫木园,已初具规模,也是他们目前的下榻之地,应该说是他住在她的地盘。

今时不同往日,往日他日理万机,如今却是她整日忙碌——陆樵心思多,将以前劫掠的商货交由玲珑转卖,因为价格低廉,因此砸通了皮货交易的市场,相信能从这儿赚上一点小钱。当然,也并不是说从此就要成为商贾,庄子里的壮丁多是习惯了土匪的生活,不是生产,主要还是靠镖局营生——往日劫道,如今护道,也算得上学以致用。

今日镖局开张,作为晾马山庄的一份子,玲珑自然不会缺席,而天盛依然闲适无聊,晨练之后就是看书,看完后去查看度城的城防——度城围墙已于月前完工,如今正在修建四门,所以无事可做时,他就会到这边来转转。

“将军?”屠伯好奇于将军突然停下来专心在看什么。

天盛正站在青石桥上遥望河湾的某处,“那是什么地方?”示意了一下远处正在建的园子。

屠伯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一株柳树掩着一户门庭

“那块地方应是岭南王家的地方。”

“那小院子不错。”言下之意他看上了。

“是。”屠伯明白了。

秋时,当第一场雪降临时,玲珑来到了他要入住的院子。

拉开车帘后,她愣了一下,因为这地方很好看。

不大的门楼,青石灰瓦,门楼旁植了一株老柳,难得能在这西北之地见到这么大的活着的柳树,树前还铺了灰岗石的小道,小道前是河湾,最重要的,这里没有风,大团大团的雪几乎是垂直下落的,煞是好看——奇怪了,这里为什么没有风?明明今天的风很大呀,而且不远处的雪松还被吹得枝节乱颤

羽申看一眼屠伯,来度城后,他一直跟着玲珑,并不知道将军还买了这么一处小院子。

屠伯心里最清楚得到这间小院何其不容易,因为不能报出将军的大名,只能通过普通的方式来购,偏那王家死不愿意,费了多少周折方才买到,本来他是不清楚将军为什么会喜欢这么个地方,他一向不在乎住得地方景色如何,如今看夫人那乍然的惊喜,他明白了。

“辽辽,娘抱抱。”下了马车,玲珑赶快过来抱儿子——他一向不抱儿子,每次都是提着他的腰带,看得人心惊胆颤。

小院子不大,过了影壁之后便是宽敞的院子,三合院的样式,很整齐。院子里也没有风,大团大团的雪垂直下落,十分静谧。

进到正厅后,玲珑方才拉下头上的风帽,帽檐的灰白毛边上沾得全是雪,怕融化滴到孩子身上,忙将儿子递给奶娘,伸手脱下风衣。

屋里早已生好了暖炉,所以身着单薄的棉衫也不怕。不晓得他何时开始装饰这屋子的,一应的物品都很齐当,可见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

“小西,辽辽,饿了吧?”玲珑先跟暖榻上的两个娃娃打招呼,“娘去给你们做饭。”

因为担心不安全,除了从宫里带来的两个奶娘,他们身边不再有任何侍奉,当然,还是有屠伯和羽申的,但他们做饭实在不怎么样,所以只要有空,都是玲珑带其中一个奶娘去做。

两个奶娘也乐得跟着她去做饭——他平常是不笑的,加之线条天生就硬,以致两个奶娘特别怕他,远远望见就到处躲。

像现在,一做晚饭,两个奶娘便一致躲在厨房里吃饭,不往正厅迈半步,害她一个人要同时照顾两个孩子。

“不可以抓姐姐的头发。”拉开儿子的小手,小家伙无赖的很,只许喂他吃饭,喂姐姐一口,他就会伸手去挠。

“吖?”小家伙坐在竹子编成的围凳里,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做出一副诱人疼爱的懵懂表情。

“好,那等姐姐吃完这口再给你。”喂乖女儿一勺汤后,再伸手捏捏儿子的小脸蛋,“少调皮一点该多好啊。”

天盛看一眼“玩”得正开心的母子三人,放下筷子,“这几日,你尽量少出去。”

“啊?”玲珑回头。

“最近宋人出入多,可能要生事。”

“知道了。”

吃完午饭,他仍旧到书房去看书,等她把两个孩子都哄睡,他才过来,倚在卧房的门框上,专注地看着她给孩子们盖被子。

“陪我出去走走。”这还是回到度城后,第一次要她陪他出去——刚才不是还让她少出去?

出了街,过了青石桥,风雪渐大,哪里好散步?无奈之下两人躲进了一家茶楼。

因为羽申和屠伯要留在家里看顾两个孩子,所以今天就他们俩出来,至于暗处还有没有其他灰衣卫,她就不知道了,总之表面上是没有。

度城在建,尚未从内地遣迁移民,所以如今在城内的大半都是各地来往的商贾,茶楼里的客人也都是天南海北的口音。

玲珑将围巾拉到鼻尖,选了最靠里的座位,身形正好被他挡去,所以并没招来多少目光,她开口跟伙计要了一壶毛尖,打算等风雪小一点就走。

茶楼里人多口杂,少不了有闲磕牙的。

“听说武秦王来了度城,不知真假。”问话的是个西北口音。

“属实,我自大都来时就听说了。”答话的是个大都口音。

“武秦王不是刚在隋苏大败宋军,怎么会来度城这么偏僻的地方?”这个是南方口音。

“卸磨杀驴呗,如今四野升平,该到了做太平君上的时候,还留着那些障碍做什么?哪朝哪代,那功高盖主的人会有好结果?”西北口音的。

“安太后不是下嫁了么?难不成小齐王连自个的父亲都杀?”

“再怎么说,也不是亲生的,我可听说武秦王的美妾给他生了俩儿子,这有了自己的儿子,还能保别人的儿子?小齐王他能不惊心嘛。”

“先王还在的时候,听说就给了武秦王成堆的美人儿,也没听说哪个诞下一男半女的,这美妾生得到底是不是正主的?”

“废话,不是正主的,他养她作甚,我一外侄在宫中做宦子,听他说,武秦王那美妾丽颜美色,不可方物,是当年宋王身边的那位玉美人之女,可想而知啊——”小道消息看起来很可靠。

“玉美人之女?那会不会是宋王的闺女?或者是先王之女?”玉美人显然很出名。

“对对对,这就说得通了,能得到他武秦王垂青的,显然是身份显赫,就算不是宋王的闺女,也定是先王的,呵这就有意思了,你想那武秦王娶了太后,又纳了先王的亲生女儿,这等同于娶了人家老婆,还睡了人家闺女,那齐王能不恼嘛,啊——”结尾词是一声痛呼——牙掉了。

受害者捂着满嘴血四下张望——不知自己得罪了哪位高人。

众人也都因此乍然禁口。

“各位,莫谈国事,莫谈国事,小心引火烧身。”店掌柜的赶紧出来打圆场,生怕店里生事。

玲珑则看一眼身边人手上的花生米,那颗牙显然是他所为他会在乎别人的说法?还是因为这些人侮辱了安氏母子?

“这位兄弟,可否拼桌?”一道说不上熟悉,但绝对听过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玲珑顺着声音抬头,随即怔一下——他宋齐梁?!

相比玲珑的惊愕,天盛到是十分怡然,眼未眨,头没抬,只随手指了指对面的座位示意问话的人坐——想不到这老小子还真敢跑到他的地盘来。

53、四十九 狼多 ...

店内变得很安静,本来他们周围就没人坐,如今撤得更远索——天盛、宋齐梁本都是万人之上的气势,慑人不近也正常。

玲珑拉下围巾,接过店伙计手上的茶壶,道一声:“我来吧。”

店伙计赶紧把茶壶交给她,局促着离去。

“近来可好?”宋齐梁这话是对着玲珑手腕上的红玉珠说得。

“很好。”玲珑抬手给宋齐梁倒上一杯茶。

“怎么不去祭拜她?”问话的口气有点理所应当,这个“她”自然是指玉茵茵。

“没人记得才好。”娘不会喜欢他去祭她的。

宋齐梁端起茶碗,哼笑一下,“一样倔。”

玲珑捧起茶杯喝茶,不想再跟他说话——就是这个人害得她家破人亡,四处漂泊。

“隋苏玩得不错。”与玲珑的招呼打完,宋齐梁转头与天盛搭话。

“比之长平,差太远了。”天盛饮一口茶,回他。

他们俩曾在多年前的七国之聚上见过,当时宋齐梁是刚登基的宋王,而天盛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如今皆已是九五至尊的荣光,时间的确是个可敬的东西。

“漠北荒凉,真要久待?”宋齐梁。

天盛从盘中拿一粒青梅在指尖,欣赏着,“阁下不也在?寂寞不了。”伸手,将青梅递到玲珑嘴边。

玲珑蹙眉,这人故意看她笑话?抬手想将青梅拿过来,却被他闪开,非要亲自塞进她口中不可。

“尝尝。”他对她道。

她躲过去,气他非要她丢脸,“不吃。”谁想“不吃”二字说罢,青梅就趁她说话的时候进到她口中,她下意识拍开他的手。

这番的“郎情妾意”的确会让外人尴尬,不过这个“外人”可没那么容易尴尬。

“有空么?下盘棋?”宋齐梁竟这么提议。

“别的没有,就时间多,到我那儿去看看?”天盛提出邀请。

玲珑知道他们俩都是话外有意,不只是简单的邀请下棋这么简单。不近暗暗叹气,今晚又要多做一个人的饭了。

只等这三人出了茶楼,众客这才呼出一口大气,都在暗中猜测着三人是谁——那气场实在太特殊。

外面,风雪仍旧没停——

到家时,孩子们已经醒了,奶娘刚喂完奶,看到亲娘回来,两个都活蹦乱跳。

宋齐梁坐在客座上,看着逗弄一双儿女的玲珑苦笑,茵茵也曾有过他的孩子,可惜,尚未出世便死在了腹中。

“她们母女俩很像。”这话是对天盛说得,“都喜欢孩子。”

天盛看一眼抱儿女进屋去的玲珑,她的确喜欢孩子,孩子比她的命都重要。

两个男人没怎么说话,他们用别的方式交谈——下棋,两人在书房里整整下了一个下午的棋。

直到傍晚时,玲珑在书房门口轻声一唤,“吃饭了。”

他们倒是都很听话,放下手中的棋子,起身出来。

天盛和玲珑都没有什么待客之道,不邀请也不相让,照旧做他们原本该做的事——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样,对此,宋齐梁还颇有点不习惯,感觉这饭吃得没脸没皮的。

“再抓姐姐,就打你屁股。”玲珑点着儿子的小脑门威胁,这臭小子欺负人的能力跟身长严重不成比例。

正在吃饭的天盛见状,伸手过来,在儿子抓人的小手上弹一指-小家伙是不哭的,只是小手像反抗似的在空中上下扑腾。

一旁的姐姐看着亲爹弹弟弟,咧着小嘴笑起来,像在声援他的正义之举。

宋齐梁没看小男孩,倒是盯着女娃娃看了半天,小娃儿笑起来的样子很像一个人——

“叫什么?”看着小女娃问玲珑。

“没取好。”不想跟他有太多交集。

没取好当年茵茵也没给他们的孩子取好名字啊

一顿饭吃下来,天色已经转黑,大雪变成小雪,宋齐梁要告辞了,非让玲珑送他出门——

门楼上的灯笼照在漫天的细雪之间,晕出一圈暗黄,晕黄内,宋齐梁递给玲珑一只扳指——

“她一直带在身上,也许该给你。”

玲珑倏尔抬头看他,她娘亲身上的东西,怎么会在他这儿?“你把她带去哪儿了!”他不会去天降山挖他们的墓穴了吧?

“她是我的人,自是要跟我走。”

“你怎么能是你把她送给范袭,是你不要她,她在天降山很好,没有比那儿更适合她的,你凭什么带她走?!”

“我不会让她跟一个土匪同穴而居。”

“混蛋!”

听她骂他,宋齐梁却笑了——想必茵茵要是活着也会像这丫头一样愤慨吧?可他就是不能让她跟一个土匪在一起,年纪越大,就越加想念她,想她当年在他身边的一切。

“屠伯,去杀了他。”玲珑望着宋齐梁的背影,语气清明地交代身后的屠伯。

不等屠伯有所反应,那宋齐梁背影前便多了四五个黑影儿,玲珑也知道杀他是不可能的,可让她看着亲娘被带走,她实在忍受不了

若非天盛出来拦住她,她一定去追宋齐梁,让他把她娘还来,他怎么能连一个死去的可怜人都不放过

“松手。”想挣开天盛,却挣不开,“他把我娘带走了!”

看着她掉眼泪,他道:“不过一个躯壳而已。”真想留下来,谁也带不走。

“不是躯壳。”年少时她不懂,可现在她懂了,她娘是爱这个男人的,否则不会为了他那么轻贱自己,躯壳让他带走了,就都带走了,“是所有的,所有的,都带走了,那我爹该怎么办?”连个躯壳都没留下,孤独一个人躺在地下多可怜。

“”天盛也不知道该怎么劝她,这种事无可劝慰。

玲珑从来没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因此这次关系到了她的父母,或者还联系了她自己的际遇,长期处在孤独与无奈之间,她实在需要一点释放。

好不容易哭完,又吐了,还发了一整夜的烧,直到隔日晌午才清醒。

她醒来时,屋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瞅一眼梳妆台上的漏刻,晌午了,不知道孩子们可好

撑起身子下床,外间里也没人,往书房看,他正站在书架前寻书。

“醒了?”看见她时,他这么问。

“孩子呢?”

“太吵,让他们抱去木园。”他低头翻书。

玲珑叹口气,转身拿了衣架上的斗篷,打算去木园抱孩子回来。

“你要是去接孩子,记得躲开屠伯和羽申。”

“”

他仍看着书:“早上已经告诉他们,若是你去抱孩子,就送孩子回晾马山庄。”

“”这个人真是,“他们晚上睡觉会认人的。”没有她在身边不行。

“总会有第一次。”

“”跟这个人不适合讲道理,她今晚非将孩子接回来不可,不过这之前,有事要先与他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