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二十七八岁,”他用交握的十指抵住下颌,缓缓开口:“尖锐的能量布满你的身躯,令你很难保持冷静。你的人际关系很差,在你的周围,敌人远远多过于朋友。你常常会因为这份尖锐而陷入困境,遭遇背叛,受到非议,你过得很茫然,也很艰难。曾经与你关系最亲密的人都已经离你而去,这让你始终无法释怀。”

只简短几句,梵伽罗就准确地点明了杰弗瑞的过去和现在。在那场双重背叛里,他失去了工作、爱人和最要好的朋友,他几乎是一无所有地逃离了那个名利场,却始终无法治愈心底的伤口。

三位评委对杰弗瑞的了解并不多,于是转头去看宋温暖,而宋温暖却捂着嘴,瞪着眼,一副想尖叫又极力克制的表情。

杰弗瑞的眼眶已经红了,他这才猛然醒觉:这根本不是什么测试,而是一次深层剖析,因为他在梵伽罗面前根本就是透明的,这让他既惶恐又难堪。他不知道梵伽罗还会说些什么,他害怕他把自己腐烂的伤口揭开给所有人看。

果然,梵伽罗一字一句说道:“你只能用更尖锐的一面去应对外部的一切,你喜欢把美好的东西撕碎给别人看。你知道自己得不到幸福,因为那东西你早在三年前就已经彻底失去。你讨厌虚伪,讨厌丑陋,讨厌谎言,为了躲避这些,你会拒绝所有的亲密接触,也会展开无差别的攻击,但这样的你,却也变得越来越令人憎恶。诽谤和攻击始终与你同行。也有很多人围绕在你身边,他们似乎非常崇拜你,而你却并不确定他们究竟是喜欢真正的你,还是你与人争斗时丑陋的模样。于是你又陷入了更深刻的自我怀疑,你最终想要撕碎的,其实是你自己。”

杰弗瑞张开干涩的口,想要打断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如果梵伽罗手里有一把手术刀,他相信自己的心脏和头脑定然已经被这个人完全剖解了。

“不要再说了,我退出,我不测了!”他的呐喊就是最好的肯定,于是所有评委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梵伽罗居然说对了!

“你不用退出,”梵伽罗的嗓音始终平和:“该退出的一直不是你。没有人知道,当你用不屑而又狂傲的态度去面对那些背叛者时,夜深人静处,你会卷着被子偷偷地哭;当你酣畅淋漓地辩赢所有敌手时,你会离开人群,独自坐在阳台上落寞地吹着风;你讨厌虚伪,所以你活得真实;你讨厌丑陋,所以你拥有一双能发见美的眼睛;你讨厌谎言,所以你把最诚恳的自己留给了你最在乎的人。没错,现在你的确没有什么朋友,但是所有能被你称之为朋友的人,却都真心实意地爱着你。你的目光总停留在过去,所以你未曾发现,在三年后,你的身边早已开满了花,你的认真努力,你的真实无伪,让你赢得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你值得那些人的崇拜。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他们真正喜欢的一直是你,而不是你所谓的丑陋的姿态。”

略微停顿片刻后,梵伽罗无比温柔地喟叹:“你自己就是一件美好的东西。你把最美的一面赠予别人,却把最脆弱的自己深埋;你用尖刺对着敌人,却把柔软的腹部留给朋友;你对这个世界真心以待,所以这个世界也会温柔待你。如果你试着睁开眼睛看一看,你会发现幸福早已在你身边。”

杰弗瑞在梵伽罗说后半段话的时候便一直捂着嘴,死死压抑着内心的动容,直到这最后一叹才终于流下两行眼泪,然后举目四顾,像是在急迫地确定——他的朋友,他的幸福,真的都在吗?

宋温暖红着眼眶冲他挥手,示意自己一直都在。

导播举起手,指着身旁的一名摄影师,无声呐喊:“看他,看他,他爱你!”

那摄影师长得非常高大,面容也很刚毅,皮肤是性.感的古铜色,健硕的肌肉将T恤衫绷得紧紧的,整体形象竟然十分耀眼。他此时正脸颊通红地看着杰弗瑞,湿漉漉的眼睛满溢期待。

杰弗瑞及时捂住了快要脱口而出的尖叫,因为这人竟然是他认识了十几年的学弟。他爱着自己?什么时候的事?

三位评委都惊了,因为梵伽罗的每一个字都在现实中得到了验证,而他直到此时还未曾真正见过杰弗瑞,又是从何得知的这些讯息?那场暗恋,恐怕连当事人自己都不知道吧?所谓通灵,真的能做到这种程度吗?

然而梵伽罗很快就用事实告诉他们,可以!场中所有人的交流都是无声的,而他却在杰弗瑞不敢置信地看向摄影师时轻笑道:“你不上去握他的手吗?”即便蒙着厚厚的布,他也对现场发生的一切了若指掌。他看不见,却比所有人都看得更清楚。

杰弗瑞这才如梦初醒,连忙跑下台,握住了学弟的手。他根本来不及思考自己的感受,只听见那人的一句提醒便下意识地照着他的话去做了,做完之后竟也没有后悔的感觉。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一次,你的选择是对的!

摄影师将学长拉入怀中,激动却又克制地宣誓:“以后我一定不会让你独自躲在被窝里哭,我永远都在。”

两人很快就分开了,录制现场却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这一幕不知道软化了多少人的心,让他们忽然意识到,这个世界原来如此美好。

宋温暖哭得眼线都花了,她亲手把杰弗瑞从那个泥潭里拉出来,自然明白他能再一次拥抱幸福需要耗费多大的勇气。若是没有梵伽罗,若是没有这误打误撞的测试,他可能终其一生都会缩在那厚重的壳里,守着他早已腐烂的伤口。

宋温暖啪啪啪地拍手,脸颊还竖着两行黑色的泪痕。宋睿则头看她,就像在看一个傻瓜。

梵伽罗一旦进入某一个场合,便会自动自发地接过掌控权。他清冷的嗓音在测试间内回荡,打断了还沉浸在感动中的人们:“好了,下一位测试者是谁?”

宋温暖呱唧鼓掌的样子猛然僵住,过了好一会儿才悻悻地放下手,撩了撩鬓边的头发,佯装自然地说道:“请下一位测试者站起来。”

丫丫连忙站起身,眼睛比探照灯还亮。她不怕被剖析,反而迫不及待地想与梵伽罗进行一场心灵与心灵的交流。谁也没发现,坐在她身边的俞云天正不断摆弄着自己的袖扣,一下下,一圈圈,这是他纾解紧张的惯有动作。

☆、第七十二章

丫丫既期待又紧张地站在原地, 见梵伽罗始终坐在沙发上没动, 便拿起笔, 在导播事先交给她的一块白板上写道:【暖暖姐, 我要不要把手掌举起来让他感应,像之前撕撕姐那样?】

宋温暖纠结地看着这行文字, 最终觍着脸问道:“梵伽罗, 你准备好了吗?需不需要我们的测试者举起手配合你?”而在此之前,她可是连动都不许梵伽罗动的。

梵伽罗摇头轻笑,“不需要,坐着就好。我能感觉到这是一团柔和的,敞开的能量体,她很愿意接纳我的观察。”只这一句,他就点出了丫丫的心态变化。

丫丫一边灿笑点头一边竖起大拇指。她起初的确对梵伽罗有些抵触和轻视, 但在见证了杰弗瑞的奇迹后,她却开始渴望这种来自于意识层面的交流。她内心有很多迷茫和困惑, 需要一个富有思想的人来开解、指引, 因为她仅凭自己的力量已经找不到出路了。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梵伽罗这里寻获答案,却很期待那最终的结果。无论如何,这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也是一种全新的尝试。

梵伽罗伸出手掌, 隔着虚空去感应,而他掌心所对的位置正是丫丫的方向, 不偏不倚,就那样将她笼罩。

即便隔着两三米的距离, 丫丫的呼吸和心跳也不由自主地乱了节奏,更有一种被重重气膜包裹的迟钝感经由每一条神经末梢传导过来。然而与之相对的是:她的思绪和情感却像浪潮一般在她的身体里翻涌,将她沉淀下去的悲喜搅动;将她隐藏起来的秘密挖掘;甚至将她刻意遗忘的伤痛重新推上心尖。

她安静地坐着,可是谁也不知道,她的头脑正经历何等的风暴,她甚至不知道这些风暴是自然产生的还是受了梵伽罗的影响。恍惚中,她猛然明白了“灵媒”这两个字的真正含义,原来人类的身体和思想也只是这种人的一个媒介而已,就像一本书、一台电脑、一部手机,可以源源不断地被他们读取。

这太可怕了,也太神奇了!丫丫的眼睛开始沁出泪滴,却始终无法在梵伽罗的掌控下挪动哪怕一根手指。她终于意识到,当自己笑看热闹时,杰弗瑞正在遭遇什么,那不仅仅是内心被看穿的感觉,而是皮肉、骨骼、思想,乃至于灵魂都被完全地渗透。

当梵伽罗终于收回手,静默以待时,丫丫猛然喘了一口气,表情既惊奇又兴奋。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具被冰封的人体,重回春暖花开的人间,所有的感知和思想在被冻结后又慢慢融化苏醒,竟比以往更敏捷敏锐。由此可见,梵伽罗的摄取对她而言并不是一种伤害,而是一种温柔地抚慰和治愈。

正如他形容杰弗瑞的那般,其实他也是一个对世界温柔以待的人。他刻意停顿了这么一段时间,正是为了让自己平复心情吧?这样想着,丫丫不由笑了,心扉也完全向这个人敞开。

梵伽罗足足等待了两分钟才开始剖析:“柔和的能量体,女性,二十五岁左右。”

导播对着摄像机举起丫丫的身份证,从出生日期换算,果然是二十五岁,当然,后期人员会把身份证的号码模糊掉。

“你是一个非常安静的人,很容易被周围的人忽略,但是在关键时刻,你却又能站出来扛起重任。你是一个非常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伙伴,你小小的躯体里隐藏着巨大的能量,外柔内刚这个词似乎是为你量身打造的。”

丫丫捂住通红的脸,不好意思承受这样的赞美,但是在场的所有人却都竖起大拇指,对此表示认同。宋温暖拿开话筒,对着摄像机低不可闻地道:“是的,丫丫就是这样的人,不喜欢说漂亮话,只喜欢办实事。无论我把多繁重的工作交给她,她都能按时完成。她是我最可靠的左膀右臂!”

宋睿目光专注地看着那个垂首静叙的青年,内心默默叹息:他果然能够通过感知,探测到外部的一切,他曾经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而不是所谓的戏耍和表演。

梵伽罗靠向椅背,语气变得很轻快:“你是安静沉默的,但谁也不知道,你的内心是何等的丰富多彩。几乎每时每刻,你都会产生很多奇思妙想,它们有的很有趣,能逗得你暗暗发笑;有的很可怕,能扰得你整夜难眠;有的很怪诞,让你接连好几天处于困惑中。你身边的人总会担心你太过封闭孤单,但是他们完全不知道,即便只是一个人,你也从来不会孤单,你自己就能活出一个精彩的世界,你丰富的想象力就是你最好的朋友。别人来自于nation,而你来自于imagination,你是创造力本身。”

宋温暖和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从来不知道丫丫还有如此鲜活的一面,于是便都朝高台上看去。

丫丫嬉笑的表情已经被严肃取代,她极认真地听着这段话,内心有激动,也有被理解和被肯定的喜悦。是的,梵伽罗说的一点都没错,她真实的内心就是如此,像一个童话王国,充满了多姿多彩的奇幻想象。她只静静地躺在床上冥想,也能愉快地度过一整天。她的心是敞开的,明亮的,也是丰富的,多彩的,她从来不会觉得一个人待着有多无聊。

除了她自己,谁都不知道她还有如此幼稚的一面,她努力打造出职场女强人的范儿,可是私下里,她却那么不切实际。

真实的面貌被梵伽罗揭开,丫丫有些担忧,于是用左手捂住半张脸,不敢去看大家的反应。

梵伽罗眉心微蹙,忽然转了话锋:“但是最近,你的内心却充满了挣扎和困惑,因为你正在考虑要不要离开一个对你而言十分重要的人。”

来了,来了,最大的秘密终究还是被发现了。丫丫以手掩面,回避与任何人对视,尤其是坐在台下的宋温暖。而宋温暖却毫无所觉,正支着耳朵,瞪着眼睛,做出等待八卦的表情。

宋睿瞥她一眼,不由笑着摇头。当一个傻瓜有时候也满幸福的,至少痛苦不会来得太快,只会来得太突然。

梵伽罗徐徐道:“这个人是你生活的重心,是你的朋友,师长,知己,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刚踏出社会你便开始跟随她,就像地球跟随太阳公转。你崇拜她的精明强干,欣赏她的大气果决,向往她的豪情壮志,确切地说,她是你的引导者,同时也是你的塑造者。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你,没有她,也不会有你的成功。”

宋温暖开始回过味来了,笑容僵在脸上,震惊发于心底。如果她的耳朵还好使,梵伽罗形容的这个人不正是她吗?丫丫想离开她?为什么?她待她不好吗?

宋温暖懵了,不敢置信又极度受伤地朝台上看去。丫丫已经放下捂脸的手,噙着泪珠回视。她犹豫了那么久,挣扎了那么久,甚至几度放弃离开的念头,却没料会在今天,以这样离奇的方式揭露。

两人无言地看着彼此,眼眶慢慢熬得通红。

在场的工作人员都知道丫丫对宋温暖而言意味着什么。她们是朋友,同时也是姐妹,是最了解彼此也最支持彼此的存在。所有的朋友都会有撕破脸的那一天,可她们不会,她们只会在一次次的分歧中把彼此的心贴得更近。

场中的气氛极度尴尬,沉默在所有人中间蔓延,而梵伽罗却像感知不到一般,继续用他的节奏述说着:“当然,你很舍不得,也很难过,但是你却又一天比一天更深刻地意识到——现在这份工作并不能带给你快乐。你是为了她才奋不顾身地投入职场,成为强者,但是你的理想并不在此。把所有奇思妙想都化为文字,变成影像,放送给所有人看,这才是你一直以来最大的梦想,但你无法在梦想和友谊之间做出取舍,两个都是你热爱的,珍惜的,你不想放弃任何一个。”

梵伽罗叹息道:“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你具备惊人的天赋,你理想的翅膀会带着你飞向更高的地方。你所遭遇的困境,其实并非不能两全,因为你从来没有问过,当现实遭遇理想,你最为崇拜并热爱的那个人,她会怎么做。她会囚住你;亦或高举双手托着你,送你去飞翔?”

梵伽罗转动头颅,直勾勾地“看向”宋温暖,即便他什么都看不见。

宋温暖却仿佛能够感受到他锐利的视线,那是连她的心都能照亮的一把火焰。她飞快擦掉眼角的泪,又收回那些杂乱的思绪,毫不犹豫地做了个托举放飞的动作——去吧,去做你喜欢的事!

丫丫在她抚慰的目光中哽咽失声,这份友谊终究没有被她辜负。

在场的工作人员纷纷避开镜头用手背擦泪,他们今天见证了太多美好,也收获了太多感动。

梵伽罗等两人都平复了心情才慢慢给出结语:“地球为什么会诞生生命?因为除了公转之外,它还学会了自转,人也一样。”

“我明白了,我真的明白了,谢谢您梵老师,今天太感谢您了!”丫丫站起来不断向梵伽罗鞠躬,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掉。这次剖析彻底将她解救了,对于未来的路,她已经完全看清楚,不会再犹豫,也不会再挣扎。当然,更美妙的是她并没有失去最重要的朋友,反而收获了更纯粹的一份友谊。

她捂着哭泣的脸跑下台,宋温暖立刻站起来,紧紧将她拥抱。

“傻丫头,你心里有了规划应该直接跟我说呀!我知道你喜欢编剧和写作,我不是一直在给你找老师吗?我早就想好了,以后我开一个影视工作室,你就当我的金牌编剧,我俩一起打造一部超棒的电影!不要觉得对不起我,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你飞得更高更远,我只会为你感到高兴!”宋温暖用哭腔说道。

“我知道了暖暖姐。暖暖姐,你果然是我的暖暖姐!你好暖啊!”丫丫又哭又笑,模样很狼狈,却又快乐地像个孩子。

场中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毫无疑问,梵伽罗又一次击中了测试者最柔软也最真实的内心。他的通灵能力简直强大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有关于他作弊的那些指控,现在看来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宋温暖和丫丫好不容易才分开,然后手牵着手躲到一旁去洗脸补妆。

二十分钟后,节目重新开始录制。

梵伽罗双手合十支着下颌,静默而又极有耐心地等待着两位女士。众人直到此时才渐渐意识到——他是一个何等优雅、绅士、温柔的人,他值得所有工作人员的尊重。

“梵老师,不好意思让您久等了。”再回来时,目下无尘的宋温暖竟连敬语都用上了,一声“梵老师”,她叫的半点都不勉强。

宋睿嘲讽地瞥她,而她却还厚着脸皮冲梵伽罗笑,即便对方什么都看不见。

“无妨。”梵伽罗随意摆手,“下一位是?”他略微偏头,“看向”独自坐在高台上的俞云天,而对方正笑着冲他颔首,姿态仿佛非常从容。

宋睿沉静的眸光开始闪烁,一改之前的慵懒,变得正襟危坐。他最为期待的一幕终于要开始了。

宋温暖却丝毫未曾察觉到这平静表象下的暗潮汹涌,正颇为期待地看着自己的男朋友。梵伽罗会说什么呢?赞扬男友的成就?剖析他的审美和品德?揭露他们之间愈发甜蜜默契的情感?无论梵伽罗说什么,应该都是一些美好的东西吧?

然而她脸上的笑容很快就被现实打击得点滴不剩。

梵伽罗拧眉道:“恐惧、慌乱、闪躲、懊悔,你在抗拒我,而且非常强烈,为什么?”

宋温暖连忙去看男友,却见对方摊开双臂耸肩,笑得十分无奈。他似乎也不知道梵伽罗为什么会这样说。

宋温暖心绪稍定,而梵伽罗则慢慢登上高台,径直走到俞云天面前。他垂眸“看着”对方,那被厚厚黑布层层裹缠的双眼似乎能穿透一切有形之物,照见最本质的东西。

俞云天仰头看他,脸上还带着轻松的笑容。他并未站起身,张开手,配合这个人的读取,他以为这样做就能平安无事地度过这次测试,但是很遗憾,即便他再怎么抗拒,那看不见的磁场依然悄无声息地将他包裹,渗透,浸染……

他就像一个从三维空间误入二维空间的生命体,被梵伽罗的意识压成一张薄薄的纸片,一览无余。

☆、第七十三章

之前还笑得从容不迫的俞云天开始慌神了, 即便隔着数米的距离, 摄像机依然能清晰地捕捉到他额头不断冒出的冷汗。他试图后退、挣扎, 却只是在原位弹动了两下小腿, 模样十分狼狈,于是他不得不看向女友, 眼里放射出求救的信号。只要他能恢复自由, 他一定会立刻中断测试。

宋温暖明显看出了他的不对,正想跑过去阻止梵伽罗的读取,却被宋睿摁住了肩膀,“你只要坐着旁观就好,别忘了,这是你的安排。”

宋温暖犹豫了,而梵伽罗却并未退回原位, 也没像前两次那般,在读到了确切的内容后就松开对测试者的掌控。他一直用自己的磁场困着对方, 然后徐徐开口:“男性, 三十岁左右,被掌声、鲜花、赞美、锦绣所环绕,斑斓的色块在你的脚下铺陈,将你送上巅峰。毫无疑问, 你是一个在现实中获得了巨大成功的人,与第一位测试者一样, 你拥有一双发见美的眼睛,你钟爱世上的所有色彩。”

宋温暖的心安定了, 对着摄像机连连点头。只简短的几句话,梵伽罗就说中了俞云天的年龄、性别、职业和成就,他的感知力如斯强悍。

俞云天却还在徒劳无功地挣扎。

梵伽罗垂眸“看”他,语气变得有些微妙:“但是,在光鲜之外,你却还隐藏着腐烂的一面,你似乎有两张面孔,一张笑得得体,一张笑得狰狞。你周身都是灿烂的光环,然而在光环的笼罩下,你投下的却是更浓烈的阴影。”

宋温暖轻松的表情僵在脸上,摄像师的手也忍不住抖了抖。两张面孔,笑的狰狞,腐烂,阴影,这些明显不是好话啊!

宋睿以手掩面,低不可闻地笑了。把俞云天推到梵伽罗面前是这些人今夜所做的最有趣的举动。

梵伽罗白得通透的掌心虚悬在俞云天的头顶,继续道:“我看见了一幅未完成的画,摆放在一个坐北朝南的狭窄房间内,慈爱的圣光轻覆于恶臭的**之上,信仰不是信仰,是妄想,是肮脏,是松节油的熏染和色块的遮掩而美化的假象。你想隐藏,又想宣扬。”

听见这些话,俞云天忽然放弃了挣扎。他抬起头,瞪着几欲裂开的眼,像凝望深渊一般凝望着梵伽罗。这个人就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见了他深藏于内心的隐秘,这太可怕了!

宋温暖逐渐意识到情况不妙,却只能握紧双拳等待。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她反而更想听下去。她通过男友的表情和动作已经明白,梵伽罗所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男友在极力隐藏着一种**,而这**是肮脏的,恶臭的,也是无法压制的。

“幼小的毫无防备的孩童于你而言是可以随意攀折的花。”

梵伽罗的这句话不啻于一枚炸.弹,引爆了整个录制间。所有人都呆了,就连摄影师举着摄像机的手都开始颤抖。

宋睿垂眸沉思片刻,竟也默默点头。他早就知道俞云天有问题,却没有兴趣去研究他的问题具体出在哪里,而梵伽罗一眼就看出来了。

“堂哥,梵伽罗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我想的那样吧?”宋温暖不敢面对这残酷的现实,她必须找一个人来否定她的猜想。但是很可惜,她面对的是没有心的宋睿,对方直视她,一字一句说道:“很遗憾,就是你想的那样。”

“不不不,怎么会!我不相信,他一定是感应错了!”宋温暖快哭出来了,却又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抗拒那隐约露出一角的真相。

梵伽罗继续在录制间掀起狂澜:“你擅长用美好掩盖丑陋,用艺术的奉献引诱无知的羔羊,你似乎觉得自己快得手了,于是你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因为即将到来的珍馐而兴奋战栗。这罪恶是你……”

梵伽罗的指尖顺着俞云天冷汗淋漓的脸慢慢移向宋温暖,一字一句说道:“也是你,是轻信、盲目和痴迷引来的恶狼。倘若再不清醒,你终会因此而悔恨。”

最后这句指控实在是太过严重,悔恨?因何悔恨?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录制间里的所有人都陷入了各种各样的猜想,却没有哪一个猜想是美好的,有希望的。如果梵伽罗的这番话是发生在杰弗瑞和丫丫之前,他们只会把他轰出去,然后对他大加嘲讽。但现在,经历了那些玄而又玄,准而愈准的灵魂剖析,他们竟无一人敢站出来,言之凿凿地对梵伽罗说——你一定是在胡说八道。

这些人里同样也包括宋温暖。明明梵伽罗叙述的这些都是毫无根据的,没有佐证的虚言妄语,但她却始终不敢站出来发表质疑,而是拼命思索,拼命回忆。她一定得弄明白那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也是一个罪人?她到底干了什么以至于她会悔恨?“悔恨”这个词的含义可比“后悔”残酷得多!

“家里有没有孩子跟俞云天走得比较近?”宋睿不得不提醒一句,他再怎么说也姓宋。

“妮妮!是妮妮!”宋温暖克制不住地尖叫,然后拿起手机冲出了录制间。她抖着手给自家大哥的女儿宋贝妮打电话,那头没接听,应该是在上课,但她却不敢停止,而是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惊惶又狼狈地等待着。

冷汗打湿了她的额发,弄花了她的妆容,可她却全然不顾,她只想知道妮妮到底有没有受到伤害,她怎么能主动把妮妮介绍给俞云天当模特?那孩子长得多漂亮啊!红润的脸蛋像天边的一抹朝霞,甜美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因为习舞而显得特别柔韧的身体像藤蔓一般舒展着,跳跃着,在光滑的木质地板上绽放裙裾,开出一朵朵花儿。

她如果是天使,那一定是世界上最美的天使!自己怎么能放心地将她交到俞云天手上?

哦对了,画!梵伽罗通灵时看见的那幅画!圣光、信仰、未完成……是了,是有那么一幅名叫《信仰之光》的画,是她亲眼看着俞云天画的,如今还摆放在他们同居的别墅的阁楼上,它描绘的明明是散发着圣光的玛利亚,怎么会有问题?

一时间,宋温暖想了很多,一旦抽离了对俞云天的情感,只从表象去看,她的脑子便活络了,眼睛也擦亮了,曾经被她忽略的细节均在此刻一一放大:

他对妮妮抱有超乎寻常的关注,他会主动去接妮妮放学,带她去很偏远的餐厅吃饭,吃到一半才会想起给女朋友打电话,报告一下行踪;他会在各种节假日给妮妮购买贵重的礼物,甚至亲自为妮妮设计演出时所需要穿着的服装;他会在妮妮病重时整夜守在床边,用手掌轻抚妮妮的额头。

这些过分亲昵的举动,因为有了一个姑父的身份做掩饰,竟然显得如此自然,如此合理,以至于宋家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在爱屋及乌!

宋温暖已经被自己的想象吓得魂不守舍了,调出另一个电话号码打了过去:“喂,嫂子,你在东郊吗?在?那好,你赶紧去我的别墅取一幅油画,在阁楼里,圣母玛利亚的,你一看就知道,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拿到画你就带给信得过的人去处理一下,看看那些油彩下面是不是还隐藏着另一幅画。记住,你一定要找信得过的口风严的人,千万不要把这事宣扬出去,知道这事的人越少越好!嫂子,我知道这件事很麻烦,但我只能让你去,别人都不行,真的,求你了,快去吧,我等着你的消息!”

挂断电话后,宋温暖便顺着墙根瘫坐在地上了。谁也不知道在给嫂子打电话时,她的内心是何等愧疚和煎熬,如果可以,她真不想面对这一切,但她不能不去面对,不能不纠正这些错误,否则她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与此同时,她还存着万分之一的侥幸——万一梵伽罗说错了呢?万一那幅画没有问题?万一妮妮和云天只是正常的长辈与晚辈的关系?

而她的这些妄想,终在妮妮的回电中粉碎。

“姑姑,你找我有事?”

“妮妮,你快告诉姑姑,你姑父有没有对你做奇怪的事!这很重要,你仔细想想!”

妮妮沉默了很久才小声说道:“他总想让我给他画那种画,他说那是艺术……”

宋温暖近乎于凄厉地喊道:“妮妮,你没同意吧?!”那种画到底是什么画,她不用问便已经猜到。

妮妮吓了一跳,连忙否认:“没有没有,我没有同意!我觉得那很奇怪!”

“真的吗?你别骗姑姑,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可以告诉姑姑,你在姑姑心里才是最重要的你明白吗?俞云天只是一个外人!”宋温暖反复确认,若是可以,她真恨不得顺着电话信号钻到那头,把妮妮上上下下亲眼查看一遍。

毫无疑问,这是她此生经历过的最狼狈也最恐惧的一天,她多么担心那些可怕的事会发生在自己的家人身上。梵伽罗说得对,她也是罪恶,帮凶!是她的轻信、盲目和迷恋,把俞云天这头恶狼带到了妮妮身边。而这样的情况竟然持续了将近两年,若是时间再长一些会怎样?妮妮会被他的热情和讨好迷惑吗?她还那么小,她懂什么?她能看见的只有俞云天身上的光环,而不是他邪恶的本质!即便已成年的自己,不也照样被俞云天骗得死死的吗?

这样想着,宋温暖竟害怕得直发抖。

所幸妮妮从来不会撒谎,她一次又一次地保证,她始终有好好地保护自己。

宋温暖挂断电话后已经虚脱了,可她还得等待嫂子的电话,就像等待法官的宣判。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十分钟?二十分钟?半小时?反正不管多少分钟,对她而言都像一辈子那样漫长。终于,被她汗湿的手紧紧握住的手机终于响了,嫂子尖利的嗓音从话筒里传来:“宋温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把妮妮交给你,你就是这么对她的?我已经给你哥打电话了,你等着吧!不给我一个交代,我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素来温柔爱笑的嫂子头一次对宋温暖发这样大的脾气,她的嗓音都被怒气扯破了,更有几声哽咽隐隐约约地传来。

这个电话挂断没多久,宋大哥的电话便打了进来。他张口便是质问:“宋温暖,我是不是有哪点对不住你,你要这样害我的女儿?你骗她给俞云天画那种画,你还配当个人吗?啊?!你的心里还有没有一点亲情?我告诉你,从今以后你别想再踏入我家大门一步,也别想再听妮妮叫你一声姑姑!”

“不是大哥,你听我解释!”宋温暖急切地对着话筒呐喊,但那头已经挂断了。她不用问也知道,被嫂子还原的画作一定很丑陋,丑到不堪入目。但那不是真的,只是俞云天的臆想,她一直都被蒙在鼓里,半点未曾察觉……

宋温暖哭得前所未有地狼狈,但她却也渐渐意识到,梵伽罗说的是对的,如果说俞云天是罪恶,那她这个纵容者也同样是罪恶。她已经开始悔恨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种蠢货!眼瞎了吗?心盲了吗?没有男人要了吗?宋温暖抬起手,照着自己的脸颊就是狠狠一巴掌,然后又一巴掌,直把牙龈都打出血来才被宋睿握住了手腕。

两人站在走廊里,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已经主动回避,未曾有谁因为好奇或关心而偷偷跑来看一眼。事关一个小姑娘的声誉,他们的不参与、不打听、不多问、不宣扬就是对妮妮最大的保护。

“够了!家里的事可以回去再解决,俞云天还在里面,你先跟他谈吧。”宋睿直到此时还相当冷静。

宋温暖抬头看他,语气透着怨恨:“堂哥,你早知道俞云天有问题,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没告诉过你吗?我说过多少次让你和他分手?你信吗?你有听我的话吗?宋温暖,不要等出事的时候再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别人没有手把手教你如何走路的义务,你已经长大了。”宋睿推开她身后的门,扬了扬下颌,“进去吧,俞云天还在等你。”

宋温暖走进录制间时所有的员工都已经离开,唯有梵伽罗和俞云天面对面地坐在两张沙发上,一个安静,一个狼狈。

那条黑色的布幔依然蒙在梵伽罗眼上,但是拿不拿掉它,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影响,所以他怎样都无所谓,他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处之泰然。

俞云天倒是满头的冷汗,整洁的衣服也变得凌乱不堪,双目里的惶然几乎能凝为实质。看见女友,他立刻站起来,哀求道:“暖暖,把刚才那段视频剪掉好不好?不要播出去,为了我的声誉,也为了你的侄女,你不想让她成为别人毁谤的对象吧?”

☆、第七十四章

再次走进录制间的宋温暖模样变得极其狼狈。她精致的妆容已经哭花了, 黑色的眼线液混杂着泪水, 糊成两团;原本卷曲有度的长发如今乱糟糟地披挂在肩头;裙子也因为久坐而布满褶皱, 臀后还沾着许多灰尘;更显眼的还是她含在嘴角的一抹血迹和白皙脸颊上红肿的几个巴掌印。

可是她的狼狈, 俞云天却完全看不见,也没有关切地询问一句。他的注意力完全放在了如何说服她剪掉镜头上面。他半是哀求半是威胁地述说着节目原版播出的后果, 拿俞、宋两家的私交和宋贝妮的名誉做筹码来维护自己的利益。在巨大的危机面前, 他终于撕掉了那艺术家的光鲜面具,展露了最丑陋也最真实的自己。

宋温暖接过堂哥递来的纸巾,默默擦着嘴角的血迹,表情很痛苦,却也透着狠戾。当初的她是有多瞎才会与这种人交往?她含着鲜血站在他面前,他都能视而不见,这也算爱?堂哥是一个没有心的人, 却也懂得在她难过的时候安慰一句,而他竟连堂哥都不如!

他的温柔体贴、一心一意、痴情不悔都是伪装, 更进一步想, 宋温暖竟又如遭雷击。是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点便是妮妮的学校,当时妮妮站在台上跳舞,而他坐在台下看得专注。她借由幕布的遮掩往外看, 顷刻间就被他绚烂的笑容和多情的眉眼迷住了。

如今想来,那笑容是为了谁?那多情又是源于谁?当他得知自己是妮妮的姑姑便顺势展开热烈的追求, 这追求背后又隐藏着怎样龌龊的目的?真是因为对她一见钟情吗?亦或者只是为了接近妮妮进而残害妮妮的一个阶梯?

那样的心怀叵测步步逼近,竟然持续了整整三年!如果继续纵容甚至推波助澜下去, 未来会发生什么?

宋温暖不敢再想了,她的腹部一阵翻江倒海,胃酸和胆汁混合成浓浓的恶心和悔恨,就要从她的喉咙里喷涌而出。此时此刻,俞云天在她的眼里已完全褪去那些锦绣的光环和热烈的赞美,变成了一只彻头彻尾的禽兽。她咬紧牙关,在他说到“你要是顽固不化,妮妮就会被你钉在耻辱柱上”时狠狠一拳捣了过去。

“耻辱柱?该觉得耻辱的人永远不是妮妮,而是你这个变.态!”

俞云天被打得踉跄了几步,随即也举起拳头回击。像他这种人又怎么可能奉行“不打女人”的绅士品格呢?

宋睿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牢牢钳住了他的两只手腕,他虽然勤于锻炼,力量不弱,却也丝毫无法挣脱。宋温暖顺势又捣了几拳,然后抬起膝盖,狠狠往他下腹一撞。

隐约中,梵伽罗似乎听见了蛋碎的声音,于是撇开头,抚着唇角,悄无声息地笑了。他似乎很乐于倾听这场混乱,活着的喧嚣都在这场单方面的殴打中淋漓尽致地挥洒。

俞云天凄厉的惨叫声把桁架上的灰尘都震落了,丫丫担心暖暖姐闹出人命,连忙推开门查看情况,发现俞云天夹着双腿蜷缩在地上痉挛,便又放心地退出去。少了那玩意儿又死不了人,无事无事,还好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