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友德几乎不用思考就回答出了前面几个问题。

宋睿一边颔首一边速记,待对方紧绷的面颊明显松弛时忽然问道:“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能长出怪手的?”

李友德明显愣了一下, 眼珠子微微一转, 答道:“一个多月前。”

一个多月前正是他猖獗作案的开端,听了这话, 孟仲暗自点头, 认为他说的应该是真的。

宋睿却冷声直言:“不对。”

李友德瞳孔里的暗芒轻微颤动了一瞬,面上却镇定自若。什么时候发现自己能长出那样一双手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他知、天知、地知, 除非这人能钻进他的脑子里查阅他的记忆, 否则甭想从他口中套出真话。

宋睿慢慢翻看着孟仲提供给自己的有关于李友德生平的详细资料,少顷, 用笔尖点了点其中一段记载,轻笑道:“是三个月前吧?确切的说是四月底的时候?”

李友德藏在被子里的手悄悄握成拳头,面上却显出茫然之色。偏在此时, 他的心脏监控仪发出尖锐的嘶鸣,出卖了他太过紊乱的心跳。他在撒谎!

孟仲不由自主地瞥了宋睿一眼,对这个人极度敏锐的洞察力感到惊讶。他曾经多次怀疑过——宋睿是不是也能通灵?因为任何人到了他面前几乎都是透明的。

李友德一边咒骂一边扯下身上的各种数据线。

宋睿也不阻止,继续说道:“四月二十一日,你被你当时的室友告发到警察局,因为你从他的手机支付宝里转走了两百元。你当时对警察说你之所以能转走那笔钱是因为你在室友购物的时候偷看了他的支付密码,并暗中记住了,我对这个回答持怀疑态度。”

李友德强打精神反驳:“这有什么可怀疑的,那时候我和他关系好,输入密码的时候他从来不会避着我。”

宋睿轻笑道:“让我产生怀疑的不仅仅是这一点,还有之后你的行为。从拘留所出来,你就退了原先的出租屋,改租了现在的房子。试想一下,一个为了节省生活开支,宁愿与别人合租一个八百块的地下室的人;一个吝啬贪婪到连两百块钱都能从别人那里偷走的人,会舍得花一千七百块的高价单独租一间屋子?一千七对别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但是对那时候的你而言应该不啻于天价吧?据我说知,这笔租金还是你东拼西凑借来的。在此之前,你曾租住过很多地方,价钱都不会超过千元,而且总会找人合租,以此分摊压力。但是在那之后,你的生活模式却改变了,为什么?”

李友德强笑道:“因为受够了呗!谁不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宋睿缓缓摇头:“不,不是因为你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而是因为你不能容忍别人发现你的秘密。你此前曾频频被饭店大厨叱骂,因为你的心思很浮,根本看不上帮厨的工作,也不愿意学习技能,表现得非常糟糕。你甚至差一点被解雇。但是在改换了居住环境之后,你的心沉淀了,你开始苦练切菜技术,并且迅速获得了大厨的赏识。住在你们那栋楼里的人对我们说,他们经常会在半夜里听见你切菜的声音,早上也会在你的垃圾袋里发现一大堆切得很细致的菜,你甚至能把豆腐切成头发那么细的丝儿。你扔垃圾的时候,你的邻居看见了,他对这一点印象很深,刻意向我们提了提。”

说到这里,宋睿摘掉眼镜,用毫无遮掩的锐利目光看向李友德,轻笑道:“你到底是在苦练切菜技术,还是在苦练那一双刚长出来的,虽属于你,却还不能完全被你控制的手?从三个月后你的行为来看,你的勤奋似乎没有白费。”

李友德脸颊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震颤,竟不知该用怎样的表情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和慌乱。

宋睿却没有再深究下去,反而轻描淡写地抛出另一个问题:“你怎么发现自己开始异变的?”

李友德下意识地答道:“忽然之间就有了。”答完他才瞪大眼睛,惶然地看着对方。怎么回事?他的头脑为什么不能思考了?他的嘴巴为什么不受控制了?

宋睿没有给他挣扎的时间,继续道:“那你知道自己异变的原因吗?”

“不知道!”有关于这一点,李友德曾千百次地告诫过自己不能向任何人透露,所以即便他的心防早已被攻破,也依然能够飞快且斩钉截铁地给出否定的答案。

宋睿却直接下了判断:“你在撒谎!”

李友德的双手紧紧揪住床单,慌乱的情绪像一团乱麻,将他从头至尾牢牢捆住。

宋睿瞥他一眼,轻描淡写地扔下一枚炸.弹:“这种异变是那个东西导致的吧?”

“什么东西?”李友德的喉咙干涩得厉害,以至于他的嗓音完全变了调。可他本人却因为太过紧张的情绪而完全没有发觉。

站在一旁默默观望的孟仲意识到,宋睿问到了点子上,他先用“死期将至”打破这个人的心防,再一步一步踏入他的禁区,然后抵达那谁都不能碰触的恶魔的祭坛。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一个陷阱。

宋睿拿出自己的手机,指着屏保上俊美到不真实的青年说道:“就是他拿走的那个东西。”

李友德一边摇头一边冒冷汗:“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能从我这里拿走什么?你们抓我的时候我只穿了一件t恤和一条裤衩,我身上能藏什么。”他并不知道自己说得越多,暴露的就会越多。

宋睿已经完全没有在听李友德说话了,因为他已经大致拼凑出真相。当然,让他茅塞顿开的绝非李友德半真半假的回答,而是梵伽罗的一句提点。

宋睿用笔尖点了点廖芳的口供,上面记录着那人的原话——他和你们是同类,只不过他被**驱使,沦为了**的奴隶,从此迷失了本性。

一个人为什么会忽然变成怪物?除了无法满足的**,还能是什么?像李友德这样的怪物绝非个例,比他更可怕的披着人皮的怪物,世界上还有很多,譬如自己。他们都是被**支配的走兽……

宋睿放下纸笔,开始缓慢擦拭镜片,也开始一字一句揭露真相:“其实真正算起来,你的异变虽是那个东西引发的,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你自己。我可以想象你异变的全过程:四月底,你已经穷得吃不上饭了,你迫切地需要钱,就在这个时候,你看见了室友遗落在家的手机。你知道他的支付宝里有钱,于是想方设法地解密码,却都没有用。一边是唾手可得的钱财,一边是无能为力的现实,贪婪的**和急躁的心情在你的内心交织,并汇聚成一股洪流,冲破了你的身体。你长出了一双丑陋至极的手,它们轻而易举就帮你解开了那部手机,为你实现了所有念想,它们是为**而生的。”

李友德终于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开始频繁擦拭额头不断滴落的冷汗。

孟仲看向宋睿,目光十分复杂。这个人的能力,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通灵吧!

宋睿还在述说:“你非常恐惧,当天晚上便忍痛把那双手斩断,然后剁碎,扔进垃圾桶。你想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在那个时间段,一名环卫工人曾投诉你们小区有人把一袋剁碎了的乌鸡扔进了有毒有害垃圾箱里。”

说到这里,宋睿不禁低笑起来:“乌鸡,颜色是不是和你的手挺像的?”

李友德却一点都不觉得好笑,反而开始瑟瑟发抖。

宋睿继续道:“但是第二天,你被警察拘捕时,他们却没发现你身上有伤,所以那东西除了能实现你的欲念,还能让你的身体尽快复原吧?那可真是个宝贝。”

李友德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宋睿拿出手机,目不转睛地盯着微亮的屏幕,语气和缓:“从拘留所里出来,你对那双能轻易解开手机密码的手始终无法忘怀,于是它们仿佛听见了你的召唤,再次长出来了。这回你并未感到恐惧,而是一阵狂喜,因为你早已为它们找到了一条绝佳的生财之路。你耗费三个月的时间锻炼它们,并利用各种渠道开设挂名账户,周密地设计着你的未来,后面发生的事就不用我赘述了吧?若非你觉得自己有钱了,想找个女朋友,为了约会方便再次斩断了那双手,我们也不会这么快抓住你。”

李友德抱紧双臂,咬紧牙关,一个字都不敢说。他觉得眼前这人简直比那个青年还可怕,明明是头一回见面,却仿佛一只幽灵,曾如影随形地跟在自己身边,目睹了暗中发生的一切。他想隐瞒的那些秘密,全都被对方挖了出来,从生活的各种细节,从谈话的每一个字眼,甚至从自己的每一次起心和每一瞬动念……

李友德甚至怀疑这个人能钻进别人的脑子里窃取别人的记忆!他没有办法再强装镇定,他现在只想从这里逃出去!

宋睿无需对方回应已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一边述说一边观察李友德的反应,慢慢补充并完善这个故事。其实做出以上推测并不难,李友德平庸且艰难地活了三十多年,若是早能异变,也不至于混成这样。如此,他的能力肯定是突然产生的,再加上梵伽罗的提点,答案便昭然若揭。

宋睿忽然感到很无趣,把擦得异常透亮的眼镜戴回鼻梁,轻笑道:“有鉴于你两次三番向我撒谎,而且该知道的我也都知道了,所以我们的交易就此取消。李先生,你还有两个小时,祝你安息。”

李友德往前一扑,焦急地呐喊:“等等,等等!你还想知道什么,我说,我全说!我老老实实、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求你们让我见他一面!”

宋睿却不予理睬,径直往前走。

孟仲顺势问道:“梵伽罗从你这里拿走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李友德迫不及待地说道:“是我祖上传下来的一个微雕!我奶奶让我好好保管,说是能实现我的愿望。那微雕的做工非常精致,我估摸着能卖不少钱,就装在项链的坠子里,一直戴在身上。那天我特别想从手机里弄钱出来,微雕就变成一缕光,钻进我身体里去了,它真的实现了我的愿望。我长出的那些手只要碰一碰别人,指纹就能变得和别人一样,所以他们的手机到了我手里,很快就能解开。你们帮我把微雕要回来,救我一命,我就把它上缴给国家!真的,你们信我!”

孟仲微笑颔首:“好的,我们会去帮你找微雕。”

李友德立刻就被安抚了,喘着粗气倒回高枕。

孟仲又问:“那你奶奶是从哪儿得来的微雕呢?”

“不知道,我奶奶说是祖上传下来的,让我好好收着。我也有很多问题想问她,但是她已经死了两三年了。”

李友德的家庭背景早已被孟仲调查得一清二楚,于是他不再多问,笑眯眯地说会去找梵伽罗,然后走出病房。

宋睿站在长廊的尽头等待,语气十分冰冷:“你要去找梵伽罗?”

“怎么会?”孟仲想也不想便摇头:“其实我们从高一泽那个案子开始就已经注意到梵伽罗了,得知你对他做的侧写,我们当时还紧张了一阵,想着要不要采取什么强制措施。”

宋睿俊美的脸庞忽然绷得很紧,紧到脖颈的青筋都条条浮现。能让他感到紧张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只要一提起“梵伽罗”三个字,他的所有情绪就能轻而易举被挑动。

孟仲笑睨他一眼,继续道:“但事实证明你对他的解读完全是错误的。他并不是什么反社会人格,正相反,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敬畏和热爱。他帮助白幕改变命格,却不求回报,他并不贪婪;三分钟预言,被他诅咒的那四个人,罪孽较轻的只是受了一点皮外伤;把少女当货物贩卖的庆姐却瞎了一只眼;手里沾满鲜血的四哥在躲避警察的追捕时摔成了半身不遂。梵伽罗笃信因果善恶,所以他更知道作恶的下场是什么,他是有底线的;”

孟仲走到更为昏暗的角落,沉声道:“是他让我们注意到崇明,经过调查,这人手里的命案也不少,从五岁开始,他身边的人总会莫名其妙死亡,却又找不出原因。如不是梵伽罗,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对付这种人,崇明的能力简直能与死神一较高下!但是与梵伽罗交锋后,他便自食其果了,我们对付不了的人,梵伽罗总能对付,他把崇明变成了半人半狗的怪物,让对方清醒着度过这不人不鬼的余生。在那之后,他似乎拥有了崇明的能力,并复活了许艺洋。”

孟仲喟叹道:“你能想象我们当时紧张不安的心情吗?我们本以为他是一个有原则有底线的人,但他让死人复活的做法却推翻了这一判断。我们又以为他会让许艺洋去复仇,手刃亲生父母什么的……”

听到这里,宋睿冷笑道:“不仅我会出错,你也错得离谱。”

孟仲颔首道:“是的,到最后我们才发现,这种想法简直错得离谱。他把那个孩子从地狱里拉回来,为的只是实现对方最后一个愿望罢了。你能想象我当时的复杂心情吗?我们密切监视着他,所以我们知道他对轮回的看法。他对廖芳说:违背命运就是用肉身阻挡火车,最终的下场只会是粉身碎骨,但是为了实现一个已经死了的孩子的最后的愿望,他却宁愿去阻挡这列火车。他对所有的生灵,即便是早已死去的,都怀着极大的敬畏。”

孟仲放慢了语速,“经过长时间的观察,我们发现梵先生是一个笃信善恶有报,心怀坚定信念的人,他只做他认为对的事,哪怕那会损伤到他自己。这样的人已经很少很少了,堪称凤毛麟角,所以我对他是极为尊重的,即便是逆转阴阳的诡异能力被他所掌控,我也并不觉得紧张不安。我相信他的为人。这次他从李友德体内拿走的东西,我也不准备要回来。能实现所有愿望的玉佩,听上去很美,但仔细想想你就会知道那是何其可怕的一种存在。连我自己都不敢保证能完好地保存它而不动半点邪念。但是我相信梵伽罗可以,他的意志坚不可摧。”

宋睿一边冷笑一边朝电梯走去:“你们不是尊重他,你们只是不得不信任他。若是安全部能够处理这些频发的诡异事件,你就不会找我来帮忙,也不会举办什么灵媒选拔,更不会盯上梵伽罗。你们现在有求于他,且拿他毫无办法,对吗?”

宋睿摁了下行键,缓缓说道:“你们猜,梵伽罗知不知道你们在监视他?”

孟仲立刻否定:“不可能,我们的情报人员是什么水平,你应该知道。”

宋睿走进电梯,笑容讽刺:“我敢打赌他一定知道,他只是懒得理会你们罢了。没有人能操控他,你还是尽早打消那些念头吧。”

“见面的时候我会亲口向他求证。宋睿,你变了很多,你现在的样子像一个正常人。”孟仲的话被彻底隔绝在了紧闭的电梯门外,他盯着这块冷冰冰的金属板,无奈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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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为了抓捕那只怪物, 城南分局的行动大队忙碌了一整晚, 稍后又去医院,对各自的伤口进行了简单的包扎。由于嫌疑人还待在医院, 情况未明,只有局长守在那边, 廖芳就让大家先回局里还装备,然后回家睡一觉。

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回家,他们渴望获悉真相, 以至于他们无法忍受独自待在家里等待的感觉。

“我们打个地铺在局里睡吧, 等嫌疑人情况稍微好转, 我们就可以对他进行审问了。”刘韬脱掉外套,疲惫万分地说道。

“对, 我们就在局里睡。走走走, 去会议室,那边有很多长桌, 躺着比较舒服。”孙正气一把搂住刘韬的肩膀, 好得像哥俩一样。但是在此之前,他对这位头发半秃的前辈却没有一点尊重。挫折使人成长, 这话说得果然没错。

“廖姐, 我值班的时候带了两床薄被过来,我给你拿一条, 咱们在档案室凑合凑合吧。”胡雯雯亲热地挽住廖芳的胳膊。

“行吧,若是回去了我反而睡不着,走走走, 咱俩一块儿睡。”廖芳顺势便被胡雯雯拉走了,那些争吵、分歧、明争暗斗,已然彻底烟消云散。

大家一起吃了早饭才各自躺下,一觉就从早上睡到了下午。局长来看过好几次,却都舍不得叫醒他们,只是摇摇头,欣慰一笑。六点半的时候,廖芳被自己设定的闹钟叫醒了,顺便把大家也都喊醒,然后去找局长询问嫌疑人的情况。

“哦,嫌疑人啊,他还在医院。”局长尴尬地直摸脑门。

“那他情况怎么样?什么时候可以审讯?”刘韬急躁地问。

“我也不知道他情况如何,人家不让我打听。你们坐下慢慢听我说,别激动,”局长亲自给大家端茶递水,笑容干巴巴的:“这桩案子现在已经不归我们管了,所以不该问的你们别问,不该说的你们也别说。哦对了,我把你们的执法记录仪都交上去了,相关视频也都删除了。你们就当昨天晚上做了个噩梦,睡醒了就忘了吧。”

回应他的是孙正气义愤填膺的质问:“那怪物是我们冒着生命危险抓住的,凭什么我们不能管?汪叔,你让我把心放宽点,去容纳并理解未知,我容纳了,我理解了,可是你们却不能容纳我们,理解我们。我们有权探明真相,我们有权知道我们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

“是,你们是有知情权,但人家也有监管权啊!现在人家把嫌犯扣了,谁都不让见,我又有什么办法?我也和你们一样,很想知道真相。离开医院的时候,我几度想冲回去找他们理论,但是我知道那没用,人家要封锁的消息,就算是厅长部长去了,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不该你知道的,他们绝不会让你知道。我他妈也憋屈,但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人家大的还不止一级。我都认了,你们也认了吧。我所说的把心放宽点也包括现在这种情况。真相往往只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这个道理你们总有一天会明白。都散了吧,我也很无奈啊!”

局长连连摇头叹气,面容仿佛苍老了好几岁。

孙正气梗着脖子站在他对面,一句话不说,眼眶却慢慢红了。

局长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劝解:“回去休息吧,别在这儿折腾了。我知道临门一脚却踹不出去的感觉是怎样的,但是前面是一块带刺的钢板,你踢不开啊。真相不是最重要的,过程才重要,今天你们都表现得很好,我给你们记一等功,月底发奖金!”

孙正气挥开他的手,快步朝门口走去,背对着他,哽咽道:“汪叔,我已经长大了,你现在说的这些话已经骗不到我了。对警察而言,没有什么比真相更重要,我们的职责就是还原真相,所有的努力和付出也都是为了一个真相,那是我们的使命,是我们终其一生都在追求的东西。对一个警察说真相不重要,你这是在侮辱我们的职业!”

门被砰地一声甩上,随他之后,胡雯雯、段小舟等人也走了。刘韬凑到局长耳边问道:“视频真删了?”

“删了,上头还派人来检查了我们的系统,确保我们没留备份。”局长一脸吃了屎的表情。

“行吧,我们走。”刘韬挥挥手,刑侦一队的人也走了。

局长看着原封不动的一桌茶水,再一次深深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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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办公室后,孙正气开始乒铃乓啷地收拾东西。胡雯雯眼圈通红地折叠着两床薄被。他们为之战斗,为之豁出性命,为之不眠不休,所图不正是一个真相吗?结果到头来却有人告诉他们,真相并不重要,它应该只被少数人掌握在手里。那他们这些警察算什么?普通老百姓又算什么?他们所生活的这个地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孙正气脱掉警服,强忍着腹部的疼痛换便装,脸上不带一丝温度。他今天差一点就被捅死了,可是他换来的却是一句假的不能再假的安慰和一笔微薄的奖金。他的信念和追索,都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付之一炬。

他疼得直吸气,近乎于哽咽地说道:“雯雯,我难受。”

胡雯雯从身后抱住他,把带着泪的脸贴在他背上,小声呢喃:“我也难受。”

孙正气的眼泪瞬间就掉下来了,“雯雯,在昨天之前,我一直以为我的视野很开拓,但是在昨天之后,我才知道我其实一直活在一个看不见光的地方,我以为我的目之所及就是全世界,我还为此沾沾自喜。但是有一个人忽然出现,他指着我的头顶说道:看,那上面还有一个世界!于是我抬头看去,这才发现我所在的地方竟是一个垂直的深渊,而深渊的上方有一个放射着光芒的更广阔无垠的天地。我欣喜若狂,于是找来一根绳索往上爬,爬啊爬,爬啊爬,为此差点丧命,为此付出了所有努力,才终于爬到出口。我离那束光只差一臂的距离,只差一臂,可是先我一步抵达的那些人,那些也曾待在黑暗深渊里的人,却拿出一把剪刀,把我的绳子剪断了。”

孙正气慢慢蹲下.身,哭得像个孩子:“我若是不往上爬,我就永远不会知道我们的头顶还有另一个世界!我若是不往上爬,我就永远不会知道从深渊的边界摔入渊底是怎样痛苦的感觉!我胸腔里跳动的这颗心脏,它再也没有办法老老实实地待在黑暗里了,它渴望光明你知道吗?它渴望光明,渴望真相!”

孙正气捂着剧痛的腹部,哽咽道:“雯雯,我一辈子都会被困在今天,我永远忘不了那个怪物。”

胡雯雯太理解男朋友的感受了,因为她和他一样,也被人狠狠从真相的边缘推入了未知的深渊。其实未知并不可怕,甚至于连那个怪物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的感知正在被人扼杀,而你却无能为力。

两人抱在一起小声地哭,其余组员也都颓丧地坐在地上,表情木然,内心却充斥着怒火和不甘。

廖芳几次跑来看他们,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刑侦一队的人也很难受,但他们工作时间长,早就习惯了这种被真相之门阻隔在外的感觉。世界上破不了的密案太多太多了,如果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在心里,那谁受得了?

“破不了的密案的确很多,但是这一桩不一样,这一桩不是我们破不了,是上头不让破。我心里也憋屈得很。”刘韬对廖芳抱怨。

廖芳却盯着手机,眼神飘忽。过了大约十几分钟,她忽然说道:“刘哥,要不我问问梵伽罗吧?”

“他会告诉我们吗?像他那样的神人,‘不该问的别问’不都是他们的口头禅吗?如果说上头是官僚主义,那他们就是纯粹的把自己当成神祇,把普通人当成蝼蚁。蝼蚁只要活着就好,做什么要去探索世界?这不是没事找事吗?”刘韬连连摇头,对此表示并不乐观。

“梵先生不会的,他是一个把自己放得很低的人,他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是什么神祇。我想试一试,要不然我可能会连续失眠好几个月。”廖芳一边说话一边拨通手机。

刘韬假装不在乎,实则耳朵已经竖直了,其余人也都一眼一眼地瞄过去。

“廖警官,你有事?”梵伽罗的嗓音总是那样温柔和缓。

廖芳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梵先生,我想知道那个怪物究竟是什么,他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她放开呼吸,小心翼翼地询问:“你能告诉我答案吗?”

她的心正在为这简短的九个字而颤抖,就仿佛偷偷闯入光明禁区的凡人,正卑微地等待着被神祇驱逐的命运。

但梵伽罗的回应却让她瞬间红了眼眶,“当然可以。”

“你说什么?”廖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可以,你想知道什么?”梵伽罗轻柔的笑声从话筒里传来,就像夏日里最凉爽的一缕风,带走了所有的负面情绪。

廖芳手忙脚乱地点了免提,喊道:“你等等,你先等等,我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她冲刘韬等人挥手,完了急急忙忙跑到隔壁办公室,冲哭得正伤心的孙正气和胡雯雯等人挥手。

大家满脸莫名。

刘韬把脑袋探进门缝,小声道:“来会议室,梵先生愿意告诉我们真相!”

所有人:!!!

不敢置信和狂喜在众人的内心交织,他们连忙爬起来,一窝蜂地冲向会议室,孙正气和胡雯雯胡乱抹掉眼泪,连忙跟上。大家的心情无比激荡,动作却又格外轻柔,悄悄地,无声无息地拉开凳子,各自落座。

梵伽罗的轻笑声从话筒里传来:“你们准备好了吗?”他显然知道那头发生了什么。

廖芳低声回答:“都准备好了。”然后脸颊便泛上一层红晕,内心也涌动着一股暖意。梵先生的体贴温柔大概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你们想知道真相,就必须知道什么是第七感。”梵伽罗徐徐说道。

“我知道,第七感又名我识,是产生超能力的源泉。”廖芳始终记得宋博士的这段话,并因此推开了一扇门,看见了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若是在今天以前,孙正气听见什么第七感超能力的话,绝对会嗤之以鼻,然后大加嘲讽。但现在,他却听得极为专注,甚至拿出手机搜了搜什么叫做我识,它的具体概念是什么。胡雯雯等人也同样翻着手机,默默念诵百度百科给出的每一个字。考试的时候他们都没这么上心过。

“具备了第七感的人就可以觉醒特殊能力,他们心之所想皆能化为外物,这是一脚踏入了另一个世界。但是有些人,他们并未觉醒第七感,但是他们不小心捡到了去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于是也悄悄跨了进去。但他们的心境还无法控制那化为外物的**,于是就变成了怪物。”

梵伽罗怕他们听不懂,于是进一步解释:“有一个寓言故事,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有?山谷中有一条恶龙,守护着一座宝藏,每一年都会有一名勇士去屠龙,却从来没能平安回归。一年又一年,那恶龙始终都在,勇士却死了一批又一批,于是一名少年出于好奇,偷偷跟着勇士进了山谷,于是他看见恶龙的尸体躺倒在血泊里,而那名勇士站在无尽宝藏的顶端,慢慢长出了恶龙的角。”

他略微停顿片刻才道:“你可以把这个故事套在嫌疑人身上。那恶龙就是他心中的**,屠龙的刀就是前往另一个世界的钥匙,他借着这把钥匙成为了勇士,但是他没能战胜贪欲,最终与恶龙同化。你们逮捕嫌疑人的时候,我把他的钥匙拿走了,所以他现在已经恢复原貌。很遗憾地告诉你们,他大概活不了多久,掌控了自己无法掌控的力量,他总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廖芳默默咀嚼这段话,小声问道:“所以他是人,只是获得了一种超能力对吗?”

“可以这么说。”梵伽罗语重心长地道:“**是一把双刃剑,可以让你变得更好,也可以让你走向毁灭。在无法控制自己的**之前,最好还是让它停留在想象阶段吧。希望我的回答可以让你们好受一点。”

廖芳连连点头,语带感激:“我们现在好受多了!谢谢你梵先生!你放心,这件事我们不会再探究下去,我们不会放纵自己的**。”

梵伽罗轻笑道:“good girl。”

廖芳感动到哭的表情僵硬在脸上,小小声地说道:“梵先生,你怎么忽然说起英文了?感觉好奇怪啊!英文和你好像很不搭的样子。”

“啊,因为我最近正在学英语。以前没机会学习这些东西,感觉很有趣呢。我还看见一条网络标语,非常适合我这种人。”

“什么网络标语?”

“好好学习,帅到极致。”

廖芳忍俊不禁,随即真心实意地赞叹:“梵先生,就算不好好学习,你也已经帅到极致了!”

“超帅的!”胡雯雯忽然扑到话筒边大喊。

梵伽罗一边笑着说谢谢一边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的嗡鸣从话筒里传来,本该让气氛陷入沉闷,却引得大家轻松而又释然地笑了。因为有了这个人的开导,他们的愤懑不甘、纠结痛苦,如今全都消失了;他们为之付出的,奋战的,拼搏的,也都有了回报。他们触碰到了真相,窥见了光明,抵达了另一个世界的边缘!这无疑是他们今天最宝贵的收获!

活个明白,这句话读出来简单,践行起来又是何等艰难?但他们是幸运的,因为他们遇见了这样一个人,于是便顺着他的指尖看见了正确的方向。

廖芳一边擦泪一边嘟囔:“好了好了,大家收拾收拾,可以回家了!今晚总算能睡个好觉了。”

“七点钟了,我们看完《奇人的世界》再回家吧。”胡雯雯拿出手机。

“对对对,看完《奇人的世界》再回家,用投影仪看,效果好!”孙正气连忙去摆弄会议室里的设备,全然忘了当初的自己是如何嫌弃这档节目的。

因为知道梵伽罗是货真价实的灵媒,所以第二期节目带给大家的震撼简直难以用语言描述。

看见网友不断发着弹幕,说这一期梵伽罗走的是煽情路线,剧本比上一期写得好云云,胡雯雯一边擦眼泪一边说道:“原来这就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有点爽呢。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梵先生是怎样特别的一个人,他比屏幕上表现出来的更温暖。他非常非常非常可爱!”

胡雯雯拿出手机,登录微博,慎重其事地宣布:“从今天开始,我要做梵先生的铁粉!”

孙正气等人并不言语,实则早已悄悄关注了梵伽罗的微博账号。被一档综艺节目深深感动,并因此哭成狗,这样的糗事他们是绝不会往外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一百章

离开医院后, 宋睿便径直回了家, 他脱掉西装,一件一件抚平褶皱, 挂入衣帽间,然后赤.裸.着上半身步入浴室。他看上去很精瘦, 实则脱掉衣服,露出的却是一副极强健的体魄,饱含力量感和爆发力的肌肉虽不像庄禛的那般遒结夸张, 却拥有十分流畅的线条。

人前的他温和、儒雅、彬彬有礼, 但此时此刻, 从镜子里映照出的他却冷酷、孤傲、野性难驯。他转过身,露出宽阔的背, 而上面却布满了交错的鞭痕, 有的已经脱痂,有的还红肿着, 景象十分触目惊心。

但宋睿却仿佛没有痛觉一般, 直接走到莲蓬头下,接受冰冷水流的冲刷。其实这已经算非常好的状况了, 在认识梵伽罗之前, 他几乎从未停止过鞭打自己,所以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层层叠叠,错错落落,忍受着绵延无尽的痛苦, 这痛苦时时刻刻在提醒他,不要跨越被法律所禁止的边界。

他与反社会人格患者唯一的不同是,他的智商比他们更高,于是他知道如何满足自己黑暗的**,又如何控制这种**,然后完美地融入普通人的生活。洗完澡,他破天荒地拿出一管药膏,给自己进行简单的治疗。

今天是他停止鞭打自己的第三十天,伤口正在愈合,而他内心的那个空洞似乎也被什么东西慢慢地,一点一滴地填满了。就在此时,摆放在置物架上的手机开始急促地响,一声接一声,他皱了皱眉,表情极其不耐,接通后,说出口的话却十分温和有礼:“小廖,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廖芳元气满满的嗓音从话筒里传来:“宋博士,我刚才在刷微博,看见一个八卦消息,就想问问你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