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那两颗原本死死盯住梵伽罗的眼珠像是突然间失去了目标,在恍惚一瞬之后竟然开始沿着琉璃瓶的内壁疯狂转动。它们左冲右突,上下翻滚,滴溜溜地打着转,然而它们急欲吞噬的那个强大的灵魂却始终无法找见。他消失了,莫名其妙的!

眼珠的疯狂转动再一次令众人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它们仿佛还生长在某个人的眼眶中,是灵活的,放光的,拥有神智的!但它们分明被保存在两个密封的瓶子里,早已经死透了!

“它,它们在找什么?”梁老的嘴唇已经由白变紫,太过庞大的恐惧压得他无法呼吸!

“它们在寻找可供吞噬的灵魂。”梵伽罗低声说道。

“啊!”梁老的惨叫声愈显凄厉,屁股磨蹭着地面飞快往后退。他可不想被这双眼珠子注意到!

然而他多虑了,这双灵活的眼珠直接略过了这群身体孱弱的老人,看向更远处的年轻人。它们那饱含怨毒的视线一一在他们的脸上划过,又滴溜溜地闪烁着诡异的光,仿佛在估量他们的价值。老实说,没有人能在这种明显不怀好意的目光中坚持下来,被它们扫过的人接二连三地瘫倒,吓得魂飞魄散。

很快,灵魂比普通人强大太多的灵媒便成为了这双眼珠的首要目标。它们锁定了他们,一个个地打量着,又一个个地比较着,像是逛早市的老太太,精心挑选着价廉物美的菜。当它们的视线在何静莲和元中州之间来回游移时,它们的眼白忽然翻了翻,竟急速转向更远处的宋睿,然后漆黑的瞳孔便牢牢锁定了对方。

它们的目光炽热、专注、明亮,就仿佛对宋睿一见钟情,又仿佛猛兽瞄准了猎物。它们竟然舍弃了一群强大的灵媒,挑选了一个普通人。没有人能在如此可怖的目光中坚持下来,但宋睿却只是偏过头瞥了它们一眼就继续与电话里的人沟通去了。

难道说这双眼球仅是看着可怕,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杀伤力?这样的想法刚浮出脑海就被众人否定了,因为继锁定了宋睿之后,它们又转向了何静莲、元中州、朱希雅、阿火、丁浦航……一一扫过这些灵媒,它们又看向了节目组的工作人员,先是宋温暖,后是体格最强壮的一位摄像师,紧接着是导播……最后,它们终于看向了那群老者,陆老、梁老、张老……

它们按照灵魂的强弱程度依次挑选猎物,那觊觎而又贪婪的目光令人胆破心寒。所有被它们选中的人,除了宋睿,都开始出现不同程度的头疼和幻觉。他们的视线竟然穿破了时光的阻隔,于虚空中看见一名全身溃烂的女子。她正四肢并用地爬行着,在地上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线,一名面白无须的男子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她身边,试图搀扶她,却屡屡遭到拒绝。

他们从偏僻的冷宫一直爬上了翠屏山,碎石磨破了女子的皮肤,刮走了她的血肉,让她的膝盖和手掌露出森森白骨,可她却只是盯着山巅上的一点星光,喃喃呼唤着很多人的名字,那些人里有她精心教养的儿女、有她来不及侍奉的父母、有保护她成长的兄弟,也有陪伴她一路行走的亲族。他们已经全部化为黄土。

仇恨的火焰在她的眼里燃烧,一直烧入她的心脏和灵魂,伴在她身边的男子落下凄苦的泪,却并没有去阻止她自毁的行为。终于,她爬上了山巅,冲男子凄厉地嘶喊着什么,已然溃烂的脸庞狰狞若鬼。

男子却并不感到害怕,反倒捧着她的脸蛋吻了又吻,然后近乎于癫乱地解开她的腰带,将她挂上了最高的一棵松树。他仰头看她,泪如雨下,可她却直勾勾地盯着山下的皇城,发出来自于灵魂的诅咒——以血为引,以魂为祭,凡我所视者,终将受我所噬!

这句沾满了鲜血,淬满了毒液的话一出,被幻境蛊惑的所有人便都流出两管鼻血,更甚者已捂着脑袋满地打滚。唯独宋睿只是皱了皱眉,连说话的声音都未曾因此而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颤抖或错乱。

他下意识地看向俊美异常的青年,见他安然无恙,这才继续用冷漠的目光看着在痛苦中煎熬的众人,就像在旁观一出戏剧,其中甚至包括他的堂妹宋温暖。

幻境并未因巨大的痛苦而结束:男子在女子的尸体下站了一宿,尸体被风吹得来回摇晃,他便也跟着左右踉跄,腐血滴落在他脸上,仿似他流下的泪,但他早已经无泪可流,他的心也跟着女子一同死去了。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那座金碧辉煌的宫殿,转过脸却又对着迎面走来的一群宫女露出倨傲的表情。宫女们跪伏在他脚边,脸上是全然的惶恐。他在这个吃人的地方似乎拥有很高的地位。

女子的尸体很快被人发现了,而她留下的诅咒也开始莫名在宫中流传。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乘着怒气走到摆放尸体的草席边,目中盈满厌恶。那面白无须的男子此时正附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表情十分忌惮。高大男子的脸庞越来越扭曲,竟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把女子无论如何都合不上的双眼抠了下来,狠狠掷在地上,这是她全身上下唯一还没腐烂的东西。

高大男子离开了,那作态卑微的男子这才捡起双眼藏于袖中,冲侍卫故作不耐地摆手,于是女子的尸体就被一张草席包裹着,随意扔去了乱葬岗。那个曾经许下山盟海誓,并让她付出了一切的男人,最终却连个埋骨的地方都没给她留。

画面渐渐陷入一片黑暗,当光明再现时,幻境里的视角已经转换了。被蛊惑的众人仿佛站在高处俯瞰一座宫殿,之前出现的那名高大男子正坐在一张铺着明黄锦缎的华丽龙椅上,接受群臣的跪拜。他得意的笑容刚刚展露便僵在脸上,然后捂着脑袋从至高无上的宝座滚落,痛得满地打滚。群臣轰然四散,不敢触碰君王,那面白无须的男子却连忙跑上前搀扶,表情焦急,瞳孔中却流泻出一丝诡异的笑芒。

眨眼间,坐在龙椅上的人就换了一个。那是一名不足五岁的幼童,连路都走不稳,只能被一名身穿华袍的美丽女子牵引着,踉跄蹒跚地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宝座。华袍女子满面肃然,目中却暗藏倨傲、自得和野望。她所畅想的一切终究还是实现了。

面白无须的男子弓着背跪伏在龙椅旁,状似卑微,眉梢却略略上挑,瞥向高高的房梁,目中的怨毒与仇恨竟与吊死的女人如出一辙。当他收回视线时,被华袍女子抱上龙椅的幼童竟开始七窍流血,然后抽搐着晕倒过去。

华袍女人绝望的惨叫声终于结束了这场可怕的幻境。重回现实的众人扶着脑袋,木然地看着自己洒满鼻血的衣襟,根本没有办法从那剧烈的眩晕和恐惧中挣脱。活生生的历史就在他们眼前上演,而他们却宁愿从未曾领略过!

父亲叔伯一一战死,兄长为保护丈夫牺牲了性命,亲族驻守边关马革裹尸,闾丘氏一族为武朝几乎流干了所有儿郎的鲜血,留在京中的三百多人不是孤寡就是老幼,人人怀里均抱着一块未曾寒凉的牌位。然而即便已忠心到如此程度,他们最终也难逃被鸩杀的命运,就连流着丈夫血脉的三个儿女也尽数被吊死在天牢,究其原因竟只是为了给一个尚未出生的,不知道是男是女的胎芽让路!

这样的理由如何让闾丘氏接受,这样的仇恨如何让闾丘氏遗忘?所以即便千年的时光过去了,她也将吞噬这座宫城里的一切,正如这座宫城曾何等无情地吞噬着她的家人。

众人的心脏被这无法开解的仇恨攒成一团,狠狠捏碎,当他们仰着脑袋陷入死亡的窒息时,一双白净的手缓缓把那两颗眼珠盖上,于是所有痛苦便都烟消云散……

☆、第一百一十五章

梵伽罗将手覆在那两颗可怕的眼珠上, 并用磁场牢牢将它们包裹, 然后蹲下.身,与衣襟前沾满鼻血的梁老平视, 认真询问:“所以,现在你们可以让我把它们带走了吧?”

可以可以, 你赶紧把这玩意儿拿走!梁老的心里在疯狂呐喊,但嘴巴却只张了张,说不出话。因为他的确有他的苦衷, 他代表的不仅是文物局, 还有国家, 从这座宫殿里发掘的任何东西,哪怕是一张废纸, 只要它拥有足够悠久的历史, 就必须被妥善地保存于此处,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将宫殿里的东西送出去。

陆老苦着脸嗫嚅:“梵老师, 我们其实也做不了主, 上头有规定,我们要是擅自答应了就会触犯法律……”

他的话被缓缓靠近的宋睿打断:“有一个电话需要你们接听一下。”

梁老和陆老双双看向斯文儒雅的男人, 而对方的视线却缠绕在他们沾满鼻血的指尖上。他舒展的眉宇此时已慢慢拧紧, 像是在隐忍着什么,又像是在挣扎着什么, 竟然显得十分痛苦。要知道,他即便在鬼眼的注视下也能保持淡定从容的姿态,又何曾在外人面前露出过难受的表情。到底是什么让他无法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

手机里传出“喂喂喂”的说话声, 引得他脸色更差,但是,当他垂眸看向同样仰视自己且目露疑惑的俊美青年时,他又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包消毒纸巾,把手机层层包裹。

“接电话吧,别把纸巾剥开。”宋睿的嗓音透着压抑,指尖不断上移,最终只捏着手机的两个角。

梁老和陆老终于接收到了他显而易见的嫌弃,连忙把指尖的鼻血蹭在衣服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这个手机。宋睿的洁癖其实并不针对物,只针对人,他厌恶一切肢体碰触,尤其是体.液的交换,那会让他恶心地想吐。

但是这种洁癖在青年面前却不药而愈,他的防卫和攻击系统一到青年面前就会自动自发地转入休眠状态,即便对方能够轻易窥探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最可怕也最黑暗的欲念。

梁老的指头在消毒纸巾上留下几个红色的印痕,宋睿只瞥了一眼就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有青年在,他的注意力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转移到对方身上,继而忘了所有愤怒和不适。

青年也正仰头看他,目中满是疑惑,仔细看的话还能发现一点点闪亮的期待。他似乎意识到了这通电话的来意。

宋睿紧绷的面皮立刻就松缓了,嘴角绽开一抹浅笑:“放心,你可以把它们带走。”

梵伽罗的眼睛果然比刚才明亮了一度,这细微的一度却直接把宋睿的心情拉入了另一个层次,一个没有喧嚣和欲念的层次,一个能听见歌声窥见光明的层次。

宋睿又是一声低笑,继而揉了揉这个人毛茸茸的脑袋。青年就蹲在他面前,仰着头,露出漂亮的脸蛋,眨着明亮的双眼,单纯无害又清澈透明得像一个孩子。人人都觉得他神秘,可宋睿却只觉得他可爱。

梵伽罗躲开了宋博士没玩没了的手,看向正在接电话的梁老,对方正连连点头说好,完了把手机交给陆老。陆老同样答应几声,慎重道:“好的,我们明白了,我们会把东西交给梵先生保管的。”

电话很快就挂断了,两位老人正准备把印满血指印的手机还给宋睿,却遭到了对方的断然拒绝:“你们把它扔了吧。”

本就拘谨的笑容彻底凝固在二老脸上。这样说话也太不尊重人了吧?小伙子,如果我们再年轻三十岁,你是会被打的!

梵伽罗轻轻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层层包裹的手机接过来,剥掉最外层的印满血痕的消毒纸巾,弃置在一个专门装垃圾的塑料袋里;又用倒数第二层纸巾仔细擦拭自己的手;完了用倒数第三层和最里面那一层纸巾把这款造价十分昂贵的手机擦了又擦。

之前还被他慎重对待的两颗眼珠竟被他随意摆放在地上,此时正滴溜溜地打转,一会儿看看他认真的侧脸,一会儿看看宋睿,目光十分垂涎。只可惜这两个人都是它们得不到的,于是只能把眼白转向天花板,把漆黑眼瞳对准紧贴的地面,自闭了。

看见这一幕,殿内原本还僵硬凝滞的氛围竟奇迹般地缓和下来,鬼眼散发的恐怖威压也消散得一干二净,显出几分荒唐可笑。当众人还在犹豫要不要笑时,宋睿已蹲在梵伽罗身边低笑开了。他支着颐认真看他,嗓音温柔:“可以了,够干净了。”

梵伽罗却只是瞥了他一眼,擦拭得越发仔细,边边角角条条缝缝都不曾放过。直到手机焕发出亮得刺目的光彩,他这才把它还回去,认真的语气像是在叮嘱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浪费不是一个好习惯。”

“知道了,谨遵梵老师教诲。”宋睿毫无芥蒂地拿回手机,就仿佛之前那个百般嫌弃的人不是他一般。

梁老和陆老终于露出一点笑容,摆手道:“梵老师,这东西你带走吧,我们没能力保存它们。”

“谢谢,我会妥善保存的。还有什么镜头要拍吗?不拍的话我就带孩子回家了,太晚了,他明天还要上学。”梵伽罗捡起两颗眼珠,随意揣入衣兜。这场鬼眼咒杀事件就在他轻描淡写的告别语中结束了。

“不拍了不拍了!走走走,回家!”宋温暖抹掉鼻头的鲜血,高声招呼众人。大家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竟如此狼狈,却又于心悸后怕中感到一点苍凉和悲怆,闾丘氏的仇恨像潮水一般拍击着他们的心墙,让他们久久无法释怀。

“我就说嘛,闾丘氏被老鼠咬得全身都溃烂了,单凭自己的力量,她怎么可能从冷宫爬上翠屏山?她悄悄吊死在山上,她的诅咒又是怎么流传开的?这里面肯定有人在协助她!”众人边走边议论。

“那个人到底是谁呢?看上去好像是个太监,而且地位很高的样子。”

梁老为众人解开疑惑:“那个人应该是自闵帝之后开始把持朝政三十七年之久的中常侍孙珪,人称九千岁。闵帝死后,他推举孝敏后的儿子登基,也就是历史上最短命的三日皇帝宣帝,宣帝死后,他又支持闵帝的弟弟惠帝登基,惠帝曾亲口对旁人说:‘孙常侍待我如父如母。’由此可见他对皇帝的影响力达到了怎样的程度。他亲手扶持的皇帝多达四个,而且个个都对他唯命是从,故而又被时人称为皇上皇。史料中没有记载他与闾丘氏的渊源,但由刚才的幻觉看来,他和闾丘氏肯定交情不浅。”

宋温暖喟叹道:“何止是交情不浅,肯定是爱到极致了,要不然他能霍乱武朝三十多年?”

陆老却有别的猜想:“爱可能有一点,但更多的还是权欲吧。即便是个太监,他的本质也是男人,男人都会对权力感兴趣。”

“那可不一定,也有男人对权力不感兴趣,像你们,像我哥,大家的追求不一样……”

众人一边走一边讨论,很快就离开了这座破败的宫殿,一大批安保人员和考古工作者正迅速赶至,把各个宫门严格看管起来。无论那诅咒还在不在,这座弃置千年的皇城都将受到最仔细的搜索和发掘。

梵伽罗还未走近保姆车,许艺洋就从里面跳出来,噔噔地跑到他跟前,抱紧他的腰。似乎察觉到了大哥哥口袋里的东西,他踮起脚尖偷看,然后吓得连连倒退。

看来没有人能够免疫鬼眼的威力,除了宋博士。

“你刚才揉了我的脑袋。”梵伽罗转过身看向亦步亦趋跟随自己的俊美男人。

“不可以吗?”宋睿笑着反问。

“不是不可以,不过感觉有点奇怪。我平时揉他就是这么揉的。”梵伽罗指了指许艺洋,拧眉道:“你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孩。”

“你本来也不大。”宋睿十分笃定这一点。

梵伽罗默默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徐徐说道:“宋博士,今天的你让我刮目相看,毁灭自己的事,你没有再做吧?”

宋睿反问道:“你是在担心我吗?”

“当然,如果世间失去了宋博士,那肯定会失去最独特的一抹色彩。”梵伽罗点了点头,真心实意地说道。

宋睿的嘴角正不受控制地上扬。青年并不是一个天性浪漫的人,所以他可能完全不知道自己此时说的话究竟有多动人。不过没关系,宋睿会让他知道的,“我有没有做毁灭自己的事,你不想感应一下吗?”他伸出一只手臂,将青年困在保姆车和自己的胸膛之间,然后一点一点靠近。

梵伽罗并未回避这种突如其来的靠近,甚至在宋睿的嘴唇快要碰触到自己的嘴唇时也未曾有丝毫的躲闪。他想知道男人究竟在干什么……

宋睿在离青年只有寸许的时候停住了,他深深望进对方缀满星辰的眸子,然后把自己温热的额头贴上了对方微凉的额头,继而闭眼,把内心的那些奇异情感全都传导过去。

许艺洋抬起头,懵里懵懂地看着脑门贴在一起的两个大人,暗暗忖道:这样子好奇怪啊!

然而沉浸在真正意义上的情感交流的两个人却丝毫没察觉到这种碰触是多么古怪。他们双双闭着眼,噙着笑,谁都没说话,却又似乎能够彼此了解。有一瞬间,梵伽罗甚至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宋博士的脑袋,试图让自己感应得更清晰一些。

“虽然很微弱,但我似乎听见了种子发芽的声音,那是什么?”他睁开眼,用闪亮的眸子专注地盯着面前这个男人,完全没有掩饰自己内心的好奇。

把脑门贴上去之前,宋睿根本不知道青年会听见什么,所以他挑挑眉,也露出惊讶的表情。种子发芽了,会是什么呢?他一边思忖一边摆手,只笑着说了一声再见便离开了,徒留梵伽罗满脸困惑地站在原地。

浑身涂满药膏的何静莲从另一辆保姆车里探出头来,呢喃道:“我刚才好像听见圣歌了,是从宋博士那个方向传来的。圣歌你知道吗?就是人们在教堂里唱的那种歌,很空灵,很悦耳,是赞美天神的。”

“得了吧,宋博士才不会唱什么圣歌呢。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硫磺和血液的气味,那是地狱里才会散发的气味,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好人。”阿火根本不相信少女的话,末了催促司机:“大哥,咱们能不能先出发,小莲还得赶去医院治疗。”

司机一口答应下来,然后缓缓把车开走,何静莲却还伸着长长的脖子,遥望那满脸困惑的青年。他的眉头拧得很紧,似乎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背影在昏黄路灯的照耀下竟然显得十分单薄。

“梵老师看上去有些可怜呢。”何静莲叹息道。

“梵伽罗可怜?他那么刁,谁能让他可怜?”阿火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把脑袋伸了出去,果见梵伽罗神情愣怔地站在保姆车前,似乎被什么难解的谜题困住了。

但是阿火的注意力却很快被匆匆跑出宫门的何母吸引了过去。她冲保姆车飞奔而来,口中大喊:“师傅等一等,我还没上车呢!我女儿在你车上,你等我一下!我还要带她去医院看病!”

司机认识何母,下意识地减缓了速度。

阿火似乎有话想说,却又顾忌身边少女的感受,最终把满肚子的怨言吞了下去。

何静莲拽了拽他的衣角,小声说道:“有什么话你就跟我直说,我不会生气的。你不说,我难道就感应不出来了吗?”

阿火这才喷火一般说道:“你都伤成这样了,你妈还把你丢在一边,跑去找宋导谈赔偿的事。我听见她在向宋导索要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一张口就是两百万,宋导说赔偿肯定会赔偿,但两百万太多了,可以再商量。她就说她给你拍了照,要把你受伤的样子公布到网络上,让所有人看看节目组无情无义的嘴脸。你说她到底是不是你亲妈?她怎么能把你最狼狈的样子发给所有人看?你都伤成这样了,我一步都舍不得离开你,她却可以完全把你丢在一旁不管,连药都不给你抹……”

阿火不擅长臧否人物,尤其对方还是何静莲的母亲,于是话只说了一半就悻悻地闭了嘴。

何静莲握紧他的手,脑袋转向车外,眸色晦暗地看着那飞奔而来的中年妇女。她穿着奢华的衣裙,挎着昂贵的包包,化着精致的妆容,把自己尽量打扮成上流人士。她让女儿辗转于不同人的痛苦情绪中,用这种对女儿来说堪称残忍的方式赚取大把的金钱,然后竭尽所能地供养丈夫和儿子,让他们过上富裕的生活。

他人即地狱,这句话对何静莲来说不仅仅只是一个箴言,还是一种无可逃避的现实。她每天都徘徊在痛苦和崩溃的边缘,却始终坚持了下来。她用自己的鲜血浇灌着这个家庭,只是因为她能够感受到来自于父母的爱。

可是现在,借由阿火温暖的手和源源不断传来的炽热情感,她终于明白那份爱到底是何等的苍白与单薄。

她倾向前座,坚定地说道:“师傅,开车吧,不用等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一百一十六章

梵伽罗牵着许艺洋的手行走在幽暗的小径里, 头顶是婆娑的树影, 脚下是铺了满地的碎石子,不时有呜咽的风吹过, 带来一丝丝凉意。秋天到了。

许艺洋把全身的重量都坠在大哥哥的胳膊上,小短腿一蹦一蹦地, 像一只行走的小弹簧。他的童年从来到大哥哥身边的那一天才算是真正开始,在这之后,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纯粹的快乐。

两人手拉着手走到一号楼, 却见一团黑影蹲在垃圾箱前, 正翻捡着几个垃圾袋里的东西, 口中不断发出呢喃:“怎么都不知道分类呢,明明告诉他们哪种垃圾要扔在哪个桶里, 为什么总是乱扔。简单辨认一下垃圾, 给我减少一点负担不行吗?我也很累啊……”

一阵响铃打断了黑影的念叨,她把电话接了, 那头马上传来一道很不耐烦的声音:“曲娴芬, 我明天回来,你把离婚协议签了, 我们好聚好散。”

黑影立刻站起来, 将自己暴露在灯光下。她是四楼的住户,身上穿着一套松垮的居家服, 由于刚才在翻捡垃圾,所以衣服的下摆沾了几块污迹,头发也没怎么梳, 只是随便用指头扒拉一下就绑在脑后,整个人显得又邋遢又憔悴。她紧张地说道:“潘大伟我告诉你,我是不会和你离婚的,我拖也要把你拖死!”

那头的人嗤笑道:“你不签字也可以,我会上法院起诉。拖死我,你有那个能力吗?”

电话很快就挂断了,妇人慌乱地拨回去,那头却只是嘟嘟嘟地响,未曾接通。很明显,她被丈夫拉黑了。她看着已然熄灭的手机屏幕,又看了看脚边被自己弄得一团脏乱的垃圾袋,终是克制不住地哭起来。

梵伽罗和许艺洋轻手轻脚地从她身边走过,眼看快要进入大门,却听见她哽咽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是住在十八楼的梵伽罗先生吗?”

梵伽罗默默叹了一口气,然后转回头,温和有礼地道:“我是,请问您叫住我是有什么事吗?”

妇人抹掉眼泪,哑声说道:“梵先生你好,我叫曲娴芬,是四楼的住户,我看过你的节目,我知道你是灵媒。我就想问问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让我的丈夫打消离婚的念头?”

梵伽罗上下打量她,反问道:“你确定这段婚姻还有存续的必要?”

曲娴芬在他的目光下竟然有些无所遁形。没错,她的确过得很糟糕,衣服是宽大肮脏的,脸颊是肿胀憔悴的,头发是油腻凌乱的,只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她此时的境遇。而且她家里的人个个都是大嗓门,对她打骂的时候更是喊得震天响,唯恐全楼的人不知道她只是一个不领工资的保姆和出气筒。

这样的日子还有过下去的必要吗?看见小陆离婚归家的那一天,她不羡慕吗?她当然羡慕,她做梦都想逃离现在的生活,可是她逃不开啊!

曲娴芬强忍泪水说道:“梵先生,不瞒你说,我的确过得不幸福,但是我不知道离婚之后我还能上哪儿。我大学没毕业就跟我丈夫结婚了,之后便辍学当了全职主妇。我爸妈早就过世了,没有娘家可以让我回,我也没工作过,养不活自己。离婚了我该怎么过呢?”

“离婚了你可以分到一部分财产吧?”梵伽罗极有耐心地询问。

“分不到的,结婚之前我丈夫就预支了他未来二十年的薪酬,用以兑换了公司的股份,这些都是婚前财产,受法律保护,是他个人独享的。而且他公司目前的股价还比我们当初结婚的时候低一些,所以婚后收益这一块也根本没有。他的所有房产都挂在他父母名下,不能算是夫妻共同财产,也就是说,我要是不离婚还能有个地方住,有口饭吃,我要是离婚了就一无所有了。”

曲娴芬仰起头,惨然而笑:“梵先生,不是我不想离婚,而是我不能离啊。我为了这个家把自己最好的青春年华都贡献了进去,我为了照顾老人孩子放弃了读书和工作的机会,我现在就是一个废人,离婚了我能上哪儿呢?我怎么活呢?”

她茫然地望了望四周,却发现四周全都是黑暗。

梵伽罗拧眉道:“可是如果你不试着走出去,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活路呢?”

“我什么技能都不会,肯定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工作就没有钱,没有钱不早晚得饿死吗?梵先生,你有没有办法帮帮我?”曲娴芬说着说着眼泪已经止住了,整个人显出一种诡异的平静。即便是在求助,她也没露出迫切或渴盼的表情,仿佛只是顺嘴问一句而已。

“抱歉,我帮不了你,有手有脚的人不会养不活自己。”梵伽罗牵着许艺洋的手继续往前走,语气近乎于冷漠。

曲娴芬并未失望,也没恼怒,只是静静看着他们的背影,继而露出一抹苦笑。她早就知道没有人能帮得了自己,有手有脚的人的确可以养活自己,再怎样总能有一口饭吃。可是她不甘心啊,她对这个家真的一点贡献都没有吗?离婚了只给一张离婚证就能打发吗?那丈夫的父母这么多年以来是谁在照顾?他的儿子又是怎么长大的?

只在家里做做家务活儿真的像那些男人说得那般一点都不累吗?不啊,很累,日复一日的,她都快要累死了。

她每天早上天不亮就得起来买菜,花一个多小时做饭,完了还得承受各种挑剔;地板不能用拖把拖,得跪着用抹布一点一点地擦,边边角角稍微有一点灰尘就会遭到自称有洁癖的婆婆的谩骂;把整个家打扫干净已是中午,又该做午饭了;做完午饭继续收拾厨房,完了洗全家人的衣服;洗完正准备喘口气,却又到了做晚饭的时间;等家人吃完晚饭全都休息了,她还得洗碗、拖地、打扫卫生、各处归整一下。

等她彻底收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别人的工作时间是八小时,而她却几乎十八个小时都在连轴转。若是公公婆婆或儿子有个什么头疼脑热,她还得整夜守在床前照顾。

她已经做到这种程度了,可是这些人却还不满意。丈夫一年到头不回家,婆婆总是嫌她做饭不好吃,打扫卫生不干净;公公视财如命,一看见快递包裹就会骂她败家,更甚者还会诉诸暴力,但那些包裹却全都是日用品或儿子的电子产品,几乎没有一样是属于她的;儿子嫌她苍老憔悴拿不出手,从来不愿意当着同学的面叫她妈。有一次她去接儿子放学,竟看见儿子被丈夫的情.妇牵在手里,往车上带。

那女人穿着奢华的衣裙,化着精致的妆容,打扮得像一个贵妇。她揉着儿子的脑袋,笑盈盈地与之说话,态度亲热得宛若一家人。儿子非但不抗拒,还在同学跑过来询问的时候骄傲地说:“这是我妈。”

听见这句话,当时的曲娴芬脑子轰鸣一声,竟觉得自己仿佛被雷给劈了。可她低头看看自己,却又悲哀地笑出声来:她穿着普普通通的居家服,顶着憔悴肿胀的脸,开着廉价的二手车,拎着几十块钱的帆布包,说出去谁会相信她是潘总的夫人?儿子可能一直都将她视为耻辱吧?在公公婆婆日复一日的贬损下,他也有样学样,从来没把她当成母亲。

公婆的打骂她可以忍受,丈夫的冷落她可以不当回事,但儿子的嫌弃却是真实烙印在她心底的一抹伤。她也想好好捯饬自己,但丈夫从来不会给她钱,家里的开销还得从婆婆那里拿,一旦超出预算,得到的就是一通斥责和谩骂。

她为这个家几乎付出了一切,可到头来却什么都得不到,丈夫不是自己的,儿子不是自己的,公公婆婆更是从来没把她当人看,这叫她如何能够甘心?但是不甘心又能怎样呢?她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吗,她连让儿子在公开场合下叫自己一声妈都做不到……

思及此,曲娴芬终是惨然一笑,然后把杂乱的垃圾一股脑扔进了垃圾箱。

她刚跨入家门,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婆婆就开始质问:“扔个垃圾都那么久,你干嘛去了?”

“我在分类。”曲娴芬低头换拖鞋,嗓音十分平静。

“我脚趾甲又长长了,你给我泡泡脚,剪一剪。”公公随意地使唤一声。

“好。”曲娴芬端来一盆热水给公公泡脚。他有很严重的脚气和灰指甲,脱了袜子味道实在不好闻,剪也不容易剪,因为指甲盖被真菌感染了,变得很厚很硬,得一点一点地磨。

婆婆在公公脱袜子的时候就已经坐远了,还掩住鼻子露出嫌弃的表情,可是一直备受他们苛待的曲娴芬却面容沉静地应付着眼前的一切。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把他们当成亲生父母照顾,为他们干着最脏最累的活,泡脚剪指甲算什么?她连端屎端尿、抠嗓子吸浓痰都干过。

她以为这个世界是可以用真心换真心的,但她尝试了十多年,换来的却只有满身疲惫和内心的破碎。

她用锉刀慢慢磨着公公的脚趾甲,表情认真,目光却是涣散的,当她的视线游移到客厅时,却发现那里似乎少了一样东西。

“妈,我的钢琴呢?”她麻木的脸终于显露出一丝紧张。

“放在那里碍事,我就让人拉走卖了。你是不知道,开开每天晚上上厕所都会撞到钢琴,有一次还把脚趾甲给撞翻了,那叫一个疼哟!”婆婆心疼得直拧眉,仿佛对孙子的遭遇感同身受。

但曲娴芬却完全没有办法接受这个解释,“嫌它碍事你们可以挪一挪,为什么要卖掉?那是我妈的遗物啊,我从小弹到大的!你们把钢琴卖到哪儿去了?我得把它找回来。”曲娴芬扔掉锉刀站起身,却被公公一脚踹翻了。

“找什么找,一架破钢琴,有什么好找的。快点给我剪脚趾甲,水都快冷了。”

曲娴芬爬起来,一声声质问:“那钢琴是我奶奶留给我妈的,我妈又留给了我,算是我们家传家的东西,怎么能卖掉呢?你们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

“一架破钢琴,卖不了几个钱,值得你冲我们叫叫叫吗?不知道的还以为那玩意儿是什么古董,让我们潘家占了大便宜。也就是你这种小门小户出来的才把它当个宝!”婆婆满脸不屑地翻着白眼。

曲娴芬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那不仅仅是一架钢琴,还是她最美最真的回忆,是她未曾实现的梦想,这些人怎么能说扔掉就扔掉?是的,它的确不值钱,可是奶奶和母亲曾把她抱上凳子,握着她的手在那架钢琴上演奏出美妙的乐曲,让她一瞬间明白了长大之后的自己要干什么——她要学钢琴,成为演奏家。可是这个梦想却也因为嫁人而放弃了。

她走到原本摆放钢琴的地方,仓惶地打着转,上下左右四处乱看,仿佛这样就能把丢失的东西找回来。她的公公婆婆开始骂她,说她脑子不正常,得送去精神病院看看,还说要让儿子跟她离婚……

对面卧室的门打开了,潘家的大少爷潘开探出半个脑袋喊道:“你们有完没完?别骂了行不行?”

满以为儿子在维护自己的曲娴芬顿时眼睛一亮。

潘开却又吼道:“老子在打游戏呢,要骂出去骂,别吵到老子!烦死了,整天不干正事,只知道吵吵,我爸娶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你要不是我妈,我早就拽着你的头发把你拖出去了!”

门砰地一声被甩上,公公婆婆的谩骂声果然小了,却开始拿拖把、抄扫帚,动起了全武行。曲娴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活过来的,一坚持就是十几年,可是不坚持她又能怎么办呢?她没有技能,没有存款,甚至连年龄也超过了最佳的求职时间段,哪个公司肯要?离开这个冰冷的家,她又能上哪儿去呢?

既如此,倒不如大家一起下地狱吧!被公公抓住头发一次又一次往墙上撞;被婆婆指着鼻子像畜生一样骂;被忽然冲出来的儿子拿拖鞋抽脸时,曲娴芬如是想到。

☆、第一百一十七章

当四楼的曲娴芬因为非人的虐.待而恶念四起时, 跨入家门的梵伽罗也随之一愣。回过神后, 他走到阳台边缘,顺着垂直的墙体往下看, 却只看见翻涌的戾气和一团团黑雾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这个地方对活人来说果然不是宜居之地。

许艺洋搬来一张凳子, 也趴在栏杆上往下看,却被大哥哥敲了脑袋。

“小孩子不能这样做,很危险。我不在家的时候不准搬凳子站阳台。”梵伽罗将他抱下来, 调侃道:“你是不是胖了, 重得像秤砣。”

许艺洋连忙掀开t恤, 捏了捏自己圆溜溜的肚皮。他其实是不用进食的,每天只从大哥哥的指尖吸走一点点阴气就能支撑很久, 然后他体内自发产生的死气也会被大哥哥吸走, 以维持他正常人的面貌。

每天吸一点阴气,又吐一点死气, 他竟也长大了, 变胖了,皮肤又白又嫩, 脸蛋和眼睛都圆圆的, 十分讨喜。学校里的老师每每看见他现在的模样就会想起他过去的惨状,然后叹息着说梵先生真会照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