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拼命控制住自己,以免露出狰狞的表情,然后缓慢地转动着眼珠子:“你要是感应不到我的内心,其实我可以捎给给你开一点后门,别人可没有这样的机会。来,你握着我的手吧。”他伸出自己的双手,十个指头并在一起勾了勾,表情兴致盎然,动作却很轻慢,像极了主人在召唤自家的宠物狗前来握手。

宋睿的杀意已经控制不住了,于是不得不把眼镜摘掉,拿一块绒布细致又缓慢地擦拭。事实上,他脑海中真正想要擦拭的却是少年被凌虐到支零破碎的尸体。

少年的双手很小巧,很白嫩,看上去竟然有些可爱。但这一幕转换在梵伽罗眼中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他的手不是手,而是两只利爪,只等着猎物自投罗网并撕扯得粉碎。一旦碰触他,那股莫名又强大的磁场会把梵伽罗的神念拖拽过去,趁他最虚弱的时候将他彻底吞噬。

梵伽罗的感觉没有错,少年一开始就是冲他来的,且以戏耍他、挑衅他为乐,这是典型的猫逗老鼠的套路。

“你怎么了?怕了吗?来嘛,来嘛,要是不抓住这个机会,你就得在电视上承认自己是个骗子哦!那样很丢脸的!”少年两只手一下一下地勾,样子很调皮,却也可爱。他的父母正看着他笑,工作人员却渐渐感觉到了梵伽罗的力不从心。

“梵老师,您要是状态不好,我们就歇一会儿?”宋温暖忧心忡忡地开口。

“给我一杯水。”梵伽罗摆摆手,双目却没有一刻离开过少年的脸。

“快给梵老师倒一杯水!”宋温暖大声呼喊,只一会儿功夫便有一名工作人员送上来一杯温水。

沈父沈母不免催促道:“你们感应好了没有?都十几分钟了,他怎么还不说话?这又是沉默又是要水的,该不会在拖时间吧?你们节目果然都是骗人的吧!要不然我们不录了,走走走!”

夫妻俩去拉儿子,沈途却笑眯眯地劝说:“再给梵伽罗一次机会吧,我最喜欢的选手就是他,我相信他可以的。梵伽罗,来来来,我们继续啊!”他拍打双手,又摊开胳膊,这次的动作不像逗狗,像逗弱智儿童。

咔擦一声轻响,宋睿把自己的眼镜给捏碎了,这会儿正面不改色地往垃圾桶里丢。

梵伽罗瞥他一眼,微不可查地摇摇头,完了端起水杯浅啜一口。玻璃杯是透明的,于是当他的薄唇离开杯口时,所有人都看见了那抹红得刺眼的血色。他竟然吐血了!

宋温暖尖叫起来:“梵老师,你嘴里怎么有血?你怎么了?”她吓得脸都白了,一双眼睛惶惶然地望着青年。

沈途则拍着桌子朗笑起来:“他内伤了你们不知道吗?他不渴,他只是想用水冲掉口里的血罢了。梵伽罗,哈哈哈,我真的没想到你会这么弱,对不起,要是早知道的话我就不为难你了。我很抱歉,但是赌约不能不作数的,你明白吗?”他笑着笑着脸就扭曲了,语气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阴邪。

演了大半场的羞涩少年,直至此时他才露出真面目。周围的工作人员都被他忽然的变脸吓了一跳,唯独他的父母不觉得有问题,还帮着他一起讽刺梵伽罗:“是啊,赌约还是要履行的,你们这纯粹是欺骗观众嘛!我们一定要拆穿你们!”

“我们继续吧。”梵伽罗把杯子缓缓推到圆桌的中心,云淡风轻地开口。若非他雪白的牙齿上还沾着一点血迹,旁人根本看不出他正遭受着怎样的痛苦。

“你还来啊?”青年假装惊讶得瞪大眼,“连我的手你都不敢握,是什么给了你继续下去的勇气?是梁静茹吗?梵伽罗,算了吧,我是你一辈子都看不透也对付不了的人。有的时候你必须承认别人的强大。”

梵伽罗轻声一笑,然后缓缓把视线转移到了那杯清澈透明的水上。无论别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打乱他的节奏。

少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轻蔑地勾了勾唇角。

又一次无声的交锋展开了,但梵伽罗的磁场却完全收束在体表,顽强地抵御着外部的侵袭,而少年的磁场却在这个房间里张牙舞爪地冲撞、扫荡。

这无声的交锋似乎只有宋睿能察觉到,因为他已把双手按压在桌上,默默蓄着力,像一只随时准备发起攻击的野兽。谁也没发现,一片薄而锋利的镜片被他夹在指间,只需轻轻一划就能切断一根动脉。

宋温暖左看看,右看看,脸色越来越白。她不无忧心地想到:看这个样子,我们节目组今天算是完了?这都快二十分钟了,梵老师丝毫信息也感应不到,还莫名其妙受了内伤,谁还能力挽狂澜?谁能比梵老师更强?完了完了!

然而下一秒,她的眼睛就瞪圆了,嘴里发出惊呼。

只见被梵伽罗移到圆桌中心的那杯水竟然由清透逐渐变得浑浊,又慢慢染上了灰黑,直至浓得似墨,整个过程都没有经过任何人的手,只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梵伽罗盯着水杯,目光专注,少年则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怎么了,这是你的魔术吗?对不起,我可能要说一句不中听的话,这种魔术有点老套,刚才水杯沾唇的时候你往里面加了什么化学物质?绿矾?”

梵伽罗并不答话,只是端起杯子,把浓黑似墨的水一饮而尽。

少年故作惊慌地叫嚷:“哎呀别喝,绿矾是有毒的!量太多的话会引起虚弱、腹痛、恶心、便血,更甚者还会致人死亡!快快快,你们快给他催吐!不就是在网络上公开承认自己是骗子嘛,丢丢脸而已,用不着自杀!我就是想跟你们开个小玩笑,没有恶意的!”

他嘴上说着关心的话,眼睛却异常闪亮,嘴唇还翘得老高,可见很享受把人逼到绝境的感觉。

除了宋睿,所有人的脸都白了,宋温暖甚至撞倒了椅子,尖叫着让医护人员赶紧过来。

沈父沈母跳开几步,高声呐喊:“他要是死了可不关我们的事啊!我们又没逼他服毒,是他自己没本事又想不开!我的天啊,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也太不中用了吧!要死了,真晦气!”

两人的举动让慌乱中的工作人员又一次明白了一个深刻的道理——每一个熊孩子背后都会有一对熊家长!要不是沈途唯恐天下不乱,梵老师也不会出此下策!

众人好一阵忙乱,然而梵伽罗却摆摆手拒绝了工作人员的搀扶,缓慢说道:“我没事。”他的双眼依然直勾勾地盯着少年,语气平和:“忘了告诉你,除了磁场入侵和吞噬,我还有另一项能力,那就是摄取。我曾说过,世间所有都能成为我摄取的媒介,包括你的躯壳,私物和意念,自然也包括自然界的万事万物。在自然界里,最能偷取神念的东西是什么你知道吗?”

“是什么?”少年的表情依然很轻蔑,眸光却闪了闪。

“是水,当意念扫过,水就能知道答案。”梵伽罗点了点闪烁着寒光的玻璃杯,垂眸轻笑:“当你对一杯水说谢谢时,它们会紧密地凝结,显现出美的分子结构;当你对一杯水说脏话,它们会溃散于无形。流过大坝的水哪怕奔腾万里也忘不了被拦腰截断的痛苦,冬日过后,别的水源会凝结成美丽的晶体,而它们只会散落成残点,它们是有记忆的。同理,这杯渗透了你恶念的水也是带着记忆的,它们会告诉我你心里在想什么。”

“听上去好厉害啊!”少年表情兴奋地鼓掌,眸色却暗沉了几分,总是翘得老高的嘴角不知不觉绷成了一条平直的线。他开始紧张了。

宋睿忽然就想到了被庄禛的恶劣情绪弄得苦涩不堪的那杯水,然后揉着太阳穴轻快地笑了。他应该相信青年的,即便在最虚弱的时候,他也有足够的能力应对突如其来的挑衅和危险。

世间一切皆为我之媒介——这是他一开始就曾宣告过的,他果然从不虚言。

☆、第一百六十一章

梵伽罗喝下了那杯漆黑如墨的水, 然后眼睑低垂, 眸光放空,似乎在感应什么。他的双手交叠在腿上, 两根大拇指一下一下轻触,像是在缠绕着一根看不见的线头, 而线头的另一端牵引着什么却无人知晓。

少顷,他的脑海里浮出无数个零碎晃动的画面,并伴随着无数个淅淅索索的响动, 而他需要在这些杂乱无序恒河沙数般的洪流中拈出最重要也最关键的那几个。

他陷入了长久的静默。

宋温暖这一回是真的紧张了, 额头已经冒出一层细汗。她明白, 这档节目的声誉已完全系在梵老师身上,如果梵老师败了, 她简直不敢想象全组人员举着牌子在电视上承认自己是骗子的场景。以后他们这群人可就再难在圈子里立足了!

事关职业生涯, 不管是在场的人还是通过监控器看着梵伽罗的人,这会儿都紧张得喉咙冒烟。唯独宋睿悄然收起那枚锋利的镜片, 无声地笑了笑。

沈途依然懒洋洋地瘫坐在椅子上, 两只手捧着肚子,极有耐心地等待, 似乎是有恃无恐。但仔细观察你便会发现, 他的眸色已经暗沉了,原本软嫩嫩的脸颊竟也绷出了两条僵硬的下颌线。

他的父母倒还无知无觉, 捂着鼻子嫌弃道:“这都什么人啊,那么脏的水也喝得下去!纯粹恶心我们来了是吧?他怎么又开始发呆了,还在拖时间是不是?真后悔来参加你们这个节目!”

“没错, 你们是应该后悔。”静默中的梵伽罗忽然开口,继而抬起头,嗓音低缓:“我能出去打个电话吗?”

“不行哦!”沈途笑眯眯地摆手:“你只能在我眼前活动。你想打电话让人查我的底细吗?你们节目组作起弊来真是一套一套的。”

好想掐死这个小孩啊!妈的,他怎么看上去那么让人讨厌啊!刚开始还觉得他老实木讷的我肯定是眼瞎了吧!宋温暖气得直咬牙,然后担忧地看向梵老师。她以为他什么都没感应出来,已经穷途末路了。

“诶对!还是我家途途想得深远!不行,你要打电话可以,只能在这里打,还必须放免提,让我们都听见!鬼知道你拿着手机出去是想干嘛!”沈父沈母也帮着儿子发难。

梵伽罗便也放弃了坚持,冲一旁的工作人员礼貌颔首:“能麻烦您帮我把手机拿过来吗?在我休息室的化妆台上。”

“好的梵老师,您稍等。”工作人员立刻跑出去,没一会儿便带回一部手机。

梵伽罗把手机摆放在圆桌上,用细长的指尖点开通讯录,在众多联系人中慢慢翻找,过了大约几十秒才在末尾的位置找到一个电话号码,拨了出去。

“喂,是梵老师吗?您怎么会想到给我打电话?”那头传来一道神采飞扬的男性嗓音,语气里透着欢喜和受宠若惊。

“小飞,你回京市了吗?在不在警局?”梵伽罗连续发问,并无多余的寒暄。

“我回京市了,现在在局里上班,梵老师,您是不是有事?”出于职业嗅觉,杨胜飞察觉到梵老师的语气很严肃,于是便也紧绷起来。

“我现在给你报几个地点,你马上带你们刑警队的人赶过去,有.炸.弹,要小心。”梵伽罗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惊悚的话,然后看向表情愕然的工作人员,压低嗓音:“再给我倒一杯水可以吗?”

“啊?哦!我马上去!”工作人员同手同脚地跑了,很快又端着一杯水回来,脑子里响彻三个字——有.炸.弹!

梵老师怎么知道有.炸.弹?莫名其妙的,他怎么忽然扯到.炸.弹上去了!所有工作人员都在臆测,内心满是慌乱,却又不太敢相信。这事儿真的玄乎,而且跳跃性太大,他们明明在通灵,怎么忽然就报警了?这是不是梵老师扰乱赌约的招数啊?

很明显,沈途并不这样想。他瘫坐在椅子上的身体猛然滑了下去,然后又极力用手肘撑起来,嘴角强挂着一抹笑,瞳孔里的光却散乱了,总是缓慢又诡谲地转动的眼珠这会儿正左右颤动,仿佛连神魂都稳不住了。他差一点就骇然地喝问一句“你怎么知道”,却又死死咬住牙关闭了口,一张白嫩的包子脸这会儿竟绷出了僵硬的棱角,已变得完全不像是一个稚嫩的少年。

沈父沈母却还满头都是雾水,脸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轻蔑的神色,笃定地认为这是梵伽罗逃避现实的手段。

“梵伽罗,你感应不出就算了,报假案干什么?当心警察回头抓你!”沈母伸长脖子冲手机大喊,唯恐那头的警察听不见。

然而对方却并不搭理她,反倒一句句地应和:“梵老师我知道了,我马上通知队长,不不不,我得告诉局长!市里忽然出现了.炸.弹,这是大案!您快把地址报给我,我记下来!”他忽然拉长嗓门大喊:“队长,队长,快去告诉局长市里有.炸.弹!报案人是梵老师!”

这最后一句话仿佛是冲锋号,立马让办公室里的警察都行动起来,那头桌子、凳子、鞋子乒铃乓啷一阵乱响,还有一道威严的嗓音渐渐放大:“把电话给我,你去通知局长!喂,梵老师,您继续说,我是庄禛。”

梵伽罗垂下眼睑,一边回忆一边叙述:“炸.弹全都在胜利高中,一共有九个,一个在高三年级组的168号储物柜里;一个在操场边的圆形花圃里;一个在……”详细说明了炸.弹的具体方位,他抬起眼皮瞟了沈途一眼,继续道:“另外你再派两队人分头去找证物和抓捕嫌疑犯,我再给你两个地址……”

听见他报出的地址竟然是自己家,沈父沈母终于觉察出事情不对,高喊道:“你为什么把我家地址给警察?你有什么权利?你这个疯子,刚才吃错药了吗……”

他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站起身去攻击梵伽罗,却被宋睿先一步挡开,宋温暖也回过味来,连忙让工作人员把两人架住。他们那边打打闹闹乱成一团,梵伽罗却丝毫不受影响,正慎重说道:“立刻派人来电视台,嫌疑犯就在我对面。”

“好的,我们马上就来。”庄禛风风火火地挂断了电话。

沈途还在愣怔,沈父沈母已尖啸道:“你竟然报警让警察来抓我们途途?你凭什么这样做?就因为你和他打赌输掉了吗?报假案是要坐牢的!你等着警察来抓你吧!我们途途不会有事的,倒霉的只会是你这个法盲!疯子,你们所有人都是疯子!”

宋温暖恨不得一巴掌把两人的牙齿全都打掉,让他们乖乖闭上嘴,但是当着镜头的面,她却只能按捺。她现在已经明白了,梵老师不是感应不到什么,而是感应到了一个巨大的、骇人的秘密!

这样想着,她不禁看向沈途,却发现对方再不复之前的懒散和轻蔑,正鼓胀着一双血红的眼珠,恶狠狠地瞪视梵老师,然后慢慢站上凳子,两只手撑着桌面,俯身睥睨。

他毛发倒竖、弓背弯脊的模样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一团黑气从他体内蔓出去,又将他缓缓包裹,继而逐渐变得浓烈厚重,以至于他投射在墙上的身影竟变得十分高大健壮。他白嫩的皮肤变成了青色,原先还软绵绵的胳膊此刻竟绷出一块块隆伏虬结的肌肉,体力瞬间就突破了人类的极限,化为了一部可以撕碎任何人的杀戮机器。

这诡异的一幕令所有人都吓呆了。

宋睿下意识地挡在梵伽罗身前,一枚玻璃碎片悄无声息地从他的袖口里滑出,被他紧紧夹在指尖。精通解剖学的他太知道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放掉一个人全身的血液。

梵伽罗却将他拽到身后牢牢护住,低声安抚:“没事的,我能对付。”

“你怎么对付?”宋睿话音刚落就看见了被工作人员摆放在桌角,被所有人都忽略了的一杯清水。它已经变黑了,还汩汩冒着冷气。与之前那杯水比起来,它的颜色似乎更深一些,质地也更黏稠,因为它被梵伽罗的磁场同化梳理过一遍,于是已经成为了他的一个媒介,可以帮助他摄取一切神念。

房间里每一个人的每一种情绪都会被它悄然吸取,而沈途的情绪是最强烈的,自然也吸取得最多。

看见这杯莫名其妙的黑水,沈途眸色一暗,想也不想就伸出手狠狠将它挥开。玻璃杯被他的拳头砸碎,黑色的水珠四处飞溅,却又瞬间蒸发成黑色的雾气,像罗网一般由四面八方涌来,将沈途密密实实地包裹。

水中的情绪是源于他,水中的磁场也源于他,水中的力量自然也属于他,而梵伽罗所要做的仅仅只是震荡自己的磁场,让黑水蒸发,继而驱使它们与沈途缠斗。所谓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不外如是。

方才还浑身蓄力,仿佛能撕碎一切的沈途这会儿却从高高的凳子上掉落,在黑雾中惨叫打滚。放置在周围的聚光灯被他撞得翻倒,凌乱的光影竟也照不透那看似轻薄的一层雾气。

与工作人员扭打成一团的沈父沈母吓呆了,过了好半晌才尖叫着扑过去。

“儿子,儿子,你怎么了儿子?梵伽罗,你对他做了什么?你泼他硫酸了是不是!”沈母的想象力很丰富,但她拍开那些雾气后才发现,沈途竟然全身上下完好无损,只是体表出了一层浓浆似的热汗,把他整个人都浸透了。

他像面团一般瘫倒在母亲怀里,手脚虚软无力,牙齿却紧紧咬合着,不断发出野犬一般的低吠,像是得了某种癔症。

沈父沈母不断拍打儿子脸颊,试图让他清醒一点,却依然唤不回他的神智。

直到此时梵伽罗才迤迤然站起身,朝少年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整个录制间乱成了一锅粥,圆桌上的绒布不知什么时候被扯掉了,揉皱在地上;凳子和灯杆倒了一地,灯影破碎而又散乱;唯一还摆放在原位的竟只有梵伽罗刚才所坐的那张凳子。它孤零零地伫立在光柱中,位置很端正,表面也很洁净,不知怎的竟透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和坚定。

宋温暖看看缓步前行的梵老师,再看看满地狼藉的物品,最后又看向那张唯一安放的凳子,脑海中忽然蹦出一句话——你祖宗还是你祖宗!

梵伽罗绕开凌乱的障碍物,走到少年身边,伸出手往他怀里摸去。

沈父沈母尖声质问:“你干什么呀!你别碰他!”却又怯懦地不敢回击。像他们这种人最是欺软怕硬,你若比他们更强,他们只会佝偻着脊背躲开你。

沈途里里外外的衣服都被汗液打湿了,摸上去一片粘腻,梵伽罗蹙着眉头在他身上摸索,终是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婴儿拳头大小的东西。层叠的油纸被汗水浸湿了一点,正散发出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熏得周围人连忙屏住呼吸。之前这东西还在沈途身上时,他们竟然什么都没闻见。

梵伽罗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一些,刚转身,手里的东西便被宋博士扫进一个透明的证物袋,封了口,随即他又掏出一张消毒纸巾,熟练地给自己和青年擦手,连指甲缝都反复地抹了又抹。

梵伽罗紧蹙的眉头立刻松开了,仔细一想又觉得不对,顿时无奈地轻笑:“宋博士,我好像被你传染了洁癖。以后我要是又怕脏又怕累该怎么办?”

“正相反,我的洁癖似乎被你治好了,脏活累活交给我来干。”宋睿一本正经地回答。

两人握紧彼此的手,忍俊不禁,在紧张的氛围中竟也偷得瞬间愉悦。

奇怪的是,当梵伽罗把油纸包拿走后,陷于癔症的沈途竟然清醒了,想也不想就去掏裤子口袋,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便飞快爬起来,嘶吼道:“是谁偷了我的东西!把它还给我!是谁?是谁?!”他急冲冲地在原地转圈,青白的脸呈现出凶神恶煞的表情,像一只索魂的厉鬼。

被他目光扫过的人心尖齐齐抖了一下,心道这哪里是个孩子,分明是个疯子!

梵伽罗坐回原位,敲了敲圆桌,语气平淡:“东西是我拿的,你不是让我给你通灵吗,现在可以开始了。”

“把它还给我!”沈途像个炮弹一般冲过去,却被宋睿中途拦截。他强壮的胳膊轻而易举地拎起少年汗湿的后领,将他拖到桌边,强硬地安置在一张凳子上,又压住他的肩膀,附在他湿漉漉的冒着汗臭味的耳边低语:“乖乖给我坐着。”

正如他自己所言,他的洁癖症自从遇见青年之后就已慢慢痊愈,若在往常,他哪里会碰触这种臭水沟里捞出来的玩意儿。所有的脏活累活,他此刻全包了。

梵伽罗看着满脸嫌弃的宋博士,不由抿唇低笑,瞳孔里浓而不化的雾霾已被微亮的星芒破开一线。

沈途的力气早就耗尽了,被宋睿略一施压竟然无法动弹。

“二位也请坐。”梵伽罗冲沈父沈母招手。

看傻眼了的工作人员这才开始搬凳子、捡灯架、扫垃圾,把录制间恢复原样。

宋温暖拽了沈父沈母一把,两人这才铁青着脸坐回原位。他们的脑子现在都是一团乱,却也不会盲目到连儿子忽然变了一个模样都看不清。儿子身上肯定有问题,找灵媒是对的!

梵伽罗把油纸包放在自己眼底,沈途立刻弹动一下,似要扑抢,双肩却被宋睿的大手牢牢压住。

梵伽罗盯着他眸光乱颤的眼,左右摆动食指:“天才?你从来不是。”

拼命挣扎中的沈途陡然僵硬。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一百六十二章

当梵伽罗示意嘉宾各归原位时, 节目组的工作人员也在迅速恢复着录制间里的陈设。几名灯光师捡起四处散放的灯架, 调整好光源的角度和距离,力图让摄影师能够拍摄到足够清晰的画面。

最明亮的两盏灯被分别安置在梵伽罗和沈途身边, 把他们的脸映照得纤毫毕现。数分钟之前,沈途的姿态是懒散的、傲慢的、不屑的, 也是闲适的、放松的、愉悦的,他不在乎别人怎么看自己,他只想玩个痛快。

但现在, 当明亮的灯光射过来时, 他竟伸出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五官扭曲出痛苦的形状,尤其当他听见梵伽罗的否定, 竟是身体剧颤, 汗如雨下。

“天才?你从来不是!”

这句话同样击溃了沈父沈母的骄傲,令他们尖声抗议:“你胡说什么呢!我们途途就是天才, 别人都说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他将来是要考q大.b大的, 他会成为像霍金那样伟大的科学家!你这种普通人懂个屁!”

梵伽罗连个眼角余光都没施舍给沈父沈母,宋温暖倒先嗤笑了一声, 眼角眉梢挂满了冷嘲。

“你笑什么?你笑什么?你这是什么表情!”沈母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 不依不饶地指着宋温暖的鼻尖质问。

“不好意思,我就是觉得你们的话挺好笑的。”宋温暖拂开她的手指, 一字一句说道:“如果梵老师是普通人,那你们是什么?草履虫?”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沈母被问得无言, 却还是胡搅蛮缠,不肯罢休。儿子是她最大的骄傲,她不容许任何人诋毁!

但梵伽罗的嘴显然不是她能控制的,他正缓缓往下述说:“十二岁之前,你只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孩子,你并不聪明,也不强大,更不超凡,你甚至有点蠢笨,两三岁了还走不好路;心里有什么话,嘴上却表达不出来,比所有的孩子都要更愚钝一些。”他闭上眼,在浩如烟海的记忆碎片中搜寻,翻捡出自己需要的画面:“你总是为了学习成绩而苦恼,别人看几遍就能学会的知识点,你需要一遍又一遍地记忆、背诵、抄写,付出了几百倍的努力,得到的却只是差强人意的结果。你几乎每一天都活在煎熬中,生而平庸却又不甘平凡是你最大的痛苦。你从来就知道自己并不强大,恰恰相反,你弱小得可怜。在五十六人的班级里,你总是最不起眼也最不惹人喜欢的那一个。你的父母、老师和同学最常对你说的一句话就是——你怎么这么笨?”

“你胡说!我是天才,我每次考试都能拿满分!”沈途拼命挣扎,双手伸得直直的,试图抓挠梵伽罗,却始终被宋睿强而有力的双手固定在原位。

沈父沈母却露出惊骇的表情,似乎被这些话戳中了死穴。

“没错,后来你的确变成了天才,”梵伽罗略微点头,语气却更为冷沉:“你的注意力集中了,理解力提高了,以前看不懂的知识点后来稍微梳理一番就能融会贯通。你的成绩瞬间拔高到了碾压所有人的程度,你开始跳级,这并不是出于前途的考量,而是一种炫耀的方式。你平庸而又卑微的人生忽然迎来了转机,于是你要让所有人都看见——你是不平凡的,你是超越了一切的,你是凌驾于普通人的。因为真实的你太弱小了,需要这层外壳的保护才能活下去,你是何等自卑却又自傲的一个矛盾体。”

梵伽罗三言两语就把沈途的皮给扒了,令对方不得不躲开明亮的灯光,把脸掩在双手的阴影下,发出尖锐的嘶喊。他试图用噪音阻止青年的讲述。曾经趾高气昂地发出赌约,并且任由别人来感应自己内心的他,现在却狼狈得恨不得原地消失。

梵伽罗把他的尖啸当成了配乐,依然用自己的节奏进行着剖析:“你内心深处其实也明白,这聪明的头脑、超凡的意志力、新颖而又独特的见解,乃至于不世天才的称号,从来都不属于你,是你借来的。你一直是你,从未改变,你还是那个平庸、怯懦、迟钝、蠢笨的孩子。”

说到这里,梵伽罗把裹在证物袋里的油纸包取出来,轻轻点了点。

沈途隔着指缝看他,眼睛睁大到了极限。当别人还搞不清楚梵伽罗在说些什么的时候,他隐藏得最深的秘密已经被青年戳穿了,于是尖啸声陡然拔高了好几度,刺得所有人头脑发胀。

这孩子疯了!

“途途,途途,你别叫了,妈妈抱抱,妈妈抱抱就好了。”沈母急得直哭,沈父则拍着桌子怒吼:“你别说了,我儿子不想听!你没看见他已经受不了了吗?”

“可是,这不是你们要求的吗?现在才说不想听似乎已经晚了,赌约是不可能作废的。”梵伽罗轻笑一声,隐藏在温和表象下的锋芒于瞬间迸发出令人胆寒的杀伤力。他从来不是一个可以被肆意挑衅耍弄的对象,沈途挑错人了。

“赌约作废,赌约作废!你别说了!”沈父急红了眼,一遍一遍地呐喊。

然而梵伽罗并不听他,也不看他,正如此前这些人对待他人的态度。

“极端的自卑和极端的自傲在你的内心交织,让你陷入了极端的恐慌和焦虑当中。不过这些仅仅只是你最微不足道的苦恼。正如你自己所说,你出了问题,而且很严重,你开始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不断在你耳边嘶喊——杀、杀、杀,把所有的异端都铲除!”

挣扎中的沈途瞬间瘫软了下去,颤抖的双手轻覆脸庞,却丝毫掩不住粗重的喘息。他的又一个秘密被揭露了,恰似被摆放在解剖台上的尸体,先是被剥掉皮,然后卸掉肉,再把五脏六腑拆解,最后把骨头分离。

他在这个人的眼里竟然是完全透明的,而他之前还目空一切地贬损着对方、得意洋洋地逗弄着对方、肆无忌惮地挑衅着对方。他简直是在找死!始终牢牢禁锢住他的男人在他头顶发出一声轻微的笑,竟令他似触电一般抖起来。

宋温暖等人已经听呆了,满心只有“卧槽”二字。那个无所不能的梵老师又回来了,他知道!只要给他一点时间或一个契机,他便什么都能感应到!

梵伽罗缓缓拆开层层叠叠的油纸,继续道:“这声音每天都在你的耳边回荡,告诉你那些蠢笨的人是何等的卑微渺小,他们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他们与聪明绝顶的你根本不是一个物种,全都杀了又何妨。于是你便真的相信了,你的父母在你眼中越来越面目可憎;你的同学在你眼中越来越惹人厌烦,所有的普通人都被你划分为多余的存在,是必须被清除的。你简直没有办法在这个充满了低等垃圾的世界里生存,你得制造一个新世界。”

“你被洗脑了,你开始与那个声音对话,并且欣然接受了它的全部观点,称它为智者,时时刻刻把它带在身边,视之为挚友。但你真的知道它是什么吗?”

沈途瘫在椅子上没动,只一声接一声地粗喘。

方才还极力阻止梵伽罗述说的沈父沈母这会儿竟然听呆了,在惊骇和担忧的驱使下急不可耐地问道:“它是什么!它到底是什么啊!我儿子头疼就是因为它吗?”

宋温暖等人也都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梵老师。

梵伽罗没说话,只是慢慢拆掉了最后一层油纸,把那婴儿拳头大的东西轻推到灯光下。

“这是什么呀!”宋温暖连忙扑过去,用指尖轻轻拨开乱麻一般的线团,仔细查看隐藏在其下的黑褐色的球状体,然后发出惨绝人寰的尖叫:“啊啊啊啊!它是,它是一颗人头!”

已凑得极近的沈父沈母立刻后仰,然后重重摔在地上。站在拍摄场地之外的工作人员既惊且骇,一个个伸长脖子往桌上瞅,却又不敢靠近。一名胆大的摄影师围绕着这个裹在乱麻中的球状体拍摄特写,经由监控器的转播和放大,众人才发现这颗球竟然真的是一个人头,那乱麻不是乱麻,而是干枯的头发,球体上有鼻子、眼睛、嘴巴、耳朵,俨然是个面容扭曲、表情狰狞的男人。

人头怎么会只有婴儿拳头大小?难道他来自于小人国?亦或者是个妖怪?

当众人胡思乱想时,一直禁锢着沈途的宋睿已缓缓给出解答:“这是一种很古老的已失传的秘法,叫缩头术。他不是妖怪,而是一个正常人,只不过头颅被砍下来,用特制的草药水浸泡过,所以头骨缩小了,并保留下了原貌。”

梵伽罗已经对沈途完全不感兴趣了,掌心悬在人头上方,闭着眼感应:“他生活在很久远的年代,生而知之,注定不凡。他说的话没人能听懂,他做的事也没人能看懂,他是一个终其一生都不被理解的异端。有鲜血在他的脚下.流淌,也有宫殿在他的身后拔地而起,他带来了硝烟,也带来了和平,他是智者,也是王者,更是孤独者。”

梵伽罗停顿了很久才嗓音沙哑地说道:“世人理解不了他,他也理解不了世人,这是无法调和的冲突和矛盾。他的很多做法太过超前于时代,让普通人感到了恐惧,于是他们将他推上绞刑架,试图杀死他。他知道自己终将死于独特,但他最害怕的却不是死亡,而是信念的消散,所以他亲手割下自己的头颅,留存了最为强大的一抹执念。他把视自己为异端的凡人亦视之为异端,毁灭是他的使命。”

梵伽罗睁开眼,看向沈途,字字尖锐:“它给你智慧,你就必须用鲜血去浇灌,你已经在它的引导下一步步走向毁灭。沈途,你的强大是借来的,总有一天要加倍地还。生而平庸不是错误,也不是痛苦,只是寻常。寻常不好吗?”

他露出疑惑的表情,竟是真的觉得“寻常”没有什么不好。像他这种生而不凡的人竟从未产生过“我高人一等”、“我凌驾众生”的傲慢心态。

平凡和伟大该如何界定?有的人认为不平凡就是伟大,有的人认为平凡既是伟大,两种心境孰高孰低,只看一个狼狈不堪,一个头颅自断,一个静谧安然,答案已经分明。

不甘于平凡是一种积极向上的心态,然而一旦超过了某个界限就会演化为藐视众生的冷漠和傲慢,最终的结果要么超凡入圣,要么走向毁灭。出世是一种境界,然而由出世再转入世,继而视终生为平等,却又是另一重更高的境界。遍数史册,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寻常也是一种幸福啊!”宋温暖轻轻拍打桌面,发出悠长的叹息。

宋睿这才放开沈途,走回梵伽罗身边。他尚未坐定,青年就已经打开一包消毒纸巾,抽.出其中一张展平,又折叠成合适的形状,轻笑道:“擦擦手吧,以后我也会随身备着纸巾。”

宋睿紧绷的脸庞瞬间柔和下来,一边擦手一边低低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