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振衣心中暗笑,问那一句话不就是想让人夸吗,居然又不好意思了?他又问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二百年前是什么人?”

提溜转不转了,站在那里一撅嘴:“真的都忘记了,只记得我在山中采药时摔下山崖。”

梅振衣安慰道:“忘记了也好,不必再烦恼。”

提溜转:“其实我没有烦恼,只是怕梅公子看不起我。”

梅振衣摇头:“真人一心齐物,不要那么想。”

提溜转素来好打听,以前在梅振衣面前不敢太放肆,这两天也混熟了话就多了,接着谈起“私生活”来:“你对那谷儿、穗儿真好!”

梅振衣:“她们对我,本就以身家性命相托,所以也值得我今天这么做。”

提溜转:“嗯,你知不知道,前段时间你失踪了,谷儿、穗儿还对星云师太说,如果你回不来,她们就到翠亭庵落发出家。”

梅振衣心中感动,也有些惊讶:“哦?我不知道,这事她们没有跟我提过,居然让你打听出来了。”

提溜转又问:“梅公子,你对人总是这么好吗?”

梅振衣:“那可说不定,要看对谁,我手狠的时候你没见过。比如再让我见到薛璋,我真的会把他大卸八块吊在城门楼上。”

提溜转:“大卸八块人就碎了,还怎么吊呀?梅公子,现在可千万不要去,清风走了,就凭我们两个杀不进江都城。”

梅振衣:“谁说要杀进江都城了?你等着瞧吧,他绝对跑不了!”

提溜转双手提着裙子在原地转来转去,羞答答的又问了一句:“假如有人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梅公子也会那么担心吗?”

梅振衣一愣:“你?刀对你有用吗?”

提溜转低头绞着手指:“我就是打个比方,反正是那个意思。”

梅振衣笑了:“如果真是那样,我也会想办法救你的,一定不能让你被人欺负。…不谈这些了,刚才清风说你经常去找明月玩,让明月帮你炼化阴神之身,究竟是怎么回事?”

提溜转眨了眨眼睛,表情有些苦:“那仙童明月的修为确实玄妙,她将我的阴神之身像你的拜神鞭一样炼化,好像是一种炼器之法,能凝聚无形成有形。”

梅振衣:“拿你当玩具了?这样也好啊,你以后就可以时常现形了吗?”

提溜转摇了摇头:“我自己的修为不够,无法凝聚阴神成形,但也不是没有收获,等我的修为到了,就自然能凝聚身形,其中玄妙明月无意中已经教我了。”

梅振衣:“那你就好好修行吧,这也是你的福缘,你的表情怎么这般古怪呢?”

提溜转:“梅公子,你会炼器吗?”

梅振衣:“我还没学。”

提溜转眨了眨眼睛:“那你见过打铁吗?放在火上烧的通红,拿大锤敲,然后再放到火里烧,再拿大锤敲…。”

梅振衣:“见过呀,怎么了?”

提溜转:“我就是那块铁!明月仙童炼化我的阴神之身,我的感觉比那块铁还要痛苦万分,却又不能流露出来。明月不清楚,今天听清风的语气,他却是知道的。”

梅振衣一皱眉:“原来是这样啊?那你还和明月玩?她是故意的吗?”

提溜转:“她当然不是故意的,还问我愿不愿意呢?是我缠着她要这么玩的,这是我的修炼啊。”

梅振衣叹息一声:“看你的样子就是个娇滴滴的大姑娘,没想到还有如此坚强的一面,我很佩服!”

提溜转又有些腼腆:“别再夸我,我真的不好意思了。其实梅公子用功之勤苦心志之坚韧,我一直看在眼里,以你的富贵身份,本不必如此。”

梅振衣:“有什么不必的?所为便是愿为。”

提溜转:“梅公子的性情真好,那么刚才你是怎么回事,一直闷闷不乐的在想什么呢?”

梅振衣神情暗淡下去,抬头看天道:“我在想昨天山庄中被人逼迫之事,这样的事情不该重演,也不该在他人身上发生,修行高人不该那么做,我说的是丹霞三子。”

提溜转点点头:“世间修行高人一般都不会这么做的,丹霞三子是事出有因。”

梅振衣:“假如人人都事出有因,无辜者是谁?这件事不应该就这么算了!”

提溜转:“那梅公子想怎么办?”

梅振衣摇了摇头:“我还没有想的太明白,等钟离师父回来,我想与他商量,然后再去一趟丹霞派,将此事做个了结。”

提溜转脱口道:“我和你一起去!”

梅振衣:“你去了也没用,我请钟离师父陪我一起去。”

提溜转:“就算帮不了忙,看个热闹总可以吧?”

梅振衣苦笑:“你怎那么爱凑热闹,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提溜转:“那你还真得小心点,再带上清风仙童就更稳妥了。”

梅振衣:“清风,是我想带就带的吗?”

提溜转一拍胸脯:“这事就包在我身上,我一定有办法让清风随你去丹霞派。”

梅振衣诧异的问:“你有什么办法,不知道那清风仙童有多拽吗?”

提溜转:“梅公子,你知道的事情还没有我多,明月好哄、清风难缠。我去求明月,然后让明月对清风说,只要明月开口,清风就会答应,不用你操心。”

话刚说到这里,提溜转的身形一散,又化作了一道朦胧的光影,在面前飘忽不定,原来一时三刻已到。梅振衣听她发出了一声淡淡的叹息,似乎有些失望,赶紧安慰:“不必叹息,等你修行有成之时,自然能从容凝聚身形。”

提溜转:“谢谢你的话,我会等到这一天的。…唉呀,光顾着说话了,不是要找地方疗伤吗?”

在一条溪流边的小山坡中央,风水灵气不错,四周也没有杂乱人烟,梅振衣就在此运功疗伤。他自己就是世间第一流的医生,以省身之术运转全身,休复内损并不困难。但是如此行功需要绝对的内视静守,断绝一切外缘,提溜转在一旁为他护法。

这一入坐时间可不短,等睁开眼睛时天边已是霞光微吐,一个朦胧的身影在他的周围无声旋转,微风与晨露都沾不到梅振衣的身上,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梅振衣抱拳道:“辛苦你了,多谢这一夜为我护法。”

提溜转停下旋转,声音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倦意:“我没事,闲着也是闲着,你伤全好了吗?”

梅振衣:“哪有那么快,但已经无恙,只要不全力施法应该没什么问题。”

提溜转:“那我们快走吧,芜州那边肯定等着急了!”

梅振衣却没有立刻动身,站在那里望着江都城方向若有所思。提溜转问道:“梅公子还在想什么?”

梅振衣:“我在想一个人,其实那人我也不认识,就是玉真公主,她的遭遇和我是一样的,只是我这次没被挟持,而她被挟持了。这种经历我也有过,因此觉得同病相连。”

提溜转:“梅公子想救她吗?”

梅振衣叹了一口气:“如果有可能我是真想,她此刻应该就在江都城中,但左游仙也应该就在江都,我是不会去自投罗网的。…走吧,该回家了!”

梅振衣带着提溜转,施展神形之法,施施然走了。他们的身影刚刚消失,小山坡另一侧飘然出现一名红衣女子,是流落人间好久不见的知焰仙子。

知焰看着梅振衣的背影,目露思索之色,口中喃喃自语:“梅振衣,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连孤魂野鬼也肯为你护法?…你却不知,刚才那话一出口,那小鬼可能会潜入江都帮你救人的。既然我遇上了,也就帮一把罢。”

梅振衣被清风带走,直到三天后才赶回芜州,而此时李敬业已经在江都起事。这一段时间芜州城可是乱套了!

三天前梅毅赶到芜州州府,告诉刺史蒋华英国公欲谋反之事,蒋华是大惊失色不敢相信,可是梅毅言辞确凿,又不由得他不信。

蒋华一张脸都快成了苦瓜干,问道:“若诚如将军所言,下官该怎么办?”他的职位不比梅毅低,一着急开口自称下官了。

梅毅很干脆的说:“两件事,一是立刻派人飞驰京师报告,同时通知周围各州。二是整顿芜州军备,防止叛军来袭。芜州乃江南鱼米之乡,库中钱粮充实,离江都又近,叛军很可能要攻占芜州府库扩充军备。”

蒋华:“报信好办,我立刻就派人!但是江南太平日久,很长时间没有战乱了,地方守备早已懈怠,实话告诉将军,芜州全境守备军马全加起来也不过两千人,而且闲散久了,根本无法与久战沙场的将士相比。”

梅毅:“不能指望芜州军马去平叛,只要固守此城即可。朝廷大军必然从北而来,芜州在江都西南,是叛军的后路,所以一定要守住!”

第五卷:应帝王

第087回、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蒋华脑门冒汗了:“英国公若真要反,手下能兵勇将肯定不少,其人也熟知兵法,将军就要靠两千人来守芜州吗?芜州守备军马久未操练,就连司马一职还是空缺呢,赶紧求援吧。”

梅毅:“江南道藩镇军马驻扎在浩州,你立刻就派人向浩州刺史程玄鹄求援,至于附近其他州县就不必求了,与芜州差不多,连自身都难保。”

蒋华:“假如援兵未至,朝廷大军远水解不了近渴,叛军已杀到城下,我们该怎么办?”

梅毅一拍桌案:“战祸当前,你说该怎么办?无非战与降两条路,你身为一州军政之长,还能逃跑不成?告诉我,真的大军压境,你是战是降?”

“战、战、战!”蒋华的牙齿都打战了,他不能有别的回答,壮着胆子又问了一句:“以将军看,朝廷大军能扫灭叛乱吗?”

梅毅:“废话!”

蒋华:“将军有把握守住芜州城吗?”

梅毅:“当然有!”

蒋华擦了擦额上冷汗:“那就全托付将军了,就将芜州军务全权交给将军负责,我本人是个文官,不通武事。”

梅毅:“不仅是军务,也需政令配合,要想整顿军备的话,今天就要开始了。”

李敬业在江都起事,立幕府三座,一名匡复府,一名英国公府,一名扬州大都督府。李敬业自封匡复上将、扬州大都督,以唐之奇、杜求仁为左右长史,薛璋为司马,魏思温为军师,骆宾王为行军记室,并且宣布恢复李哲年号,仍是嗣圣元年。

万事俱备,只出了一点纰漏——玉真公主不见了。玉真公主是左游仙带到江都的,她只是一名弱女子,没有一身修行也不像梅振衣那样机智百出,所以左游仙把她交给李敬业,并没有带在身边亲自看守。

李敬业将玉真公主软禁在江都司马府的后院中,外面有重兵把守,防范的也是很严密。起事的第一天,每个人都很忙江都城中也是乱糟糟的,就在这一天玉真公主突然不见了!晚上李敬业才得知玉真公主不知何时消失,再派人去找已经找不到了。

李敬业打的旗号可不是造反,而是“匡复”,是以剪除专权妖后、重扶庐陵王回归大位的名义。当时朝堂之上虽然动荡不安,但民间还是太平盛世,尤其在江南一带百姓安居乐业,如果李敬业直接说自己想造反,是没多少人愿意跟他起哄的。

以匡复朝政的名义才能师出有名,可是谁给他这个名义呢?原本打算是让玉真公主假传故太子李贤的遗诏,又劫持梅振衣,假称南鲁公于京中传庐陵王密诣。现在倒好,两边鸡飞蛋打。

情急之下还是薛璋出了个主意,在军中找了一名小卒,据说长的很像李贤,穿戴一番诈称李贤未死,逃到江都命李敬业起事。就这么大张旗鼓的开始造起反来,传檄各地,率军攻占了润州、常州等地,矫诏开府库赦囚徒,收编当地守备军马,一时之间东南大震。

朝廷得到了紧急军报,李敬业起事的檄文也传到了洛阳,武后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道:“伪临朝武氏者,性非和顺,地实寒微,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节,秽乱春宫,潜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嬖。…”

字字句句都在骂她,文采飞扬骂得是痛快淋漓,武后只是淡淡道:“含血喷人,刀笔甚是犀利!”

接着不动声色的往下看,直至末尾:“…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勋,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

看完了,武后不怒反笑,赞道:“好文章啊,是何人手笔?”

左右答曰:“听说是骆宾王所作。”

武后:“哦,原长安主薄骆宾王?得封赏时他不反,如今遭贬心生怨望,想起勤王了?但有此文采,我竟未曾闻,宰相之过啊!…传旨,召裴炎进宫。”

裴炎进宫面见天后,武后指着那份檄文问道:“这篇文章,想必中书令已经看过,请问何以退江都之兵啊?”

裴炎答道:“皇上已成年,却不得亲政,叛党得以为辞。若太后下诏归政,叛众就不战自平了。”

武后本来想问军务,不料裴炎答的却是朝政,心中想的是如何扶李旦亲政。武后心中当然不悦,命裴炎退去,又召她的侄子武承嗣进宫商议军情。武承嗣大大咧咧道:“乌合之众,一遇大军,自然就荡平了,天后有什么好担忧的?”

武后:“我担忧的不是一个李敬业,而朝中不知还有多少李敬业?刚才裴炎不谈如何征讨,却劝我此时归政呢!”

武承嗣道:“协助李敬业叛乱的薛璋就是裴炎的外甥,我听监察御史崔察说,裴炎与他就是同谋呢!”

裴炎是薛璋同谋?说实话,武后并不太相信,但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是一定要彻查的。此时武后心念一转,想到了此事也是个好机会,可以在朝中来一番大换血。当初废李哲帝位,心中也存了自己登基的打算,可看形势朝中故旧势力并不拥护,现在是时候好好清洗一番了。

想到这里武后立刻下旨,让监察御史崔察,连同肃政大夫骞味道等人羁讯裴炎。本来就是崔察告发的裴炎,再让崔察本人去查,裴炎还能有跑吗?圣旨传了下去,武承嗣问:“天后还有何旨?”

武后看着他说:“裴炎要查,但平叛之事也是当务之急,当派兵征讨,你有何谋划呀?”

听武后的语气,是希望自己的侄子主动请缨领兵出征,也好让武家子弟谋一场军功。武承嗣刚才话说的轻松,但一想到领兵打仗就心中害怕了,赶忙道:“南鲁公梅孝朗能征善战,天后何不问问他?”

武后微微皱眉:“梅孝朗是裴炎女婿,你不知道吗?”

武承嗣只想把这差事往外推,也替梅孝朗辩解:“梅家和裴家可不是一条心,他们翁婿不和,洛阳人尽皆知。最近裴炎与私党饮酒,常酒后大骂梅孝朗是白眼狼。”

武后微微叹了口气:“那好,你去吧,本宫自有计较。”

武承嗣领命而退,宫中传旨急召梅孝朗。一见面,行礼刚毕,武后就把那份檄文扔到了梅孝朗怀中沉声问道:“南鲁公,骆宾王这篇文章,写的好吗?”

这话不好回答呀,若说好,那就是拥护叛军,若说不好,这篇文章确实精彩连武后自己都夸。梅孝朗沉吟着答道:“骆宾王,一书生而已。有文修还需有武备,宾王能文,敬业未必能武。”

武后点头:“南鲁公的见识不错,请坐下说话。今天召你来,只问一件事,何人可为征讨主帅?”

这话更不好答,假如梅孝朗不挺身而出,可能会有怯战或同情叛党之嫌。但是武后若没有猜忌之心,直接下旨让梅孝朗挂帅出征就行了,何必有此一问?

梅孝朗思前想后,很谨慎的答道:“敬业以匡复之名反叛,实为诓言托辞。朝廷大军为正军心,斥敌之伪辞,应以皇家宗室子弟为帅。如此一来,大军到处,自无人再依附叛党。”他这个建议很有讲究,李敬业自称讨伐太后匡复李家,那么朝廷就派一名李家皇室宗亲去领兵平叛,名正而言顺。

武后是个聪明人,也是一位很出色的政治家,立刻就听懂了梅孝朗的意思。她原本打算让武家子弟领兵出征立这场军功,现在看来并不是最好的计策,梅孝朗的建议更佳。梅孝朗敢在这个时候提这种建议,也是需要胆量的,说完之后就见武后笑了:“此时敢进此言,可见南鲁公忠心为国,并无私虑。那么你看,皇室宗亲中何人可领兵?”

梅孝朗:“左卫将军李孝逸。”

武后又问:“孝逸并非宿将,若作战不利,又当如何?”

这话问的又有玄机,背后的意思可不是指李孝逸作战不利,而是说假如李孝逸怀有观望之心,不尽力平叛贻误战机怎么办?梅孝朗后背有点出汗了,但面不改色的答道:“大军可以分为两路,前后而发,李孝逸率前路军先行,后路军为声援。”

梅孝朗的建议是发两路兵马,一前一后,后面这路大军说是声援,可暗中的意思也是监督挟制。武后听到这里终于满意了,连连点头道:“那你看,何人可为后军统帅?”

“左鹰扬大将军黑齿常之。”梅孝朗终于举荐了自己的心腹,这位黑齿常之将军原是裴行俭的部将,当年就与梅孝朗相交甚厚,裴行俭死后更是梅孝朗在军中的亲信,而且是一位能征善战的宿将。

梅孝朗此时已经接到了芜州老家传来的密报,知道了薛璋上门先诓骗后逼迫梅振衣之事,心中也是深恨李敬业等人,于公于私,他都不会对李敬业客气的。

当着梅孝朗的面,武后立刻命人拟旨,命李孝逸与黑齿常之率两路大军,先后南下平叛,完全采纳了梅孝朗的建议,这也是一种恩宠的示意。懿旨拟完了,武后却没有立刻让梅孝朗走,命宫人赐茶,漫不经心的又说了一句:“有人告发你亲家翁裴炎,与薛璋内外勾结,同谋反叛之事,南鲁公有何见教?”

这句话说的轻飘飘的,听在梅孝朗耳中无异于平地起惊雷,手虽然没抖,但差一点就差茶碗给捏碎了。他早知道薛璋是裴炎的外甥,但有人指控裴炎谋反,他还是第一次听闻。

太后是什么意思?如果真想勾连他梅孝朗,刚才也不会先问计并当面拟旨了,但如果没有责问之意,话中也不必特意点明裴炎是梅孝朗的岳父。梅孝朗离座而起,伏地说了一句话:“想当初阵前射子,我亦心如刀割,但家国大义当前,别无所取。”

他这话答的既聪明又大义凛然,意思是说当初为了家国大义,那一箭连亲儿子都射了,何况岳父呢?但他并没有谈裴炎究竟有没有罪。

武后看着他眼神中很有深意,又问了一句:“裴炎之事,南鲁公如何看?”

梅孝朗:“臣不知,亦不敢言,应避其嫌,天后应另派能臣彻查。”他没有保裴炎,也没有落井下石告黑状。

武后也站了起来,年近六十的妇人仍然容颜柔媚,仪态万千,伸手示意道:“南鲁公请平身,你是忠心、忠毅、忠厚之人,哀家心中有数,你且退下吧。”

梅孝朗回府之后,立刻下令紧闭大门谢客。夫人裴玉娥听说父亲被大理寺官员带走,想回娘家看情况,被梅孝朗阻止不许她出门。裴玉娥又在家中和丈夫吵闹,让梅孝朗次日上朝一定要设法解救裴炎,梅孝朗默然无语,裴玉娥闹了一夜。

成亲这么多年了,不论与亲家关系如何,夫妻之间一向还算恩爱,梅孝朗对这位夫人也是诸多容让。但是今天,他第一次完全不顺从夫人的意思。听见哭闹他也心烦,想哄劝,但有些话又无法说。这晚夫人没有让他进房,梅孝朗也没有心思到姬妾房中,在书房独坐一夜。

梅孝朗也觉得后怕呀,假如儿子梅振衣真被薛璋哄骗到江都,那么今天他就与裴炎一起下狱了,进宫之后连回家的机会都没有。他在书房里摊开行军图册查看,江淮一带没有战略纵深,就算李敬业能收编附近各州兵马,也无法与朝廷久经战阵的大军对抗,只要大军一过长江,就是李敬业败亡之日。

唯一让他不安的就是芜州,就在叛军大本营的西南,他若是叛军主帅,也会命一支偏师去取芜州。芜州不仅是钱粮重镇,境内宁国县是上贡朝廷的军械库所在,而且是战败时向南方腹地逃窜的后路。

他已命心腹通知了黑齿常之,建议朝廷的后路军能有一支前锋从偏西侧翼行军,先切断芜州与江都之间的行军路线,黑齿常之应该能做到的。但后路大军到达江南,至少也要在一个月后,这一个月间叛军很可能要进犯芜州。

芜州城能守住吗?梅孝朗想到了梅毅,心中暗道:“梅毅呀,你跟随了我这么长时间,如今独自在芜州该知道怎么办,芜州府库充实,守城一个月不难。”

次日宫中传旨,命李孝逸与黑齿常之,分别率领两路大军南下平叛。还有一道圣旨传到了南鲁公府,厚赏梅孝朗金帛。

李孝逸的前路军先行,黑齿常之的后路军还没出发,朝中已经历了一场大地震。裴炎下狱被定谋反之罪,按律当斩。侍中刘景先与侍郎胡元范等人为裴炎辩解,也被拿为同党流放外州。恰好左仆射刘仁轨病逝,原朝中宰相只剩下了梅孝朗一个,武后又提拔了一批亲信重臣与武家子弟,朝堂势力来了一番大清洗。

这一番清洗就是武后将来称帝的基础。李敬业此时已被传旨夺爵,复姓为徐,他大概也想不到,自己这一番反叛,反倒帮助了武后巩固了地位。

朝廷之事芜州尚不知,先说那梅振衣返回芜州,接下来的日子气氛很紧张,梅毅首先下令将宁国县军械库中准备上贡朝廷的军械,主要是重铠与硬弩,全部连夜运到芜州城。并且让芜州府下令,全境之内凡是能射箭会舞枪者,全部到州城集合——州府有紧急征调,大开府库出钱粮,来者皆有厚赏。

梅毅忙着指挥军备,张果忙着安排家务,谷儿穗儿等家眷都搬到齐云观中,那里远离州城且有高人守护,也可退入青漪三山躲避,应该是安全的所在。张果自己留在了芜州城协助梅毅,梅振衣也留在了芜州城中,梅氏六兄弟奉少爷之命就跟随在梅毅左右寸步不离。

大家都很忙,有一个最好凑热闹的“人”此时却失踪了,一连几天不见踪影。提溜转护送梅振衣回到芜州后,就不知去向,梅振衣一时也顾不上它。

就在叛军进犯芜州之前,提溜转回来了,还悄悄领回来一个特殊的人,将此人直接送到了齐云观。也不知道提溜转对观主曲振声说了什么,一向稳重的曲道长,居然骑了一匹快马,一路狂奔来到城中向梅振衣报信。

第088回、布杖槁演练枪阵,怜公主裸呈玉足

梅振衣顶着个头盔,左右护颈放下来几乎挡住了半张脸,跟着梅毅在巡视城墙。芜州城墙有三丈六尺高,还算厚实坚固,这个高度显然无法与北方的大镇以及军事要塞相比,但在江南这个久居太平之地已经算不错的了。

芜州城的南面和东面有句水河绕过,是守城的天然屏障,北侧向西是敬亭山延伸的丘陵,只有西门外偏南方是开阔地带,适合大军展开,如果要攻城的话,这里应该是主战场。梅毅正在对少爷讲解依托城池的攻防。

江南一带水网纵横,不适合重骑兵奔驰,而李敬业也是仓促起事,主要的战线在北方,进犯芜州的军队应该以步兵为主配合少量轻骑,携带大规模攻城器械的可能性也不大。那么攻城时最主要的战术还是弓弩对射,架起盾车掩护云梯冲锋,甲兵攻城。

城墙上下刀枪不相交,守城主要依靠弓弩与抛石。现在城中最不缺的就是军械,宁国县军械库中原本打算今年上贡朝廷的重铠与弓弩全部被转移到芜州城来了,仓督柳直本人也在芜州城中,他的家眷则被外甥梅振衣送到了齐云观。

但是城中最缺的是合格的弓箭手,只有几百军人和少量的猎户可用。不是每个人都能开弓放箭的,战场上的箭术与现代游乐场中的射箭游戏不一样,古时一个合格的弓箭手需要训练很长时间。

幸亏弩很多,弩这种东西比弓的射程远,也更容易掌握,但它的缺点是发射频率低,重新蹬弦上箭比较麻烦。还好是依托城墙防守不需要正面冲锋,可以依靠人多,从城墙上俯射比敌军的射程更远,能形成覆盖的远程杀伤力。

梅毅已经下令将征调的民勇编成小队,两人一组,专门训练装弦上箭与射弩的配合,五十组编成一小队,总计集合了三千弩手。远程火力是有了,可是如果敌军的刀盾兵攻到城下也是件麻烦事,守城民勇没有近战刺杀的经验,一旦敌人到了眼前恐怕先就没了士气。

梅振衣看着这三丈六尺高的城墙,突然使劲拍了拍脑袋,拍的头盔梆梆响。梅毅不解的问:“少爷干什么呢?”

梅振衣:“你先别说话,我在想一件事情!”他想起了穿越前看过的一个故事,也记不清是小说还是历史笔记中的记载,想了半天喊了一声:“我想到了,毅叔,你看这样行不行?”

芜州白莽山中产一种竹子,叫杖槁竹,有鸭蛋粗细,高五、六丈,质地很轻但异常坚韧。如果将这种竹子截成四丈长短,顶端削尖,那就是可以直接刺到城下的长枪。一支竹枪的威力可能不大,但假如人多呢?

梅毅愣了愣:“不是所有的竹枪都可以在战场上用的,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种竹子?”

梅振衣:“你在芜州时间短,也不关心民间的情况,青漪江上撑船的竹竿都是这种杖槁竹,别看不粗却非常结实,挑起几个人的份量都没问题。”

梅毅思忖道:“可以一试,马上就派人上山去砍,运到城中。”想了想又说:“在战阵中用长枪不是想像的那么简单,让那些人直接用竹枪去捅盾牌是没有用的。”

梅振衣:“都有什么讲究?”

梅毅:“比如马上用长槊冲杀,如果遇到盾墙,最好不要用长槊去直刺盾牌,而是要借助奔马之力,互相配合掩护,将重盾挑开或踏翻。…让我想想,刀盾兵冲云梯必有破绽,有办法了!”

梅振衣只是讲了个想法,具体的战术还是需要梅毅这种经历过千军万马的将军去制定。时间紧迫,梅毅想出了一招三式,让三名持竹枪的人为一组,上中下三路相互配合攻击,招术只有一种,就是如何持枪转腰发力,用全身的劲力把枪尖崩起来。

梅毅现场比划讲解完毕,梅振衣连挑大拇指,在战场上并不是招术花样越多越好用啊!正准备招集人传令,张果从远处城墙上跑来了,后面还跟着气喘吁吁的曲振声。梅振衣一见曲振声就吃了一惊,赶紧迎上前去道:“师兄,你怎么到这里来了,难道齐云观出事了?”

曲振声摇头:“不是齐云观出事了,是提溜转,它送来了一个人。”

梅振衣:“什么人?”

见左右没有旁人,曲振声压低声音说了四个字,梅毅和梅振衣皆闻言变色,谁也没想到提溜转竟然能干出这种“大事”来。——那人就是被左游仙挟持到江都的玉真公主。

李敬业起事的第一天,玉真公主不见了,是谁救走的?提溜转可没那么大本事。提溜转那天听了梅振衣的话,知道他想救玉真公主,可惜无能为力。回到芜州后提溜转又悄悄走了,仗着阴神之身无影无踪,想潜入江都城,哪怕救不了玉真公主,能打探出一点消息也好。

还没进江都城就在城外遇到了一位“高人”,拦住提溜转报出名号知焰仙子。提溜转这个包打听虽然没见过知焰,但早就听说过了,知焰和梅振衣之间的事情它是一清二楚,当场就绕着知焰套近乎,自称是梅家九山护法阴神,久仰知焰仙子大名云云。

知焰却没跟它多废话,只问了一句:“你来,是不是想救玉真公主?”

提溜转吓了一跳,随即赞道:“知焰仙子真是神通广大,我悄悄来的,跟谁都没说,你怎么知道了?”

知焰:“闲话少说,你这个小鬼有点修行,但还没那么大本事,就在这里等吧,我想办法把人带出来。”

知焰进了江都城,她虽然神通广大,但也很难从重兵防守高人看护的江都司马府中悄悄把玉真公主带走,只能等待时机潜伏了一天一夜。李敬业举事的这天晚上,大开庆功宴席,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及重要的高手都去赴宴了,这才有机会救出玉真公主。

玉真公主晚饭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在江都郊外,身边有一位红衣绿丝绦的女子,惊骇之下问她是谁?知焰答道:“你不必问我是谁,有人想救你,我是顺便帮忙,具体是怎么回事,等你见到那人便知。”

等玉真公主“见”到提溜转又吓了一跳,普通人突然见到个转来转去似一阵阴风般的“鬼”,谁不害怕?这鬼还会说话,声音就像直接从耳边传到脑海中,告诉她道:“公主殿下不必害怕,我叫提溜转,是南鲁公长子、芜州都骑尉梅振衣派来的,是为了救你逃离险境,这位高人是昆仑仙境来的知焰仙子,也是给梅公子帮忙。”

玉真公主一开始挺害怕的,后来发现这个鬼不仅不吓人,而且还挺好玩,就是说话有些啰嗦,东问西问没完没了。知焰仙子连夜将玉真公主送出江都境内,又不知在哪找了一套寻常人家的衣服和一些散碎银钱,让玉真公主换好揣上,接着就告辞离去,由提溜转护送她去芜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