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大殿首先只能看见正中神坛上的一尊塑像,却分辨不出是哪一尊佛或菩萨。在普通老百姓眼中看来,神坛上的诸佛菩萨各种像长的都差不多,要根据后面的绘画、旁边的侍者像、菩萨本人的装扮以及手持的法器,还有帷幔上垂的锦帘字迹以及香案上的牌位,才能分辨出来。

但是这一尊塑像,周围没有这些参照,只是孤零零的一尊,全身披着锦缎,梅振衣也看不出来供的究竟是哪路菩萨?好像它就是一座“通用化、大众化”的佛门造像。

正殿左右两侧的墙根下有一溜位置比砖地高出一阶,显然也是安放造像的底座,但此时还是空的,也不知道将会塑哪些罗汉、金刚的像?因此走进正殿的第一进,只能看见正中那座身份不明的塑像。

转过这座法坛,没有院落没有台阶,直接进入大殿的第二进,与前面的空空荡荡相比,这里面的布置可就是满目琳琅了。两侧塑着十八座金身罗汉,左右各九,正中是释迦牟尼佛,左右墙角处是骑着青狮、白象的文殊与普贤二位菩萨,也是一左一右。

大殿的第二进是个假二层。什么叫假二层呢?很多种古典建筑,从外立面看与从内部结构看层数是不一样的,这座大殿不是楼房,但是第二进从里面看却说不清是一层还是两层。在左右十八罗汉像上方,还挑空了一层阁楼状的回廊。前后都没设梯子,这回廊是上不去的,在回廊的栏杆上悬挂着很多幅画像,需要仰头才能够看清。

左右各有十七幅画像,左手边第一幅是佛祖释迦牟尼灵山说法图,第二幅是面带微笑的禅宗初祖摩诃迦叶尊者,一字排开,左手最后一幅是禅宗十六祖罗睺罗多尊者。然后转到右手这一侧,最后一幅是禅宗十七祖僧伽难提尊者,再倒着排回来,一直到禅宗三十二祖,也就是中华禅五祖弘忍大师。

右手最前面,与左手第一幅释迦牟尼灵山说法图相对的位置,只挂了一幅装裱好的白纸,上面没有一丝墨迹,这幅留白之画在弘忍像旁边,却不知为谁人而留。

这一次接到请帖来观礼的有上百人,其中有一半是各地赶来的僧人,智诜禅师率领僧众在九林禅院门外一一致谢,并不对谁有过分的热情,也不刻意冷落何人。这么多人在寺院中肯定坐不下,在寺院外的空地上临时搭有结缘的竹棚,旁边还支有煮茶的灶炉,来宾先参观寺院,然后再到竹棚里喝茶。

梅振衣跟着参观的人流走进九林禅院,进入大殿第二进,沿着上方悬挂的画像一路看下来,芜州刺史程玄鹄陪着他。程玄鹄也是位饱学之士,一路指点介绍画像中的各位佛门尊者,这些就是禅宗传承的谱系图,他着重介绍了其中的龙树大士与菩提达摩的生平事迹。

在他们身后,张果与星云师太并肩而行,一直在向师太请教画像上的各种典故,师太答的很耐心,张果听的也很认真。

一转弯走到右手边弘忍的画像前,发现画像下面特意摆放了一个小香案,智诜禅师与一位中年僧人正在礼拜。梅振衣很知趣的没有走近,远远的站在一旁。等拜完了,只听那位中年僧人起身对智诜道:“师兄,你建了这座寺院,打算将衣钵传承留在此处吗?”

智诜点头道:“是的。”

中年僧人又道:“你留下玄奘法师的紫金钵,但禅宗信衣木棉袈裟并不在此处,来日信衣归宗门,为何不归嵩山少林呢?”

智诜禅师:“少林、九林,皆是禅林。”

中年僧人:“我初入芜州,也查觉出此是非常之地,你建的这座九林禅院,大殿正座法坛空待,必有深意吧?”

智诜禅师:“将来有缘,信衣归于此处,还要招一位住持镇守。师弟行游天下,有何人要推荐吗?”

中年僧人:“菩提、波罗,皆是佛缘。当来自来,不必推荐。”

这位与智诜说话的中年僧人相貌甚是平凡并不引人注意,神色也是平和中自有悲悯之态,站在那里隐约却有一种自然流露的宗师气象。梅振衣只看了一眼,就止住了以神识试探的念头。这时旁边有一人走过去道:“小和尚,你也来了?”

再看清风已经溜达过去了,很自然的与那位中年僧人打招呼,居然开口叫他小和尚。那中年僧人微微一笑,合手施礼道:“原来是清风童子,好久不见。”

清风:“上次见你就是在谈衣钵,这次见你,又和沙和尚谈衣钵,衣钵衣钵,非一衣一钵,可惜呀,为什么有那么多人纠缠不解?”

中年僧人:“世人若皆已彻悟,何需弘扬真法?若如此,菩萨也不会发下尽渡世人的宏愿。”

智诜禅师也微笑道:“开道场,有佛法僧三宝,说三宝者,既非三宝,是名三宝。无非假借道场宏法,法是真,道场是空,但无此空不便印彼真。”

这两个和尚一开口说的就是佛法,清风也笑了:“不和你们说这些,智诜,此处法坛虚座以待,是想请小和尚来做住持吗?”

中年僧人摇头道:“非我,应另有其人。”

清风盯着中年僧人仔细看了几眼:“这么说,那位来者可了不得啊。”

中年僧人:“了得了不得,空门无差别,无非是清风童子你有此分别心。”

清风摇头:“这话与我没关系,既然这么说,你让沙和尚在大街上随便拽一个人,剃了头就来当住持得了!”

智诜与中年僧人闻言不禁相顾莞尔,清风抬头看了看弘忍画像旁边那幅空白之像,又低头看了看中年僧人,似笑非笑道:“圆寂之后,才能挂上去啊,这一点,我亦深为赞同。”

智诜与中年僧人一起合什道:“善,此乃空中见性。”

清风又问:“究竟是什么人会来住持?”

智诜笑答:“贫僧一开口不就已经告诉你了吗?”

清风眨了眨眼睛,没再说什么就出去了。梅振衣也上前行礼,特意对那位中年僧人道:“大师,久仰了!今日一见,果有平凡中真风采啊!”

说到这里,那位中年僧人是谁啊,空白的画像又是留给谁的?如果九林禅院还能保存到千年之后的当代,那幅画像上理所当然应该是禅宗第三十三祖、中华禅六祖慧能。只不过此时画像是空的,而慧能本人正站在画像下与智诜说话。——慧能这次也被智诜请来了,而清风也认识他。

梅振衣走出九林禅院,远远来到寺院后的凤凰坡上,就是他当初纵马跃入城中之地,暗中取出了指妖针,神识锁定九林禅院凝神施法。

他发现这座寺院的建造,并未截断自九连山往句水河方向的地脉,也没有占尽天枢地气,非常巧妙的立于地脉中枢,就像建在河流中的一座小岛,既能借灵枢之气,又能镇住地气升腾。

他笑了笑收起指妖针,到竹棚那边去饮茶,命下人供奉寺院三十六扇吉祥软草蒲团。在茶棚那边又碰见了舅舅柳直,小声说了几句,柳直也命人送上了九林禅院这一片地方的地契。这些算是上门观礼的贺礼了,柳家也把地皮捐献了。

看这间寺院的建造格局,智诜禅师并无恶意,听他与慧能的谈话,这二位都是得道高僧。但是在芜州建了这样一座庙,听清风的语气,智诜还要引来一位了不得的住持,这意味着芜州修行界的形势变复杂了,佛门也在此地插了一手。

果然,在中午举行的仪式上,智诜禅师取出了紫金钵,颂扬武后下诏建寺的功德之后,又当众宣布了一件事——要将紫金钵留在九林禅院,并在天下请一位高僧住持本寺。

在佛门弟子眼中,玄奘法师当年西行所持的紫金钵,那可是相当神圣的一件东西,而梅振衣知道,那紫金钵也是一件神器。智诜说留下就留下,还要招一位住持来镇守此寺,天下僧人闻言,当然会云集于此。

愿意来的和尚当然很多,智诜怎么挑选呢?他也当众宣布了方法,他将在芜州停留一段时间,每逢初一、十五,便在九林禅院举行法会,开讲《大般若经》。四方僧众可以当众发问,见识高超者,智诜禅师将邀请他住持此寺。

原来是要辩经啊,智诜当年可是玄奘的徒弟,玄奘可是号称史上辩经第一啊,曾经在天竺辩得群僧哑口无言。什么人讲《大般若经》能超过智诜呢?假如有人能坐上九林禅院开宗住持的位置,那还真的很不简单!

九林禅院“开张”典礼结束后,智诜却单独请梅振衣留了下来,在一间小小禅堂内看座,先谢道:“梅施主供奉的这三十六扇蒲团,是人间难寻之物,看似平凡其意深远,老僧多谢了!”

梅振衣:“大师不必客气,其实这些东西,只不过是我前一段时间借炼器修行所成而已,供奉给贵禅院是随遇结缘,您何必单独把我留下来?”

智诜笑着问了一句:“今日九林禅院缺一住持,梅公子有没有兴趣啊?”

梅振衣一愣,赶紧摇头道:“出家当和尚?我没这个打算,大师不要开玩笑了!”

智诜禅师:“我不是开玩笑,只要梅公子肯皈依佛门,实乃九林禅院住持最佳的人选,将来之修行功果不可限量,贫僧不会看错人的。以你今日的修行境界,也不会放不下家中的娇妻美妾吧?”

梅振衣很认真的摇头:“大师,您说这句话,我真的很感激,能听出来你是看重我,也是想渡化我。但是,我真没有这个打算!”

智诜叹了一口气:“贫僧绝无勉强之意,也早知梅公子没有这个打算,只是问一句而已。”

从九林禅院出来,梅振衣早已吩咐其他人陪玉真公主回去了,只有梅六发牵着两匹马在门外等候。他这一次出门没打算当和尚,而是想再顺便处理些别的事务,去万家酒店视察开挖新酒窖。梅家与万家酒店合作的事情,是张果去谈妥的,后来一直交给梅六发负责,进展的很顺利。

梅六发聪明乖巧,在六兄弟中脾性最像梅振衣本人,因此梅振衣也最喜欢他,从整体计划来看,经营老春黄是挺大一笔私人买卖,交给他办最放心。

在路上,梅振衣问道:“我听说开挖新酒窖已经完工,事情办的都很顺手,现正在以糟养窖,你处理的都很好。再想一想,往后还有什么事,可能你处理不了,需要我亲自帮忙的?”

梅六发想了想,只说了一个字——水。

酿制老春黄,不能用普通的湖水,否则酒的口味就差了好几分。以前纪家酿酒,都是用院中那一口井水,后来钟离权施法让那口井干涸了,梅振衣指点纪山城用敬亭山脚下雪溪泉水酿造新酒,并说这泉与那口井地脉同源。

万家酒楼自酿,去雪溪泉取水,虽然麻烦些但问题也不大。可如果大规模酿造,总是穿过十里桃花道到敬亭山脚下取雪溪泉水,太费工费时费车马。而且雪溪泉流量很小,也根本不够用。

梅振衣闻言点头道:“那口井,是我师父东华上仙封上的,我正想去试试,看如今能不能把它再打开。…我觉得,这可能是师父考验我修行的手段。”

说话间来到万家酒店,这里生意十分红火,比四年前钟离权未封井时的光景,有过之而无不及。梅振衣穿过酒店直接来到后院,纪掌柜得到消息赶紧来见礼,纪家老母也出来相谢。梅振衣扶住老人家慰问几句,又对纪掌柜道:“忙你的去吧,不用招呼我,我就是想看看这口井。”

纪掌柜:“小公爷,这口井我后来请人重新淘过,可惜没有用,还是不出水。”

梅六发插嘴道:“仙人施法封的井,凡夫俗子能淘出什么花样来?我家少爷是东华上仙的传人,正要施法开井,叫你回避你就回避!”

梅振衣:“六发,不要这么说话!…纪掌柜,我想试试手段,请你且暂避。…六发,你也退到一旁不要靠近。”

纪掌柜回避,梅六发也退开,梅振衣取出指妖针凝神御器。这件法器本是左游仙所炼制,其妙用就是帮助神识延伸,感应周围环境中各种神气与法力波动,后来又经过明月仙童的手重新炼化,看似妙用未变,但已大不相同。

第146回、鞭落枯井清泉涌,抽转灵枢造化功

拿杯子盛水很轻松,但是容量太小,拿瓢盛水容量大多了也不至于拿不动,拿桶盛水力气小的人就费劲了,假如拿一口大瓮呢?一般人拿不起来,就算力气大能拿起来,也很难将它盛满——这就是梅振衣如今使用指妖针的感觉。

刚从明月手中拿回指妖针时,梅振衣根本动不了这件法器,因为他的定力不够,心念也无法容纳那么大的神识范围。使用指妖针,神识延伸的极远,几乎无边无际,但梅振衣却没有那么强的法力与念力,感觉自己差点被吞没了。

现在他的修行进入脱胎换骨之境,有了飞天之能,终于可以动用,但却小心翼翼不敢将这件法器的妙用发挥到极限,学会控制自己的施法范围,本身就是一种修为的进步。

有一句话叫作“懂者不繁、会者不难”,查探清楚情况后,梅振衣也知道师父钟离权当初使的法术并不复杂,就是移转地下水脉,让这口井不出水,接着往下打再深也没用。梅振衣此时仅仅是懂者不繁,还达不到会者不难的境界,他做不到这一点。

要想让这口井重新出水,就得使用一样的神通,重新运转地下水脉。梅振衣收起指妖针半天没说话,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师父留下这口不出水的井,还真是一种考验,这种考验与他想凿建仙家洞天的计划有关。

青漪三山是天成福地,但是要建成仙家洞天,仅仅有财力物力还是不够的,还需要一种仙家法力,这种法力能够运转天枢地气辅成道场洞天,结成自然的法阵成为屏障,并收拢生发灵机。梅振衣如果没有这种法力,就建造不了仙家洞天,无非是在青漪三山建一个湖中的世外桃园而已。

当然了,他可以请师父来帮忙,知焰仙子出关后可能也有这种法力,但凡事都假手于他人,这道场洞天与梅振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当初答应将敬亭山送给清风作道场,结果也仅仅是送了一块地皮而已,武后一道法旨,敬亭山成了山神道场,清风差点没带着明月离开。

良久之后梅振衣叹息一声:“我的修为还有一线之隔,境界已到,但法力还不够精深啊,这是没有办法取巧的事。…六发,我过段时间再来,总能打开这口井,不耽误你们酿酒便是。”

梅振衣要走,梅六发挽留道:“少爷,好不容易来万家酒店一趟,干嘛着急回去?让酒店弄几个好菜,小的陪您喝一杯,难得清闲清闲。”

梅振衣摇头道:“今天还有事要办,就不在这里吃了。等我打开这口井的那一天,你再请我吧,自己掏钱请!…六发,你负责与纪家合作,平时言行注意点,不要没事就在人家酒店白吃白喝。”

梅六发吐了吐舌头,连连点头答应。梅振衣出门的时候,纪掌柜也跑出来留客并询问情况,梅六发在一旁道:“老纪啊,我家少爷的能耐大了,打开那口井没问题,这就回去炼制法宝,过些日子还会再来。”

与纪掌柜告辞后,梅振衣出门把梅六发拉到一边道:“六发,你跟谁学的这么满嘴乱泡?有什么就说什么,我打不开那口井就是打不开,也没必要胡说炼制什么法宝。”

梅六发笑道:“知道了,其实就是想给少爷撑撑面子。”

梅振衣:“我不需要那种面子。你与大东修行时日不短了,眼下也算有些根基,等过一段日子,梅毅要为你们举行入门受戒仪式,就算是正式的修行人了,油滑之心得改一改。”

说完这些,梅振衣把马交给梅六发,在路旁桃林中换上了一身道装,背着个包袱步行而去。见这身打扮,就知道他要去养贤乡何家了。

上次离开芜州去洛阳之前,梅振衣就到何家打过招呼,说老家那边有点事叫他回去,顺便去关中看父亲,等回来的时候自然会上门拜访,要何家兄妹暂时就不必去齐云观找他了。现在小吕道长终于从关中回来了,何家夫妇与一对兄妹自然十分高兴。

梅振衣还带着一包袱洛阳特产送给何家,虽然不是很贵重,也都是芜州当地买不到的,何仙姑是眉开眼笑,留小吕道长吃晚饭。何幼姑今年已经十三岁了,自从“病愈”之后,不再是幼时那种面黄肌瘦的模样,人长的很白净也有了几分红润的血色,出落的越来越标致。

饭桌上何家兄妹很好奇,一直打听关中一带的风土人情与趣闻轶事,而何木生则很关心小吕道长家中的情况。梅振衣只说家中一切安好,不必他操太多的心,闲聊几句梅振衣放下筷子道:“今天来,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我给火根哥哥找了份活计。”

何仙姑笑道:“你木生伯如今已经是梅家的养贤乡的庄户头,算是有头有脸有办法的人了,也能给你火根哥找到营生,小道长介绍的是哪份差事呀?”

梅振衣:“你们听说了玉真公主在芜州出家的事吗?朝廷专门修了一座玉真观,拨了三百亩皇田供养。如今玉真观修好了,可是还缺一个庄户头帮着打理。玉真公主经常在我们齐云观出入,我也认识她,找了个说话的机会就推荐了火根哥,公主也点头了。”

何火根放下碗,过来一把抱住梅振衣的肩膀欢呼道:“原来是这份差事啊,太体面了,谢谢兄弟!”

何仙姑也惊叫道:“原来是给玉真观里的公主家做庄户头啊,当家的,儿子可比你更有出息啊!…小道长,你真是太有办法了。”

老实憨厚的何木生也笑得很开心,笑完了眉头一皱又问道:“小道长,我们一家人是不是要到玉真公主那里道谢啊?”

梅振衣摇头:“用不着,这对于公主来说就是一件小事情,点点头就完了,还要特意见你们一面吗?…火根哥,你明天进城一趟,去菁芜山庄找一个叫赵启明的管事,他会把一切安排妥当的。…我听说玉真观的皇田想种植茶树园,人手不够的话就在附近乡里请,钱粮不会少给,这些事都要由你这个庄户头来管。”

这一天,何家上下喜气洋洋,高兴的就像过年一般。梅振衣离去之后,当晚何家夫妇俩关上门在屋子里说私房话。何仙姑道:“你是梅家在养贤乡的庄户头,火根又成了玉真观的庄户头,我们在这里那就是数一数二的人家了。”

何木生直点头:“那位小吕道长,真是我们何家的贵人啊!自从他来了之后,先是把幼姑的病治好了,然后我也有了一份好营生,现在更好,小吕道长又给火根介绍了一份好差事,真不知该怎么报答他?”

何仙姑:“我们家日子好了,自然不会忘记他的好,反正我把他当自家孩子一样看。”

何木生:“等幼姑年纪大了,总要找婆家的,那小吕道长人品相貌都没得挑,只可惜是个出家道士。”

何仙姑:“道士怎么了?你的意思是…”

何木生咳了一声:“我知道道士也可以娶妻,就不知他能不能看上…”

何仙姑打断丈夫的话:“你原来是这个心思啊?等再过几年,还不知道幼姑能不能看上小吕道长呢,到那时她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了。”

何木生:“我们算什么大户人家?”

何仙姑:“现在不算,再过个三、五年,那可就说不定喽,说不定提亲的能把我们家门槛都踩平了。邻村的张三姑昨天就来了,说要给我们家火根说媒,我还没松口放话呢。”

何木生:“幼姑的事情确实还早,但火根娶亲也就是这两年了,还是先忙完儿子再忙女儿吧。”

夫妻俩在房中说话,何幼姑在厨房里收拾完碗筷,经过堂屋的时候恰好听见了他们在说自己的名字,也站住脚步竖着耳朵仔细聆听。这时何火根蹑手蹑脚的过来,伸手刮了妹妹的鼻子一下:“姑娘家的,偷听大人说闲话,也不嫌害臊?他们在谈给你找婆家的事呢!”

“哥哥不也在偷听吗?明明是有人上门给你说媒嘛!”何幼姑低下头,黑暗中小脸已经臊的通红,一转身进自己房间里去了。

这天夜里何幼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位小吕道长牵着自己的手在山野中小跑,还摘了一朵很漂亮的山花插在自己的鬓角,她心里暖洋洋的,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蠢蠢欲动。

梅振衣有没有想过何家夫妇可能会把他当未来的女婿候选人?而何幼姑也到了少女怀春的年纪?他很清楚何幼姑的天年不过三七之数,也就是说寿命也就在二十岁左右。他现在并没有办法能治好她的不足之症,也只能让她在有限的时间里尽量过的开心而已,其它的事情并没有想太多。

炒茶的工艺现代人看来并不复杂,但也有许多讲究,不是人人一伸手就能干的。传统炒茶以专用的炉灶与大铁锅为工具,将新摘的嫩茶叶放在里面不停的翻炒,有三个注意事项。

首先要使茶叶充分的脱水干燥,以便于长期保存,一个熟练的炒茶工手法是要经过长期训练的。茶叶干燥过程中会慢慢变脆,你不能把茶叶炒碎了,否则只能得到一锅茶叶末。而且还要十分注意火候,不能把茶叶炒焦。

其次炒制绿茶的过程中要保持茶叶鲜亮的绿色,也就是说不要破坏叶绿素以及维C等成份,还要把茶香给炒出来,去掉新鲜树叶的那种土燥气。这对火候、温度、时间、翻炒频率都有特殊的经验要求。

最后还有一点一般人就不太了解了,新鲜茶树叶的背面有一层非常细密的茸毛,肉眼几乎看不清,称之为“毫”。既要把茶叶炒出来,又要尽量把这一层“毫”保留,炒完之后茶叶上的毫是白色的,比嫩叶状态下要清楚的多。

如果你抓一把上好的初炒绿茶,在手中使劲抖一抖吹一口气,就会有烟雾状的白毫飞起,很是好看。茶叶的口味不仅在于泡出来的汁液,也和这层白毫有关。开个玩笑,外行炒出来的茶叶可能看上去差不多,但怎么泡也没有那种滋味和韵味。

丹霞派待客用的茶叶自然是极好的,却不是用灶台铁锅翻炒,而是用炼器之法中的文火术直接加工而成,一般人根本无从效仿,这也是它没有推广的原因。梅振衣加工的那一批茶叶,用的也是炼器文火之术。

他将这一手法术传给了梅大东,要他如此炒茶,同时也是一种修行。梅大东这个人性情淳厚,也不觉得枯燥,以此历练很是认真。但要想大规模产茶的话,不可能只用这种方法,梅振衣要他实验普通人能采用的灶锅炒茶工艺,成功之后再训练炒茶工人掌握纯熟,梅大东办的也是一丝不苟。

后来梅家出产的茶叶,大多是以铁锅炒制出来的,而其中最上品的,是梅氏子弟以炼器文火之术直接炒制成功的。

梅振衣炼制一百零八扇吉祥软草蒲团之后,对法力以及神念的运用已经相当精纯了,随后他又开始了另一种修行历练,很简单但也很用功用心,就是和梅大东一起炒茶,以炼器文火之术。既是一种示范传授,也是自己的一种修行磨练。

茶叶这东西可不是吉祥软草茎,不是什么天材地宝,不需要用多大的威力多强的法力,就是需要细致耐心,时刻注意控制运用法力的火候,一点点积累,直至日久功深随心信手。修为达到脱胎换骨境界,再往上一步很艰难,这一点看知焰仙子的经历就知道了。

有的高人修成飞天之能有上百年,法力深厚无比,但却迟迟无法突破脱胎换骨地步成就出神入化地仙境界。梅振衣也没有别的好办法,除了每日夜间静坐行功,白天就是如此修行。他有一个感觉,假如有一天能够让万家酒店那口井重新出水,这脱胎换骨境界就到了“知常”的程度。

按师父钟离权的话来讲,这也就是金丹大道中所谓的“婴儿俱足”。知常如常,说起来简单,做起来既简单又艰难,需要坚持不懈的点滴积累与感悟。一般人可能不明白,梅振衣如此富贵,又有这么高超的神通修为,为什么还会亲自动手炒茶叶,用的还是对于修行人来说很普通的炼器文火之术?

谷儿、穗儿自然是常伴夫君左右,梅振衣炒茶叶,两位少夫人也跟着一起炒茶叶。她们帮不了多大的忙,火候掌握的不好经常浪费不少,梅振衣却没说什么,梅大东看见这两位夫人心中就直叫苦但也不好说什么。

秋去冬来,春日花开,转眼到了第二年三月间,又是采摘新茶的时节,梅振衣却不再炒茶了。这一天,他派人给梅六发打了个招呼,又一次来到了万家酒店那口井旁,吩咐闲杂人等退避,没有取出指妖针,而是闭目凝神站立了良久。

他足足静立了半个时辰,突然一睁眼看向天空,一扬手,拜神鞭从袖中飞出宛如一条细长的银龙。这银龙在空中盘旋一圈,折转向下钻入井口,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声音并不大,但梅振衣的神识却感应到地底深处微微颤动了很长时间,就像一圈一圈的涟漪荡开。

梅振衣收回拜神鞭,站在井沿旁仔细聆听,井底深处传来了潺潺的水声——他成功了,真正动手的时候,也不过就是抽了一鞭子而已!

他笑了笑,将梅六发叫来吩咐道:“现在这口井又有水了,你派几个人,日夜不停用桶将井水打出来泼掉,等三天之后,这井中的水就可以用来酿酒了。”

梅六发趴在井口向下面看,黑乎乎的看不清却能听见岩缝中有水流出的声音,大叫道:“少爷,你真神啊,这一手功夫以后一定要教我。”

纪掌柜闻讯也跑了过来:“梅公子,井里真的有水了吗?唉呀,真不愧为仙人弟子,您也是位小神仙啦!”

梅振衣原本面带微笑,心中也有几分得意,就在此时突然面色一变,因为他听见了另一个人说话的声音:“梅振衣,修为不错啊,一年不见,竟然精进如斯!你这根鞭子是越来越厉害了,以前能抽人,现在能抽地,将来还想抽什么呀?”

第147回、天国净土皆化转,讥妄合修闭口禅

这赫然就是随先生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万家酒店二楼上传来,并不是印入的神念,听在耳边就是普普通通的说话,然而看梅六发以及纪掌柜的表情,他们根本没有听见。

这应该是所谓耳神通最高的一种境界了,俗称“无语观音术”,不像普通人那样开口说话,也不像修行高人那样传送神念,就是心念起时让你听见他想说的,而且是想让谁听见就让谁听见。以梅振衣今日之能,还没这个本事。

随先生怎么又来了?梅振衣心下疑惑,而那边梅六发站起身来笑道:“少爷,你成功了,小的请你喝酒。”

纪掌柜连忙摆手道:“这是在我家的酒店,哪能让六发老弟请客?”

梅振衣面容一肃吩咐道:“酒楼上有我一位老朋友,我要去见见他,你们二位都不必请我了。纪掌柜,今天二楼我包了,已有的客人不必惊动,但不要再让人上去。”

梅振衣从后院进了万家酒店,登上二楼果然看见随先生坐在那里自斟自饮,坐的还是第一次见他时西北角的那张桌子。梅振衣上前拱手道:“随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您又到芜州有何贵干啊?”

随先生没有还礼,而是笑着伸手示意:“梅公子,你请坐,我今天是来会朋友的。”

“朋友?您是来见仙童清风的吗?”梅振衣大大方方的坐了下来,发现随先生对面的位置早已放好了一副筷子与杯碟,还有一壶老春黄,看来他真是在等人。

随先生摇了摇头:“不是别人,我要会的朋友就是你梅振衣。”

“我?我们可不算什么朋友。”梅振衣有些意外。

随先生的笑容很随和:“就算不是,我也可以交你这个朋友。”

“你要交我这个朋友?玉真公主之事,敬亭山神之事,落欢桥头之事,我看不出有谁是这么交朋友的?”梅振衣不禁有些动气。

随先生却丝毫不以为意,仍然笑着说:“玉真公主赐婚与敬亭山封神之事,与我毫无关系,都是武后下旨。我事先开口提醒应该算是好意,无非是我推演天机所知,你也不能怪我不帮你阻止吧?”

梅振衣:“这两件事确实怪不着你,但落欢桥头让我泼了关小姐一身水,还有你送我的那一面摆脱不了的镜子,总归不算是好意吧?”

随先生倒了一杯酒,冲梅振衣举杯道:“你也把酒倒上,有话边喝边说嘛,在我眼里,你太年轻太年轻了!…落欢桥头,无论你泼中泼不中,都不该怪你,那是关小姐自己的诺言,她就应能承担这种后果,也怪不得我。你说的这两件事,确实可能阻你修行,但如果你的修行不为所阻,也是助你精进的机缘,所以也不能说我是恶意。”

梅振衣哂笑着喝了一杯酒:“你是善意还是恶意,居然还要我来决定?这些就不扯了,你送我的那面镜子,是不是从仙界灵宵宝殿偷来的照妖镜啊?这么个烫手的东西给我,能说是好事吗?”

随先生:“既然你问了,我就说实话,那面镜子确实是照妖镜,但也不能算偷的,只能说是顺手拿的,好端端的一件神器,送礼还送错了吗?无论是偷是拿,与你也无关系,反正你也没有动用它。”

梅振衣反问道:“你做事好像总有道理啊?我就不明白一点,你我素不相识,我也没做什么事情得罪你,为什么缠着不放呢?我遇见什么事都少不了你,今天为何又跑来说要交朋友的话?”

随先生端着杯子呵呵笑出了声,顾左右而言他:“谁都看出来你是非常之人,连我也推演不出你将来会做出什么事?芜州这个地方越来越有趣了,佛门也来插了一手,那位智诜禅师,是不是邀你做九林禅院的住持?”

梅振衣:“是啊,连这你都知道了?”

随先生眯了眯眼睛:“你是不是拒绝了?”

梅振衣:“废话,否则现在我也不能坐这儿陪你喝酒。”

随先生:“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武后要在这里建座寺院本不算什么大事,可是智诜禅师偏偏要那样去建,你见过那种寺院吗?”

梅振衣想了想答道:“确实很奇怪,没见过那种寺院,看大殿的格局,似乎是在等什么高人来坐镇,但智诜禅师却邀我当住持,我可不算什么高人。”

随先生:“你要是入了佛门,也就不必有其它的安排了,但智诜禅师知道你不会,芜州迟早有佛家高人来。”

梅振衣:“听随先生的意思,似乎知道来者是谁?”

随先生望着窗外芜州城的方向道:“他们太着急了,想先把道场立住再说,而要来的那位高人,恐怕还要过十年才能出生,等几十年才能来到此地。佛门让此人来镇住芜州,还真是看得起你啊!”

梅振衣一皱眉:“我怎么听不懂你说话呢?你想说智诜等的那位住持,十年后才能出生,几十年后才能到芜州?说了半天,他到底是谁,与我有什么关系?”

随先生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酒,还咂了咂嘴,表情似乎很满意:“你这不是都听懂了吗?至于那人是谁,还没出生叫我怎么说?说了也没用!与你有什么关系,等他到了才能知道,所以这几十年的时光,对你的修行来说很宝贵。”

梅振衣:“随先生今天特意跑来,说要会我这个朋友,难道就是想告诉我,佛门几十年后会对付我?不至于吧,我只是一个小小的修行弟子,连出神入化的境界尚未达到,也没做过什么得罪佛门之事。他们念他们的经,你喝你的酒,我修我的道。”

随先生将酒杯在桌上一顿,终于收起了笑容:“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你方才不也说过,没做什么事情得罪我,那我为什么会来?想想你我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我为什么会开口,你当时正在做什么?”

梅振衣:“我当时在和人打赌,赌李唐江山十年内改姓,而你走过来说我妄谈天机,明明料到如此,却不设法阻止。”

随先生:“原来你还记得,你也能算到武后既有称帝之心也有称帝之行,那你知道武后是什么人吗?”

梅振衣摇头:“她是什么人与我没关系,你如果不愿意看见女人当皇帝,那是你自己有偏见,千古以来称帝者众多,就算有个女皇帝也没什么要紧。”

这下轮到随先生直皱眉:“我可没什么男身女身的偏见,唉,你毕竟未成仙道,交流起来还真费劲,干脆和你挑明了说吧——”

李家皇室追认道祖老子为先祖,唐初道门大兴,但并没有偏废之心,其余各教仍很流行。而武后崇佛,又有改朝之心,必然抑制天下道门。这倒也没什么,自古以来各教在朝廷中争夺势力的事情多的是,不值得大惊小怪。

但这一次情况有些不同,有两点很特殊:其一是李唐本身追认道祖为先人,武后若想改朝称帝,必须要有一个更特殊的身份才能名正言顺。其二是上古人皇印出现在武后手中,这本来就是定人间山河之序的东西,如果为一教所用,恐非他人之福。

至于第一点,武后自称弥勒转世。按佛门的说法,弥勒是释迦牟尼寂灭之后下一任未来佛,弥勒不出世,世间无人可称佛!或者换一种说法,弥勒不出世无佛能入人世间。假如弥勒出世了呢?那就意味着人间有佛了,也意味着有些人可能在人间自称有佛行了,这有可能导致乱象。

在人间没有人能否认武后的权威,等她称帝之后更加不能,佛家就算不认可武后的说法,但恐怕也不会去反对崇佛的武帝。更何况武后有人皇印,又有人间绝顶的修为,那真的就能以弥勒转世的名义去代表天威天意天心了。

那么佛门之外的任何教门,不论有何信奉,都将处于被抑制的从属地位,尤其是道门。随先生不希望看到这一幕,他也提醒梅振衣,最好不要让这一幕发生。

也许佛门中人也查觉到芜州这个地方很奇特,近年来仙踪汇聚,未来变数不可测,所以也插了一手,建了一座九林禅院,并要让一位了不得的高人镇守此地。不论是不是针对梅振衣的,再过几十年,这里的形势肯定变得很复杂,梅振衣不能再像今天这样安然修行了。

说完这些,随先生又端起酒杯高深莫测道:“芜州近年之变,就是因为出了一个你。所以我也想交你这个朋友,说不定将来有什么冲突争端,我可以帮你一把。”

梅振衣笑了,低头看着杯中的酒道:“随先生,你知道指引我修行入门的上师是谁吗?是孙思邈真人,他老人家虽然是一位道士也是一位神医,但是教我的他自己所做的第一篇文章,就是《会三教论》,力主门户之间不要互相攻讦。想借我之手在芜州搞佛道门户之争,我没有兴趣。”

随先生摇了摇头:“你没有兴趣,恐怕别人有兴趣,到时候你也躲不过。…知道仙童清风是怎么与镇元大仙闹翻的吗?那镇元子号称地仙之祖,却迎奉佛门,于是清风与他分道扬镳了。”

梅振衣讶道:“有这回事?我还没听说过!我看清风仙童并没有什么排佛之意,他与普陀道场巡山护法熊居士还是结义兄弟呢。至于那镇元子我不认识,他爱迎奉什么也是他自己的事,与我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