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先生叹息一声:“我也无排佛之意,对诸菩萨一向甚为尊重,但人间道门无端遭斥,这也不是诸金仙所愿见。人间道场本就是修行诸仙悟法、传法、留法的根基所在。”

梅振衣一边喝酒一边说话:“师父曾教导我,古之圣人因言立教,后世不能因教立人。”

随先生点头道:“我说了半天,你只来这么一句,究竟是什么意思?”

梅振衣:“我不管他是谁,是菩萨还是金仙,是佛门还是道门,就看其人做事应不应该。随先生的担忧可能有道理,但你想怎么做呢?我拒绝了智诜禅师的邀请,但也不能阻止别人去接受他的邀请。…假如随先生所说的争端,将来影响人间安宁,自然也不是我所愿见,但我不想主动挑起这样的争端。”

随先生:“那你就看着九林禅院在芜州立足,几十年后有高人来扰你的修行吗?”

梅振衣笑了:“芜州也不是我家开的,如果有人想乱来,我自然不会答应,但我也不能主动去捣乱啊,你说是不是?…随先生,今天你谈兴这么浓,能不能请教一件事,你究竟是谁?”

“你不是已经叫我随先生了吗?我的来历你将来自会清楚。梅振衣,你既是个修仙的人,请问你知不知道天条是什么?”随先生避而不答,却主动问了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梅振衣一愣,放下杯子道:“尚不知,正想请教。”

随先生:“你抬头仰望,能看见什么?”

梅振衣抬起头道:“万家酒店的房梁。”

随先生让他给逗乐了:“天在那里,而有人看见的只是房梁,天条不是为凡人定的。它的内容并不复杂,你听好了——世间法不过出神入化,天刑还一世业力,轮回之外灵台中开辟。”

梅振衣:“前两条我听说过,最后一条是什么意思?”

随先生:“轮回之外,世人所谓仙界,又称无边玄妙方广世界,无边无际一无所有,飞升至此跳出轮回如同寂灭深定。灵山圣地、仙家景象、天堂净土,皆是各路仙佛以大神通法力在灵台中造化开辟,无中生有化虚为实。无论何门何教,何种修行,皆是如此!”

随先生解释了所谓“天条”中的最后一句话“轮回之外灵台中开辟”。——不论飞升也好成佛也罢,去的都是一无所有的世界,所有的仙家景象,都是在灵台神念中以大神通化转而成,这种化虚为实的大神通在人间是没有的。

仙人的神通也有大小之分,飞升之后本是一无所有的世界,但能以大神通开辟一个心念灵台中“造化”的世界,修行中所谓“造化”一词,就是这个意思。这个世界的大小以及景象就与个人有关了,你有什么样的修为与心境,就能开辟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仙界已有的仙家景象往往不是一人之力开辟的,而是自洪荒以来,集合众位仙家之力开辟而成,它在理论上没有边际也没有界限,可以像神识一样无限延伸。很多仙人飞升之后一般都很难自己去开辟一片孤立的仙家景象,而是来到前人已经开辟的仙境之中。

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最大的一片仙界,是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所开辟,各位飞升之后的仙人受前代祖师的指引,一般都会来到这个地方,在此基础上各自开辟仙家洞府。众仙之力汇聚的越大,这片仙界的延伸就更加广袤,这里被称为天庭。所谓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就是俗称的玉皇大帝,他是天庭之主。

是谁开辟的仙界,这一片仙界就等同存于他的灵台之中,可以自如往返,只有一条限制,那就是出入人间要经历天刑。众仙人在这个仙界当中,一切当然都被他所知,在此基础上众仙家各自开辟的洞府,等于灵台相连相容。仙界之主拥有的神通类似于世俗中的一种权威吧,他可以下法旨定仙界之序。

随先生说完这些,梅振衣连连点头:“原来如此,解释了我以前的很多疑惑。但你所谈的天条,不能算是天条,而是原本如此,是法自然之道。”

随先生也点头道:“对,这三条确实是法自然之道,并不是需要定立的天条。”

梅振衣:“我想我能猜出你的身份了,也明白你的用意了。…但我不想说什么,这种事还不是我所能插手的,来来来,喝酒吧,今天喝多少都是我请客!”

随先生见梅振衣并不想和他深谈,也就不再多言,与梅振衣一起举杯喝酒,一边喝一边闲聊道:“你刚才那一鞭,已经耗尽法力,此时再喝酒,会醉的。”

梅振衣:“醉就醉呗,既然想喝酒还怕醉吗?”

随先生端着酒杯朝北望去,朝着敬亭山的方向道:“那日我来到芜州,想见仙童清风,欲说的话也和今日差不多,不料他却不愿意见我,命一位小树精挡驾。梅振衣,还是你客气些,尽管不愿深谈,却上来陪我喝酒。”

梅振衣晃着杯子道:“老随啊,几杯酒下肚,看你也没有以前那么讨厌了,交个朋友也无妨。你的来历非同小可,就算是金仙清风,恐怕也不得不给面子。但你知道为什么一个小小树精,当初就能把你挡在敬亭山外吗?”

随先生:“哦,你有什么话要指点我吗?”

梅振衣笑容中已有醉意:“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

随先生:“记不清有多少年没听过别人讲故事了,请讲!”

从前有个皇帝,好微服私访,打扮成平民跑到市井中提溜乱转,打听张家长李家短。有一天他来到一户人家门外,见院子里的风景很好,主人应该是位雅士,就想溜进去看看,顺便找主人谈一谈风月雅事。不料却被把门的小厮拦住了,对他喝道:“哪来的闲杂人等,在这里探头探脑?快走开!”

皇帝一听不高兴了,瞪眼道:“你一个看门的小厮,敢这么跟我说话,知道我是谁吗?”

小厮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着他道:“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是一闲逛的?”

皇帝也没办法,只好灰溜溜的走了。

这就是梅振衣所讲的故事,讲完之后他自己咯咯直乐:“你说那位皇帝有没有意思,本来就是微服私访,还怪别人不知道他是谁,这不是自找没趣吗?”

随先生也跟着呵呵笑道:“梅振衣,你的嘴可够损的!”

梅振衣端着酒杯摇头晃脑:“不敢不敢,我就是讲个故事,比不上你的嘴损。当初我与人打赌,你责问我不该那么说话,但是再想想你自己!当初你对玉真公主是怎么说的,又对绿雪是怎么说的,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我有个想法,下次见面不再叫你老随,叫你乌鸦嘴!”

这时耳边听见有人扑哧一笑,是仙童清风的声音,而随先生闻言面色一沉,起身离席拂袖而去,下楼时说了一句话:“好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这么爱多嘴可不是好事,作为朋友我帮你一把,你就别再说话了!”

见随先生想下楼,梅振衣起身欲招呼,陡然一惊酒意顿消。因为他想说话时却发现自己张口无言,喉咙里发不出任何一点声音来,彷佛是声带失去了控制,又似自己根本就不会说话。这一惊非同小可,梅振衣随即反应过来——那随先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将他给“禁言”了!

第148回、逝水流觞心几曲,婉言春日题秋红

梅振衣以省身之术查探全身,发现并无其它异状,就是无法开口说话。这时听见身后有人悠悠道:“臭小子,知道厉害了吧?”

他急转身,却见师父钟离权不知何时出现在酒楼上,就坐在随先生刚才那个位置,看着他一脸苦笑。梅振衣说不了话,只能在神念中答道:“师父,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钟离权:“你打开了我封住的那口井,我立刻就知道你的修行到了地步,所以就赶来了,不料却来迟一步,正好看见随先生怎么收拾你!”

梅振衣端起酒壶给师父斟酒:“随先生封了我的口,让我没法说话,师父有办法解了他的法术吗?”

钟离权的脸色有些生气,但却反常的没有拿扇子拍梅振衣的脑袋,也没有拿眼瞪他,只是端起酒杯道:“你活该!我本来也想罚你的,但随先生已经动手了。”

梅振衣一边陪笑一边在神念中道:“师父若罚弟子,弟子当然没有怨言,但是我只不过和随先生开了一个玩笑,他就来了这么一手,师父也不帮我?”

钟离权喝了一杯酒这才沉着脸说道:“玩笑是随便开的吗?知道你错在何处吗?你若不知那随先生的身份也就罢了,既然已经猜出来了,还要那么说话,就是矫情!…你与人打交道,不管他是人是仙,这本没有什么错,但你自己呢?他是仙就是仙,你是人就是人,既然已经明了,有事说事,不该平白无故有妄讥之心。”

梅振衣面容一肃,躬身行礼道:“师父教训的对,弟子错了!”

钟离权放下酒杯,面容缓和了一些:“你知错就好,但这责罚却是免不了的。凡夫俗子妄谈神仙,怎么胡扯八道都可以,也没人会怪罪。但你不一样,你是修仙之人,也明知自己在和谁说话,开口还是轻狂矫情,与山野狂夫何异?我看你也不用修仙了,天天在家里弄口舌讥笑神仙之流,自命不凡不也是挺逍遥吗?”

这话说的有些重,梅振衣双膝跪下了,低头道:“请师父责罚。”

钟离权看着他叹了一口气,也不知是发怒还是想笑,接着说道:“想当年你挨了知焰仙子的揍,后来也知道错了,但是过了这些年,你人长大了修为也高了,却还犯同样的错,这才是让为师生气的地方。…你很聪明,但聪明不是用来卖弄的,你见过那么多仙家高人,谁会像你这样?”

梅振衣:“弟子的心性有缺,还有赖师父时时提点。”

钟离权见梅振衣跪在面前很乖巧的低头认错,语气很是诚恳,脸上已露出笑意:“其实随先生此举,不能算是恶意,你不能开口说话,也未尝不是好事。”

梅振衣听师父语气有变,抬头看见他在笑,也问道:“听师父的意思,不想帮我解了随先生的法术?”

钟离权收起笑容,板脸瞪眼,一扇子拍过来道:“就算他不封你的口,为师也要封你的口,身为修仙之人,要超脱的是生死,说不说话又算什么?你就把它当作一种修行好了,佛门也有闭口禅。”

梅振衣:“可是这很麻烦。”

钟离权又是一扇子敲过来:“麻烦是你自找的!这点麻烦又算什么?生老病死麻不麻烦?修仙麻不麻烦?天底下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吗?”

梅振衣:“师父别敲我了,弟子已经明白,只想请您老人家指点一句,我如何才能渡过这个关口?”

钟离权捻着胡子说了一句废话:“等你开口能言,这一关自然就是过了。为师我今天本是来传你法诀的,你就跪着不用起来了,听师父传法吧。”

钟离权所传的法诀却不是梅振衣现在能修习的,而是出神入化之法,要等到他历苦海劫之后才能依此修行。最后钟离权告诉他,等脱胎换骨圆满,到达苦海岸边,往日所修种种神通俱足无碍,也就掌握了“无语观音术”,则随先生所施的封口之法自然而解。

梅振衣问道:“等我开口能言之日,也就像知焰那样要历苦海劫了吗?”

钟离权摇了摇头:“那倒未必,脱胎换骨圆满,未必要历苦海,修行劫数不是你想躲就能躲,也不是你想来就能来。它需要机缘心境,勾起前尘往事必须解脱的时候,苦海天劫才会来,也自然会来,师父不好明言。…其实你的修为就差一线,看来随先生还真想和你交个朋友,就给你划清一线之隔,让你自己明白还差什么火候。”

梅振衣叹道:“就这一线之隔,却如天地之悬啊!弟子这一年来一直在修磨心性,力求往日所修圆满无碍。世间多少飞天高人修行百年亦未到达苦海岸边,离开人间到昆仑仙境择地清修,我也不知要等多长时间。”

钟离权反问道:“你在问我要等多长时间吗?但有这一丝焦躁心,则永远等不到这一天。”

梅振衣:“弟子不是焦躁,就是感叹而已。”

钟离权眨了眨眼睛:“那你就感叹吧,心中有什么疑惑,就去解决什么疑惑,师父能回答的问题都已经答了,剩下的要靠你自己去解惑求证了,也许你的机缘就在不远之处。”

钟离权教训完徒弟又传授法诀,留下不能开口说话的梅振衣走了。接下来的日子梅振衣只能当哑巴了,直到他脱胎换骨境界圆满无碍为止。

以他的神通,虽然能以神念直接与人交流,不必开口说道,但这种神通是不能随便用的。别的不说,跑到市井之间,很可能会被别人当作怪物,人人都会躲着他走。而且梅振衣精通医道,知道以修行人的神念与普通人交流一、两次可能没什么严重后果,但总是这样会导致病症。

导致什么样的病症呢?类似现代所说的癔症、神精分裂、妄想狂等。普通人没有修行人那种神识感应,印入脑海中的神念与平常的幻觉并没有区别,如果总是被幻觉所扰,区分不清五官真实感应,确实很容易导致精神类的疾病。

所以一般修行高人与普通人交流,如果不是很特殊的情况,是不会直接传送神念的,还是像正常人一样开口说话,比如清风、钟离权、随先生这些真正的仙人在人间也是如此。

这里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区别,那就是“神通俱足无碍”的含义。梅振衣传送神念需要凝神施法,但是修为到了“神通俱足无碍”的境界,就成了自然而然的神通。就类似于普通人开口说话是一种正常功能,不需要刻意施展什么法术。

只有修行到了这个地步,才算脱胎换骨圆满,所谓脱胎换骨,也有身心内外彻底转变的意思,这个人不再是以前的那个人。

这可为难梅振衣了,他从此必须要过一种隐居的生活,不便再见很多人。其实很多修士到了一定境界,都会避入仙家洞天或者到昆仑仙境那种地方离世清修。

梅振衣没有离世清修之心,随先生却来了这一手,让他不得不隐居避客,对他要做的很多事情造成了困扰,但对他的修行并没有坏处。

离开万家酒店的时候,纪掌柜过来打招呼,梅振衣也只是摆摆手,又指了指门外,示意自己要出去,搞得纪掌柜也有些莫名其妙。

梅振衣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背着手独自一人穿过十里桃花道。又是一个春天,十里桃花绽放煞是养眼,他却没有去赏风景,而是若有所思的往前走。等神识中突然感应前面有法力阻挡,再抬头看见面前无路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走到敬亭山脚下。

这里如今已是真正的仙家洞天,普通人是进不去的,山神绿雪当然不会挡他的脚步,梅振衣凝神施法移步换景,面前的山林景象变换,出现了一条蜿蜒小道。四周都是竹林,山路上铺满飘落的竹叶,踩在上面沙沙作响,前走不远就到了绿雪神祠。

梅振衣在绿雪神祠门口一抱拳:“山神,我想见清风仙童一面,不知他在山中何处,能否烦劳通报一声?”

话音未落就听身后有人道:“不用让绿雪通报了,我就在这里等你来呢。”回头看去,竹林边放了三把竹椅,有两张是空的,清风坐在中间端着一杯茶看着他,眼神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原来仙童早就知道我会来,刚才在万家酒店发生的事,仙童已经知道了?”梅振衣无法开口说话只能以神念回答。

清风的语气多少有点幸灾乐祸:“你找我有什么事?”

梅振衣瞪了他一眼:“你既然知道我会来,当然也知道我有什么事,何必问呢?”

清风:“你想听我讲故事?告诉你,神仙讲故事可不是人人能听得,不像你在万家酒店对随先生讲故事那般简单。以你今日的修为,勉强可以听了,这样吧,等你回去安排妥当家中的一切,再上山来听我的故事。”

梅振衣来找清风,就是为了求证随先生告诉他的那一番话,据说清风当年与镇元大仙闹翻,是因为镇元子迎奉佛门而清风不满。但据梅振衣对清风的了解,这位仙童并没有门派分别之心,至少他与熊居士的关系就很好,那天见他在九林禅院与慧能打招呼,两人也是旧交。

对这位仙童的来历以及当年五观庄的故事,梅振衣真的很好奇也有些想不通,按师父的吩咐,心中有疑惑就来求解,因此上山询问清风本人。

清风要讲故事,却要梅振衣回去安排妥当家中的一切,并且还说以他的修为今日可以听了。梅振衣不禁想起了当初清风在敬亭山施法移庵时,熊居士也现身了,他曾追问往事,熊居士却答道:“要想说清楚这么多事,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讲尽的,你要想听,恐怕修为还不够。等你有了那份修行,我再告诉你吧。”

当时提溜转也插嘴道:“听故事还需要什么修为?我经常出去听故事,为什么你就不能讲?”而熊居士讥笑道:“你以为是婆媳拌嘴的闲话啊?一千多年的往事,种种仙家玄妙境界,怎么会对你讲出来?我若此刻真想对你讲,只怕讲得你魂飞魄散。”

看来清风讲故事不能用普通的方法,一千多年的往事,种种玄妙的仙家境界,如果是口述根本讲不了,而是要借一种特殊的方式告诉他,也只有等梅振衣的修为到了境界,才能转述完整,恐怕也不是一、两天能讲完的。

反正梅振衣这段时间也需要隐居,就去听清风讲故事吧,他先回家安排去了。

知焰仙子出关,还需要两年时间,梅振衣吩咐提溜转号令满山鬼神小心守护,同时不要忘了它自己的修行。又把张果、梅毅叫来,告诉他们自己现在的情况,对外只宣称梅家大少爷闭关修道,不再见外客,并把梅家事务都托于这两人打理。

他又向谷儿、穗儿交代清楚,自己目前的状况无法开口说话,但并不妨碍与她们之间的交流,并将省身之术后续法门以及自悟的绝壁丹霞术法诀都传给了这两个丫头,让她们没事的时候好好修行。在梅振衣的愿望里,还是希望这一对姐妹能与自己天长地久共享仙缘的。

然后他又去找了积海护法,托他率东华门弟子守护齐云观,各自清修便是。接下来他想去找观主曲振声,而曲振声与立岚却主动找来了,曲振声请求积海真人暂时照管齐云观,立岚请求回关中一趟,与曲振声一起。

立岚是东华门弟子,但在世俗间也有父母亲人。前几天接到一封家信,信中提到她的母亲得了眼疾,按古代的说法叫翳障,视物浑浊总觉得眼中有雾,一只眼睛已经失明,另一只眼睛也几乎看不清东西。按现代的说法就是白内障,因为晶状体浑浊引起的。

在现代医院中,治疗白内障可以用超声乳化技术,打碎晶状体把它取出来,再换上新的人工晶体。如果只取出晶状体不换新的,可以配一副凸透镜矫正屈光,总之用眼科手术可以治疗。

那么在古代呢?西方是没法治疗的,传统中医有两种方法。一是采用明目的药物或施以针灸,阻止晶状体浑浊,但如果病情严重到了一定的程度,普通的针药就无法逆转病症了,只有进行手术治疗。

古代中医能做治疗白内障的眼科手术吗?有些人可能不敢相信,但事实的确是可以!这一种医术叫作“金针拔障”,是在虹膜上划一个小口,用一根金针将晶状体摘除。以当时的条件摘除之后当然没有人工晶体可以植入,患者会有“远视眼”的症状,但这比失明要强多了。

一般的中医不会也不敢动这种眼科手术,能掌握金针拔障术那是大师级的医生了,偏偏齐云观里就有一位曲振声。

曲振声听立岚提起了家中的事情,就说老人家的病情也许有治,自己可以看一看,说不定能以金针拔障术让她的母亲重见光明。

立岚一听喜出望外,就想去把母亲接到齐云观来,让曲振声治一治眼疾。曲振声却道:“来回几千里路,就不要折腾老人家了,我陪你去一趟便是。”

立岚道:“怎好意思劳动曲观主远行千里?”

曲振声笑着说:“正好我也接到一封家信,我家二弟曲振名将要娶亲,请我回去看一眼,正好顺便去你家一趟。先得委屈立岚姑娘随我去曲家喝喜酒,等我弟弟办完喜事之后,我再随你去给老人看病。”

立岚当然愿意,这两人私下里商量好了,来找积海真人与梅振衣,恰好听说梅振衣出了这种状况。立岚道:“小前辈所遇未尝不是福缘,你在人间修行这几年就已有飞天之能,却总被俗务缠身很难再进,如今也该闭关清修了。”

梅振衣淡淡一笑,谢过了立岚,以神念对曲振声道:“师兄,你就陪着立岚姑娘去关中走一趟吧,振名那小子也成亲了,我得送一份厚礼才行。”

曲振声推辞道:“我给你带一句祝贺就可以了,送礼就不必了,去年师弟成亲,振名也没送贺礼。”

梅振衣直摇头:“那是他不知道,如今既然我知道了,怎能不表示心意呢?”他坚持送了一份贺礼,除了礼金之外,还有一件特别的礼物,就是他曾经用过的那只青瓷水注,并对曲振声解释道:“这是我在病中老神仙用来给我喂水的东西,看见它就想起了师父,也想起当日你们随老神仙为我治病那一段时光,所以就拿它作件特别礼物。”

第二天,曲振声与立岚收拾好东西就出发,积海真人与梅振衣把他们送到了山脚下,看着两人坐船离去。梅振衣望着远去的帆影以神念道:“积海真人,我看立岚与曲观主很有缘啊,你不觉得这两人很是般配吗?”

积海捻着胡须微微点头:“我看出来了,他们俩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了,彼此之间都有情意,但双方似乎并未察觉,要不要帮他们点破啊?”

梅振衣:“恐怕不必你我多事了,别忘了他们这一趟先是去喝喜酒,然后去拜高堂,等回来之后就差不多了。这两人,一位精擅医道,一位擅长培植灵药,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道侣。”

积海转头看着他,转移话题道:“小前辈要避世清修,其实用不着去别处,仍留在齐云峰上即可,知情者仍可见面,并非离家远行。…你把家中的事情都安排妥当,是为了上敬亭山听仙童讲故事,金仙开口既是说法,你是不是也有预感会颇耗时日,一时半会下不了敬亭山?…其它人倒不必担忧,只是玉真公主那里你也该有个交待了,别忘了她是为你留下的,而你也是主动收留了她。”

梅振衣点点头:“你说的对,我这就去找公主,今天就把一切交待清楚。”

不共枯杨落,西风点染工。

霜催三径外,秋老一林中。

艳影余霞沁,酡颜夕照烘。

御溪流觞曲,有女婉题红。

这是梅振衣在书房桌上看见的一首诗,是玉真公主所题,墨迹尚未干透。梅振衣默念数遍,心中莫名有些酸楚,他感应到了公主题诗时心中的那份感触。

明明窗外是春日花开,这首诗写的却是秋日红叶的情景,能看出玉真的心境有怨婉之意。玉真自幼孤苦,被提溜转与知焰救到齐云观之后才感受到人间难得的温情,芳心暗许梅振衣。她的性情外柔内刚,看上去是那么柔弱,却有勇气在千军万马前登上城楼,因为不愿意嫁给梅孝朗,差一点落发为尼。

贵为公主,谷儿、穗儿这两个丫头能得到的,她却得不到。还是星云师太出的好主意,让她在芜州出家为女道士,才能长伴情郎左右。虽有玉真观,但玉真还是住在齐云观的内院中,那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只求道侣之缘,并不求夫妻名分。

玉真已经年满二十周岁了,在那个年代对女儿家而言算是不小了。也怪梅振衣疏忽了,既然谷儿、穗儿已经正式迎娶,也不能总是悬着玉真那颗心,这些日子交代家中事,谁都知道他要闭关清修,玉真当然也听说了,心里不会好受。

放下诗篇,来到书房后的小憩之处,看见玉真公主靠在榻上睡着了,一本书滑落在腿上,一只玉手托着香腮,秀发未簪云鬓披散,是那么惹人生怜。

第149回、梦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入境如是观

梅振衣在她身边坐下,伸手轻轻的拨开她额前散落的发丝,看着她的脸——睡梦中玉真秀眉微蹙,樱唇微张似在述说着什么。

这个小动作却惊醒了玉真,她睁开眼睛,眼神还有些迷离,正看见面前的梅振衣,呢喃着说了一句:“梅郎,我又梦见你了。”随即又把眼睛闭上了。

她睡迷糊了,以为自己还在做梦,那么刚才一定是梦见梅振衣了。梅振衣明明就在身边,何必要在梦中相见呢?一定是梦中的情景更加欢洽,是她心中所愿。

梅振衣说不出话,无限怜惜的看着她,伸手拿开了那本滑落的书。玉真这下是真的被惊醒了,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俏脸绯红,吃吃道:“梅公子,我以为自己在做梦呢。…刚才看书,不小心睡着了,不知道你来找我。…哦,我忘了你现在不能开口说话了。”

梅振衣笑了点点头,又指了指前面的书房,玉真会意,两人来到了书房中。公主亲自研磨,铺好纸张,递给他一支笔——不能说话,还是可以写字的。

梅振衣没有接笔,而是握住了玉真的手。玉真的肩头一颤,笔脱手,却没有落下,而是飘动了起来。这支笔自动在纸上写下了字迹:“玉真,都是我的不对,既然明知你的情意,又把你留了下来,就不该让你悬心无着而叹惋。今天我来,就是要告诉你——只要你愿意,有生之年,这里就是你的家,你就是我的玉真。”

玉真看着字迹,眼圈发红,微微撅起樱桃小口就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身子发软有些站不住,顺势倚在了梅振衣的怀中,低低的说道:“玉真知道,我与梅公子不是一样的人,谷儿、穗儿私下里教我的省身术,我学了,却不能象她们那样…”

梅振衣拍着她的后背,下笔温言道:“那也无妨啊,总归没有坏处,收获有多有少而已,你是在担忧什么,难道我会因此无情吗?”

玉真公主:“我只是在感叹心迹,不知我要等你到哪一天?”

“是我不应该,让你一直等到今天。玉真,送你一样东西,这是一匣得自丹霞峰的灵药,你用我亲手炒制的新茶,每十二天送服一枚,我再教你餐霞之术,只要坚持习练,虽难成仙道,却可以留驻昭华。”

桌上的纸自动揭过一页,笔走龙蛇又接着写下字迹。梅振衣周身发出柔和的霞光将玉真包容,玉真的脸色在霞光中似有了醉意,抬头看着梅振衣的脸,痴痴的说:“梅公子,你来就是为了送灵药吗?”

“再好的灵药,也是给人服用,我是为人而来。…玉真,不要再叫我梅公子…。”那支笔还在纸上写字,但是玉真没有看见,她的眼神已经在梅振衣的脸上移不开了。

字写完了,那支笔轻轻落在一旁。梅振衣已经将玉真横抱在怀前,就似揽着一缕云霞,飘然走出了书房,来到后花园公主的闺房中…

楚楚动人的眼神,欲醉将迎的娇喘,来自梅郎怀中的佳人玉真。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中的缠绵正是她最销魂的期盼,美梦醒来仍是美梦,她正酥软在梅郎的赤裸的怀中。腿腹间有一丝痛楚感,这痛楚也让她觉得是幸福。

窗外已是夕阳西下,霞光映入绣帘,玉真想起自己中午所作的那首诗,后面四句正是此时的情景,但心境已完全不同,只需改动一个字——艳影余霞沁,酡颜夕照烘。御溪流觞曲,有女婉落红。

她的脸色也娇羞如霞光,悄悄的埋在情郎的胸怀前。

梅振衣耳目聪明,不仅能听见玉真公主的呼吸与心跳,也能听见远处书房中谷儿、穗儿正在翻看玉真公主的那首诗,还有他写下的那些字迹。这两丫头一边看一边窃窃私语,还在那里掩嘴偷笑。

梅振衣以神念道:“谷儿、穗儿,玉真比你们大两岁,往后不必叫公主,也不必叫法师,在家中就叫玉真姐姐吧。”

梅振衣再次来到敬亭山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不仅安排妥当家中诸事,而且在青漪三山中静修七日,灵山心法“心如印”的境界知常如常,神气完足,身心内外俱是他所能达到的最佳状态,这才走进敬亭山来见清风。

清风好像早就知道他今日会来,就在绿雪神祠前的林间空地旁等他,还是坐在上次那张竹椅上。对此梅振衣并不意外,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等他的不止清风一人。

竹椅还是那三张,现在却坐满了,右手是普陀道场巡山护法熊居士,左手边竟然是曾在九林禅院见过一面的中年僧人,中土禅宗六祖慧能。

空地中间放着一扇吉祥软草蒲团,梅振衣当然能认出来,这就是他亲手炼制供奉给九林禅院的三十六扇蒲团之一。

梅振衣上前一一见礼,朝熊居士拱手道:“护法居士,您怎么也会来此?”

熊居士的声音洪亮爽朗,震得身后的竹叶簌簌作响:“听说清风要对你讲故事,当年的事也有我一份,来与他一起讲。”

梅振衣又向慧能道:“大师,难道您一直在芜州未走吗?”

慧能微微一笑:“不是上次没走,而是智诜师兄将要离开芜州回京,我这次赶来为他送行。恰好听说清风要讲故事,当年的事中也有我,所以也来随个缘。”

随先生曾说智诜要等的人十年后才能出生,几十年后才能来到芜州,果不出所料,智诜从去年开坛宣讲《大般若经》到今年开春,前来听讲的高僧众多,但他并没有选中一位合适的住持。智诜是奉旨而来,不能再久留此地了,要回京复命。

九林禅院怎么办?智诜无奈,留下自己的弟子处寂住持。这位处寂大师俗家姓唐,人称唐和尚,也是一位得道高僧,智诜众弟子中最出色的一个,但还不能与随先生所说的了不得的佛门高人相比。

智诜临行前留下紫金钵,并吩咐处寂住持此寺以待来人,他本人也还会再来,慧能闻讯又一次赶到芜州送行。

与慧能闲聊几句,也印证了随先生当日所言不虚。这时清风道:“闲话少叙,梅振衣,你既然来了就请入坐罢。收摄心神灵台清静,勿惧勿思,如作入境观。”

梅振衣依言入坐,清风、熊居士、慧能三人对望一眼,点了点头,同时朝梅振衣伸出一指。讲什么样的故事有这么大的阵势?能让这三人同时出手!他们发出的是神念,印入梅振衣的灵台中,却不是简单的语意交流,不分彼此融为一体,包含的几乎是无限信息。

一个人的心念有限,能同时接受的信息量也是有限的,假如在一瞬间被动接受太多的信息,超过神识所能承载,是会出问题的。

打个比方,一秒时间你不可能看完一部长篇小说,假如有人用一种特殊的方法,将一部长篇小说的内容瞬间印入你的脑海,会有什么结果?轻则神经错乱,严重的情况可能导致送命!

所以当初熊居士会对提溜转说:“一千多年的往事,种种仙家玄妙境界,怎么对你讲出来?我若此刻真想对你讲,只怕讲得你魂飞魄散。”而梅振衣此刻修行到了,才可以听闻。

三位高人如此“讲故事”,也是一种“演法”,而对于梅振衣来说,“听故事”的过程,也是一种定境修行。梅振衣是什么感受,又进入了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可以换一种方式尽量解释清楚——

佛家修行有各种“观”法,而道家修行也有“观”法,比如一种特殊的“入境观”。什么叫入境观法?很难直接说清楚,但是感谢科技进步,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们可以用一种很直观的方法去体验。

去哪里体验?去电影院!我这里介绍一种看电影的特别方法,感兴趣的朋友可以去尝试一下,最好是一个人去,不要带男(女)朋友。

看电影之前,首先要注意姿势,坐在那里身体一定要端正不能歪斜,以一种尽量舒适的靠坐之姿,以便能长时间保持。看电影的时候,要点就是一个“观”字,投入的去看就可以了,不要主动去思考议论,也不要去刻意推理剧中情节发展,更不要去自己代入剧中人物。

意识融入电影的情节故事中,仿佛你已经不存在,只是那个故事在自然而然的发生,至于被谁听见、被谁看见并不重要。假如你进入了上述的状态,等电影散场后回过神来,你会有很特别的体验。

首先是时间,你会觉得过去了很久很久,假如电影中的情节是十年跨度的话,你也有渡过了十年的错觉。下一瞬间等你彻底清醒过来,你又会觉得只过去了短短一瞬,仿佛刚刚才坐下,方才只是一个漫长而又短暂的梦境,一部电影一眨眼就放完了。

其次是起身离开电影院的时候,很多人会觉得身心特别轻灵,感觉就像电脑游戏中的敏捷加持状态,上楼梯的动作都会比平时轻盈许多。当然了,这种感觉不会持续很久。

最后还有一个建议,那就是最好不要选择恐怖片去做此种体验。

关于现代人如何用便利的方式去体验“入境观”就介绍这么多,言归正传,还是说梅振衣此刻的状态,相信大多数人已经能够理解了。

梅振衣于定坐之中,仿佛自身已经不复存在,灵台中,当年的往事自然而然的在发生——

不知何年何月,昆仑仙境广袤万里,琼花异草遍地、天材地宝漫野、珍奇瑞兽广布,却少见人迹。旷野之中如同无何有之乡,有一童子飘然御风而行,他看上去十三、四岁的年纪,神情淡然,身着一袭银丝羽衣。

童子远远看见前方高山下有一株参天大树,天地之间仙灵之气汇聚,也随风向那边而去。等到了近处再看这棵树,青枝馥郁绿叶葱茏,叶片有芭蕉大小,树冠有千尺余高,根下有七丈方圆。

树下坐着一名修士,头戴九阳巾,身披百结垂绦大袖袍,手持拂尘一柄,三缕长髯无风飘拂,好一派仙风道骨。修士见童子走近,朗声问道:“那位道友来访我镇元道场啊?”

童子答道:“我不知何名,随清风而来,你就叫我清风吧。请问你是谁,这一株又是什么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