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振衣:“你说的对,我们一起去见我父好吗?”

知焰摇了摇头:“你先去,我想在这里和白姑娘单独谈谈,你明天再来接我出去。”

白牡丹放下手,抬起脸问道:“知焰仙子想和我谈什么?”

知焰:“我也想听小青的故事,还有那一次花魁宴上的种种,我不问梅郎却只想问你。…振衣,你先去吧,我与白姑娘的私房话,你就不要听了。”

知焰仙子听说过梅振衣当年在牡丹坊占花魁之事,但并不了解详细的经过。今天听白牡丹说了那一句“早已告诉你我不是小青”,知焰也来了兴趣,打发走梅振衣,想和白牡丹单独私谈。她虽为仙子,却也有女儿家的心思。

知焰与白牡丹一呆就是一整夜,至于她们说了什么梅振衣并不清楚。第二天梅振衣去小园接知焰出来,又见过梅孝朗与家中众人。南鲁公见儿子领回来知焰仙子拜见自己,当然是高兴的合不拢嘴,在府中又盘桓两日,梅振衣与知焰这才回芜州。

出洛阳城刚刚飞上云端,知焰就幽幽问道:“振衣,小青姑娘究竟是谁?你我既为道侣,能把这个故事的来龙去脉告诉我吗?”

第161回、方正峰上谈大梦,忽如脱枷好轻松

知焰问中了梅振衣的要害。在花魁宴之后白牡丹面前,梅振衣曾说过自己十二岁之前患失魂症长睡不醒,却做了一个穿越千年的大梦,梦中认识了付小青。但这不能完全解释他为什么要这般对待白牡丹,与白牡丹可以这么说,与知焰却不能交代的这么含糊。

梅振衣沉吟良久才道:“知焰,我早想告诉你一件事,身为道侣也不该瞒你,但不知从何说起。不仅想告诉你,也有问题想向师父求教,这是我此生以来最大的困惑。我们先去芜州见师父,我会把这一切都解说清楚。”

他想说什么,就是想交代自己身为“穿越者”这个事实,这的确是他此生以来最大的困惑,很多问题在心中萦绕无法求解,到了该真正了断的时候了。此刻就能看出修行上师的重要,梅振衣自己解脱不了时,可以去向师父钟离权求教。这一颗隐瞒身份的独窃之心,终于要打开了。

知焰见他说的郑重,语气微变道:“你此生以来最大的困惑?若是真不能说的话,我也不再追问。”

梅振衣摇头:“不是不能说,而是不好说,今天你一问,缘法该到了。”

两人回到芜州,没有回齐云观而是直奔青漪三山,提溜转已不在,钟离权独坐于承枢锋顶提着葫芦饮酒,见梅振衣与知焰落下云头并不意外,只是点头道:“你们回来了,白牡丹如何?”

知焰答道:“白牡丹藏身于南鲁公府后院的清静小园中,困守三丈花丛不得脱身,也无法再修行。振衣欲炼九转紫金丹助她移换炉鼎,我们将去昆仑仙境采药,特来禀报师父。…振衣有一件大事要说,还有疑惑要请教您老人家。”

钟离权:“这件大事有关白牡丹的来历吗?臭小子是应该说清楚,我正等着他回来解释呢,那就说吧。”

梅振衣上前行了一礼,一指远处的方正锋顶道:“此事不是白牡丹的来历,而是我的来历,请师父移仙驾到三山最高峰。”

“你的来历?呵呵呵,看来事情不小啊!还要专门挑个地方告诉我,走吧。”钟离权闻言先是怔了怔,随即呵呵一笑,挥起仙风扇向方正峰上飞去,梅振衣与知焰紧随其后。

方正峰绝顶是九连山的最高峰,已在飘渺云端之间,也是这条地脉的起点灵根所在,地气非常特殊宛如一个小小结界,飞鸟都会避开,就连提溜转也上不来。站在此地,视线穿过薄雾状的烟云,九连山以及整个芜州都能尽收眼底,有览尽人烟之感。

钟离权坐在山巅挥扇道:“你还真会挑地方,在这里说话,谈的仿佛不是此生此世啊。”

梅振衣:“是此生此世,却又不似此生此世,师父,您老人家是否听说过‘穿越’二字?”

他此刻再无顾忌,交代了自己特殊的来历,从穿越前记事开始,如何在梅家原长大,如何考上大学去了北京,又如何在街头遇到了风先生与关小妹,莫名其妙的穿越,一睁眼却看见了孙思邈,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十二年的梅家大少爷梅振衣。

其中当然免不了要解释一些现代术语与社会变迁的现象,钟离权是汉代出生的人,对世事变迁也很理解,至于结识付小青的过程,已经无需特意交代了。

他是用无语观音术讲述的,世上也只有钟离权与知焰能听闻。虽然不像清风等三位高人讲一千八百年的故事那么神妙,但神念发出也是极快,尽量以简练的方式只讲其大略。

听完之后,知焰神色惊讶半天没有说话,而钟离权脸色凝重,捻须沉吟道:“我倒没有听说什么穿越,只似听闻了一场大梦,你曾对白牡丹说在十二岁前有一场大梦,直至孙真人将你唤醒,看来此言不虚。”

梅振衣:“若真是大梦,梦中所见千年之后的往事皆不虚妄,此生我也见到了那位关小姐与付小青。”

钟离权:“自言千年之后,你却称为往事,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那只是你所历,就算去问白牡丹与观自在菩萨本人,也不会有结果。我且问你,此刻你是梅溪还是振衣?”

梅振衣答道:“自从破妄之后,无分振衣与梅溪,我就是我。”

钟离权:“既然如此,你有什么问题要请教为师呢?”

梅振衣双膝落地,恭恭敬敬的在钟离权面前跪下道:“当年没有对孙思邈真人明言,事后回想,引以为平生遗憾,后来有幸又拜您老人家为师,终于下定决心请教。”

梅振衣要请教的事情很简单但也很玄妙,几乎是每个“穿越者”心中都可能存在的困惑。有一段千年之后的经历,好似已经知道了历史的走向,那么此生所做的一切,对这个世界的意义何在?

如果不去改变或推动历史,却又“明知”以后的世间会发生很多让自己觉得遗憾或不愿意看到的事,心里总会觉得不舒服。

如果想去改变或推动历史,又真的能够做到,就等于后来的历史与穿越前所见不同,那么自己穿越前所知岂不变成了虚妄。以虚妄去推测未知然后去改变未知,本身就很可笑。

就像随先生所言,梅振衣明知武后会称帝,假如不愿意看见而去阻止她的所为,武后称帝没有成功,后世没有女皇武则天,那么历史走向就完全变了,穿越前的经历真真正正成了一场大梦!

所谓历史,其实并未发生,他要改变的,只是一场梦而已。但世上的人们,真的都生活在梅振衣的梦中吗?

面对这一切,梅振衣该怎么做?此刻的他最关心的不是改变世界或是那一场大梦,而是寻求真正的解脱,从这一场奇异的、莫名其妙的穿越经历的缠绕中解脱出来。这就是他向钟离权求教的问题。

钟离权听完后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道:“知焰,你是苦海已历之人,自有所悟,且向他解说吧。”

知焰欠身道:“我尚未超脱生死成仙道,若有解说不明之处,还请师父指点。”她对梅振衣讲了一个小故事——

这个故事是引用佛家的“慧而不用”的经义,是关于慧眼神通的。据说慧眼神通能见未来,有人定境中见明日出门邻家楼上抛物砸中了自己的脑门,于是第二天没出门,脑门没被砸中。请问慧眼神通何用?慧眼所见根本没有发生,不成其为神通。

但假如此人出门硬着头皮挨砸了,果然有神通慧眼,但此时又有何用?脑袋还是挨砸了。这是一个居士反诘一名高僧的话,自以为问的很刁。

但高僧答的却很简单:“请问邻家是否抛物?若有,则神通有。莫从楼下走,莫在抛物下留,若果见邻家抛物,上楼劝他莫再行此举。”

梅振衣听了之后若有所思,而钟离权呵呵一笑,问他道:“小子,听明白了吗?孙真人当年对你说的一句话,与此有关,你还记得吗?”

梅振衣:“你莫管他是人是仙,只看他如何与人打交道。”

钟离权:“这句话你记得倒挺紧,但却没有更进一步,孙真人说的那个‘他’,未必是人是仙,也可以是天地,是世间,是古往今来事。”

他回答的很简单,直指要害,也就是说仙人有推演神通,凡人也可预测未来,或者像梅振衣这样以一种很特殊的方式有了一段千年以后的“经历”,是梦幻也好是真实也罢,但毕竟此时并未发生。

你能预料也好,不知所以也罢,并不因此刻意改变你自己的追求,拥护你所向往的,避免你所遗憾的,这就足够了。不是在改变历史,也不是在维护历史,实际上每一个人走过的历程都是在创造自己的历史,不论在哪个年代。

对于梅振衣来说,假如他救了白牡丹,甚至帮助她修成仙道,那么后世可能根本就没有付小青这个人,他所做的一切是虚妄吗?不,因为他毕竟做过那个“梦”,那就当个梦好了,而此时救了白牡丹,也是他所愿,与天下无伤又于己有得。

见梅振衣在苦苦思索,半天没能答话,钟离权又问道:“孔圣人曾说过六个字,也与此有关,你能想到是哪六个字吗?”

梅振衣的沉思被打断,听见师父问话下意识的答道:“不怨天,不尤人。”答出这六个字他突然间反应过来,犹如混沌中重归清明,有豁然开朗之感。

世上有人就喜欢怨天指地,却忘了自己身处天地轮回之中,一身精血与此生所有都来自于天地,自己只欠天地,天地却不欠自己。世间众生皆有遗憾,那么自己的所作所为,就不要重复这些遗憾,这是修行的发端。

从发端到极致,世上有圣人大德,诸如佛陀太上,会点化众生之憾,但却不能代替众生超脱。再往下之,诸如地藏王菩萨,发大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但他也只能渡世人了悟,却不能替世人解脱,地狱毕竟未空。

当一个真正的修行人看待历史、现实与未来时,就要有这种心境,这才是修仙之人应有的觉悟。

想到这里,梅振衣终于露出了笑容,今年他已经二十岁了,恰恰就是穿越前的年纪,此刻的笑容带着一种无形的亲和力,宛如当年的梅溪。

见他笑了,钟离权也笑道:“历来高人也有梦中开悟神通福报一说,你这一场大梦虽然离奇,但也并非不可能,今日能解开心结是好事。幸亏你说了出来,否则苦海劫恐怕过不去。”

听见笑语梅振衣一颗心彻底放下来了,仙家高人的见识果然与一般人不同,既没把他当怪物,也没稀奇的不得了。虽然他在十二岁前有这段奇异的“梦境”,钟离权与知焰知道了,仍以平和超然的心态去看待。

梅振衣就这样把埋藏在心中这些年的大秘密说出来,钟离权没把他咋地,甚至没有刨根问底,看那表情仿佛在说:“我不管你是从哪儿来的,反正是我徒弟,好好修行就是了。”而知焰还在一旁抿嘴笑,那表情仿佛在说:“原来如此啊?你终于老实交代了!”

这一切出乎他原先的意料之外,事情就这么简单!但看看面前的师傅和道侣,又觉得在情理之中。此刻的他,身心内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梅振衣下拜连磕几个响头,起身道:“不论身处何时何地,只论一身之行,今天总算彻底明白了。…师父,我还有一个问题。”

钟离权挥起扇子敲在他的脑袋上:“有话就问,难为你憋了这么多年!挑今天问出口,也恰好是时机。”

梅振衣:“今天我所悟,是师父教我,还是天下修行同道都如此?”

钟离权道:“是你自己所悟,来源于孙思邈真人为你打下的根基,也是我的顺势点化,天下修士不可能人人与你一样。就算神通修为差不多,人有不同,所学所修有不同,行事也会有不同。”

梅振衣又问:“我在入境观中曾听清风所言,世间破妄之法种种,我学的又是哪一种呢?”

钟离权:“孙真人所教也是太上之道,所谓种种实则殊途同归,若不同归,那就非太上之道。”

梅振衣:“多往师父点化,此刻明白了道理,还是要去昆仑仙境采药寻人,炼制九转紫金丹。”

钟离权:“我知道你一定会去,那就去吧,我也正想去昆仑仙境走动走动。”

知焰惊喜道:“师父也要一起去?”

钟离权:“倒不是一起去采药寻人,只想去昆仑仙境游历一番,寻访仙家故友,正好结伴走一段。”

梅振衣与知焰要去昆仑仙境,钟离权也与他们同行,这一去不知多长时间,家中事当然要再次交代明白。一连三年未回,这才回来几天又要远行。梅振衣这才明白为什么很多修行人要“出家”,像他这样在俗世间拖家带口确实是个麻烦事。

和家里人一说,果然有人不乐意,谁呀?几乎所有的人!

谷儿、穗儿三年不见郎君,这才相聚几日自不愿分别,但她们也不敢阻止大少爷去做自己的事。在玉真公主的攒动下,她们提了个建议——要一起去。

这个提议一出,就连张果、梅毅、曲振声、提溜转等人也纷纷附和,要一同前去。搞得梅振衣不忍拒绝但又不好答应,最后还是知焰仙子出来解围。

知焰提了个大家都能接受的、更好的建议:梅振衣定坐三年刚刚回家,这一去又不知要多长时日,确实不太合适。反正采药寻人不是一时一日之功,莫不如带上家人跟随东华上仙远游,让大家都能相伴领略芜州之外的山川风光。

但是不能带着大家一起去昆仑仙境,那里有瑶池结界,修为不到也去不了。众人从芜州出发,行至高原上的西海岸边为止。然后在西海岸边分手,梅毅、张果护送众人回芜州,东华上仙带着梅振衣与知焰去昆仑仙境。所谓西海,就是现代所称的青海湖。

知焰仙子的提议用现代的话来讲就是要组团旅游啊,而且这一路至少要走几个月,还能结伴玩赏四处前所未见风光,这才是真正的仙家乐趣。玉真公主等人原先的提议倒不是真想阻止梅振衣去昆仑仙境,无非找个借口想让他在家中多留一段时间,如今有了更好的安排,自是欣然赞同。

梅振衣觉得自己这么一去又是很长时间,对不住玉真等人,本想多留些时日再走,但知焰仙子这个提议更好,以前总是自己离家远行,这回与其多留,不如带着家人一起出去行游。

这个“旅行团”的阵容可够强大的,名誉团长是东华上仙钟离权,团长是梅振衣,路线总策划兼导游是知焰仙子。成员包括:张果、梅毅、曲振声、玉真、提溜转、谷儿、穗儿、立岚。

第162回、新宅碧瓦门庭换,幼姑犹待故人回

积海真人也想凑热闹,可钟离权命他留守齐云观,不能人全部跑光了,有什么事却无人处置。梅氏六兄弟当然也想去,但家事还得有人打理,大少爷虽不在,菁芜山庄还有二少爷振庭与大小姐素节呢。原先做主的这回全走了,可算轮到他们几个出面管事了,也是一件高兴的事。

家中商议完毕之后,人人满意,都忙着收拾打理行装去了,这一去几个月,是得好好准备一番。张果却没着急离开,凑到梅振衣面前磨磨叽叽的说:“少爷,既然这么多人都一起行游,连曲观主与立岚道友都请了,是不是再请些别的人?”

梅振衣笑着瞪了他一眼:“什么别的人,你不如直说星云师太。我们这一行人中有三位道士,再请一位尼姑同路,你不觉得别扭吗?”

张果摇头道:“我不觉得别扭,大家都是修行人,路上可以互相交流印证心得嘛,再说了师太是出家人,云游天下也没什么。”

梅振衣微微点头道:“星云师太是我读书时的启蒙业师,如今住持的翠亭庵,历来也受我梅家供奉,请她一起云游西海倒是在情理之中。”

张果:“那少爷就去请她呗。”

梅振衣:“张老开口相求,我哪能不答应?但若我去请,那是我的面子,如果你亲自去请,那是你的交情。”

张果直挠头:“我去?我怕请不来。”

梅振衣笑道:“张老,你在人间经历这么久,就连大管家都做了几十年了,这点人情世故不会看不透。你无非是想与星云师太一道行游,师太若愿意,你自能请来。如果她不愿意,让我为你去请也无趣。”

张果老脸微红道:“少爷说的也是,我这就进城去翠亭庵一趟。”

梅振衣一招手:“且慢,我还有话要交代。你去翠亭庵请星云师太,只要一说,我估计肯定能请来。我建议你再问一句话,问师太愿不愿意戴上纱冠换上便装出游?这样路上也方便。”

张果:“少爷想的真周到,只是师太能答应吗?”

梅振衣笑得有些神秘:“可能会答应,也可能不会答应。但如果她答应了,就说明你心里那些鬼算盘,此生不是没有得逞的可能。”

张果直摇头道:“少爷切莫这么说,我对星云师太绝无一丝非份之想。”

梅振衣笑容不改:“但你还总想看见她,是不是?我虽然年纪小,但看人的眼光还是有一点点的,吾观星云师太,不是真正的佛门僧侣性情。”

张果脸色一变:“少爷这是什么意思?星云师太冰清玉洁,平日行止无一丝越礼违戒之处!”

梅振衣一摆手:“张老先别激动,听我把话说完。星云师太的修养自然没话说,但她在翠亭庵栖身,无非是因为身世流离,感叹世事无常,并不是为了出家修行而出家,而是因为无家可恋而出家。”

张果摸了摸脑门:“少爷说的太对了,确实是这么回事。但求你不要在星云师太面前乱说,人家可是真有佛门修行。”

梅振衣眨了眨眼睛道:“真有佛门修行怎么了?也可以做在家居士嘛,这在你我眼中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顺其自然而已!就看自己所愿了,勉强不得。…这话说的有点早了,如果你不爱听就当我没说,快去请师太吧。”

张果去翠亭庵请星云师太,果不出梅振衣所料,师太欣然答应,而且还答应了换上便装出游。张果心中高兴自不必提,喜滋滋的回去准备车马,众人约定好是三日后出发。

梅振衣也没闲着,他与知焰仙子一起去了敬亭山,这一次离家远游,也应该和山中的仙童清风打声招呼。清风听说之后淡淡道:“早知你会去,此去可能会有些波折,你想救治白牡丹尽力则可,若实在不行也不要太过失望。此事我也插手了,还是帮个忙吧,这个葫芦你拿去。”

清风拿出来一个二尺长雪白晶莹的葫芦,就是当初他在闻醉山药田培植一千八百年的盘古藤上所结。梅振衣正要伸手去接,清风却摇了摇头将葫芦扔给了知焰道:“你的修行尚未出神入化,虽然勉强能用这个葫芦,但挂在身上太显眼,还是交给知焰保管吧。”

知焰一挥手,葫芦在空中化作拇指肚大小被收于袖中,她施了一礼道:“多谢仙童,这葫芦里装的是什么?”

清风:“就是我要给梅振衣的灵药,都在这里面了,只要都不浪费,恰好是炼制一炉九转紫金丹之数,所缺的几味你们自己去找。这葫芦也是我的信物,如果你们在昆仑仙境有什么难处,可以找三个人帮忙,只要亮出葫芦就行。”

清风说的这三个人,第一个就是万寿宗掌门乔散人。但他特意叮嘱梅振衣与知焰,如果要找乔散人帮忙应该私下亮出葫芦,乔散人自然会明白,不要在闻醉山弟子面前说出自己的身份,更不要说是清风让他们来的。

至于另外两个人,是太乙门乾元山道场的清风与明月,梅振衣曾在那一千八百年的定境往事中见过。清风又告诉他们,当年那两位药园童子如今可能已经不再叫清风、明月,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了,见面可以直接说明来意,就说是当年的闻醉山清风请他们帮忙。

从敬亭山下来,知焰仙子叹道:“听昆仑仙境传言,清风童子当年是踏过乔散人的身躯离开闻醉山的,万寿宗引以为奇耻大辱。然而外人恐怕不会知道,昆仑仙境中若有事找人帮忙,清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乔散人。”

梅振衣:“内情只有当事人自己心里明白,清风曾对我讲了那一段故事,若不得允许我也不好转述他人私事,既然他今天提到了可以找乔散人,我就把这段故事告诉你。”他告诉了知焰关于乔散人与清风、明月之间的往事,最后又问道:“那位乔散人,后来怎么样了?”

清风出走闻醉山已经过去快六十年了,后来的事情梅振衣不清楚但知焰却是知情的。当年乔散人当众受辱,万寿宗弟子一度颇有微词,认为他的修行不足为门中表率,还有人说他已失掌门威仪。但这种议论不久后就自然平息了,因为乔散人历天刑雷劫成仙。

事实胜于雄辩,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好说,因为人家成仙了!这说明乔散人当日所行自有他的道理,也有他的感悟,随后很快就能修行破关,而那些议论的弟子也在长辈们的训斥下开始有所反思。乔散人成仙却没有飞升去万寿山,仍留在昆仑仙境为万寿宗掌门。

昆仑仙境中不是没有仙家驻足,但大多都是一些成道的妖王,在仙界有祖师洞府的仙人,当然都愿意去仙界。妙法门掌门天意仙子是真仙,那是西王母命她留在昆仑仙境的,至于乔散人的情况有些特殊,是他自己要求留下的。

听完之后梅振衣笑道:“假如被清风踩一脚就能成仙,天下不知有多少人会来求清风踩上几脚,队伍能从这里一直排到昆仑仙境去。”

知焰掩嘴而笑:“怎么话一到你嘴里,就变成了这样?清风当年在昆仑仙境揍的人可多了,也只成就了一位乔仙人。你如果这么说,就第一个去求清风踩吧,踩死你也成不了仙!”

两人说说笑笑,又谈起了正事——怎么找波若罗摩花神?这位花神去没去昆仑仙境,去了多久,有没有上别处?这些都不清楚。就算她在昆仑仙境中,那么大的地方也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这是眼下最头痛的问题。

梅振衣脑筋一转,又想了个主意——张榜悬赏!就像当年张榜重金悬赏寻找“紫纹白鳞波罗蜜”一样,这次换成了寻人,榜上要寻的人却不是波若罗摩,而是那位名叫韦昙的居士。

梅振衣见过韦昙,可以请人画出肖像,刻版印制四处分发。榜上说此人叫韦昙,曾在濠水落欢桥边为船夫,后来不知所踪。若有人知其下落,能帮助梅家找到韦昙,愿以黄金三百两相谢,这可是一笔极重的赏金啊!

知焰皱眉道:“如此重赏,若是换一个人很可能找得到,但那韦昙居士不是普通人,这一招未必有效。”

梅振衣点头:“是啊,未必能找到韦昙,但是另一个人若在人间听说消息,一定会自动上门。我们若在昆仑仙境未回,可以交待积海真人留意。”

知焰转念一想立刻就明白了,附和道:“对呀,波若罗摩就在找韦昙,听闻梅家大张旗鼓的寻此人,一定会来问消息的。…但你的重金悬赏,未必能传到昆仑仙境,我倒还有个建议。”

知焰的建议是托乔散人帮忙,放出消息就说万寿宗要寻找一名叫韦昙的修士,也不必提什么赏格。只要波若罗摩在昆仑仙境听说这个消息,一定会去万寿宗找乔散人打听的。

梅振衣连连叫好,轻拍着知焰的香肩道:“我的道侣好生聪明,清风刚说可以找乔散人帮忙,你就想到了找他能帮什么忙。”

知焰挥粉拳打了他腰间一记:“这些鬼心眼,还不都是跟你学的!”

说话间已路过妙门山下,道旁就是梅家在养贤乡的田庄,知焰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不动声色的提醒梅振衣道:“你已经三年没去何家了,这一趟远行之前,是不是该去看看何家父母与那一对兄妹?”

梅振衣有些惭愧的说:“真不知道该怎样谢你,还会提醒我这件事。我是打算回齐云观换身道装,这就去何家一趟。”

梅振衣上敬亭山入坐三年之前,当然也去何家打过招呼,就说自己要跟着齐云观中的仙长出去云游,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何家夫妇还特意杀鸡做鱼,给他来了一顿送行饭,何火根与何幼姑兄妹很是恋恋不舍。

这两年何火根带着妹妹过去齐云观好几次,打听小吕道长何时会回来,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这几天梅振衣把菁芜山庄的管事赵启明与梅大东叫来问过何家的情况,知道那一家人过的很好,何木生与何火根父子分别做了养贤乡田庄与玉真观皇田的庄户头,在何家村的日子也算拔尖了。

三年后再进何家村没什么太大的变化,然而到了何家门前梅振衣却几乎不敢认了,这还是当年的何木生家吗?

只见面前是一座府宅,崭新的青瓦粉壁,院落很大,从旁边看去,原先梅振衣从天空掉落的那口水塘,已经被院墙圈到后院中。这样的府宅在梅振衣眼中自然不算什么,但出现在何家村实在很是“气派”。

梅振衣记得何家原本是没有前院的,堂屋的大门就对着路边,现在新盖的房子向后退了一截,原先的墙基就成了前院,还有一道上漆的正门,门前虽然没有石狮子,但也放置了一对稍嫌粗糙的雕花石鼓,门槛前铺着青石板。

梅振衣正在发愣,那边大门一开走出一条魁梧的汉子,留着浓密的短须。汉子见门前站着个道士在张望,神情一愣接着突然变得很激动,一跃上前当胸给了道士一拳,把他打了个趔趄,紧接着一把抱住道士惊喜道:“兄弟,你可算回来了!”

这人正是何火根,三年不见,梅振衣的相貌没什么变化,但何火根壮实了不少,也留起了胡须。他的激动绝对是真情流露,在他看来,小吕道长就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

梅振衣也很感慨,拍着何火根的肩胛道:“是啊,我回来了,三年不见,哥哥家的变化太大了。…你且松手,想把我勒断气吗?快让我进去拜见叔叔与婶子。”

何火根松了手却没有领他进大门,而是一把扯住道袍,绕过宅子将他拉到了自家的后院墙下。梅振衣不解的问:“火根哥,干嘛把我带到这里说话?”

何火根搂着他的肩膀低头小声道:“道士兄弟,你一去三年都没消息,不清楚我家的事。这一年来,给我妹妹提亲的人都快把门槛踏断了,前两天州城的王老爷还派人来说要纳幼姑为妾,我娘坚决没同意。”

梅振衣讶道:“哪位王老爷?”

何火根:“就是那位承奉员外郎王元方,老色鬼一个。”

一提这个名字梅振衣想起来了,他有印像,七年前曾经在齐云观见过一面。就是那位带着小妾上门看病,见梅振衣把脉颇有微词,却被曲振名开玩笑吓唬了一顿,吓的差点要把小妾送给梅振衣的员外郎王老爷。(详见033回)

梅振衣皱眉道:“我听说过这个人,怎能将幼姑许给那样的人家,当然不行!火根哥你放心,我会帮你家摆平这件事的。”

何火根一跺脚:“你怎么没听明白我的话呢?姓王的用不着你摆平,我们何家也不会理会他。但如今我家的日子过的很不错,我妹妹也快到出嫁的年纪了,提亲的人当然不少,我娘的眼光现在高的很,挑来挑去还没有中意的亲家。”

梅振衣:“火根哥究竟是什么意思?”

何火根:“和你明说了吧,不论谁来提亲,我妹妹根本就不愿意嫁人。但我娘万一相中了谁家女婿点了头,有父母之命,妹妹不嫁也得嫁。现在好了,你终于回来了!”

原来如此!何幼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到了该定亲的年纪,家中殷富人长得也标致,来提亲的人自然很多,然而她却不愿意嫁。

听说这些梅振衣心情很复杂,他对这一家人很好,开始仅仅是觉得何幼姑神似曲怡敏,但后来的交往确实有亲人的感觉,但他却从未认真想过何幼姑将来该怎样?三年一晃小姑娘快长大了,但也命不久矣!

就算有九转紫金丹,也不一定能救的了何幼姑的命,不是灵丹无效,而是药效过于猛烈,何幼姑的身体炉鼎十有八九承受不了。尽管是这样,梅振衣也想一试,就像当年太乙天尊救徒弟灵珠子一般。这就是他当年炼制九转紫金丹的初衷,那时还没有白牡丹的事。

“幼姑为什么不愿嫁人呢?”梅振衣问了一句,语气微有叹息。

第163回、彭泽水边多淫祠,沿路不遇五通神

何火根表情很着急:“谁不希望嫁给两小无猜、情投意合的郎君?难道幼姑想嫁给上门提亲的陌生人吗,那都是父母之命没有办法。兄弟,你说句实话,对我妹子究竟有无情意?”

他突然问了这一句,然而还没等梅振衣回答,又一跺脚道:“唉,就算你去提亲也悬,我娘已经不是当初了,这几年眼光与心气越来越高,只怕看不上道士兄弟你了,我们得想个办法才行!”

这人性情憨厚说话耿直,有什么说什么也不怕伤小吕道长的自尊,但他的意思是再明显不过了,希望小吕道长能做自己的妹夫,而且还想当然的认为对方一定会答应。

听见这些,梅振衣既感慨又惭愧。感慨的是那个年代,女人不能为自己的婚姻做主,真的说不定会嫁给谁,哪怕贵为玉真公主也一样。惭愧的是自己与何家兄妹算不上真正的“两小无猜”,到现在这一家人也不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此时又想起了来意,自己是来辞行的,拉住何火根道:“何家哥哥,带我去见你父母,我有话要说,不要让幼姑和家中其他人听见。”

“你这就要去提亲吗?三年不见,想好怎么说了吗?千万莫要把自己说的太寒酸,先让爹娘答应下来,其他的事哥哥再设法为你安排。…哎呀,忘了告诉你了,哥哥如今已经娶亲了,一会儿进去就能见到你嫂子。”何火根是个直心肠,一门心思只想着吕道士做妹夫,根本不知梅振衣此时在想什么。

“叔叔、婶婶,自小多受你们照顾,请二位受我一拜!今天来有件事要告诉你们,我是神医孙思邈的弟子,精通医道,你们还记得吗?”这是在何家新宅的偏厅,梅振衣拜见二位长辈时说的话。

何木生赶紧把他扶了起来:“小道长是我家的恩人,是你给火根谋的营生,也是你治好了幼姑的病。我们是看着你长大的,就如一家人,怎么三年不见,变得这么客气了?”

梅振衣接下来的话却让何家夫妇与何火根目瞪口呆:“其实我没有治好幼姑的病,只是尽量让她在有生之年过得好受一些,她有先天不足之症,天年不过三七之数。”

何火根瞪大眼睛,结结巴巴的说:“兄弟,你,你,你不是开玩笑吧?”

梅振衣:“我能开这种玩笑吗?请问婶婶,你怀着幼姑的时候,是不是经常开坛做法请仙姑上身?病根就是那时落下的。你若不信,现在就按一按自己身上的这个位置,有什么感觉?”他说着话抬手指向何仙姑的身侧软肋下某个穴位。

何仙姑伸手按了一下,旁边的何木生与何火根也下意识的按了自己身上同样的地方,齐声道:“没什么感觉呀?”

梅振衣:“你们没什么感觉,但婶婶现在就可以去试一下幼姑,问她有什么感觉?不要告诉她真相,也不要告诉我答案,看我说的对不对?”

何幼姑与何火根媳妇姑嫂二人此刻正在后堂说话,火根媳妇道:“那吕道士一去三年不回,也忒狠心了!如果这次是上门提亲的,你可别给他什么好脸色。”

幼姑的脸臊红了,低下头道:“嫂子别拿我开玩笑,你怎知人家就是来提亲的?…他是个道士,跟随仙长云游,一去三年也怨不得他。”

火根媳妇:“哟,小姑子还没出嫁,就学会维护郎君了?我上次偷听爹娘谈话,爹爹说小吕道长这人不错,娘说除非他愿意脱下道装,进何家做个上门女婿,才能把你嫁给他。他们在厅里是不是正谈这件事呢,小吕道长能答应做何家的上门女婿吗?”

幼姑一听这话就着急了,情不自禁抬起头很紧张的问道:“娘真是这么讲的?嫂子你说,道士哥哥能答应吗?”

火根媳妇:“这我可说不好,吕道士的面子上定是有些磨不开,但做何家的上门女婿,总比在道观里修行强多了!…家里明明有大哥,还要招上门女婿,看来爹娘真的把那道士当成半个儿了!”说到这里,她的话不由自主有些泛酸了。

幼姑有些不高兴了:“嫂子你放心好了,道士哥哥才不会与大哥争家产呢!”她这句话下意识间想的就更远了。

姑嫂正在拌嘴闲聊,何仙姑进来道:“幼姑,跟我去你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