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幼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忐忑不安的跟着母亲去了自己的闺房。何仙姑关上门要女儿站好,伸手在她左肋下按了一下。幼姑发出哎呦一声痛呼,不解的问道:“娘,这是做什么?你们与道士哥哥在前面说话,怎么突然又来找我?”

何仙姑脸色一变:“小吕道长看出你有病在身,放心,也没什么大问题,快告诉我刚才是什么感觉?”她震惊之下差点说漏了嘴,好在平时口齿伶俐,立刻圆了过去。

“被你一按,幼姑是不是手心、脚心、头顶发麻,还有针刺的痛感?”何仙姑回到前面偏厅,梅振衣首先问道。

何仙姑不说话,神色阴郁的点了点头,梅振衣长叹道:“算算时日,这种症状也该出现了,今后几年会越来越明显。其实七年前你第一次带着幼姑来到齐云观,孙老神仙就已经做出了诊断。”

这番话一出口,何家人也不得不信,立刻围上来道:“道长,你有没有办法治幼姑的病?求求你了!”

梅振衣老老实实的答道:“实不相瞒,这次来也是为了再一次辞行,我将远游昆仑采药,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这次采药是为了炼制仙家灵丹,却不敢保证能治得了幼姑的病症,总之我尽力便是。…不要把真相告诉她,我只希望她在有生之年能过的舒心,不要总有太多烦恼。”

这一次梅振衣连饭都没吃就告辞离开了何家,终于把幼姑的病症告诉何家父母,也说不清心情是更轻松还是更沉重。刚刚走出村外,就听见后面有脚步声一路追来,梅振衣回身望去,来者是何幼姑,而何火根也远远的站在村口看着妹妹的背影。

何幼姑微微有些气喘,粉脸上有汗珠与红晕,跑到梅振衣面前站定,抬起脸道:“道士哥哥,你这一次又要走了吗?”

梅振衣歉然道:“是的,我将远游昆仑采药,这一去不知要多长时间。”

何幼姑:“我哥哥告诉我,你看出我有病症在身,要去采药给我治病,是这样吗?”何火根没有完全隐瞒妹妹,但也没对妹妹说出全部的真相,所以幼姑有此一问。

梅振衣尽量温和轻松的答道:“这病症没什么大碍,你平日做什么也不会有特别的影响,妹妹不要放在心上,好好过日子就是了。我去昆仑如果能采到合适的药,会回来治你的病症。”

何幼姑咬了咬嘴唇,又问了一句:“假如等你回来,我已经嫁人了呢?”

梅振衣:“那你还是何家妹妹呀,我一样要给你治疗病症。”

何幼姑粉脸一沉,似有委屈之色,过了好半天才鼓足勇气道:“能不能给我一个准信,你要用多长时间?”

梅振衣无奈的答道:“我也说不好,但在你年满三七之前,我一定会回来看你。”

何幼姑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玉瓶,就是当初装生元丹的那个,小声问道:“你还认得此物吗?”

梅振衣:“这是我当初装药的瓶子,你要还给我吗?”

“不,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一直都留着它!”说完这句话,何幼姑一扭身子,头也不回的跑回了何家村。

梅振衣怅然而立,良久之后才转身继续前行,前走不远来到左右无人之处,挥手施法从天上摄下一个半透明恍惚的身影,喝问道:“提溜转,你不去忙自己的事,还有闲工夫跑到这里偷听我说话?”

提溜转见行藏已露,辩解道:“大家都在收拾行装,我没什么行装好收拾,就沿九连山巡视,恰好路过何家村。”

梅振衣:“你路过的可真巧!”

提溜转有些不好意思的说:“知道你来何家村,我也想来看一眼嘛。其实前几天玉真公主还和穗儿打赌,赌你什么时候将何家姑娘接进梅家呢。”

梅振衣有些疑惑的问:“她们为什么会打这样的赌?”

提溜转:“梅公子与何氏一家人的交往,齐云观上下没有不知道的,从你小时候就清楚,既然大少爷爱演戏,大家就陪你一起演戏喽,都这么多年了,早就是意料之中的事。…这与白牡丹的情况可不一样,这次幸亏知焰仙子不生气,下次可不好再有白牡丹那种事情了…”

提溜转一开口就喋喋不休,说着说着突然发现梅公子的脸色很不好看,第一次知趣的主动住嘴。

回到齐云观之后,梅振衣分别给芜州刺史程玄鹄与自己的父亲写了一封信,求了一件私事——设法给何木生谋一个散官出身,品阶不用太大,从八品承务郎就够了,应该不难办到。次日,一行人从齐云观出发,开始了行游之旅。

星云师太戴上纱冠换了便装,与玉真、谷儿、穗儿等女眷坐车,玉真公主也换上了便装,不时挑侧帘观赏外面的风景。张果在前面赶车,后面还有一辆大车没坐人只装着不少物件,驾车人是梅毅。

马车前曲振声与立岚身着道装骑马并辔而行,队伍最前面三人却没有骑马坐车,钟离权大袖飘飘走在最前面,梅振衣与知焰一左一右跟随其后。为了行路方便还不想暴露身份惊动地方,梅振衣也换上了道装,带着吕岩的箓书。

他们没有带一个多余的仆从,这些人中除了玉真公主,也没人需要别人特意照顾。至于保镖护卫也不需要,假如有什么不开眼的小毛贼敢打他们的主意,那就只能怪自己上辈子没积德了。

从芜州北上来到浩州,玩赏彭泽风光品尝当地水产,梅振衣向众人讲述了当初被左游仙挟持之事,大家听得津津有味,还一起进了彭泽县城去了那家望湖楼。如今的望湖楼也有老春黄出售,众人饮酒聊天很是惬意。

星云师太食素,张果特意吩咐酒家另上素食斋味,说自己也好这口,陪着师太一起吃素。

从彭泽县出来,穿行于乡间西行,其时恰逢芸苔(油菜)花开,道边大片的田野就象铺上了连绵不断的金毯,风中传来清新的气息,好一派春日乡情美景!玉真等人赞叹不已,不时下车步行流连观望。

四处风景很好,但梅振衣却发现当地的民风除了淳朴还有些蒙昧,拿今天的话说就是很迷信。此地自古流行巫祝,民间有不少淫祠。

所谓“淫祠”也不完全是淫乱之意,而是说供的神乱七八糟五花八门,甚至说不清是什么来历,是妖精还是鬼怪?往往是有什么东西显灵卖弄过神通,震慑当地百姓提过什么要求,那一片乡间就会有人立祠供奉,然后有更多的百姓去拜神求神。

这一带淫祠中所供奉,最常见的是五通神,民间所谓五通神指的是成精的蛇、鼠、猪、猴、蛙之类,也泛指各种草木禽兽精怪。

这些个东西自感成灵,有了些许神通法力,却无上师指点受戒约束,有不少人就会自行其事。比如在乡村中卖弄神通,号称神仙显灵,要求乡民供奉,还发话说供奉他就得护佑,不供他就遭祸害云云。有的乡民见了精怪的神通手段,或有畏惧或有贪求,会立祠供奉,精怪也可借香火修行。

这些所谓的神灵,有的还真会为周围供奉他的乡民做点事情,诸如防火防盗、在民间械斗时吓唬对方之类。有的平时也不做什么,就是骗吃骗喝骗些钱财,倒也相安无事。更有甚者还会滋扰乡里,盗人财宝、淫人妻女。

对于那些滋扰乡里的精怪,老百姓的第一选择是请高人来捉妖,有些路过的修行高手也会主动出手降妖除魔,有时候地方官府接到士绅求助,也会请高人来收服作乱一方的妖孽。但在很多偏远之地,官府也不能全然照顾到,老百姓会去“迎请”别的“神灵”来帮忙,实在治不了,恐其所害,又会转而主动供奉答应种种要求,以好处换取平安。

总之淫祠在此地的存在由来已久,各处都有不少乡民供奉五通神,还不时有百姓集资请高人降妖,这是一种比较怪异的局面。当年有个披发道人刘海,就曾在彭泽一带专事收钱捉妖,生意也很不错,但后来却被妖物戏耍了一番。

程玄鹄就任浩州刺史时,对当地此种民风颇为不满,曾下令境内官吏不得参与和支持与淫祠有关的活动,但是对于民间自古流传的巫风,在他的任内也无力禁绝。

梅振衣沿彭泽湖这一路看见了不少乡间淫祠,越看越觉得不是滋味,终于忍不住问师父:“此地巫风之盛让人惊讶,有这么多淫祠,哪来这些无人约束的修行精怪?”

钟离权答道:“禽兽自感成灵,却大多无上师指点也无师门戒律约束,修行要艰难的多,行事也各随天性与世间所遇,自古以来如此。此地风俗也是自古流传,我记得东汉时,彭泽一代就有不少淫祠了,历代所积累而成今日规模,并非因为此地自产的精怪比别处多。我们这一路所见到的一些淫祠,早已无当初的精怪依附,但乡民的供奉传统却保留了下来。”

梅振衣:“可是这样一来,别处的精怪也会被吸引到彭泽一代驻留,以致越聚越多,这种巫风,也是自招其害呀!世间修行各派高人,难道就不理会吗?”

钟离权:“有些修行高人遇见精怪作乱自然会管,但也有人不去主动理会,就算想理会,世间之大,只能遇事而为,不可收服世上所有的作乱精怪。”

梅振衣叹道:“难道降妖除魔只是一句空话吗?象师父这种仙人,也不能制止此地的巫风吗?”

钟离权眉头一皱道:“你这孩子,怎么跟师父说话呢?除魔应当,但妖有何罪?你的管家张果不也是树精吗,你梅家不也在山中立了绿雪神祠吗?成仙之人跳出轮回,本就无偏视物类之心。”

梅振衣解释道:“师父的意思我理解,罪在行不在人,张果也是精怪,我梅家也曾为报恩立神祠。但此地精怪惑弄乡民,显弄神通威逼利诱,如此行事自然当禁。”

钟离权:“你说得对,世人当禁此风,但责不在仙家啊?责在那些威逼利诱乡民的作乱精怪,我若遇到了,出手惩治妖孽点化愚民也在情理之中,但这一路并未碰见妖孽作乱,难道你想责怪师父我没有平白无故拆人家祠堂吗?你认为这是仙人该做的事吗?”

知焰见钟离权有训斥之意,赶紧在一旁打圆场道:“我们没有遇到作乱的妖孽,如果遇到,哪需师父出手,我与振衣动手就足够了。…说实话,成仙之后确实很难遇到人间这些事,如果这次不是振衣要带家人行游,我们也只会飞天而过。”

然后她又对梅振衣说道:“世间修行或求神通或求超脱,不是所有人都象振衣你这样从小就有济世之心。我当年初来人间时,如果遇到妖孽作乱,不关我的事恐怕也不会主动去管。…世间高人遇到妖孽可能会点化惩治,但也有很多晚辈弟子心性洗炼不足,就算是他们主动来管,你又怎能保证他们不会与妖孽合谋求私利呢?这可比铲除妖孽容易多了!”

知焰这番话说的梅振衣直眨眼,莫名想起了当年手持炼魂幡的明崇俨,过了半天才道:“你说的是实话,我等遇事做事,不强求苛责。但天下修行界不仅只有修行各派,还应包括这些自感成灵的精怪,总要有个办法约束才对。”

知焰笑了:“修行事,自有种种劫数,最终还有天刑雷劫,而世间事,只能是世间人自规自取,修士入人世间也身在其中。振衣,你一向手段百出很有办法,这次又想出什么好主意了吗?”

梅振衣:“一时也没什么好办法,容我慢慢思忖,暂且遇事而为罢。对了,我们这一路经过这些淫祠,为什么没有遇见一位作乱的妖孽?”

知焰拍了他一下:“你这个聪明人也有糊涂的时候!师父在此,沿路妖孽早已望风而避。”

梅振衣一拍脑袋:“对呀!师父,我能不能和您老商量点事?大家都收敛神气莫露底细,也委屈您暂且象个凡人好不好?”

第164回、山湖妖孽色心起,强下聘书索玉真

钟离权说了一句“你就好没事找事!”但也按徒弟的要求收敛仙家气息,虽然外貌没什么变化,但以神识感应已变得与常人无异。

梅振衣又交代其他人,梅毅、张果、星云、立岚等也收敛神气,一行人中只有曲振声、谷儿、穗儿等三位修为最低者没有刻意如此——他们的修为还不到这般地步。

彭泽北境就是长江,渡江没有找船,而是来到无人之处,直接如行走平地一般骑马驾车而过。要说凌波而行,知焰、梅振衣、梅毅、张果、星云师太都有这等本事,但要让这些人连同车马如履平地般过长江,还只有钟离权这等仙人才能办到。

马车行走在江面波涛之上,有一群白鹤飞来左右盘旋起舞,玉真等人在车中挑帘观看,神情如痴如醉。真不枉这一趟行游,如此仙家妙趣,世间有几位凡人能亲身经历?

江北有山,山不高却起伏连绵成片,春日杂花漫野,山间还有星罗棋布的大小湖泊,此地仍处彭泽水系的范围。第二天他们路过一个镇子,名叫双峰集。

这里的地理位置很特殊,两面有山,另外两面环绕着湖泊与河流,百里方圆宛如一个世外桃园,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村落。双峰集足有八百余户人家,是附近一带最大的乡间集镇,镇上有酒肆与客栈,可供来往客商歇脚。客栈名江卢客栈,而酒肆却叫卢江酒家。

梅振衣等人无所谓投不投宿,但玉真与谷儿、穗儿还是在客栈中梳洗休息比较方便,于是众人暂时住进了江卢客栈,打算歇一天再走。客栈掌柜姓江,见到几名道士带着女眷出游有些惊讶,但这么多人可是一笔大生意,笑脸相迎跟着忙前忙后。

这行人出手十分大方,将客栈中的五间上房全部包下来了,女眷所用的寝居器具竟然是随行马车中自备,不用客栈之物。

住下之后稍事梳洗休息,穗儿在客栈楼上推窗观望,发现镇外有一处地方人流汇聚很是热闹,像是在开庙会。找伙计一打听还真是在开庙会——此地每三个月一次的湖神庙会。玉真等人听说也来了兴致,非要去看看不可。

梅振衣这趟出门就是带着家人行游,领略各地风光与人情,他对当地供奉的那位“湖神”也很好奇,看来又遇到了一处淫祠,于是众人一道出门去看热闹。

双峰集外的湖神祠前面聚集了上千人,除了镇上居民还有附近村庄中赶来的乡民。祭拜活动除了供奉三牲之外还供奉银钱,仪式有些象点名签到,有人抬来贡品递上礼帖,掌管湖神祠的庙祝大声当众宣读,某某村、某某庄、某某人家供奉湖神何物、多少钱等等。

祠堂中的火烛乌烟瘴气,祠堂外人头攒动,有不少人还在空地上摆摊叫卖各种物件,乡下的庙会向来也是集会。玉真、谷儿、穗儿、星云几位女子四处看稀奇,还挤到人群最前面看供奉湖神的仪式,张果与梅毅不远不近的跟随。

祠堂中供奉的“湖神”塑像是一名留着短须的白面男子,细脖子、小眼睛,身材欣长样子有些怪异。知焰与梅振衣站在远处观望,以神念悄然道:“神像上有神识依附,这妖物应该就在左近,一路行来,终于碰见了淫祠中供奉的精怪,却不知是什么来历?”

梅振衣:“看这庙会的架势,分明就是在敛财勒索,附近村庄都得将财物按期送到才行。”

就在这时,隐藏行迹的提溜转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表功似的说道:“梅公子,我打听出来了!”

原来此处淫祠是近年新立的。这一带的村民除了耕作山田之外,大多以打鱼作为生计,十年前有一位“异人”出现在附近的大官湖边,脚踏波涛掀起巨浪,向岸边的渔民道:“我为此地湖神,尔等当立祠供奉,方可保入水平安!”

当地的两大望族之一卢氏就在双峰镇外立了这一座湖神祠,庙祝以及祭拜仪式也被卢氏族人把持,附近渔民多有供奉。接下来几年倒也平安无事,可是三年前情况又有变化,庙祝转告湖神之语,说附近有的村庄与家族多年不敬湖神,神灵将会降下惩罚。

果然过了没几天,被湖神点名的那几个村庄与家族有人下湖打鱼就出了事,分明无风却连连起浪翻船。这样一来四野震服,不得不赶来供奉财物,这三月一次的庙会已经持续三年了。

听完之后梅振衣赞道:“提溜转,真有你的,转一圈就打听到这么多事情。”

提溜转都乐开了花,还故作谦虚道:“不必夸我,这就是我最拿手的本事!”

知焰指着湖神祠中悬挂的条幅道:“这等妖孽,竟然还打出‘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字号?”

梅振衣冷笑道:“那是欺人之语,区区妖孽不过有兴风作浪的神通。既然让我碰见了,定然要还此地一个清静。”

知焰:“此处人多,乡民也大多无知,不便公然动手,等到半夜再出手拿妖仔细讯问,料想他也跑不了。”

梅振衣:“虽有师父在万无一失,但有事也不好意思让他老人家亲自动手,等到夜间你守住客栈,我带着张果、梅毅动手就足够了。”

提溜转着急叫道:“梅公子要捉妖吗?还有我呢!”

梅振衣:“别叫了,小心暴露行藏,算上你一个。”

又逛了一会庙会,天色渐晚众人散去,梅振衣招呼众人集合,回到镇中去卢江酒家吃饭。这家酒店的掌柜姓卢,店中有七、八张桌子还算干净亮堂,梅振衣等人坐了满满两桌,点些当地特产下酒。

正在说笑间,酒店门外走进来一个人,带着高帽子披着彩带,就是方才庙会上主持仪式的庙祝,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随从。此人一进门就满脸奸笑,走到梅振衣等人的近前抱拳道:“我是本镇湖神祠庙祝,姓卢,请问众位官人与道长来自何方啊?”

无人起身回礼,梅振衣坐在那里答道:“我们是行游的道士,带着仆从家眷路过此地而已,请问庙祝大人有何贵干?”

卢庙祝:“我是来贺喜的,本地湖神看中了这位小娘子,欲结秦晋之好,命我送来聘书,聘礼已送到诸位落脚的客栈。”他说着话走到玉真公主面前,递过来一张大红帖子。

假如不是梅振衣暗中以神念喝止众人,这位卢庙祝恐怕早就飞出门外了。梅振衣还没动手捉妖,那“湖神”竟然找上门来了,要强娶玉真公主,真是不知死活。梅振衣吩咐众人莫要露出异常,且看他们怎么耍。

两桌客人都露出“惊骇”之色,张果一闪身拦在卢庙祝面前将帖子接了过去,交给了玉真身边的梅振衣。梅振衣看也没看,站起身来很气愤的说道:“我们只是过路的游人,素不相识,凭什么强娶我的家眷?来来来,找官府说理去!”

卢庙祝满不在乎的摇头道:“小道长此言差矣,怎么能说是强娶呢?请你仔细看聘书,湖神大人以纹银百两为聘礼,足够你再多置几位如花美眷,湖神只要这位小娘子。”

一百两银子聘玉真公主?众人故意绷着脸差点没笑出来。梅振衣打开聘书看了一眼,神色狐疑的摇头道:“我非贪财之辈,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卢庙祝:“官府可管不了湖神,神灵看中这位小娘子,是尔等的福气,哪里还有推三阻四的道理?湖神特意重金下聘,那是给诸位面子以示诚意。”然后又腆着脸对玉真道:“小娘子,得神灵垂青,那是你的仙缘啊!”

梅振衣将聘书摔了回去:“湖神真的不怕惹来官府吗?拿这份聘书来,无非怕走漏消息今后有人告发,我要是收了,官司也就打不成了。号称神灵还玩这种伎俩,我偏不收,难道你们还想在光天化日之下抢人不成?”

聘书被摔回怀中,卢庙祝的脸色很难看,那边酒肆的掌柜也很紧张,凑过来对庙祝小声道:“三哥,你今天唱的是哪一出啊?他们不是本地人,湖神可从来不动过往客商啊?”

卢庙祝悄声道:“我也不明白,这回可是湖神大人亲自发话,想来是真的看上这位小娘子了。”又转身冲梅振衣等人恶狠狠道:“尔等敬酒不吃,开罪神灵,等着瞧吧!”然后带着两名随从匆匆走了。

众人皆不说话,只有无形无影的提溜转冒出来一句:“湖神一定是个男的,他怎么没看中别人呢,我们这里美女很多呀?”

等他们用完酒菜走出酒肆,发现门外围了不少人在指指点点的议论,见他们出门又纷纷低下头避开视线。钟离权走在最前面,叹息一声什么话都没说,甩大袖走回客栈,众人紧随其后,心中是好气又好笑。

回到客栈,院子里放着八抬彩礼,想必也是“湖神”命人送来。江掌柜迎上前来悄声道:“众位客官,你们怎么还像没事人一般?小娘子既然不嫁,你们应该赶紧快马离去才对!”看来湖神要娶亲的消息已经在镇子里传开了。

梅振衣:“房钱还没付呢,怎能就这样走了?”

江掌柜一拍大腿:“这种时候还谈房钱,你们就是不告而别我也不会责怪,那湖妖神通广大,你们就算有道术在身,恐怕也惹不起。”

江掌柜称湖神为“湖妖”,还说他神通广大,看来话中有话,梅振衣也小声道:“不满您说,我等确实学过降妖道法,不怕寻常妖孽。此地人所称的湖神究竟是何物,掌柜的能私下指教一二吗?”

江掌柜来到梅振衣的房间,关上门讲了一段往事,有些是提溜转仓促间没有打听清楚的——

此地有两大望族分别姓江姓卢,历来明争暗斗互相不服。十年前湖神出现,卢家抢先设立了湖神祠并派族人把持,借神灵名义压江家一头。江氏家族暗地里吃了不少亏,募集重资设法降妖,可是一直没成功。

三年前有一位云游道人号凌虚子路过此地,自称来自崂山有仙家法力,被江家人请去当众表演飞剑神术,亲眼所见果然神乎其技。于是江氏族人许以重金纹银百两,请他去斩除湖妖。结果凌虚子一去不回,连尸首都没找着。

随后不久,就发生了湖神再度显灵,给不敬神的村庄与家族降下惩罚之事。江氏族人无奈,只能向“湖神”低头,按月向湖神祠供奉财物,也不知这些财物是落到湖神手中还是把持淫祠的卢家族长手中?

湖神只要当地乡民的供奉,却从来不惊动过往客商,可能是不想在外界造成太大的影响,也可能是因为过路人的底细不清,不知道会不会牵扯出不好得罪的人物。这一次要强娶过路的美人实在出乎意料,但他也没有公然乱来,至少表面上送了聘书许以重金。

梅振衣这才清楚,原来这座淫祠还牵涉到当地的宗族之争。话刚说到这里,门外有伙计禀报——卢家族长卢来福求见。江掌柜脸色一变道:“那老东西来,准没好事!”

梅振衣淡然一摆手:“无妨,你且去,我见他便是。”

卢来福六十出头,身子骨还算硬朗,就是门牙已落三枚,以金牙镶补。见面说话还算客气,互道姓名时梅振衣自称道号纯阳子。卢来福道:“本地湖神看中了纯阳道长身边的美人,听闻道长不肯割爱,恐湖神发怒百姓遭殃,特代表方圆百里众乡亲请求,并奉送纹银二百两。”

他说的话客气,可言下之意却不好听,神色仿佛在说:“这么多银子还嫌不够吗,别给脸不要脸,拿客气当福气!要是惹恼了湖神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梅振衣见这架势,摇头道:“湖神要娶的不是我,卢老先生既然要为地方百姓请命,我把美人叫来,问问她本人的意见如何?”

把玉真公主请来,梅振衣转告了卢来福的话,最后道:“这位卢老先生自称代表方圆百里的众乡亲请命,还送来二百两银子,请你嫁给湖神,以便他造福一方,美人意下如何?”

他有些调侃的称呼玉真为美人,玉真走到身边悄然掐了他一把,冲着卢来福冷笑道:“为民请命、造福一方?真难为你了,见不得人的龌龊事,竟能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卢来福被一个女子毫不客气的训斥,也面现怒色道:“如今之计,你不随湖神也得随,湖神法力无边自会来娶。老夫分明是一番好意,既然不领情,就告辞了!”

此时提溜转溜进屋子暗中道:“这老头带的手下看住了客栈的前后门,好像是怕我们逃跑。”

一听这话,玉真叫住了正准备出去的卢来福:“且慢,不就是想要我嫁给湖神吗?不需要聘书也不需要银子,你要湖神先送来一份聘礼。”

卢来福转身问道:“小娘子想要什么聘礼?这事可以商量。”

“你,还有今日送聘书的那位庙祝,我要你们二人满嘴的牙,少一颗都不行!不是要为民请命吗?那就从你自己开始吧!我不问你,只问湖神,看他送不送这份聘礼?”玉真公主生气了,她看似柔弱,却相当不好惹。

还没等卢来福反应过来,梅振衣已经命人送客了。过了大约一个时辰,客栈中又来了一人,手里托着一个盘子,自称是湖神派来送聘礼的。盘子里装的是数十枚牙齿,还带着模糊的血迹。

这种肮脏东西不好让公主过目,梅振衣在院子里扫了一眼道:“怎么缺了三颗,拿三枚碎金充数?”

那人答道:“卢来福有三颗牙几年前就掉了,这是后来镶上的金牙。”

梅振衣挥手把盘子打翻在地,呵斥道:“说好是满嘴的牙就得足数,少一颗也不行!送个聘礼都这么拖泥带水,此事再也休想!…梅毅,关门送客!”

梅振衣很清楚,这样会将那妖孽彻底的激怒,接下来就会直接抢人了。他让掌柜和伙计在房中关上门不要出来,其他人自在客栈休息,只等“湖神”大驾光临。

夜半时分,提溜转飘进梅振衣的房间,语气居然有几分似高兴的欢呼:“湖神妖怪来啦,已到客栈外面——!”

第165回、人面妖心称异类,阴邪却号湖中仙

胡龙腾很郁闷,他原本只是附近大官湖中的妖类,仗着有些神通法力恐吓乡民,谋一处香火供奉之地,并不想把动静闹的太大,免得引来世外高人。所以他一般是不会惊扰过往客商的,就算是不起眼的过路游人,谁知道三姑六姨会不会牵扯出什么大人物呢?

这一次几名道士带着家眷仆从路过,他以神灵的名义下聘书还许以重金,应该是够客气了,但那位美人不答应也就算了,居然还提出先要一份聘礼。他将这些年来供奉他最热心的卢家族长以及湖神祠庙祝满口的牙亲手敲了下来,那两人已经痛的晕死过去,结果却遭了一通戏耍。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以法力半夜将美人摄走,神不知鬼不觉岂不更好?那几名道士看上去并不足虑,只有一位道长与一对双胞胎女子好似有几分修行,但也不是他的对手。一边这样恨恨的想,胡龙腾趁着夜色潜入了双峰集来到江卢客栈。

玉真公主正在灯下卸去发髻上的钗环,她已准备休息,房内没有别人,灯光将她的侧影投射在窗户上。外面静悄悄的,此时窗户无声无息的开了,一道灰雾悄然出现在墙角,雾中露出一个男子的身形,小眼睛、细脖子、身材修长,模样有些妖异。

玉真直觉中感到身后有异,突然回头正看见了胡龙腾,刚想开口惊叫,胡龙腾伸手一指,一片灰色的雾气逼到近前,玉真全身一凉说不出话来。

“小娘子,湖中神仙看中了你,欲结仙缘,你就随我去吧!”胡龙腾发出低声的尖笑,刚想施法将面前的美人摄走,却突然脸色一变。这美人明明被他的妖雾笼罩逃脱不得,怎么一眨眼就不见了!难道是高人施法搞出来的幻影,真正的美人不在这间房中?

然而已不容他多想,就听身后有人骂道:“找死的东西,你还真敢来?”墙根边的地板忽然裂开,几条带刺的树藤如怪手般卷出,一把就将他的身形攥在其中。

不好,有高手埋伏!胡龙腾怪叫一声,收回那团灰雾挡住树藤,他本人如水中游鱼一般窜出了窗外。树藤将灰雾碾散随即追出窗外在半空中捞住了胡龙腾的身形,他再次怪叫身体奇异的一缩一窜,灵活油滑远胜于常人,居然从树藤缠绕中钻脱出去,又发出一片带着冰晶的寒雾回袭而来。

树藤一卷,上面无数的细刺化作毫光将这片寒雾驱散,胡龙腾已经消失在夜色中。张果出现在窗前骂了一句:“好个滑不溜手的妖孽!”

胡龙腾逃离江卢客栈,借着夜色与妖雾的掩护,如惊弓之鸟窜出镇子来到湖神祠。还没等他靠近祠堂,远远就见祠堂中自己的神像突然炸裂,一道剑光冲天而起,把祠堂的屋顶也从中劈开两半,直向他斩来。

胡龙腾惊呼一声,张嘴吐出一道妖雾如幕,灰幕中又射出数道锋利的水箭。然而那祭剑之人却毫不理会,一剑劈开妖雾,剑光将水箭击的粉碎化成片片白汽。胡龙腾趁此机会冲天而起翻了七丈多高的一个跟头,越过湖神祠落入草丛中,吸溜吸溜几声微响就没有了踪影。

梅毅提剑走了出来,他身后的湖神祠轰然倒塌,望着胡龙腾逃去的方向骂道:“溜得倒挺快,是个软不流叽的玩意!”

胡龙腾钻在草丛中贴地飞游而去,身形快的像一道虚影,刚才连番遇险,幸亏他反应快尽全力施展神通这才逃脱,别看就那么两次出手,这一路逃窜已经快耗尽他的力气。前面就是大官湖,只要一入水就安全了。

他却不知道,空中始终有一道透明看不见的鬼影打着无风之旋跟着他,远远的就以神念喊道:“梅公子,湖妖往水边去了!”

胡龙腾转眼间已经窜出七、八里地,来到大官湖边,一脑袋扎向水中,刚刚松了一口气就陡然觉得身形一紧,被一股大力抛了起来。

就在他上半身刚刚入水,半个屁股蛋子还在水面上的那一瞬间,水面上的雾气突然凝结成一条半透明银龙状的长鞭,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扔回岸边。胡龙腾从几丈高的地方被砸到岸上,摔得他脸前金星乱冒骨头架子都快散了,大口喘气就像脱水的鱼,再也没有力气挣脱。

梅振衣从一棵树下背着手走到湖岸边,喝骂道:“你这妖孽,跑什么跑!跑的越远挨的揍越多,老老实实束手就擒多好。”

这时一道剑光从天而降,一柄镂金剑擦着胡龙腾的耳朵钉在地上,把他吓的是肝胆欲裂,然后身下又凭空升出几根树藤,将他悬空缠绕托起。梅振衣收回了拜神鞭,张果与梅毅也从黑暗中走了出来,一阵阴风刮过,提溜转也落到了梅振衣身边。

“这位仙长,饶命啊!小的只是这湖中水妖,一向安分守己,可从来不曾得罪仙家高人啊。”胡龙腾一见面前三人都是自己招惹不起的高手,赶紧开口求饶。

张果走上前去冷笑道:“就你也安分守己?显弄神通威逼乡民勒索财物,竟然还敢强抢过路客商的女眷,也不找条阴沟照照自己的德行!”

“不是我干的呀!我可没想惹你们!——哎呦!”胡龙腾刚说了两句就发出一声惨叫,原来缠绕他的树藤上生出了很多尖刺,都扎进了他的皮肉中,这是张果擅用的一招。

张果喝道:“不是你干的?我可是亲眼看见你溜进江卢客栈,鬼鬼祟祟施法摄人。”

“是湖中仙看中了那位小娘子,要我想办法把人弄来,我先要卢家人下聘书你们不答应,我没办法只好去摄人,真不是我的主意,冤枉啊,请仙长饶命。”胡龙腾忍痛喊道。

刚刚抓住一位“湖神”,怎么又扯出来一位湖中仙?几人对望一眼,难道其中另有文章?张果施法收去了树藤上的尖刺,恶狠狠的说:“谁是湖中仙?难道你还有同党?仔细给我交代清楚,小心我将你剁碎了炖汤。”

梅毅在一旁劝道:“张老最近不是一直吃素吗?炖什么汤啊,我看直接喂狗得了。”这两句话把胡龙腾吓得是魂飞魄散,老老实实交代了其中的曲折——

他是修行二百年的湖中妖类,本无名无姓,十年前修行小成,学会吐雾射水、兴风作浪。觉得在湖中修行艰苦,于是显弄神通恐吓乡民为他立祠供奉,无非是谋一处香火道场,顺便受些三牲祭礼等好处。

镇上的卢家族长卢来福等人,见以神灵之名可以震慑乡里,也对他曲意迎奉,一面派人打理湖神祠,同时也借机敛财中饱私囊。

三年前有一名叫凌虚子的道士路过,施法将他拿住,询问事情的经过。他全部交代了,并向凌虚子求饶,表示只要能放过他,愿意答应任何条件。凌虚子问他能答应什么条件?他跑到卢家那里要好处,一次就拿来三百两白银还有卢家奉送给湖神的两个婢女。

凌虚子一见如此情景,觉得这么干比辛辛苦苦降妖除魔既轻松且好处更多,就饶了他的命,还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胡龙腾,命他以后为自己效力。

凌虚子所作所为还不止如此,见有这种便宜事,就仗着修行神通收服了附近方圆百里之内另外四座淫祠中的精怪,命他们都听自己的约束。

凌虚子也给了这些精怪一些好处,传了他们一些世间修行道法关窍,正是这些山野修行的无师精怪最需要的指点。同时还许以诺言——等将来修行有成,带着他们一起飞升昆仑仙境。精怪们无不俯首贴耳,全部听从凌虚子的号令。

凌虚子当然不会只给好处不要好处,附近乡民供奉给淫祠的财物,都要供奉一部分给他享用。三年前收服胡龙腾之后,湖神显灵惩罚那些不敬的家族与村庄,就是凌虚子的主意,每三月一次的湖神庙会也是凌虚子授意。

凌虚子在大官湖中占据了一座小岛,号称湖中仙,用方圆百里内精怪们供奉的财物,再加上妖物效力,将他的修行之所建造的十分舒适美妙。还有卢家三年前奉送的两名婢女伺候,他的小日子过的很滋润,真如世外神仙。

凌虚子还经常乔装改扮在附近巡视,昨日双峰集外的湖神庙会他也到场了,想看看各村各家都供奉了什么东西,有哪些是他想要的。偏偏看见了人群中的玉真公主,那婉转婀娜的风流体态令他身子都酥了半边,一见之下念念难忘。

这三年来他控制当地淫祠中的精妖行事一直都没失过手,胆子也越来越大,此时色心一起,终于决定让胡龙腾把那小娘子弄来,却偏偏招惹到梅振衣一行人的头上。

胡龙腾终于结结巴巴把事情的经过交代完了,张果骂道:“那凌虚子倒也会算计,在这里做起妖王来,世人只知精怪做乱,却不知还有幕后主使。”

梅毅道:“假如精怪犯事失手,那凌虚子还可以杀妖灭口,既谋个好名声又掩盖了自己的恶行,真是好心机啊,可惜偏偏遇到了我等,也该他倒霉了。”

梅振衣叹息一声:“堂堂崂山上清宫弟子,也会出这种败类吗?”又上前一步问道:“胡龙腾,那凌虚子现在何处?”

胡龙腾答道:“启禀仙长,就在湖中岛上,正等着我把小娘子送过去呢。那岛有法阵掩护,不容易发现,若不得他允许,我也上不去。”

梅振衣:“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领我们前去,就说事情办完回来复命,让他主动现身。你若敢耍花样,立时碎尸万段!”

大官湖比青漪湖小不了多少,在这样一座大湖中找一个隐藏痕迹的小岛还真不容易,张果捆好胡龙腾在前面带路,梅振衣等人凌波微步紧随其后。大约行了小半个时辰,胡龙腾悄声指着前面星光下一片雾蒙蒙的湖面道:“前方一里多远,就是湖中仙的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