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中师长怜其无父,对他也多有照顾,张侥在长辈面前很乖巧听话,资质也不错,拜入龙虎山修行。虽然龙虎山掌门就是张家族长,但张家是个大世家,并非所有的子弟都是龙虎山的修行人,要有这个资质才行。张侥在张家的地位不低,是个正经贵少爷,又在龙虎山学得修行神通,在外面行走难免眼高于顶,所以对梅六发那么说话也不太奇怪。

这样一来,梅六发就更不能让路了,冲突在所难免。

这两人的修为都是半吊子。五气朝元的境界已过,易筋洗髓境界未满,但也都有特长之处。张侥所学是“五雷天心正法”秘传正宗,并仗着随身威力颇大的符箓接连祭出,把梅六发轰了个灰头土脸。

梅六发的修为与张侥在伯仲之间,但别忘了,他可是梅毅教出来的,真要讲下狠手也不弱。梅六发拔出宝剑,使的就是当年梅振衣在齐云观门前所练的“切菜刀法”,满天剑芒飞舞威势惊人。

一开始张侥是占尽上风,以几道霹雳符伤了梅六发,梅六发倒有几分梅毅的凶悍,带伤持剑不退,斗了半盏茶的功夫,张侥的符箓发的差不多了,祭出木剑御器相斗,也被梅六发的剑芒所伤。

两人在山路上辗转斗法,张侥见久斗难以取胜,发出几张霹雳符震退梅六发,带着杏花跃上一匹马就跑,梅六发的马已经死于斗法,夺了马车在后面追赶。这两人均带伤挂彩了,此刻都以车马代步。

这辆马车上还有张侥的随从家人,已经被法力震晕不得动弹,在一处陡坡,马车不慎冲下山路摔入深涧,梅六发跳下了马车,但是车上三名张氏家人摔死了。——这就是事情的经过,梅六发清醒过来也自知闯了祸,带伤连夜赶回芜州。

张果见到梅六发带伤归来大吃一惊,问明情由后更加惊骇,立刻派人到饶州调查实情经过,此时梅六发仍被幽禁于菁芜山庄中。

事情听完了,梅振衣脸色变了好几变,只听咔嚓一声轻响,他右手所握的桌案一角被攥成了木屑碎片,阴沉着脸问道:“此事发生在我回家之前,你们尚未处置吗?那龙虎山与张氏家人,又是怎么追究的?”

从未见过少爷这么沉着脸说话,张果小心翼翼答道:“张家追究了,掌门张士元亲手打断了张侥的腿,并且将之幽禁在龙虎山中,那张侥还在养伤呢。…张侥逃回家中时,恰好丹霞派悟玄真人在龙虎山作客,遇见此事也出面开解,劝龙虎山与梅家不要因此伤了和气。龙虎山派人来过芜州了,送来一个人和一封信。”

“什么人,什么信?”梅振衣的声音低沉平缓,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在问。

张果:“人就是那个丫鬟杏花,张家把她送到芜州来了,信是口讯,龙虎山张士元掌门说既然梅公子行游未回,这件事暂且搁下,等梅公子回来之后再给他们一个交代。”

梅振衣啪的一拍桌案,桌案连着上面的茶碗唏哩哗啦碎了一地,他喝道:“张掌门说搁下你们就搁下?我如果不回来,你们难道就不处置了?”

提溜转赶紧解释道:“张管家派人去饶州调查事情经过,半个月前才完全搞清楚,而龙虎山的信是十天前送来的。当时我听清风仙童说,你已经离开昆仑仙境到了洛阳,很快就会回芜州,所以大家才会等你回来再处置的。”

梅振衣闭上眼睛道:“怎么处置也饶不了梅六发,张果,你去把他给我带来。”

张果领命而去,梅振衣一直闭目不言。一个多时辰后张果将人带到厅中,只见梅六发胸前缠着绷带,头发也烧焦了半边,一副惨兮兮的狼狈样。

第189回、齐云观知焰论戒,方正峰振衣呕血

梅六发一进大厅就跪在了地上,哑着嗓子低头说道:“少爷,我错了。”

梅振衣刚才有一个多时辰闭着眼睛没说话,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此刻睁开了眼睛,看了梅毅一眼。这意思很明显,梅六发的剑术是梅毅教的,而且也传了他东华门九转金丹直指的筑基道法修行,他与梅大东都受了东华门之戒,当然也受了世间修士约定共守的那一戒,受戒传法仪式是梅毅亲自主持。此刻要问罪的话,既然梅毅在场,应该他开口。

梅毅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的来到梅六发面前,只问了一句:“六发,你夺车追人之时,是否知道车上有人?”这听上去是一句废话,以当时的情景梅六发不可能不知道,但梅毅还是这么问。

梅六发没有说话,只是垂着脑袋点了点头,头都快点到地砖上去了。梅毅握住了腰间镂金剑的剑柄,用请示的眼神看着梅振衣。

梅振衣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张果,你去把积海真人与我师兄曲观主请来。”

要请这两个人来,局面就有点变了,原本在厅中说话的基本上都是梅振衣的家人、道侣、属下,谈论的性质还是家事。积海真人到场,就等于将这里发生的事向修行同道公开,而请曲振声来,显然有同门之间见证监督之意,毕竟在孙思邈真人门下,曲振声是梅振衣的师兄。

龙虎山没有报官与梅家打这场官司,而是将杏花那个丫鬟送来了,用意很明显,那就是先用修行人的戒律处置,再谈其它的事,就看你梅振衣怎么办了?

积海真人与曲振声当然已经听说了梅六发之事,积海真人进门没有多说话就在一旁坐下,曲振声却说了一句:“师弟,大东他们五个人就在院子里跪着呢。”

梅振衣冲张果道:“把他们叫进来吧。”

梅大东、梅二南、梅三西、梅四北、梅五中鱼贯而入,既没有站在一旁也没有坐下,而是排成一行跪在梅六发身后,低着头一言不发。这六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同为大少爷的贴身僮仆,如今已是梅家在芜州各自独挡一面的人物,他们之间比一般的亲兄弟还亲。

五个人不说话,因为他们太了解梅振衣了,在这位大少爷面前没必要磨嘴皮子玩心眼,就这么跪着是最好的求情方式。

梅振衣铁青的脸色渐渐变得柔和,轻叹一口气开口说道:“你们六兄弟是从小照顾我长大的,有生之年,我应该善待善报。六发,有很多事我都能原谅你,也不再追加责罚,只想问一句,你此生还有何憾?”

你此生还有何憾?梅毅神色一紧,握住剑柄的手不由自主的松开,一模一样的一句话他可是亲耳听少爷说过,梅振衣当年就是这么问恨贤散人的。梅毅第一个反应过来,其它人就算当年没有亲耳听见,事后也都有所听闻,心念一转都明白了梅振衣的意思。

梅六发终于抬起了头,嘴唇在哆嗦,眼神中尽是哀求之色,过了半天才颤颤巍巍说了一句:“我此生遗憾甚多。”

梅振衣的声音很轻柔:“不要紧,一样一样说。”

少爷要他说,梅六发可就说了——

他的妻子还很年轻,假如将来想改嫁的话,希望能找个好人家。

他只有一个儿子,今年才三岁,如果妻子改嫁,他不希望儿子也跟着离开梅家,希望儿子能受到很好的照顾与培养,有一个好出身。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这个儿子将来能有出息,能够出人头地,不会再被别人看不起。

他在芜州官家教坊翠春楼有个相好的姑娘叫珠儿,花酒喝多了吹牛时,曾拍着胸脯许诺给珠儿赎身,做梅六老爷府上的少奶奶。他不想失信于人,希望这件事少爷能替他办到,把珠儿从翠春楼弄出来。——这位梅老六也是个多情风流种,难怪会惹出杏花这样的事。

他这一辈子最崇拜与最羡慕的人就是大少爷梅振衣,出身富贵名门自幼奇遇连连,上次梅振衣带着亲友家人行游西海,就如当世神仙一般。梅六发也幻想着有朝一日,能像少爷这般宝马轻车挥金如土的潇洒行游。

梅六发说完了,梅振衣轻轻点了点头道:“六发,你从小对我的好,我都记着,你今日之事,我也有责任。你的这些遗憾,我全部尽量满足你。”然后他交代了一系列事情。

梅六发的妻儿由梅家照顾,一切仍如梅六发在世之时。假如他的妻子要改嫁,梅家不仅不阻拦还会置办娘家嫁妆,至于他的儿子,与梅府庶子一个待遇,入家塾习文,也可以跟长辈习武,等成年之后,一定给他谋个好出身。

这里插话介绍一下梅六发的妻儿后事,他妻子后来真改嫁了,但是没嫁给别人,嫁给了中年丧妻的梅二南,梅二南也将他的儿子视同亲生一般抚养长大。梅六发之子梅效文武全才,是郭子仪麾下名将,在平定安史之乱中立有大功,封爵西河侯。这些在后文中自有分说暂且不提。

翠春楼的珠儿姑娘是官妓,获罪株连没籍入教坊的官宦家人,按当时的律令,不蒙特释是不能赎身的,梅六发的承诺显然是吹牛。梅振衣命张果不论用什么办法,哪怕是把人偷出来再给弄个新身份,也要还珠儿姑娘一个自由身,也算让梅六发守信。

他最后又吩咐梅毅道:“就用我行游西海的车马,从芜州出发,送梅六发去龙虎山,其它五兄弟想陪也可以陪着,这一路住最好的客栈,进最好的酒楼,出入最好的教坊,随意享受人间富贵,花多少钱也无所谓。但是三个月内要到达龙虎山,到了地方之后,你应该知道怎么办!”

到地方怎么办?梅振衣话没说出口但意思已经很明确了,在入龙虎山之前杀了梅六发,不能把活人送去让张家为难。

按修行界的规矩,哪一派门人犯了错,先由门中自行处置,如果实在处置不了,再向其它门派求援。梅六发犯了共诛之戒,首先该处置的就是梅家,假如把人送到张家让对方处置,那意思就变了——我不管,看你们怎么办?梅振衣也不能这么做。

话都交代完了,梅振衣起身向曲振声抱拳道:“师兄,六发的样子很惨,我不想看着他这么上路,能否请您出手为他疗伤?”

曲振声点了点头,梅振衣再无多话,以手抚额绕过屏风从后面退出了大厅,阴沉着脸一路穿过齐云观,独自飞天往青漪三山中去了。曲振声带走了梅六发,到齐云观后殿去疗伤,其它人都没走,仍留在大厅中一言不发。

闷了半天,还是提溜转第一个开口说话:“我想来想去,事情未尝没有辩解之机,梅六发虽然把马车赶下了山崖,但并不是故意的呀?他也没有以张氏家人相要挟。”其它人都不好说太多,只有这个小鬼一向出言无忌,喜欢多嘴。

积海真人道:“人在车中,已受挟持,并因此殒命,怎么说有区别吗?修行戒律只论实事行止,不论诡辩之高下。”

梅大东仍然跪着,此刻抬头道:“六发未必没有生机,如果少爷将人捆到龙虎山,张掌门也不好杀了他,否则就是…”

梅毅沉声打断他的话:“若谈生机,直接让他逃走不是更好吗?就如世上无数脱罪之人,但脱罪并非无罪,天下修士仍会共诛。张掌门没有道理因为梅家的面子放了六发,我问你们,假如此人不是六发,能让他脱罪吗?如果这么做,那天下共守之戒,少爷自己首先就弃之不顾了。”

这些人在议论,眼光都有意无意的看着知焰。在梅振衣定坐三年的时间内,青漪三山中有关修行之事都是知焰在做主,梅振衣处置已定,此时再有人能说什么话,那只能是知焰了。

知焰轻轻咳嗽一声,大厅中安静了下来,只听她轻轻开口问了一句话:“何为共戒?”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是自问自答,因为说话的同时发了神念,印入在座每一个人的神识中,神念是这样的——

“戒”本身是“劝警”之意,其目的不在于事后惩罚,而在于不要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事后之惩是维护这个目的手段,而这个目的必须要维护才能达到。这才是世间各派修士愿立此戒的原因,也是梅振衣倡导此戒的原意。

假如违戒之人并非六发,而是张侥,死者为我梅氏家人,张侥是否当诛?假如非六发亦非张侥,是否当诛?当初立戒是梅振衣倡导,既然已立,就并非是梅振衣一人之事,而是世间修行各派约定共守。它不是特意为梅氏传人立,也不是特意为张氏传人立,而是世间修士共立,不因犯戒者是何人而有所变。

梅六发违戒情由恶劣,实无可赦之处,更不能因为他是梅氏家人就可恕。

知焰停顿了片刻,在神念发出之后,又问了一句话:“何为乱法?”

仍然是四个字,也伴随着神念发出,这回却是从世间法度谈起了——

有法令在,是否能称法制?不能,那要看两点,一是法度有没有威严约束之力,二是也要看约束的是谁?至于第一点,那要考究法令该不该立,若不该则不立或修之。

至于第二点,世间乱法之事往往都是从此开始。如果世间有共守之法,这很好,但是法度败坏之源常在于掌法者不守,法只为他人而定,自己却利用各种方式逍遥法外。掌法者使手段脱于法外,这就是乱法!

世间乱法之事常有,但修士却不应有乱戒之心,否则就谈不上修行。正如积海真人所说,修行戒律只论实事行止,不论公堂诡辩之高下。所以修行之戒首先是给修行人自己立的,共守之戒,也是推己而及人。

你不承认这点也可以,但你就不要再修行了,修也修不成,将来就算在世间有其它的成就,充其量也不过是个乱法之人。

梅六发也曾受戒,他很清楚自己行为可能的后果,但却这么做了,只能说明两点。一是他心中还未受到真正的劝警无所敬畏,二是他可能认为自家大少爷梅振衣情面大手段多,此戒又是梅振衣所倡立好圆转,不自觉有侥幸脱罪之心。

又过了片刻,知焰问了第三句话:“何为修行?”这一次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句问话,没有带任何神念自问自答,让众人自己去想吧。

这番话是说给在座所有人听的,尤其是梅氏五兄弟与提溜转,因为他们尚未修行大成,而且梅振衣平时忙的事太多,也难免疏于管束。梅六发的资质和悟性很好,但是心性有问题,这一点梅振衣尤其是梅毅没有及时去调教,也有各自的责任。

梅六发有些方面很像梅振衣,假如梅振衣没有遇到孙思邈这样一位修行上师,弄不好也是与梅六发差不多的人,无非是更加聪明有心机而已,恐怕也没有后来那些修行奇遇了。孙思邈教导梅振衣的那句话“上师在与不在,并无分别。”很重要,假如梅振衣在场,梅六发是不可能做出那些出格的事,但梅振衣不在场,梅六发的行止就失去了约束。

问完三句话,知焰朝提溜转使了个眼色,提溜转早就坐不住了,当即心领神会一溜烟出了大厅往青漪三山方向去了,它是去看梅振衣的状况的。

知焰朝梅氏五兄弟一挥手道:“你们都起来吧,去看看六发,这些日子,多陪陪他。”五兄弟也起身退出大厅,去齐云观后殿看曲振声为梅六发疗伤去了。

梅毅低头看着腰间的剑柄道:“六发之事,我也有疏于管教之责,待我从龙虎山回来之后,也自请领罚。”

这时屏风后面转出来一个人,竟是谷儿,她有些犹犹豫豫的朝知焰道:“仙子姐姐,你们商量完了,是不是忘了什么?那个叫杏花的丫鬟怎么办?人还在菁芜山庄呢。”

真是什么人关心什么事,梅振衣刚才没有提到怎么处置杏花,丫鬟出身的谷儿却很关心。知焰答道:“依常理,人应该送回去的。”

谷儿摇头:“不能这么做,因为一个丫鬟闹了这么大的事,我听说那张少爷受了重罚,连腿都被打折了还在养伤。…这个丫鬟回到张家,必定会视为灾星,哪里还有好受的活路?可是她实在无辜啊!”

知焰:“你说的对,那丫鬟杏花确实无辜,既然谷儿夫人这么想,梅家内眷之事,你完全可以自己做主啊,把她留下就是了。”

谷儿是丫鬟出身,就算做了少夫人也不太习惯凡事自己做主,其实像这样的事她完全就可以自己决定了。谷儿当即噢了一声从屏风后面离去,知焰又说了一句:“谷儿,振衣此时很不好受,大家不要去打扰他。”

然后知焰又朝梅毅道:“将军送六发去龙虎山,路上不必走的太快,就按振衣所说,三个月内赶到就行,我会提前派人送信给张士元掌门道歉并说明情况,以免路上遭遇龙虎山弟子起了误会冲突,同时也送信告知丹霞派的悟玄真人。”

知焰处置这些事条理丝毫不乱,真有他人戏称的“三山掌门人”风范。诸事已毕众人散去,提溜转却像火烧尾巴的猫一样突然窜了进来,一阵旋风把屏风都给打翻了,急匆匆的叫道:“仙子,不好了,梅公子在方正峰上坐着,突然就吐血了!”

自从白牡丹香消玉陨之后,梅振衣在知焰怀中痛哭了一夜,很多事他就算能堪破,也一样未完成自己的愿心,当时已有积郁在胸。这一路他并没有定坐修行,因为心境不好。等回到家中又遭遇梅六发之事,就算自己不愿意看见,但已经发生了,只能那么处置,此时的心境可想而知。

第190回、妙法自古长传现,受者几人得仙缘

青漪三山很大,正中的方正峰不仅是三山最高峰,也是九连山脉的主峰,险峻雄伟直插云宵。在山势极高之处,却有一个巨大的平台,放眼望去足有数百丈开阔,平台后面是陡峭的悬崖如一面巨幅屏风,悬崖上就是方正峰的巅峰,终年云雾缭绕。

梅振衣飞天而来,落在这个巨大的平台中央,席地而坐闭目不言,孤独的身形在这巨大的山峰中看上去是那么渺小。远处突然传来滴答滴答的蹄声,跑来一匹小马驹,这匹小马脑袋大脖子粗酷似一头小毛驴,脑门正中还有一撮漩涡状的花纹。

它就是梅振衣在西海岸边见过的那头青海骢,怎么跑到方正峰上来了?

当初张果与梅毅等人离开西海岸边返回芜州,走了不远在道边碰见了这匹马,当时它正卧倒在地很是虚弱。那天与西海湟相斗时,张果及时出手救了它的命,但它的腿还是让西海湟的法力所伤,不能疾奔,被马群所抛弃。

车马经过之时,青海骢一眼看见了昨天救它的张果,挣扎着从草丛中跳了起来,一瘸一拐的追在后面连声嘶叫。星云师太在车上对张果说:“快停下看看那匹小马,它好像受了伤,又被马群抛弃。”张果也看见了,点头道:“救人救到底,这匹马是只异兽,我干脆把它带回芜州吧。”

这匹青海骢的伤势对于人来说不算太重,调养一个月左右也就完全无碍了,但对于荒野中的畜生却是致命的,离开马群的庇护它很难带伤活下去,也幸亏是遇到了张果把它带走。张果见它长的瘦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葱”,也是取青海骢的谐音。

小葱很聪明,天生特异且灵智已开,能听懂人的话,但还不能开口吐人言。一行人当中却有提溜转这么一个特殊的小鬼,它能与小葱交流,使的是阴神托舍之法,就像它当初附体在何仙姑的神识中一样。这种交流并不完全用语言,而是类似于神念的心念。

使用这种阴神法术有两个要求,一是修为要远高于对方,二是要对方愿意,不在神识中排斥。提溜转如今也很有些根基了,修为与别人不能比却比小葱高多了,小葱也愿意与它交流,于是张果等人也知道了小葱的来历。

小葱就是一匹野马,做为畜生,它肯定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它的母亲就是马群中很正常的一匹母马。但它是马群中的异类,越长越像一头驴。小葱天生力大无穷,奔跑如电,嘶吼声中还有破空的法力,一开始很弱,随着成长在它的有意无意的锻炼下,变得越来越强。

小葱不是普通的马,它是一种叫“青骢”的异兽,就与金蟾一样,虽然出现在普通的蟾蜍之中,很多年、很多代蟾蜍偶尔会出现像“金蟾”一样的异类。

马群中其它的马并不喜欢小葱,也许是群居动物天生排斥异类的本能吧。但小葱也有群居的本能,虽然总是遭到其它马的白眼,却一直留在马群中。这群马遭遇那只西海妖湟不是第一次了,小葱的母亲就是在岸边饮水时被那妖湟吃掉的。

小葱受了伤,被马群抛弃,恰好遇到张果把它带回了青漪三山,张果有空也与它讲解一些妖类修行根基,平时则放之山中。小葱这头异兽也挺有本事的,这么高的方正峰都能溜达上来,恰好看见坐在平台中间的梅振衣,似乎认出他来了,凑过去瞪着眼睛观望。

梅振衣却没有心情去理会小葱,他闭目而坐回想前事种种,首先想到的是随先生那句话:“但此番回家,还有更不好受的事情在等着呢。慎之慎之,切莫伤了心境。”这随先生真是个乌鸦嘴,修为到了梅振衣这种境界,很难有什么事能乱他的心境,但心境一样会被外缘所伤,因为他并非无知、无愿、无情之人。

他紧接着又想到了白牡丹临终前说的那番话:“你之所以伤心,是不愿看见我离去,但人间这一幕你终究要看到。”这番话与他此时的心情暗合,梅振衣灵台中光影晃动,突然想到了很多事,从他行游西海开始。

他行游西海是为了上昆仑仙境采药寻人,发愿的缘起是要炼药救白牡丹脱身。这一路春风得意诸事顺利,过奈何渊采得夜明砂,收服十大妖王,又找到了波若罗摩,幸运的无以复加,差点让他忘了这世上还有自己办不到的事情。

其实从见到离离开始,他就已经在经历生死别离与众生轮回的无奈,只是他还没有意识清楚——

走出蛮荒之前遇到了离离,托付阿斑,然后在天刑中陨落。梅振衣虽然感慨,但毕竟只是偶遇,震撼并不强烈。

波若罗摩与韦驮天别离,下界搜遍人间不得,就算她找到了,那也是韦昙不是韦驮天。梅振衣并不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而且与他本人没什么关联,感受并不深刻。

等赶到洛阳亲眼见白牡丹在面前殒身,一番心血功亏一篑,思前想后,其实结局早已明了。他这才放声痛哭,真正的伤了心境。

再回到芜州遭遇梅六发之事,却需要自己亲手惩处从小一起长大的亲近之人,梅六发罪无可恕,但梅振衣也深悔没有好好调教以至于有今日之祸。

灵台中反复考问,心中积郁难消,就像有一块巨石堵在胸口,梅振衣想开口长啸一声,不料一张嘴却哇的吐出一大口淤血来。不远处的小葱吓了一跳,刚刚赶到的提溜转惊呼一声:“梅公子,你怎么了?”

梅振衣此刻就觉得眼前黑影乱飞,耳中尖锐交鸣,炉鼎经脉气血翻滚,只能守住灵台不乱。提溜转飞身过来却在一丈外被无形法力挡住,无论如何也靠近不了,立即冲小葱叫了一声:“你在这里看好梅公子,我去叫知焰仙子。”

梅振衣睁开眼睛时已是深夜,偌大的方正峰平台上空空荡荡,一头小毛驴似的马驹睁着大眼睛不解的盯着他,知焰站在一丈外静静伫立,提溜转老老实实的待在她身边。

知焰赶到的时候,梅振衣已入深定,断绝了五官外缘,看他的样子似历劫又非历劫,知焰知道不能打扰,这种情况别人是无法插手帮忙的。只有吩咐谁也不许惊扰梅振衣,并亲自在一旁守候,见到梅振衣睁开眼睛长叹一声,她才松了一口气。

“我擅炼药疗伤,天下却有一种伤难治。”梅振衣睁眼看见了知焰,神色凄楚的开口说道。

“你想说的是伤心吗?有积郁在胸,这淤血还是吐出来的好。”知焰轻声答道。

梅振衣看着远处的天空说道:“可惜师父他老人家不在身边,我真的想师父了。”也不知他说的是孙思邈还是钟离权。

知焰:“你不也问过梅毅吗,假如你不在家,他就不知处置梅六发了吗?同样,师父不在,你也应该自知处置啊。…只是,我对你的修行有些疑惑。”

梅振衣:“你有何疑惑?”

知焰微微皱眉道:“经历了这些事,你感慨伤心我不意外,但因伤心而伤了修行心境,此时又伤了炉鼎法身,这很让我不解。你是苦海已历之人,就算面对这些生离死别无奈轮回之苦,也不应该伤了修行心境,否则怎能渡过苦海?”

“在奈何渊中,我经历了种种往事心念的纠缠,却恰恰未历前生之境,因此今日所遇是前所未遇。”梅振衣说了实话,像这种修行劫数中的经历,一般都是不言不问的,在知焰面前他才会说明底细,却用了无语观音术,没有让小葱与提溜转听闻。

知焰脸色变了,惊讶道:“你难道是天地造化所生?这不对呀,你分明是托舍于父母精血结胎而生!…如此情况,以我的修为也无法明了究竟,你遇到了什么问题?”

梅振衣:“我如今已会推演之道,按师父传我的出神入化法诀,我的修行心境有失、有缺,恐怕只得出神不得入化,修不成种种阳神化身,此关不堪破,也不能修至世间法的尽头。…偏偏我却不知如何去堪破,因此想起了师父。”

知焰:“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师父了,别着急,修行次第勉强不得,等师父回来时你再请教便是。”

梅振衣:“你说师父如今在做什么呢?”

知焰想了想:“我们修行,师父也需修行,他提前传了你出神入化的法诀,又叫你去奈何渊,安排的已经很妥当。如今也许在某个地方闭关清修,说不定再见之时,他老人家已经求证金仙成就了。”

梅振衣:“如此甚好,我们就等着吧。”

知焰又道:“如果师父一时半会不能回来,其实你还可以去求教清风、明月两位金仙。”

“说的也是,那我如今该怎么办呢?”梅振衣站起身来,觉得非常虚弱,神识中总有几分郁闷与躁动,以省身之术探查,发现自己受的伤很奇怪,一身修为未失,但一旦使用法力,就会牵动炉鼎之伤。

知焰听说了他的伤势也很关切,扶着他走下方正峰问道:“你想怎么办?对于疗伤,你自己最精通。”

梅振衣:“我就在随缘小筑中闭门思过,不用神通法力,既不定坐修行,也不为己疗伤,一切宛如常人。…唉,此刻心中郁闷,莫名想找人打一架,还是把自己关起来吧。”

知焰:“那无妨,等你伤好之后,我与你斗一场就是。”

梅振衣走下方正峰就上了承枢峰,在随缘小筑中闭门思过。青漪三山事务都由知焰掌管,她特意请玉真公主到山中照顾梅振衣的日常起居。谷儿、穗儿不解,问知焰道:“仙子姐姐,公主金枝玉叶,哪里会照顾郎君?”

知焰答道:“振衣需要的不是照顾,既然闭门思过,既不修行也不疗伤,还是让玉真公主去劝慰吧。”

谷儿、穗儿齐声道:“那我们呢?”

知焰仙子:“你们二人不同,这段日子随我修行,我向你们详解法诀。”

梅振衣有伤不治,足足过了三个多月才自然恢复。此时梅毅已经从龙虎山而回,带回了张士元的亲笔信,去随缘小筑见过少爷,两人长谈了一夜。

第二天梅毅把梅氏五兄弟叫到法柱峰中。在两棵古松下有一片山壁凹陷之处,宛如半座石龛,前面有块天然的平顶巨石,状如一个伸出山腰的小凉台,梅毅站在山壁前,拿出了五件法器、五枚丹药、四包散剂。

五件法器都是两尺五寸左右的剑,但只有一侧开刃,有些像直刃刀,而五枚丹药就是梅振衣得自离离又重新炼化一番的段节化润丹,四包散剂则是梅振衣亲手配制的五石散。

梅毅说道:“修行人的法宝与灵丹,都放在你们眼前,这是你们的福缘,除了大东之外,其余四人可以不拿。但只要拿起,就可受戒得传修行道法,青漪三山的修行弟子与东华门同戒。”

难得的仙缘在眼前,世人哪有不拿的?梅二南等四人立即跪地拜谢。他们四个的资质不如梅大东与梅六发,梅振衣教了他们省身筑基之术这么多年,才勉强达到突破五气朝元境界的边缘。梅振衣这次用了外丹饵药来辅助他们修行,四包五石散就是给他们准备的。

梅大东此时已有易筋洗髓境界,但还没有最后突破关口,段节化润丹恰恰可以让他此时服用。至于另外四个,丹药可以先留着,修行到了地步再用。外丹饵药可辅助炉鼎修行法力,却不能帮助心境修炼,梅毅要下功夫好好调教这几个人了,梅六发就是前车之鉴。

修行戒律本身就与法诀一体,外人看来比较复杂。比如东华门的九转金丹直指,有一阳生、上天梯、元神现、三华聚、药归壶、神气合、化炉鼎、九还转、紫金丹,共九层次第法诀。

习成“一阳生”,方有根基法缘,受“入门九戒”,可继续修习后面的道法。

习成“元神现”,才有了神通法力的基础,算是资质合格,受“传法三十六戒”,同时再受梅振衣倡导世间各派共立的“无伤”一戒,此时才算正式的弟子。新立的这一戒在丹法口诀之外,东华门与世间各派都一致拥护,其实有的门派原先戒律中早有类似的内容,但也单独立了这一戒加以明确。

习成“紫金丹”,受“大成十八戒”,可传法收徒。

梅毅在法柱峰中为梅氏兄弟受戒讲道,就在同一天,玉真公主在随缘小筑中对梅振衣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如今武皇已经登基,当初你在万家酒店打的那个赌已经赢了,左游仙应该来拜你为师。”

梅振衣:“我没忘,当初打赌是十年之内,如今还未到十年之期,左游仙可能仍在某处闭关清修没有听到消息,等他听说消息一定会来履约的。”

玉真掩嘴笑道:“那左游仙猖狂的很,既劫过你又劫过我,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如今总算被梅郎你收服了,只是这样一个徒弟可真不好管。”

梅振衣嘴角微微一翘:“他要是不狂,能自称至尊吗?这一关,也许是他成就仙道的机缘,我可不敢自称至尊之师,他若来了,可能就是认个名分。…对了,你恨他吗?”

玉真眨了眨眼睛:“照说我应该恨他的,却一点也恨不起来,假如不是他把我劫出巴州,我怎么会来到芜州与梅郎相伴?这么说起来,我还该谢谢他。”

“郎君,听说你的伤好了,准备出门了?”谷儿、穗儿走了进来。

梅振衣上前挽住两人:“是啊,我的伤已无恙,一起回齐云观吧。”

“既然伤好了,是不是想和我打一架,舒缓前日心中积郁?”知焰也走了进来。

梅振衣:“与你斗法,我又不能使什么花招,明知必败,就先认输吧。…眼前倒有一件事要办,波若罗摩花一时之间不得开放,但阿斑还留在乾元山,得把它接回来。”

提溜转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欣喜道:“接回来好啊,我早就想见见那只小瑞兽了,正好可以与小葱做个伴,那样青漪三山就热闹了。”可怜提溜转号称三山大总管,三山之中却无人可管,三山之外的鬼神之属也没什么好管,现在只有一个小葱能跟着它转,当然希望再来一个阿斑。

梅振衣与知焰又要出游,这一次出门时间不会太长也不必太着急,梅振衣出山来到齐云观东院召集家人问事。诸般事务与叮嘱还没说完,门外禀报,星云师太来访。

张果在一旁悄悄给梅振衣发来一道神念:“少爷,我和师太有件私事,能不能与你和知焰仙子私下商量?”

张果能有什么私事,难道星云师太要与他私奔?这不太可能啊。梅振衣当即叫来知焰,请星云与张果到书房私谈,结果还真是要“私奔”——这两人要结伴出游昆仑仙境。

事情的源头还要从梅振衣刚归家时谈起,梅振衣对张果等人讲述了在龙空山的种种经历,张果后来与星云师太闲聊时也详细转述了。

星云师太早年身世坎坷颠沛流离,出家为尼修行,修为如今已脱胎换骨圆满,她听闻龙空山中有佛国高人开辟的奈何渊,觉得这是自己超脱苦海的机缘,所以想去走一遭。

张果劝她道:“你别着急,自从听闻少爷讲述白蝙蝠的种种异状,我在定境中常常莫名看见奈何渊,所见与少爷描述一般无二,所以也想去一趟,我们不如结伴而去。”

星云师太诧异道:“定境非梦境,你竟然能在定境中看见从未去过的奈何渊,说明此地与你的前世有莫大的牵连,这是慧眼开启之兆,也是你超脱苦海的机缘,你应该去。”

这两人私下就商量好了,要结伴去昆仑仙境龙空山,恰巧梅振衣闭门思过,张果身为菁芜山庄大总管不能说走就走。他们也不知道出入龙空山的路途,以及进入仙境荒野的种种注意事项,还需要当面向梅振衣与知焰请教,这件事就暂且搁了下来。

现在梅振衣回到齐云观,星云师太立刻上门了,询问入昆仑仙境到达龙空山的路途,并说最好能与他们一起去乾元山,然后她再去一趟龙空山。张果则向少爷请求,要与师太一起去。

第191回、指尖犹沾明月泪,留情大罗成就丹

听完星云师太与张果的请求,知焰与梅振衣对望一眼,没有说话,暗中以神念快速的交流——

知焰:“以张果与星云的修为,皆有飞天之能,勉强能穿过瑶池结界。”

梅振衣:“他们能过去,可能会受一些伤,但若有妖王扣防身,应该就无恙了,可妖王扣还留在乾元山阿斑那里。”

知焰:“就算有妖王扣,以他们两人的修为,到了昆仑仙境穿越荒野也十分凶险,我们送他们去龙空山吗?”

梅振衣:“还是让两人结伴行游比较好,我们不要送,当初以你我的修为穿越荒野也很凶险,凭的是什么?”

知焰:“紫电、青霜剑?但须两人心有灵犀方有联手合击之妙,这两人不好说啊。”

梅振衣:“不还有妖王扣吗?一人戴一只,神识感应相通,也可使用紫青双剑联手合击。”

知焰:“这是个好办法,假如他们结伴行游深入荒野到达龙空山,遇事则神识感应相通,又携手过了奈何渊,不是道侣也是道侣了,正遂了张果的心愿。”

梅振衣:“我就是这么想的,所以还是劝他们再等等,我们接阿斑回来后,把妖王扣与紫青双剑交给他俩,让他们自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