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事与朝中事梅振衣都看得清清楚楚,简要的和父亲介绍了一下如今的形势,也劝梅孝朗明哲保身。

梅孝朗笑道:“为父无神通,但也看得清楚,因你之故我与张柬之交恶,满朝皆知,可保无患。但我毕竟与你不同,我一辈子都住在关中,还是想在长安尽天年,那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梅振衣:“我明白了,如今武皇在上阳宫刚刚驾崩,父亲可请命护柩回长安,此为脱身之计,想那韦后弄权也折腾不了几年。儿还有一事相求。”

梅孝朗一摆手:“你是不是想将来束发为道人,不再袭南鲁公爵?”

不用开口,父亲也能知道儿子的心意,梅振衣有些感激的点了点头:“我是修道之人,这南鲁公爵位,迟早还是让振庭承袭吧。”

梅孝朗叹了一口气:“玉娥当年心中所求,就是这件事,因此给你找了一些麻烦,不料你根本意不在此。振庭就留在我身边吧,为父也求你一件事,回到芜州若有机会去劝慰裴玉娥一番。”

为什么要劝慰裴玉娥?李显继位大赦天下,前朝很多被武则天贬斥定罪的重臣也赦了,甚至包括已故的褚遂良,相当于现在的平反吧。但是李显独独不赦裴炎,这也正常,当初可是裴炎把他赶下皇位的,唐中宗深恨裴炎。

梅振衣和父亲谈完朝中事,与知焰返回芜州,接着梅孝朗主动请命为长安留守,先护武太皇灵柩往乾陵。武则天身后被削去帝号,为“则天大圣皇后”,与李治合葬,乾陵前只为她留下了一块硕大的无字碑,任由后人评说。

在菁芜山庄再见到裴玉娥时,梅振衣已无一丝恨意,心中只留叹息和怜悯。梅孝朗休妻时裴玉娥二十八岁,正值青春好年华,容颜明媚体态动人。如今二十年过去了,在她脸上依稀还有当年美丽的影子,但已憔悴苍老,韶华不再两鬓斑白。并不是保养的不好或者梅振衣有意为难她,而是这些年心里不太好受。

看见裴玉娥,梅振衣也能感受轮回众生之苦,一世显赫或凄凉也不过匆匆如此啊。相比之下,自己是幸运多了,而玉真、谷儿、穗儿等人,也比裴玉娥幸运多了。

梅振衣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讲了宫中变故,武皇驾崩李显即位但裴炎未赦。他劝裴玉娥不要着急,也就多等几年功夫而已,安心在菁芜山庄好好养生。

随后,从神龙二年(公元706年)到开元七年(公元719年)这十三年梅振衣一直在青漪三山修炼,其间只出过一次山。那是在景龙三年底(公元709年),有人到芜州访问玉真公主。

来者是一位年近三十的男子,相貌英武仪表堂堂,姓李名隆基,是相王李旦的第三子,封为临淄王任潞州别驾。如今奉旨入朝,借这个机会路过芜州前来拜访玉真。

在明面上玉真公主还是要掩人耳目的,只与族弟李隆基在玉真观中相见,不料李隆基来芜州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想见梅振衣,并把来意私下里告诉了玉真,希望玉真约梅振衣秘见。

李隆基贵为临淄王,他路过芜州,官府当然要小心伺候,身边人也一刻不离,保护和监视之意都有,只有与玉真相见时才方便屏退左右。梅振衣闻讯也很意外,他当然知道李隆基是谁,不就是后世的唐玄宗吗?

临淄王要见自己,派人来请就是了,何必通过玉真公主约定私下见面呢?一定是有所图谋。穿越前的历史功底并不好,但也知道是李隆基与太平公主除掉了韦后,扶睿宗李旦登上皇位,接着睿宗禅位于李隆基。玄宗即位铲除太平公主一党,开创开元盛世后有安史之乱。

但这些都没发生,至少在梅振衣眼中还是没有的事。

梅振衣在玉真观中见到了李隆基,只带着张果一人而已。定远将军正要给临淄王行礼,李隆基已经抢先施礼,称梅振衣为“放为兄”。

这个称呼让梅振衣愣住了,古人之间彼此称呼是很有讲究的,有名有字有号,分别适用于不同的场合。号为尊称,晚辈不能直呼长辈之名,平辈之间多称姓,比如李隆基叫梅振衣“梅真人”、“梅兄”、“梅公子”、“梅将军”都可以。以他的身份,直呼其名“梅振衣”也完全正常。

只有私交不错的熟人之间才以字相称,梅振衣字“放为”,那是当年狄仁杰给起的,但几乎没人这么称呼他。知焰与玉真等人只称他为“振衣”,并不是不尊敬,而是早就习惯了的亲昵之语。

身为王爵,第一次见面,就称梅振衣为“放为兄”,不仅是折节下交的姿态,而且很显然是在套近乎。李隆基刻意结交梅振衣,不为别的,冲着他父亲梅孝朗来的,言语之中多次赞扬南鲁公忠心耿耿有大功于国,在是军中朝中都是栋梁元老。

李隆基还说久闻梅振衣的“事迹”,心中赞叹已久,一见果然觉得亲近,只是自己的身份不便,而如今朝局敏感,故此私下相见。他还感谢梅家多年来对玉真公主的“照顾”,就差没直接叫梅振衣为“姊夫”了。

闻弦歌而知雅意,梅振衣当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李隆基意在长安啊。他明显是在结交朝中有影响的门阀,恐怕是针对韦皇后等人做准备。梅振衣对李隆基的印像还不错,此人仪表谈吐皆不俗,颇具雍容气度。

临淄王美言,梅振衣连连称谢,也表态说年终将派张果借送芜州岁入去长安之时,私下向父亲转达临淄王的美意。

玉真是道士,李隆基也知梅振衣是修道之人,谈话中还借题发感慨,表示回京之后要谏言皇上,一改武则天当朝时遗留的天下独崇僧尼之风,李家为道祖之后,应推崇道门大行于世云云。梅振衣一直面带微笑,心中暗道:“随先生一定喜欢这个人。”

李隆基离开芜州回京之后的第二年,宫中事变,韦后与安乐公主毒杀李显,扶傀儡少帝李重茂登基,企图效仿武则天掌朝堂神器。仅仅十天后,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在京中发难,尽诛韦氏一党,李旦即位。

李旦即位大赦天下,为裴炎昭雪并追封太尉,下诏大为褒扬。李旦为裴炎平反是意料之中的事,当年裴炎把李显赶下皇位,扶上来的就是李旦,他们一直私交甚厚。

梅振庭派人接母亲裴玉娥回长安,一年后裴玉娥在长安病故,她总算在有生之年等到了这一天。

自从在洛阳云端站了十个月,看够了皇宫中那些狗逼倒灶事,梅振衣对世间乱相心已淡然,只在青漪三山中潜心修行,法力精进极为神速。他的日子看上去如世外闲云,其实梅振衣知道,自己修行中将要面对的麻烦和劫数不少。

时间一晃就到了开元七年(公元719年),梅振衣修炼别人也在修炼,左游仙前年来访,说自己天劫将至。梅振衣派张果去了昆仑仙境,在左游仙的洞府中守候,倘若左游仙历劫,张果暂时照顾众弟子等左游仙回来。

左游仙这些年在昆仑仙境建立洞府,规模也越来越大,除了两位美姬左金奴与左丹奴常侍左右,他还收了一批徒弟。这回不叫左道门了,改称太道宗。梅振衣与左游仙只是私人名义上的师徒,他在昆仑仙境自立门户也没什么,太道比大道多一点,这位左至尊还是够狂的。

除了左游仙之外,知焰仙子世间法也修行圆满,梅振衣亲眼看着她在方正峰上历天刑雷劫飞升成仙。知焰成仙后去拜访了瑶池圣境,但并未留在天庭,梅振衣在方正峰上守候,一直等到知焰回来。

知焰回人间来到梅振衣面前,当胸就是一拳打了过去,紧接着扑入梅振衣怀中道:“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出手,你都要抢那杀伐之功,这分明就是自揽业力,不想增我的天劫之威。你早知天刑雷劫为何!对不对?”

梅振衣搂着她微笑道:“我确实早就知道,清风仙童故意告诉我的,你要责怪我吗?”

“我是想怪你,但又不知该怎么怪你,事到如今你业力已深,将来天刑恐怕难以对付。清风仙童真是的,为什么要告诉你那些?”知焰说着话眼圈都快红了。

梅振衣伸手刮了她的鼻尖一下:“你也想留仙人泪,助我炼大罗成就丹吗?清风仙童是好意,而我自有办法,可曾见过有什么事难住你的道侣?”

这道侣二人正在说话,突然听见耳边有人道:“你们两个编排我什么呢?知焰成就仙道,反而学会背后闲话了吗?梅振衣,你随我来。”只见清风仙童从五湖山庄的方向跃上了法柱峰顶,朝梅振衣招手说话。

梅振衣拍了拍知焰的肩膀:“你历天刑两番来回颇耗精力,暂且休息,我去看看仙童何事。”

梅振衣随清风离开青漪三山,沿九连山飘然而行,一直来到敬亭山下的青漪江边站定。梅振衣上前道:“十几年来仙童未曾再出山,今日忽然叫我来,为何又一言不发?”

清风一伸手,一支金黄色半透明的长鞭缓缓舒展而开,回头问道:“你可认识此物?”

以梅振衣的修为定力,哪怕霹雳在前也不会变色眨眼,然而此时脸色却为之几变,站在那里张口结舌半天才说出了一句话:“这,这,这不是打猴鞭吗?”

眼前所见正是穿越前梅溪得自梅太公的那支打猴鞭,尘封多年的往事在他心中早已不起波澜,然而今天乍见此物却是神识一晃,穿越前的二十年经历在灵台中闪现而过,就如面前这支缓缓舒卷而开的打猴鞭。

清风淡淡一笑:“打猴鞭?这名字不错,鞭法与法器同名,就这么定了!我拿走那条龙筋与盘古藤合炼,今日终于成就这支神器。”

“此器的神妙之处,不似其它难以动用的神器,就算是未入门径之人,也可用它做长鞭,修为境界越高,妙用越广。”梅振衣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道,当年这一支长鞭在梅溪手中并不知是一件神器,如今梅振衣见证它的来历,却像一位多年后重逢的老朋友。

清风:“不错,你只看了一眼还未入手,就已经看出它的妙处了。”

梅振衣的表情有些古怪:“我见过它,在幼年失魂未醒的大梦之中,仙童叫我来,就是为了观摩这件新炼成的神器吗?”

清风侧着头看他:“失魂未醒,却有大梦轮回?看你的表情古怪,应是修行机缘到了。还记得当年飞尽峰上扬言之语吗?如今恰恰二十三年。”

智诜禅师立九林禅院,法坛留虚座待高僧来住持,并留下了紫金钵盂为镇寺神器。当时梅振衣就奇怪智诜要恭迎的究竟是哪位僧人?而清风曾说只有这位僧人来了,梅振衣才能堪破阳神化身变换的境界,修行才有可能到达世间法的尽头,预言的时间就是今年。

这些年九林禅院也多有变故,只是梅振衣在山中清修没有理会而已。

智诜离开芜州后,留下弟子处寂禅师代为住持,处寂虽然也是一代高僧,但显然不是梅振衣要等之人。几年后智诜出洛阳入蜀,路过芜州带走了处寂,还留下一段隐秘的禅门公案。

话说武则天下诏让六祖慧能将木棉袈裟送到洛阳,慧能照办了。木棉袈裟落到武皇之手,有一天招集宫中众高僧欲择一人赏赐,当时问了一句话:“诸位贤师,有欲否?”

最想得到木棉袈裟的神秀等人皆答道:“无欲。”只有智诜答:“有欲。”武皇又问智诜:“因何有欲?”智诜答:“有生则有欲。”武皇把木棉袈裟赐给了智诜。

智诜带着木棉袈裟南行,路过芜州又招弟子处寂一同入蜀,从此之后木棉袈裟再未现身人间,也应了慧能当年之语:“我受此袈裟是为行佛法,若顿悟之道已传,衣不必再传,禅宗寄名法嗣至此为止。”这些都是智诜圆寂之前的事了,也早在武皇驾崩之前。

第239回、无相空门迎地藏,吕祖江畔笑黄龙

处寂离开九林禅院之后,住持此寺的是另一位高僧无相禅师,此人俗家姓金,据说出身大唐新罗郡国王族。无相住持九林禅院十几年,近日逢处寂召也将入蜀,九林禅院需要一位新的住持。

偏偏在这个时候,无相禅师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位菩萨给了他一支九环锡杖,并说将有佛门大德前来芜州,让他做好迎接的准备。无相睁开眼睛后,真有一支九环锡杖就在禅房中,据见过这支锡杖的僧人说,此物就是当年玄奘西行取经所持的法器,这个消息已经传扬开了。

“我观芜州气象,今日那位高僧将入城,而你的机缘也到了。”清风站在江边,抬头望着芜州的方向说道。

梅振衣:“到底是哪位高僧,仙童已经知道了吗?”

清风:“我知其来历,但他这一世会是什么人,只有见到了才清楚。”

两人正在说话,沿着江岸走来了一位僧人,身披黄底红纹灿烂袈裟,相貌庄严神情肃穆,到两人近前唱诺行礼:“请问二位施主,芜州城怎么走?”

梅振衣赶紧还礼道:“沿江而走,可见桃花十里,桃花尽处,就能望到芜州城楼了。请问大师,你往芜州何事,欲在哪座寺庙挂单?”

刚刚在这里谈论会有哪位高僧入城,接着就来了一个和尚,梅振衣如何不吃惊?他在神识中小心窥探这位僧人,竟没有发现任何破绽,举手投足宛若平常。再看仙童清风,竟然就像没有看见这个和尚,一脸淡然也不还礼,站在那里仍看着江面。

僧人答道:“多谢施主指路,贫僧法号黄龙,乃禅宗法师,欲往九林禅院去,听闻无相禅师以九环锡杖与紫金钵迎奉住持,故贫僧远来。”

梅振衣心中一动,此人果然是往九林禅院去的,难道就是自己要找的高僧?他看了清风一眼,以无语观音术问道:“仙童,你说的人就是这位黄龙禅师吗?”

清风却没有回答,转身问黄龙道:“和尚,你也想去九林禅院为住持吗?请问因何而取,我有一问不知你能不能答?”

黄龙怔了怔,表情很高深的微微一笑道:“这位童子有问于贫僧?那就请问吧。”

清风一指面前的青漪江道:“江上有几条船?”

梅振衣也顺着清风的手势朝江上看去,此地附近没有村庄,江边也没有渡口,只能看见远处点点帆影,近处只有一叶小舟从对岸缓缓飘荡而来。

黄龙禅师看也不看,做感慨状答道:“江上只有两条船,一条装着名,一条装着利,芸芸众生之难堪,不舍此二舟不见彼岸。”

清风一笑道:“你这和尚答的倒省事,路在脚下,庙在城中,请自去吧。”同时对梅振衣暗语道:“不是他,此僧乃话头扯禅、卖弄玄虚之辈而已,不必理会。”

梅振衣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神识察觉不到黄龙禅师的任何破绽,并不是这和尚如何高深了得,而是因为他本就是一个无修为的凡人,就像当初在景教法会上看见江泉居的感觉一样,不禁哑然失笑。

黄龙禅师身姿潇洒昂然沿江而去了,端的架子俨然一副高僧派头。

江边又传来几声嬉笑,那条小舟飘过来靠岸,明月仙童蹦了出来,笑眯眯的回头问道:“提溜转,好玩吗?”

提溜转身形如清烟飘上岸,落地是一名妙龄村姑的模样,素手一招,江上那叶小舟化为一片飞鳞倏然不见,也笑着说道:“多谢仙童指点如此御器之妙用。…梅公子,你怎么来了?”

梅振衣:“清风仙童唤我来此,恰好看见你的飞神鳞妙用变幻。”

提溜转与明月关系最好,经常一起玩“游戏”,也得到不少指点。明月倒没有刻意教提溜转什么修行,但举首投足之间自有玄妙境界,比如今天又指点提溜转化飞神鳞为一叶小船去江上荡舟。明月的法术自然是不带一点杀气,而且像这样的变化妙用其它高人是不太会想到的,因为通常也用不着。

清风一挥手:“提溜转,你回去吧,梅振衣有事要请教明月。…明月,带梅振衣去山顶,他要问道于你。”

梅振衣有什么事要请教明月?清风一开口他就想起了这位仙童当年的话——欲堪破种种化身变换,等机缘到了,可以先去请教明月,再去九林禅院见那位高僧。

敬亭山顶,明月坐在一块山石上,看着面前恭恭敬敬侍立的梅振衣,眨着眼睛似乎很好奇,眼神仿佛在问——你有什么要问我的,我好像没什么道法可传授于你呀?

梅振衣下拜问道:“我在昆仑仙境龙空山奈何渊中历苦海劫,却未见前世种种,见知未满不能堪破化身变换。听闻仙童是天地灵根仙灵不染之气所化生,亦未见前世种种,如何生而成仙道?”

明月挠了挠耳朵,想了想答道:“生而成仙并不奇怪呀,我的炉鼎如此,一出生就是仙家心境,超脱生死轮回之外。其实你搞错了,在苦海劫中见前世种种见知已满,这是往后修行悟种种化身变换的根基,但未必一定要如此,证见知未必在前世,比如我。”

梅振衣:“这正是我欲问之道,要怎么求证呢?”

明月皱了皱鼻子,样子十分可爱,反问了一句:“一念之间,你可能见生灵之一世?从生至死、悲喜、趋避、通达、困苦种种。”

梅振衣思忖着答道:“修行岁月长久,见证凡人一世未尝不可,但一念之间似乎还做不到。”

明月笑了:“这就是见知之障,其实众生万相都在此山外。”说着话伸出小手一指山外远处的芜州城。

这句话和这个手势,如醍醐灌顶瞬间点醒了梅振衣,他明白了明月是什么意思。一念之间可曾见生灵之一世?当然是看不见的,一个人在你眼前,你只能看到现在的他,从生到死的一切并非你所能见。但是在仙家眼中所看的却不是这些,世间众生其实都在眼前。

你看不见一个人从生到死吗?世间有生有死时刻都在发生,有人喜有人悲,有人驱利奔忙,有人避害闪躲,有人通达富贵,有人困于苦厄。只要你的神识眼界足够广,一念扫过,这一切都可见。众生无别即为一人,众生之遇即为一世之种种,世事不都在眼前吗?

明月施法手势一引,梅振衣只觉得元神清明荡漾而开,他看见了什么?——整座芜州城!

从高楼华堂到污秽沟渠,蛇鼠鸡犬与市井众人,在神识中无一不是清清楚楚明明朗朗。梅振衣有洛阳云端之上站了十个月的经历,其实已经见证过这一场景,但当时他并不想刻意去看,而是在那一片奇异的空间中元神清明不得不看,看到最后都有些恶心和麻木了,不得不超然而观。

听见明月今日之语,梅振衣这才明白当时错过了一次修行见证的好机缘。明月短短几句话其实点透了修行中的一种“观”法——众生观。没有大法力与大智慧,一般修行人是入不了这种观境的,梅振衣曾被动的进入一次,却没有堪破那种心境,而是在追求他的修为尚未达到的超然状态。

佛门修行也有众生观之法,佛陀开慧苦、集、灭、道四圣谛在修行中怎么证?可以从“众生观”中入手修证。

明月施法当然没有洛阳云端之上那么多高人神通广大,她引梅振衣的元神清明荡漾而开,看见了此时芜州城中的景象,从举手到放下的时间也就是三天三夜。

芜州城中有婴儿呱呱落地,也有老人闭眼咽气,有人在家中算计邻居,有人在街头招揽生计。还有耗子偷油、虫蛹成蝶、鸟雀衔窝、猫狗打架等等景象清晰无碍。梅振衣入境观之,这就是众生之相,前世之我就在其中!

梅振衣自己当然没有这么大神通,他是在明月的心境中作众生观,多少也能感受到这位仙童的修为。清明元神所见芜州众生相,就如柔和的月光洒落下显现,哪怕最污秽处也一片静谧祥和丝毫不受沾染。这无形的月光就像一面毫不蒙尘的明镜,照见如此清晰,镜中却不留下一丝痕迹。

明月乃仙灵不染之气化生,心境丝毫不染,她当然能看见众生象,一念见知圆满,却等于没看见,不想也不必涉足其中。但是梅振衣不一样,他尚未超脱生死,还是得静观“自己”在众生中轮回之象。

芜州城中也有他看不“见”的地方,就是翠亭庵与九林禅院,也有他看不“明”的人,共有两位,一位是翠亭庵前卖水果的关小姐,还有一位是从南门走入的青年僧人,这名僧人带着一条黑狗不紧不慢走进芜州城时,黄龙禅师也从北门而入。

九林禅院在城北,黄龙禅师先到,当他走进九林禅院已是巳时。那时的寺院不像现在风景区的庙门口还有卖票的看着,直入空门未见他人。黄龙走到天井有个小沙弥迎面道:“远来的师父,快跟我去盛饭吃吧,过了午时就没有饭了。”然后匆匆忙忙跑向膳堂。

黄龙来的时间很巧,正好是九林禅院开饭的时间,这里的和尚本来就不多,现在都去吃饭了。披着黄底红纹袈裟,腰杆挺的笔直的黄龙禅师有些尴尬,居然没有人上前迎接问候,小沙弥打了个招呼就跑了。

这时有一名僧人走出了大雄宝殿,看见黄龙站在院子里,上前行礼道:“这位师兄,您是远道而来的吧?我法号无相,是本寺住持。”

黄龙赶紧还礼,又刻意摆出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情挺胸道:“原来是无相师弟,久仰!贫僧法号黄龙,为同宗法师,来自赣水黄龙寺。听闻无相禅师在芜州以紫金钵与九环锡杖迎奉新住持,特远道赶来接佛缘。”

无相看着黄龙似笑非笑的问道:“师兄入空门之时,未见九环锡杖吗?”

黄龙愣住了,他一进门就想找人说话来着,真没注意九环锡杖放在哪里。这时九林禅院门外传来三声犬吠,无相神色一变,向黄龙抱歉道:“我要出门迎客,师兄请自去膳房用白饭,得罪了!”说着话几乎是一路小跑向着门外而去。

门外来了一名僧人,也就是二十出头的样子,普普通通的相貌,小眼睛、淡眉毛、扁平的脸庞,五官很是寻常,眉目依稀倒有几分与无相禅师相似。他带着草笠,穿着草鞋,未披袈裟,身上的僧衣也显得有些破旧,看样子是风尘仆仆远道而来。

他的身材并不魁梧,站在那里中正端庄,神色安祥中自然而然有难以形容的威严之气,正对着庙门低首行礼。更奇异的是他身边有一条狗,象是一只成年的猎犬,全身黑色的短毛油光锃亮,体形并不算太硕大却显得机敏强健。这条狗也低下头前腿微曲,冲着庙门做低首行礼状。

他们在朝什么行礼?九林禅院中门大开,山门殿正中供的是弥勒菩萨,就像翠亭庵山门殿正中供着熊居士的法身像一般。唐代寺院中的弥勒菩萨造像,可不是后世那种袒胸露乳、笑呵呵、胖乎乎的布袋和尚坐像。

这尊弥勒菩萨像是站着的,身材也很“标准”,双肩之上有宝树莲花映衬,双手合什眼帘低垂作诵经状,目光正看向庙门外僧人所站的位置。有一支九环锡杖放在他臂弯中横在身前,假如梅振衣在此的话,能发现这个造像的姿势就是当初在洛阳云端上,小和尚法舟横锡杖念诵佛号的姿势,连此时的神情都是一样的。

无相禅师一路小跑来到门口,又惊又喜道:“乔觉,是你吗?多年不见了,险些不敢认。”

那名叫乔觉的僧人抬头露齿微笑:“是我,听闻叔父在此住持,特意云游寻访而来。”

就在此时,那支锡杖上的九环突然发出叮咚响声,周围没有旁人也没有风吹过,无相的神色又是一惊,指着乔觉道:“原来是你!”

大唐开元七年,智诜立九林禅院所待之人终于来到芜州,他就是大唐新罗郡国的青年僧人金乔觉,还带着随行护法神犬谛听。当乔觉随无相走入空门之后,寺中的一切梅振衣在众生观中也就无法察知了。

明月抬手就是三天,等她放下手的时候,梅振衣感觉此时的心境已经快到了,阳神化身变换的修为只差那么一层窗户纸没点破,这三日历证之法无误,梅振衣能领悟其境界,但见知还是尚有不足。

梅振衣刚刚从定境中出,就听见面前的明月惊呼一声:“不好了,提溜转被大法力摄入九林禅院不见了!”

话音未落,就见一朵彤云飞来落在敬亭山顶上化成知焰的身形。知焰一落地就焦急的说道:“振衣,九连山出事了,满山鬼神皆不见,巡山护法提溜转也不见了!”

“不必惊慌,满山鬼神都被九林禅院新任住持超度,将再入轮回。”清风的声音传来,人也凭空出现在山顶。

知焰惊问道:“九林禅院新任住持乔觉大师?前日九林禅院送来请帖,请振衣去观礼,可是振衣在此修行我派梅毅去了,乔觉大师怎会做出这种事?”

清风淡淡道:“这也不是坏事,本应如此。”

明月问道:“那提溜转呢?”

清风:“我看的清清楚楚,提溜转已破妄大成,阴神可不随原有天年入轮回,但九连山鬼神是它的部属,它也追着去了,恐不得脱身而回。”

知焰大惊失色,以责问的语气朝清风道:“明月仙童正在施法不及相护,您既然看的清清楚楚,为何不拦住提溜转呢?”

清风一皱眉:“我不拦住它又怎样?”

这一句话把知焰给噎住了,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才好。清风是敬亭山中修行的金仙,而敬亭山是梅振衣为谢恩还情送给清风的道场。这位金仙不是梅氏家养的护院,是人是鬼阿猫阿狗他都有责任看着。提溜转自入轮回地狱,不关清风什么事,清风伸手相助那是额外的福缘,不拦着也无过错,更轮不到知焰来责问。

清风却没有理会知焰的尴尬,看着她语气一转又说道:“我是故意的,你明白吗?…乔觉来芜州,提溜转免不了有这一遭,而梅振衣不论是为自己的修行还是想带回提溜转,也都免不了去轮回地狱走一遭。”

“梅振衣要去把提溜转带回来吗?那我也去!”明月站起身来说道,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出手揽事。

知焰拱手道:“方才情急失语,请勿怪罪,多谢仙童肯援手救回提溜转。…振衣,我也与你一起去。”

清风一挥袖道:“我没什么怪罪你的,梅振衣去九林禅院不是救回提溜转,就是把她带回来,你就不必去了。…明月,你不会愿意去那个地方的,送梅振衣到寺中即可,让他自己解决。”

梅振衣退后两步站到知焰身边,已经在神念中交流一番,朝明月道:“多谢仙童肯送我进九林禅院,趋见高僧先守礼数,我这就回家命人正式奉上拜帖,明天登门进香。”

第240回、阎君殿前询教主,持幡自愿入幽冥

三十八年前,在飞尽峰顶上,梅振衣与师父孙思邈之间曾有一段对话——

梅振衣:“既然人死为鬼,我又听老乡说,人死了之后要到阴曹地府,那么真有阴曹地府吗?”

孙思邈:“有!”

梅振衣:“我还听庵里的尼姑说,人死之后入轮回,那么真有阿鼻地狱吗?”

孙思邈:“有!”

当初孙思邈只答了两个“有”字,对刚刚入门拜师的梅振衣并未多做解释。而如今,梅振衣将不得不亲身去轮回地狱中走一遭,既为了带回提溜转,也为了自己的修行。

梅振衣并没有孤身直闯空门,而是提前一天派梅大东、赵启明领着数十名家人到九林禅院送上拜帖,“通知”寺中自己第二天将要来进香,同送上布施寺庙之物。

梅公子这次进香的布施足足装满了三大车:一车是大米、白面、菜油、黄豆、果蔬等出家人用的粮食,都是上等贡品。一车是僧衣、僧袜、僧鞋、僧帽等全套日用之物,九林禅院每位僧人都有两套。一车是供奉寺院的纹银、铜钱、香烛、锦缎、琉璃盏、宝莲灯等佛事财物。

三辆大车停在九林禅院门外,拜帖送进去东西也都布施完毕,梅家的人却没走,就在寺院外面洒扫空地、点燃檀香并连夜值守,迎接第二天梅公子到来。实际上九林禅院外面是被净场了,梅振衣要前来进香,劝退所有闲杂人等。

第二日天明时分,梅振衣乘一辆马车来到九林禅院门前,车之华贵马之雄骏,满芜州也找不到第二辆。进香的一切已准备妥当,梅振衣没有带人,独自随庙门前迎接的知客僧走入空门。他在门前瞪了弥勒像一眼,但还是低头拱手行了一礼。

寺中来了这么一位“大施主”,寺僧在天井院中两侧列队合什相迎,新任住持乔觉迎上前道:“梅施主慷慨布施,满寺众僧感佩、满城百姓赞颂,贫僧乔觉谢施主之舍!”

梅振衣还稽首礼:“区区三车供奉微不足道,菩萨座前有舍有得,还望乔觉大师接引缘法。”

九林禅院的格局前文有过介绍,穿过山门就是青石铺地的天井,四面飞檐汇聚,正中地上有一块圆形的大青石,圆心部位稍稍凹陷,上面开有两个对称的小孔。这下面有一口暗井与地脉相通,井口很窄并且被圆石封住,神识切入深远不可测。

正殿的格局更加奇特,走遍天下恐也见不到相同的寺院,它没有供奉三世佛的“大雄宝殿”,正殿狭长通过巧妙的设计,自然分隔成前后两进。

后殿两侧塑着十八座金身罗汉,左右各九,正中是释迦牟尼佛,两边墙角处是骑着青狮、白象的文殊与普贤二位菩萨。上方还挑空了一层阁楼状的回廊,在回廊的栏杆上悬挂禅宗历代祖师的法嗣传承像。

梅振衣上次来的时候左侧最前方的画像是空白的,而慧能当时就站在画像下与智诜说话。几十年后故地重游,那幅画像上绘制的是禅宗三十三祖、中华禅六祖慧能坐于大庾岭上的形象,与右侧最前面释迦牟尼灵山说法图相对。

乔觉引领梅振衣进香的顺序也有意思,先是直接进了后殿,给佛陀、文殊、普贤、十八罗汉依次进香,然后一一向历代禅宗祖师行礼。画像是挑空悬挂的,前面没有香案,梅振衣只是恭恭敬敬长揖而已,然而到了慧能像前,他却以大礼跪拜于地。

“梅施主非佛门弟子,为何对六祖像行师礼?”乔觉在一旁问道。

梅振衣答道:“当年有缘,曾得慧能大师指点。”

后殿进完香又回到前殿,此地的布置与当年不同,而且是在最近三天之间完成的。前殿左右两侧各有一溜高阶,上面的塑像是十殿阎君: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阎罗王、卞城王、泰山王、都市王、平等王、轮转王,左右各五,皆头戴珠帘挑梁冠身披锦缎。

正中的法坛上供奉着一位菩萨,正上方大殿藻井垂下一幡,上书“幽冥教主”四个大字,原来此地是地藏菩萨道场。左右锦帘上写着“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这是地藏菩萨所发大宏愿。整座大殿格局深长,两面也没有窗户,只有法坛上点着两盏昏黄的油灯,大白天也显得很是阴森。

菩萨证佛果需圆满“大宏愿”,这与证菩萨果的“宏愿心”还有区别。证佛果宏愿功德何大?举世之大!这很难直接表达清楚,可以举一个例子来说明,大乘天证菩萨果发的宏愿心是“大乘佛法大行于中土”,而地藏菩萨欲证佛果发的大宏愿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来到地藏菩萨像前,乔觉将手中的香在油灯上点燃递给梅振衣,说了一句:“梅公子非佛门弟子,行礼则可,不必勉强叩拜。”

旁边陪同的僧人闻言都有些吃惊,乔觉不叫梅施主而改口称梅公子,还说他不是佛门弟子不必勉强叩拜,这是哪家的道理?刚才连慧能像都叩拜了,现在到了地藏菩萨面前岂有不拜之理?他供奉了寺中那么财物,向佛之心还不够虔诚吗?

梅振衣却不意外,微微一笑仍然跪在蒲团上叩拜,行的却是道家拜师长的大礼——这就是恭敬与请教的意思了。

他的“灵山心法”修炼已接近于极致,能感应到面前的地藏菩萨像确有化身神识依附,而且与身边的乔觉和尚本人浑然一体无差别。这位乔觉住持就是地藏菩萨,本尊托舍轮转入世间,拜菩萨如同拜乔觉。

礼毕起身后梅振衣问道:“我欲向大师请教修行秘法,可否就在此私下一谈?”

乔觉点了点头,挥手命众僧都离开大殿退入后院,整座大殿以及殿外的天井都变的空空荡荡,九林禅院的大门也关上了。乔觉看着他问道:“梅公子以礼登门进香,有什么事就请直说吧。”

梅振衣:“昨日大师超度满山鬼神入轮回,斯为大功德之举,但我青漪三山洞天总管提溜转也被摄入轮回地狱,特来请大师将她放回。”

乔觉笑了:“你说的轮回地狱,实指幽冥世界,轮转之事不可逆,哪有放回一说。”说话的同时带着声闻智慧神通,伴随着神念——

你也知超度孤魂野鬼入轮回是功德之举,既然众生无别,阴神也无别,不分你家的还是别人家的。今天你找个理由,明天他找个理由,阴神岂不皆留于世,这是不可能的。阴神既入幽冥,轮回之事不可逆转。

梅振衣解释道:“她已脱天年之限修行有成,实不必入。”同时也伴随着声闻智慧神通发出——

提溜转不是一般自感成灵的孤魂野鬼,她是一位有修行的阴神,早已有破妄修为,虽然当年横死,如今已突破生前天年所限,完全可以在人间继续修行。如果一世修行不成,入轮回自无话可说,但象现在这样误入幽冥世界则不该也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