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回、谁知姑射真仙子,把酒醉弹眼前人

南鲁公梅振庭来到杨府,杨玄琛恭恭敬敬将国公爷迎进客厅,连大气都没敢出。梅振庭落座之后聊了几句长安城中的闲话,杨玄琛只是应承并未多言,南鲁公喝了一口茶终于开口说出了来意:“此番到访,是受兄长、天子御封三山弘法正一真人所托,来向杨府索一女,这是我兄长的亲笔信。”

杨玄琛不明所以,接过了梅振庭手中的一封信,只见上面写道:“贫道闻杨家有女小字玉环,年方十四养在深闺,天资聪慧才艺佳绝。愿千金往求,迎至山中侍琴乘鹤,共结仙缘。”

杨玄琛看信的时候,梅振庭吩咐道:“梅升,把聘礼抬上来。”

梅升带着四个仆人将两口朱漆樟木箱子抬到了厅中,打开之后满眼生辉,里面是整齐的金锭,总共黄金一千两,果然是千金相求。梅振庭顺嘴有个口误,说的是“聘礼”二字,梅振衣可不是这个意思,但在他人看来都一样,就是向杨家索要一名叫玉环的养女。

杨玄琛放下信,再看着厅中的千两黄金,整个人已经呆住了,张大嘴定在了那里。

他这种反应梅振庭心中有数,不紧不慢又喝了一口茶才问道:“杨监丞,若欲结此缘,可否将玉环叫来一见?七宝香车就在门外等候。”

“当然当然,这是杨某满门之幸!…来人啊,将这两口箱子抬到后堂,再叫玉环出来见恩主。”杨玄琛突然似梦中惊醒,掐了自己的脸颊一把,表情是在笑,容颜却走形了显得有些古怪,连声招呼下人将箱子收下。

杨玄琛并不是杨玉环的亲父,他收养这位族中孤女,自幼教习歌舞音律,无非是想养大后嫁与贵人,攀个好门第。不论是南鲁公梅振庭还是皇上册封的正一真人,都是杨玄琛平时巴结不上需要仰视的人物,上门来索一女,哪敢、哪会不答应?

更何况以黄金千两相求,就算把整个杨家都卖了也换不来这箱子的一小角啊,杨玄琛是欣喜若狂,当着南鲁公的面又强忍狂喜之色,差点没晕过去,以为自己在做梦呢!若是以黄金千两向唐明皇去求杨贵妃,那是吃错药了,但此时向杨家求闺中的玉环,简直太大方了,是令所有人震惊的手笔。

时间不大,就听脚步声与钗环响,后堂走出一名少女,只见她肤如凝脂体态丰腴,明艳皓丽骨肉停匀,眉不描而黛、发不漆而乌、颊不脂而红、唇不点而朱,果然倾国倾城。玉环走到厅中向梅振庭欠身行礼,南鲁公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亲手搀扶。

杨玄琛又把自己的两位亲女叫到前厅见客,恨不得也被贵人看中,可惜梅振庭并未多留意。

梅振庭身为南鲁公也算阅美无数,一见杨玉环也是眼前一亮心神晃动,好一个美人胚子,年纪尚小就有如此姿容!大哥好眼光啊,远在芜州竟然知道长安杨家有此绝色,邀至山中共享仙缘,仙家见识果然不可思议,梅振庭是佩服的不得了。

梅升将杨玉环带回芜州,梅振衣早有命令,将玉环安置在菁芜山庄好生照顾,若有仙缘就传以道法。他本人并没有去见杨玉环,只是交待他人安置。

杨玉环进芜州这一天,梅振衣心中有些纷乱难以安定,独自一人离开青漪三山沿江漫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飞尽峰下,心念忽动转身登上了飞尽峰绝顶的飞尽岩,当年向孙思邈拜师之处。

自从青漪三山洞天建成之后,方正、承枢、法柱三峰就从人间隐去,九连山只见六座蜿蜒相连的主峰,以飞尽峰为最高,在此可遥瞰芜州人烟。梅振衣坐了下来,入灵台定境,恍然乎又见到了恩师孙思邈,音容笑貌就在眼前。

“师父,弟子有事想请教您老人家,插手历史,将杨玉环带到芜州,究竟是对还是错?”梅振衣怅然问道。

孙思邈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慈祥,温言道:“腾儿,你二十岁那年,在方正峰上向钟离仙师讲说幼年未醒之前的大梦,不是已经想通了吗?”(注:详见本书161回)

梅振衣:“是的,当时如脱枷甚感轻松,而今日之事是我无端插手故作纠缠,与所堪悟仙家心境有碍,但让我坐视不理又很为难,因此不知是对是错。”

孙思邈没有纠缠这个问题,直截了当的自问自答道:“你欲阻安史之乱吗?那么杀了李隆基才是关键,或让天下人早持刀兵更能成事。”

灵台中的孙思邈说话直指关窍,历史上的杨贵妃虽然得唐明皇恩宠,但并未有乱政之举,提到干政还不如此时的武惠妃。李隆基晚年嬉于后宫,就算没有杨玉环也会恩宠于他人,重用安禄山做大最后反叛席卷关中,问题的根本在李隆基自己身上,更在于大唐盛世多年的文闲武嬉之风。

插手弄走一个杨玉环可以,但解决不了问题,从根源上来讲不如杀了李隆基。那样或许没有安史之乱,但立即会天下大乱,梅振衣自己与梅氏一族也很难脱身。更好的办法是改变大唐盛世这种文闲武嬉的风气,他能做到吗?

梅振衣不过是一位超脱于生死轮回的仙人,求证了另一种存在的方式而已,他不可能不应该让天下人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行事,那还不如让天下人都成仙呢,相比之下后者还容易一点。

见梅振衣不答话,孙思邈又微笑着说道:“方才所言非仙家之语,你亦心如明镜。若谈历史,无所谓改不改变,每一个人的行止都是历史,你此时就身在其中,做与自己修行相印的事,这就是历史,无所谓插不插手,这番道理你早已明白,为何还要问我?”

梅振衣点头道:“我确实早已明白,近日勘悟真仙境界之极致,知何为悲悯冷眼,却有些纠葛难行,修为未得超脱更进。”

孙思邈喟叹一声:“为师在世时,一心精诚济世,但也不能强求民生无病啊!放下这些纠葛,体味真悲悯之境,杨玉环之事你并无错,但所行莫与所证相违,否则莫谈以仙缘渡人,恐己身也要自堕轮回了。众生轮回不得脱,这就是世间相。”

梅振衣于灵台中下拜道:“弟子已悟,多谢师父点透!”

孙思邈轻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腾儿啊,你于灵台中闻我之语,实是己心未尽之言,借为师之口点出而已。若想更有所闻,可另求他人见知,且听万家酒店中肖妖王之语。”

梅振衣在灵台中见到了孙思邈,是老人家本人又不是本人,灵台中的心印以及孙思邈留给他的所有印像汇聚而成,按通俗的理解,相当于梅振衣与自己心目中的孙思邈在对话。仙家神识敏锐,他当然也知道肖妖王此时正在万家酒店喝酒。

五彩雉鸡精肖妖王晓鸣,成仙之后经常在青漪三山厮混,徐妖王和张妖王等人自重身份不会像在龙空山那般胡闹,但肖妖王比较随意,经常与晚辈弟子嬉闹,和大家混的都很熟。他喜欢在芜州一带乱跑,这一天又被人拉到万家酒店来喝酒。

今天请他喝酒的是一位梅家仆从,齐云乡一个小庄户头的儿子,姓白名言则。此人还有几分修行资质,学了三十六洞天的显传前六洞天,勉强能入门径,但还在考察中没有正式收为三山弟子。平时三山中的日用之物,也经常由他驾船送入山中,与山中晚辈弟子都很熟,也见过肖妖王。

白言则并不清楚肖妖王的来历,也不知道这是一位妖鸡成仙,只见山中众修士对他都很尊敬,而这个人没什么架子和谁都能混在一起,只道他是一位平易近人的修行前辈。白言则也有攀附缘法之心,找了个机会请肖妖王喝酒,还真把他请出来了,地点就在万家酒店。

肖妖王并无什么狡诈心机,什么人都能结交,别人请他喝酒他也很高兴,在酒桌上天南海北的乱侃,话一多酒就喝得多,肖妖王无所谓,但白言则已经有七分醉意了。

“肖前辈,你说世上真有神仙吗?我听说过,但从未亲眼见过。”白言则带醉问道。

肖妖王满不在乎的反问:“有又怎样,没有又怎么样?”

白言则的神情突然变得有些激动,一顿酒杯道:“假如真有神仙,我想好好痛骂他们一番!”

肖妖王笑眯眯的说:“自古诃佛骂祖者甚众,你又想骂些什么,让我听听。”

白言则的话匣子就打开了——

“我爷爷的爷爷对我爷爷说,我爷爷又对我说,我家祖上也曾是贵胄大门阀,五胡乱华时渡江南逃来到建康,家道已经开始败落。隋末战乱时家园被毁,听说梅知岩在芜州起事保境安民,收拾细软逃往芜州,路上遇到游兵劫掠东西全被抢去了,到了芜州几乎身无分文,流落为梅家田庄佃户。

幸亏父亲勤劳能干,辛苦一辈子当了个小庄户头,我才有几个闲钱请前辈出来喝酒。若世上真有神仙,五胡乱华的时候他们在哪里?天下战乱民生涂炭的时候他们又在哪里?”——白言则义愤填膺的喝问。

肖妖王不惊不怒,举杯摇头道:“不过瘾不过瘾,骂的不过瘾,继续!”

“还能怎么骂?”白言则有些不解的问。

肖妖王笑了:“我替你骂罢!你想升官发财时,菩萨为何不保佑你?你想呼奴唤婢时,神仙为什么不帮你?你被人打的头破血流时,神仙为什么不救你?世上盗匪横行时,神仙为什么不抓贼?你婆娘想生个胖儿子,神仙为什么不…”

白言则忍不住也笑了,举杯打断道:“儿子有了好几个,这事就不用神仙帮忙了,前辈话虽有点过,但也是这么个理,我有时候忍不住就这么想,越想越生气。”

肖妖王看着他连连点头道:“白言则呀白言则,你这名字起得好呀,干脆叫白眼贼得了。”

白言则吃了一惊,瞪眼问道:“前辈是什么意思?”

肖妖王一拍胸脯:“如你所愿,今天见着神仙了,我就是仙人,也问你几个问题好不好?”

白言则醉眼朦胧,有些不敢相信的问:“前辈真是仙人?”

肖妖王:“我是五彩雉鸡精成仙,这家酒楼有一道名菜叫燃炒野雉,你也吃过吧?你们在这里吃野鸡的时候,我在哪里?今日我成了仙,是不是该把这酒楼里的人包括你,都给宰了呀?”

见白言则错愕不能答,肖妖王不紧不慢又说道:“修行历苦海劫,见前世轮回种种,谁敢保证自己曾是什么东西,苍鹰缚兔、兔子蹬鹰,是帮猪说话还是帮狗说话呢?观众生如我生,观世人如一人,这才是超脱的心境,如此方能成就仙道,我不与你计较,也无亏欠你之处。”

白言则愣了半天才问了一句:“前辈不是开玩笑吧,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要变成人的样子?”

肖妖王:“人身炉鼎最利于修行,你天生如此已是福缘,照你的说法,我是不是该骂轮回不公,让我此世托舍成鸡?不能这么说,缘法无所怨。”

白言则表情已经有点傻了:“仙家真的不亏欠于人吗?”

肖妖王:“那也说不定,只是不亏欠你而已。离这里不远有一位金仙,曾亏欠于一棵树,你知道人家是怎么还的吗?想破你的脑袋也想不出来!”

白言则犹自强辩道:“我是想不出来,庙里的菩萨号称普渡众生,也没来渡我呀?”

肖妖王:“菩萨是你家养的吗?我不是菩萨只能谈我自己,我欠你的吗?众生之乱象是众生自取,故此在轮回中不得解脱。谈修行先谈为人,骂祖宗不争气致自己破落,那就自己争气别让子孙再骂,骂世道纷乱,那就自己莫乱于心,如此才不枉轮回中一世。…所谓仙缘,是跳出这轮回,所谓大慈悲,是留缘法指引众生超脱这轮回。”

白言则皱眉道:“我就知道我过的不好,世上很多人过的都不好,凭什么神仙能逍遥世外?”

肖妖王一指酒楼中众食客道:“一眼望去,这些人都会死,以仙家岁月而论,几乎都是死在眼前,你是否要骂我见死不救?人间疾苦或可医治,但生死轮回不可免,生就是死,死就是生,只看你自己如何渡过、何日超脱?…以你的心性,虽有些资质,若不醒悟的话,别说修仙之门,连世间立身之门都摸不着!”

白言则直眨眼,又仰脖灌了一大口酒,喝得太急呛着了,咳嗽几声涨红脸道:“前辈刚才的话有些道理,比如我也想给子孙留个好前程。”

肖妖王:“那你就留吧,只是不知你所指前程为何物?轮回中仍是你,你仍在轮回中,以仙家法眼宏观,众生今日所受,乃众生前日自留,仙家于轮回之外只能以缘法接引规劝,不可能强求也无所谓强求。”

白言则酒喝多了眼神已经有点发直了,醉醺醺的又问了一句:“肖前辈,你真的是神仙吗,不会是逗我玩吧?”

肖妖王一瞪眼:“神仙在做什么事,需要向你禀报吗?你既然不知就不要妄言!你认为我在逗你玩,那就是在逗你玩。…”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后脖子一紧被人提了起来,然后眼前一花就到了敬亭山脚下的桃树林中,回头一看很不满的喝道:“老徐,你搞什么鬼,和人聊的好好的,干嘛把我拽出来?”

徐妖王横了他一眼道:“都是成仙的鸡了,怎还那么多废话呢?别人请你喝一顿酒,也不管有没有仙缘,你就告诉他你是仙人,这与你无益,与他也无益。与无窍凡夫莫自称仙家之语,该论什么就论什么,这才是仙家修行之正道。”

肖妖王很不服气的说:“你成了仙,我也成了仙,凭什么你说的就是仙家修行之正道?有本事你变个金仙给我看看啊,哪怕变个麒麟也行啊!”

这时桃林外有人笑道:“肖妖王酒楼中所言,对我甚有点拨,在此谢过了!…而徐妖王所言也是正理,该论什么就论什么,不必自恃仙家之语,让世人空生讥妄之心。”随着妙语声闻,梅振衣分开树影走了出来。

两位妖王齐声朝对方道:“你看,梅公子也赞同我的说法!”

梅振衣劝道:“二位妖王不必在此斗嘴,各人修行经历不同,依见知各有所证悟,可相借鉴。待到仙家修为更进,可能心境又有所不同,直至太上忘情,尚非我等所能体悟。”

“换个地方啰嗦,休要在我门前呱噪!”三位仙人的神念中突然听见了敬亭山上传来清风仙童的声音。方才的仙家妙语声闻凡人听不见,而敬亭山中金仙清风可是听得清清楚楚,嫌他们在山前罗唣,开口喝了一句。

这位仙童能在山中喝破仙家神念,比起当初站都站不稳的样子,法力应当恢复了不少。

第292回、影落空阶初月冷,香生别院晚风微

杨玉环从繁华的长安来到江南古城芜州,一开始心中也充满好奇与期待。正一真人的名号她隐约听说过,据说是前朝宰相梅孝朗的嫡长子,拒南鲁公爵位入山修道,是一位有仙缘的高人,连当今天子都很佩服,长安士子之间还隐约风传玉真公主与正一真人的“绯闻”,更显得这个人非常神秘而充满诱惑。

正一真人千金“下聘”,杨玉环做梦也没想到,在从长安来芜州的路上,她在期待能过与公主一样的日子,神仙一般的生活。她自幼精通歌舞音律,既向往神仙传说也喜欢奢华享受,但杨玄琛的家境以及自己的身份,这些只能是梦想,然而现在,梦想将会成为现实。

可是到了芜州,事出意料之外,现实与期望完全不一样。她被安置在城郊的一处山庄中,这里的下人们对她的态度很恭谨,温和中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与不知所措,但一个月过去了,并没有人来看她,更别提什么仙家恩宠了。

能用黄金千两相求自己,却连面都不见,这位正一真人行事也太不符常理了!

杨玉环本人并不清楚,梅振衣把她弄到芜州来另有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求什么美女,甚至连收为姬妾的心思都没有。既然人已经来了,那就好生安置在山庄中别受什么委屈,在梅振衣的眼里,十四岁的杨玉环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虽然古人早熟。

这样一来,下人们就难办了,对杨玉环恭敬捧着也不是,当家人使唤也不是,也不知道该让她做什么?梅升等人摸不准大老爷梅振衣的态度,杨玉环已经算是菁芜山庄的人了,却说不准她究竟算是什么身份。

梅升难办,梅升的大师伯刘海也难办,他是掌门弟子应完成师命,梅振衣的交待是“好生安置,若有仙缘就传以道法。”安置是梅升的事,仙缘可是刘海要操心的。刘海很清楚师父不可能是为贪图美色弄来这么个女子,但千金相求必有用意,他也猜不透。

于是刘海想了个办法,把金蟾派到菁芜山庄去了,找机会与杨玉环接触,看看这个人究竟有无修行的资质?若有天资就设法引导她修行。

金蟾一见到杨玉环,立刻回山向刘海禀报了一件事,刘海也特意去菁芜山庄暗中看了杨玉环一眼,发觉此人来历不寻常,心中也暗暗吃惊。刘海有些想差了,以为师父把这女子找来另有一段缘法,想问又不敢多问。

他不好问梅振衣,却可以向山中一位著名的“包打听”询问,就是青漪三山大总管、九连山巡山护法提溜转。提溜转如今已成就地仙,从青城山回来后,她一直在承枢峰中清修,有些日子没有四处打听了。

刘海找了个机会去问,提溜转反而吃了一惊,这么大的事她居然不知道!

梅公子不惜黄金千两,千里迢迢从长安弄了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回来,事先却没有告诉她一声。提溜转立刻就去找知焰,知焰却说道:“此事我清楚,缘法复杂,你也无需多问,怎么办就随振衣吧。”

提溜转又去找谷儿,恰好谷儿、穗儿两位夫人与玉真公主都在随缘小筑后院内闲话,提溜转飘进去告诉三人这一天大的新闻,玉真与两位夫人虽然有些意外,却未当什么大事。她们对提溜转说,这种事自古很寻常,只是振衣的手笔太大了,可能是与这女子有什么仙家缘法,就算没有仙家缘法,梅家添个抚琴女子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玉真公主看得开,谷儿、穗儿不计较,再说梅振衣与那杨家小姐并没什么事,也没什么好计较的。提溜转却觉得放心不下,亲自跑到菁芜山庄暗中察看杨玉环究竟是何方神圣?

亲眼见到之后,提溜转就有想法了。她当然不认识此生的杨玉环,却隐约猜到了此女子前世的来历,很多年以前见过前世的她。那时提溜转就觉得那女子与梅振衣的关系有点不寻常,言语之中也显得暧昧,难道是前世有什么承诺,转世之后又把她寻来?

而且提溜转看杨玉环很有些不自在,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杨玉环实在太美了!

按现代人的标准,杨玉环长的比较胖,大唐以肥为美,现代人对这个审美标准多少有点误解。唐代所谓的丰乳肥臀之美,指的并不是全然臃肿肥胖,而是一种丰满雍容的体态,这从当时的仕女图以及仕女陶俑、雕塑中就可以看出来。

杨玉环可谓丰腴之美的极致,就算放到现在社会,也是个人见人怜的绝色美人儿。她的容颜娇艳,肌肤嫩腻至极,媚态远胜出水芙蓉。偏偏提溜转看见杨玉环时,面黄肌瘦、头发稀疏的金蟾就站在玉环身边,更加衬托出了杨玉环的天香国色。

此女的姿色不仅男人看了眼神发直,就连女鬼看了也不由自主的赞叹一声,提溜转的原身是一位眉目秀丽的村姑,长的也挺漂亮,但在杨玉环面前却有几分自惭形秽之感。

这小鬼亲眼见到杨玉环,心里就有想法了——难道是梅公子感念前世缘法,又见她今生绝色,真的动了结缘的念头?假如结为道侣或者收为侧室,提溜转倒不一定会阻止,但也不能就这么眼看着。前世之事不可追究,但今生至少得体会一下人间疾苦吧,有没有仙缘先看她是什么人。

提溜转找来菁芜山庄的管事梅升,私下里吩咐道:“杨小姐为山庄娇客,但梅公子有点化仙缘之心,一味闺中娇养如何悟修行之道?安排她去做一些山庄中的事务,体会人间辛苦,否则她很难入修行之门。”

梅升心里有些犯嘀咕,心中暗道这些话你怎么不去对玉真公主说,然而口中却不能这么讲,皱着眉头请示:“安排杨小姐做什么山庄事务呢?”

提溜转:“山庄里的事情很多,家人做的事,让她都做一遍,总得像个样子才行。”

梅升一听这话更觉为难,杨玉环可是大老爷千金求来的小美人,山庄中的杂事都要让她去做一遍,假如大老爷知道了可不好交待,犹豫未答。提溜转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说:“你放心,若振衣怪罪,自有我来承担,想当年谷儿、穗儿两位夫人在山庄时,不也操持女红家事吗,杨玉环为何不可?”

提溜转既然这么吩咐,梅升也只得照办。这下杨玉环就觉得郁闷了,来到梅家不仅没见到正一真人,一个多月后管家还不断派人来找她,吩咐她做各种事情,说是家主的意思,今天打扫庭院,明天浆洗衣物。

杨玉环虽不是豪门千金,但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从小到大没做过这些呀?但已经到了梅府就身不由己了,她只不过是个柔弱少女而已,只得任人摆布,夜晚时常叹息甚至百思不得其解,她想不明白梅府花千金将自己弄过来,就为了请一个做家中杂务的丫头吗?

还好,下人们并不为难她,院子扫的干不干净,衣服洗的怎么样,从未有人计较,也没人来监督她,只要她做了就行。山庄中有一位少女金蟾,样子长的挺丑,却经常来帮杨玉环,若没有金蟾的指点帮助,杨玉环根本就不知道这些活该怎么办,在梅家住的这几个月,还真学了不少以前不会的事情。

渐渐习以为常,但哀叹自怜之心难免,深夜叹息不绝,只有和金蟾在一起的时候,杨玉环才露出笑容,与她相处的十分亲近。杨玉环并不知道金蟾的身份,以为她是山庄中地位较高的一位大丫鬟,人很好愿意帮自己。

菁芜山庄真正的少主人是梅应行,他见过杨玉环几次,也搞不明白父亲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娘亲与几位姨娘都告诉行儿别理会这件事,行儿平常不是在家塾读书,就是去白莽山或者溜回青漪三山玩耍,只有晚上才回山庄休息,菁芜山庄非常大,也几乎见不着杨玉环,所以也没怎么理会。

人会屈服于生活的际遇,渐渐习以为常,甚至寻找乐趣。杨玉环扫院子的时候会想起自己曾习过的歌舞,常常舞着扫帚挥着落叶起舞,府中仆从经过眼睛都直了,但知道她的身份特殊,又不太敢正眼直视。

虽然有梅升的安排,下人们不会为难杨玉环,但菁芜山庄这么大,仆从那么多,总有恶俗不长眼的人,比如管厨房的老赵家的婆娘阿宰,早就看杨玉环不顺眼了,越看越是讨厌。

管厨房的老赵就是原山庄管事赵启明的儿子,也是孙思邈当年从明崇俨手中救回的婴儿,如今五十多岁也算是老资格的家人了,负责厨房这个肥缺,倒也老老实实兢兢业业。他娶的婆娘阿宰原是当地一户屠夫家的女儿,也是个胖子,胖虽胖却谈不上什么美,一脸横肉很是凶悍。

阿宰仗着丈夫在梅家仆从中资格老、地位高,平日在下人们面前很有些趾高气扬。杨玉环入梅府后,有一天老赵喝多了酒对婆娘说:“你看人家杨小姐为什么那么美,你也是一般丰满,却找不到那种艳媚感觉呢?明儿上水粉店买些铅粉妆扮妆扮,别总是这一副凶巴巴的样子。”

阿宰一听就来气了,她怎么扑粉也扮不成杨玉环啊,心里立刻恨上了那位杨家小姐。她一开始也不敢说什么,后来渐渐觉得不对劲了,那位杨玉环也不是什么娇客啊,在山庄中什么活都干就和普通下人一样。

这俗妇不明白其中内情,也不清楚梅振衣千金相求之事,只道这小丫头得罪了家主,或者被家中主妇嫌弃,已经失宠了,现在就是个丫鬟的身份。而山庄中那些不争气的男人,见这小丫头长的太美连骨头都软了,平时竟不忍呵斥,哪有那么干活的丫鬟?

终于有一天,阿宰认为杨玉环落到了自己手里,可以好好收拾她了。提溜转有言在先,山庄里的杂事都让杨玉环做一遍,两个月后轮到了喂猪,而菁芜山庄的猪,平时是阿宰亲手喂的。

菁芜山庄里怎么会养猪?现代人可能不理解古时自然经济环境下的大户人家庄园,里面有很多设施与下人,养猪也不太奇怪。菁芜山庄平时吃肉都是宰好了从外面运进来的,山庄里自己特意养的猪只有几头,饲养虽不如《鹿鼎记》里所述的“茯苓雕花猪”那般精细,但用的功夫也差不了多少,专供药膳之用,一般仆人是根本吃不着的。

菁芜山庄的猪圈不同于一般人家的猪圈,在山庄的外院,离正厅以及主院很远,环境以及应用器具干净整洁,但毕竟是猪圈。

其实杨玉环喂猪就是做个样子,已经有仆人把猪食都给剁碎拌好了,猪圈也打扫的很干净,连那几头猪都被洗刷了一番,只需要杨玉环将猪食倒在小食槽中看着几头猪吃完就算数了,但她第一天喂猪就出了状况。

这天恰好梅升以及山庄中的几位管事都不在,梅应行也溜到白莽山中玩耍了,下人们多少都有些偷懒各躲清闲,杨玉环从厨房后的小屋端着一盆猪食去了猪圈。

过了没多久,就听见后跨院中阿宰杀猪般的大嗓门叫骂道:“你这小浪蹄子,一个喂猪的丫头而已,还以为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啊?喂猪怎么跑到后院来了,还把猪食槽扔进了井里,分明是心怀怨毒,想让我们大家都没得水喝!老实交待,你还往水井里扔了什么?”

众仆人被阿宰的大嗓门惊动,纷纷跑到后院去看热闹,菁芜山庄东跨院的后面有一口水井,平时洗衣做饭都用这口井里的水,此处离猪圈挺远的,杨玉环喂猪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到了水井边一看,杨玉环哆哆嗦嗦的蹲在地上,阿宰一手插腰一手指着她正在破口大骂:“这么贱的事你都能干得出来,不好好教训一顿,你还不翻天了,赶明儿还想点火烧房吗?…说话啊,哭什么哭!这一套对老娘不好用,真得给你长点记性!”

阿宰越骂越生气,心中火起挥手就要给杨玉环一个耳光,然而手刚抬起来突然脉门一紧被什么人攥住了,全身一麻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水井旁赶来看热闹的下人们一齐躬身点头打招呼道:“金蟾姑娘好。”

金蟾扣住阿宰的脉门,沉着脸问了一句:“怎么回事,这婆娘发什么飙呢?”

众人纷纷答道:“我们也不清楚啊,今天管事吩咐让玉环姑娘去喂猪,猪食准备好了,猪圈冲洗干净了,连猪都洗过澡了,却不知玉环姑娘为何跑到了这里,还把猪食槽扔到水井里去了。”

金蟾松开阿宰上前扶起杨玉环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怎会跑到这里?”

杨玉环以前哪经历过这些,心中既害怕又委屈,抱肩蹲在地上已是泪流满面,见到了金蟾就像见到了亲人一般,扑到她怀里抽抽搭搭的说道:“要我喂猪我就去喂猪,小猪都挺干净的,但我见猪食槽有点脏,想把它拿到井边来洗,阿宰在我后面吼了一声,我手一抖就掉井里去了,真不是故意的…”

原来如此,众仆人想笑又不敢笑,看着杨玉环满面泪痕梨花带雨的样子,莫名又觉得十分怜惜,不仅觉得阿宰过分,就连主人家对待这位小姐也着实太过分,怎能让这位娇滴滴的美人去喂猪呢!

金蟾安慰道:“原来是这么回事,那也怪不得你,衣服湿了,我陪你回去换一件。”又转头冷着脸吩咐众人道:“快把这口井给淘一遍,这几天就从后花园的井中取水,阿宰,厨房里的水都由你亲自来挑!”

等到了房中换好衣服,杨玉环仍然很委屈,对金蟾也充满感激,红着眼睛说:“金蟾姐姐,你说一句话这里的下人都会听,在家中应该很有地位,这梅府的事情你也应该清楚,他们究竟是怎样一家人,怎么做事这般奇怪?”

金蟾实话实说道:“来芜州之前,你可能也听说过,这里是修仙人的俗世府邸。实不相瞒,我是百里外仙山福地中一位护法侍者,有人特意吩咐我多关照你,并择机传你仙家修行法诀。至于山庄中的事情,可能是误会,也可能是你的缘法,我说不清。”

杨玉环讶道:“还有这回事,是梅真人让你来的吗?”

金蟾很老实的回答:“我很久没见过梅真人了,是仙山中掌门大弟子刘海吩咐我的。”

在菁芜山庄上空的云端中,晚风里站着三个“人”——梅振衣、提溜转、刘海。

梅振衣沉声责问提溜转道:“我将杨玉环迎到芜州自当好生安置,你不待见她也就罢了,何苦要为难一个小女子呢?我在方正峰上与几位妖王切磋仙法无暇旁顾,一不留神就出了这种事,东西掉到井中还好说,万一人掉下去了怎么办?”

第293回、树欲静而风不止,明王去复天使来

刘海见师父责问提溜转,赶紧在一旁解释道:“玉环姑娘不会有事,我吩咐金蟾在山庄中关照她。”

提溜转低着头,表情有些讪讪的说:“我也没什么恶意,只是让她稍微经历人间冷暖,杨玉环从小娇生惯养,看似金贵,到头来还不是让养父换了黄金?那些杂务,山庄中的众人可以做,我二百年前也在做,让她去动手有何不可?就算不亲身经历人间困苦,也要在见知中阅历人情,这样有助于修行开悟。”

梅振衣瞪着她,追问道:“我没说你有恶意,但你的想法不止于此吧?”

提溜转头更低了:“我确实有为难、考验她的意思,梅公子与她前世缘法复杂一言难尽,今生又见人间绝色…”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梅振衣打断了:“什么一言难尽,你想偏了!若说缘法复杂,那也不是与我,而是与刘海和金蟾。”

刘海插话道:“师父您也看出来了,她就是那小狐狸精韦九真转世?”

想当年梅振衣在彭泽大孤山发榜约战群邪,做乱淫祠妖邪的头目是一对昆仑仙境青丘山来的九尾狐狸精,姐姐叫韦九蓝,妹妹叫韦九真。当年那一战有梅振衣、梅毅、狄仁杰、李元中、提溜转、刘海在场,梅毅等人见那一对狐狸精与少爷言语暧昧,摸不准他们的关系都没向两人下杀手,那一对姐妹最后死于刘海之手。(注:详见本书210回)

刘海与狐狸精姐妹的关系可以再往前追溯十年,当年在彭泽县城外,披发道人刘海收金蟾,却被狐狸精姐妹暗中戏弄,城楼都给烧了,连累王县令丢了官。刘海一度声名扫地,入山中反省清修,这是他修行之初遇到的最大挫折同时也是一种磨砺。

十年后狄仁杰为彭泽令,逢群邪做乱乡间,发榜招贤斩妖除魔,无旁人敢应征,刘海却挺身而出相助狄仁杰,先为使者请来了梅振衣,最终参加了大孤山一战。

以金蟾的修为尚看不清转世之人,但她是瑞兽出身,又被韦九真豢养了十年,神识中有一种奇异的感应,见到杨玉环就觉得很熟悉亲近,于是把刘海叫来暗中一观。刘海如今已有地仙成就,神识中认出了韦九真。

提溜转当年见过那一对狐狸精,激战之余还好奇的多嘴问过梅振衣与她们是什么关系?一见杨玉环隐约也看出了来历,窥测出她是韦九真转世,因此心里犯嘀咕。

梅振衣事先并不知道,但事情就是这么巧,等见到杨玉环,才清楚她竟然是韦九真转世,难怪刘海与提溜转等人心中都有想法。梅振衣也没多解释,只是朝刘海点头道:“她既是韦九真转世,前世曾死于你手,今生再见,有何感念啊?”

刘海摇了摇头:“一世尽前尘已了,今生的她就是杨玉环,与韦九真无关。倒是金蟾清楚杨玉环是韦九真转世之后,对此人总有感念,想当年韦九蓝几次想杀了金蟾炼药,都是被韦九真阻止并小心豢养,金蟾的修为心境尚浅,堪不透这些事,对杨玉环心怀感激,一直也很关心她。”

梅振衣微微一笑:“你派金蟾去关照杨玉环,还真是找对人了,但你自己真无一丝感念吗?”

刘海想了想:“也不能说无有,想起前世的韦九真仍颇有感叹,见到杨玉环总有几分怜意,若有可能,这一世愿指引她修行之缘。”

梅振衣:“有就好,那指引此人的缘法就交给你办了。”

刘海在云端上躬身行礼:“多谢师父!”

梅振衣忍不住又笑了:“这有什么好谢为师的?你应该答‘遵命’才是,指引这样一位女子修行入门,是一件颇为费心的事,看来你把它当成福缘了,可见还是有心的。…她前世为你亲手所斩,今生有指引她修行之心,甚妙!”

一旁的提溜转此时突然反应过来,抬起头噢了一声,一指刘海道:“原来是你的缘法,那我就放心了。”

梅振衣又呵斥了她一句:“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提溜转笑道:“先前有点误会,给玉环姑娘找了些麻烦,但也不算坏事,我决定了,以长老的身份亲自收她为徒!算是补偿,你们看怎么样?”

刘海吃了一惊:“大总管要收玉环为徒?”

提溜转有些得意的说:“对呀,你是梅真人的徒弟,杨玉环是我的弟子,有什么不可以吗?”

梅振衣哭笑不得:“可以倒是可以,但你等杨玉环修行入门之后再说吧,暂且交给刘海去处理。就算你想收徒弟,可知她的天资有何擅长?也不能随便乱教啊。”

提溜转眨了眨眼睛道:“玉环姑娘确实挺特别的,这二百多年来我还从未见过有人捧着猪食槽去井边洗,那样子就似西施浣纱,太有意思了!”

梅振衣:“不是她特别,什么事落到你手里都能变得这么滑稽。那杨玉环精通歌舞音律,天资聪慧堪称色艺双绝,喂猪当然不是她的擅长!”

提溜转确实是个搞怪的天才,自古只听说过贵妃醉酒,让这小鬼一搅和,却来了一出玉环喂猪,一般人想破头也想不到还有这种事。一听这话,提溜转睁大眼睛道:“音律?这我也不擅长,得去找知焰仙子好好学学,将来好教徒弟。”

“那你就去学吧。”梅振衣又转身拍了拍刘海的肩膀道:“再告诉你一些事,玉环姑娘今生喜食荔枝,好在温泉中沐浴,妙门山中多温泉,是个行游的好去处。”

说完这句话,梅振衣拉着提溜转走了,只把刘海一人留在了云端。

初月落空阶,杨玉环还在房中与金蟾说话,门外有个柔和的男子声音道:“请问玉环姑娘休息了吗?若方便的话,恳请一见。”

金蟾一拍玉环的手背,面露喜色道:“门外就是仙山掌门大弟子刘海,他终于亲自来找你了。”

杨玉环整理仪容,在堂屋中迎接刘海,门外走进的是一位道士,看上去约三旬年纪,两道剑眉相貌甚是端正俊朗,举手投足隐约有仙家风骨,眼光扫来如春风拂过,是一位很有魅力的男子。不知为什么,杨玉环看见刘海莫名有些心惊肉跳,但与他淳和的眼光一接触,心神随即安定下来。

杨玉环欠身施礼,却忘记请来人坐下,刘海也没有坐下,就站在堂中道:“玉环姑娘在山庄中这些日子,受了些委屈,而经历世间人情冷暖,对修行也有助益。贫道这里有一盏徘徊玫花露,有安神养颜之效,请服用压惊。今日已晚,姑娘暂且休息,明日欲邀你游赏仙山,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杨玉环自然不会拒绝,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有连连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