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振衣将传说中的杨玉环弄到了芜州,迎来的却是韦九真转世,总算安置妥当,剩下的事就让刘海去操心吧,若真能指引修行入门也算一段佳话。再推演下去,假如将来刘海与玉环、金蟾结为道侣,梅振衣也乐见其成。

至于这么做是不是在改变历史,梅振衣也悟透了,其实无所谓,身在这个时代,身后留下的已经是这个时代的历史轨迹,做好自己的事就行,既已超脱轮回成仙,只求不枉不妄。

然而树欲静却风不止,年前梅振衣命人送一批芜州特产与岁入银钱到长安南鲁公府,越年初春,弟弟梅振庭又捎回了一封信——安禄山的下落找到了。也不能怪梅振庭多事,这是梅振衣早年交代的,杨玉环找到了,安禄山的下落梅振庭也一直在留意打听。

安禄山是混血胡人,早年丧父,母亲带着他改嫁给突厥人安延偃,他也就改姓为安。安禄山游手好闲勇猛擅斗,三十岁那年在范阳节度使张守珪麾下从军,他不仅勇猛而且熟悉胡人的生活习性、边疆一带的山川地势,每次出击做战都能取胜,张守珪甚为欣赏收为义子,并以军功举荐他为左骑卫将军。

梅孝朗虽已逝世,但在军中朝中还有不少门生故吏,张守珪举荐安禄山的上疏送到朝中,梅振庭立刻就得到了消息,写信告知兄长。至少从现在来看,安禄山还是大唐一位骁勇善战的功臣良将。

梅振衣接信之后,心境中已无当初之纠葛,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在随缘小筑中与亲眷打了声招呼,独自一人离开了青漪三山。

梅振衣飘然飞天北去,出河北道、来到契丹部落属地的上空。他也无需落下云头打听寻问,以仙家神识扫过脚下人烟,窥听众人闲谈议论,就已知安禄山所在。

安禄山此时正率领一支军队出发,去剿灭叛乱劫掠的契丹人部落,在大漠草原中作战先要找到敌踪,此时正行军到中途。晚间靠山扎营点起篝火,安禄山在大帐前席地而坐,与手下几位偏将正在吃猎来的烤羊。

此人的身形极为壮硕,满脸胡须膀阔腰圆,坐在那里就像一座小山,初春北国风凉,然而他却敞衣襟袒胸露乳,手里扯开一只烤的滋滋冒油的羊腿,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头盔与腰间的佩剑已解下,放在身边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他的身材虽然雄壮,但长着一张胖呼呼的圆脸,小眼睛圆鼻子,看上去憨态可掬。

安禄山捧着羊腿啃的正香呢,潜意识中突然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总感觉到有人在天上冷冷的盯着他,抬头看了好几眼却没有发现什么,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战。他抬眼扫向天空的时候,憨态不见了,眼神有几分阴鸷。

就在这时,安禄山脑海中听见一个声音缓缓的、清晰的说道:“禄山,禄山,今生莫做乱,莫致人烟涂炭,自招骨肉离残。”

“你们听见有什么人在说话吗?在喊本将的名字。”安禄山放下羊腿,眼神惊疑不定,开口问身边将士。

“没有啊,我们什么都没听见,将军听见什么了?”众将士齐声答道。

安禄山一咬牙,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抹嘴端杯道:“没什么,管他娘的,喝酒!…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出征杀他个痛快!”

梅振衣于云端上冷眼看着安禄山,正以无语观音术开口说话,突然神色一惊,雷神剑自然从发髻上飞出指向身后,人也急转过身来。

有一“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天际,距离也不知是远是近,梅振衣放眼望去,只见此人身高两丈,红发上冲如火,八臂环身、三面狰狞,正是不动尊明王显象。

梅振衣与善无畏在庆教寺门前演法论高下,曾有约定,不动尊明王不得在人间显圣,意思指的是他不得在人间向尚无窥见明王修为者显象,也不得向本宗修士以外的人展露神通。在云端之上,于佛国动念显象于梅振衣这位真仙身前,并不算违反约定。

“明王来此,意欲何为?”梅振衣沉声问道。

不动尊明王狰狞的面孔上竟浮现出一丝嘲笑之意:“我无意为何,倒是想看看你意欲何为?”

梅振衣淡淡道:“我来此观赏这北疆的人烟风景,而在人间见到你,倒令我甚感意外,你在我面前显象虽不违前约,但也有些突兀,若无事不当如此,所以该是我问你才对。”

不动尊明王:“无事?我在看梅真人是否会行邪魔之举,故现忿怖之象。”

梅振衣嘴角微微一挑,似笑非笑道:“明王想的太多了,心猿既能斩,自可破魔障,今夜在此观人烟众生象而已,却意外见到了明王忿怖象,若无他事,明王请回吧。”说话时左手中出现了一支黑如意,右手祭出一面青铜镜,与不动尊明王手中的八件法器相对峙。

不动尊明王收起嘲意,忿怖之色更盛,就在此时,梅振衣身后却传来一股庞大的法力气息,蔓延过梅振衣的身形直接逼到不动尊明王身前。不动尊明王六只眼睛陡然闪烁光芒,红发无风自动、飘扬如火,口念一声佛号渐渐隐去——他竟然这么痛快就走了。

梅振衣转身行礼道:“加百列大天使,我们又见面了,你是来找我的吗?”

云端之上的另一侧,来者正是金发蓝裙、冷艳高贵的天使长加百列,见不动尊明王隐去,她收起手中银色的战斧,按心还礼道:“我是来找清风的,但清风不露面只得来找你,却见你的处境有些不妙,你不是方才那位恶神的对手。”

梅振衣笑道:“方才显象者并非恶神,乃是佛国不动尊明王,他并非要与我斗法,只是看我来此的行止。但无论如何,也多谢大天使助我声势!请问你找仙童何事?”

加百列:“你忘了天国之约吗?我来取回我那一根头发,我与清风曾有约,另择地点演法相斗,但他总不来找我,我只得自行前来,却无法相见。当日之事你是见证人,自然要找你询问。”

一听这话,梅振衣的脸色有点苦:“仙童并没有忘记当初之约,但此时与你动手恐怕很困难,他出了一点状况,一千三百年的金仙修为法力被一笔消去,至今尚未恢复,说起来还与刚才那位不动尊明王大有关系呢。”

说话时伴随仙家妙语声闻,已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加百列难掩惊讶之色,一步迈出就到了梅振衣眼身问道:“怎会出这种事情?我能去看看他的情况吗?”

梅振衣摇头道:“恐怕不方便,仙童在山中休养,曾说过‘无事莫来找我,有事找我也没用’,去年我与几位仙家在山门前啰嗦了几句,都被仙童哄了出来。”

其实以清风与加百列的约定,以及他们的行事风格,加百列完全可以此时去找清风演法,清风也不能拒绝。善无畏落在清风腰间的那一笔,前因后果都是清风自找的,与加百列没关系。

修为有了灵台化转之功,一般不会出清风这种状况,难道加百列还永远不能来找他了?没有这个道理。每个人行事的后果都应当自己承受,清风身为金仙当然也一样,比如再次演法相斗可能会输给加百列就是后果之一。

梅振衣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很担心也很头痛,此时的清风绝不是加百列的对手,再输的话徒然让天国得意,那柄秩序之刃也借不来了。梅振衣也没办法阻止加百列,只能从一旁相劝,希望这位大天使不要“趁人之危”,但从仙家缘法论,加百列也谈不上趁人之危。

加百列若有所思道:“原来还有这么回事,谢谢你告诉我,知道了,自会去敬亭山找他。”

梅振衣有些着急了,拦在加百列身前道:“大天使真要去找他吗?此时演法,似乎有些不合适。”

加百列扫了梅振衣一眼:“看上去你比上次见面强大多了,但有些事情还是你无法理解的,修行到了我和清风这种境界,命运就是经历,否则也谈不上你们所谓的灵台化转之功。…何时演法,你说无用,只有我与清风本人清楚。”

第294回、甫证如炬通明眼,演印他化自在天

加百列既然这么说,梅振衣也没办法,只得退后一步道:“大天使若一定要去找仙童,我当然无法阻止,只是告诉你有这么一件事,您自己好好想想。”

加百列有些奇怪的反问道:“好好想想?天使之心一念之间既已透通,以你的修行也是一样的,什么事用不着想很久,为何这么对我说?刚才你对不动尊明王提到了斩心猿、破魔障之语,我不清楚你所谓斩心猿指的是什么,但若破魔障的话,你可知何为魔?”

何为魔?还从未有人问过梅振衣这个问题,世间修行中的体会,魔境是指扰人修行的离乱心境、各种妄想幻境、各种放纵邪欲折射入灵台的扰动,梅振衣既已成仙,自然早已堪破魔境,灵台清明定心不乱。

但加百列此刻所说的“魔”在仙家妙语声闻中显然是另外一种含义,隐约的告诉梅振衣,不动尊明王来盯着他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明王也好天使也罢,忿怖相与威猛状,绝不是为了吓唬老百姓的,也不是为了对付人间那些杀人放火的蟊贼。

加百列所谓的魔,超出世间法之外有非常明确的实指,不仅仅是一个形容词。梅振衣怔了怔,修为到他这种境界,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不会牵强的去解释,拱手道:“未曾闻也,请大天使指教。”

加百列摇了摇头:“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可以去想像、臆测那个世界,但你的修行,似乎还不能真正看见那个世界。我不是你的老师,你应该去问自己的老师。”

自己的老师?不就是钟离权吗,他老人家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有很多时候想师父帮忙,但是钟离权总是不在,回头来看,这对梅振衣也有好处,假如什么问题都让钟离权解决了,梅振衣恐怕也没有如今的修为。

不动尊明王云端上显相,加百列突然现身问了一句何为魔,梅振衣又想起师父了——加百列所说的那个他看不见的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

加百列说完这句话转身就走,梅振衣知道她要去找清风,干脆哪也没去,一路跟着加百列回到了芜州。在敬亭山落下云头,敬亭山的外围道场已经消失,只有神木林不见踪影,加百列站在山顶以神念传音道:“清风,我是加百列,请现身相见。”

一阵山风吹来,加百列身前有一人现身,却不是清风,而是一身碧色宫装长裙的绿雪,她向加百列欠身行礼道:“仙童知你会来,若想见他,请随我来。”

梅振衣眼睁睁的看着加百列进入神木林消失不见,至于这位大天使与清风说了些什么,两人又做了些什么,梅振衣干着急却无法知道。于是他变换一个分身显影回到青漪三山的随缘小筑,本人却没有走,就坐在敬亭山主峰峭壁旁的望天石上等待。

加百列真要与清风演法相斗吗?如果真是这样,结果想都不用想,清风必败,仙家心境自然与常人不同,梅振衣自不会期望出现什么狗血奇迹,只是觉得担忧与惋惜而已。

梅振衣觉得现在自己的心境有些怪,自从在方正峰上闭关一年,修为明显有了突破,隐约已堪入真仙境界的极致,法力也大为精进。但感觉却不像刚成仙道那般超脱,遇事甚至总有左右为难之感,杨玉环之事刚刚堪透,紧接着又遇到了加百列来找清风。

加百列与清风之间再次演法论高下无论结果如何,以仙家缘法都无话可说,但梅振衣还是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发生。清风本人也许无所谓,可梅振衣却有所谓。

也搞不清加百列与清风在山中是演法还是在做别的事,大半年都毫无动静,假如他们是在仙界倒也寻常,但在敬亭山中,这时间有点太久了。坐在望天石上等候,也无他人来打扰,梅振衣处于一种似定非定的状态,突然听见耳边有人道:“小子,为何枯坐?”

是师父钟离权的声音,他老人家终于又出现了,梅振衣跳了起来下拜道:“师父,弟子在等您呢!”

钟离权凌空挥着扇子,噢了一声道:“等我?我还以为你在等加百列与清风相斗的结果呢。”

梅振衣摇了摇头道:“他们之间的事我无法左右,我在想一个问题,欲请教您老人家。”

钟离权笑了:“你每次说这种话的时候,都是修行将堪破关口,我来的正是时候,你问吧。”

梅振衣问了三个字:“何为魔?”

钟离权不笑了,扇子也不摇了,面容一肃眯着眼睛问道:“你为何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你所指的魔,并非修行中的魔境吧?”

梅振衣实话实说:“此是加百列所问,有所特指,弟子没答上来。”仙家妙语声闻已将自己在云端上窥探安禄山,不动尊明王与加百列先后出现的经过说了一遍。

钟离权点了点头:“此问本来就答不出,若你自以为是能答得出的话,说明修为还没到,既然来问我,说明你的修为已堪破真仙境界的极致,需要师父点化知常了。坐下,为师细细为你解说。”

梅振衣坐下后,钟离权也坐了下来,用扇子拍了拍身边的石头问道:“徒儿啊,你这一世杀伐经历不少,然而真正的仙家斩魔之举,有哪些啊?”

这话问的奇怪,钟离权尚未回答何为魔,却问仙家斩魔之举。梅振衣若有所悟,想了想答道:“弟子成仙之后从未出手杀伐,在成仙之前倒是有两番出手算得上仙家斩魔,一是在落欢桥头斩灭心猿化身,二是在博格达峰斩灭梅丹佐。非我之功,是韦昙与清风还有师父相助。”

钟离权追问道:“在彭泽湖战群邪、斩黑龙呢?”

梅振衣:“按师父的问法,那不算仙家斩魔,只是世间诛邪而已。”

钟离权点了点头:“不错,不错,可见你并非真的不懂。那么为师再问你一句,我曾在方正峰上听过你幼年时的大梦,知道你为什么会去找安禄山,假如你真把安禄山给杀了,结果会怎样?”

梅振衣:“我感觉不动尊明王会向我出手,他在等。”

钟离权摇了摇头:“不要谈感觉,明明白白说出你的灵台推演。”

梅振衣:“就算不动尊明王不会向我出手,我也会变成另一个人,我的世界会变成另一个世界。”

钟离权目中的光芒闪现:“这是在改变历史吗?”

梅振衣连声苦笑道:“不不不,和所谓的历史一点关系都没有,经历杨玉环之事,我已经悟透了,历史无所谓改不改变,现实正在发生而已。…我的意思是指自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至于是什么样的人,说不清。”

钟离权捻着胡须道:“要说清楚这个问题,还要追溯到很久之前,为师尚未传你道法,你刚刚破妄成就大成真人之时。”

梅振衣微微一惊:“那么久远?”

钟离权微微一笑:“很远吗?其实就在眼前。你可知世间破妄之道有多少条路?”

从丹道而论,所谓破妄之道有二,其一是收妄境归真心,其二是化真心合妄境,都可以破了这个修行关口。但第二种破关之法非常危险,也非正道。所谓化真心合妄境,就是把妄境中所见的一切带到世间来,以现实为自己的妄境。

破妄之道有二,但具体修行中破妄的心法有很多种,只要在妄境中行事,与实境中行事一般无二,妄心天劫就能破了。接下来再经历不依仗神通能心境不改的“真空劫”考验,历前世种种而定心不乱的“苦海劫”考验,成就出神入化地仙境界,如能再经历一世业力相还的“天刑雷劫”,则可超脱轮回之外。

为什么说第二种破妄之法非常凶险也非正道呢?首先以这种人的心境导致的行事风格,很难通过后面几重劫数的考验,修不成超脱之果。其次这会给世间带来不可预料的影响或伤害,因为这种人只把世界当成自己的妄境,随自己的妄念去行事,眼见的一切只不过是妄境中存在的工具而已。如此倒也称得上“直指本心”,但本心已妄化。

听到这里,梅振衣问道:“师父以前为何未对我讲解这些?”

钟离权笑了笑:“因为没必要,孙真人教你的灵台破妄之道,本就是正道,你不会出这些问题。…但到了如今,你在求证真仙境界的极致,将会看到轮回内外的另一种景象,师父有必要为你讲明,其实很多仙人根本没有你这种烦恼,也就不会有你这种精进。”

梅振衣眨了眨眼睛:“按师父的说法,这倒是好事喽?”

钟离权的表情高深莫测:“不能简单以好坏而论,譬如某人得到一大笔钱,一般而论当然是喜事,但结果是喜是悲也说不定。你的修为精进太快了,连为师也没想到,世间尘缘尚未了尽,就已接触到这个修行关口。”

梅振衣仍然有些不解:“师父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钟离权:“此问不能直答,何为魔,实则与‘何为道’一样,论道中不便直语,你问别的吧。”

梅振衣想了想道:“师父刚才说破妄之道有二,我当然理解,但请问世间有什么人按第二条路破妄,还能修行成仙?”

钟离权提扇子敲了他一记:“你糊涂了吗?你那便宜徒弟左游仙,就是那般破妄的,见他行事便知。而在左游仙成仙之前,已被你点化,妄境执念消去,否则很难修至世间法的尽头。”

这么一说还真是,左游仙有出神入化之能,却一天到晚忙着煽动人造李唐的反,世间多少大军几番征杀,虽然不能直接算到左游仙头上,那些人自己都有造反的理由,但左游仙做的孽也不少啊。

梅振衣又问道:“若左游仙不被点化,他能成仙吗?”

钟离权答道:“就此人而论,一世修行出神入化已是尽头,若不遇你与清风,他是断然成不了仙的。他虽然成了仙,留下的道法传承仍是如此,弟子破妄各依缘法,因此他能教出刘海那样的徒弟,也会留下明崇俨那样的弟子,那要看各人的心性和福缘了,道法本身并无明确分别。”

梅振衣:“那我呢,面临的是什么?”

钟离权:“借用佛门修行之语吧,你求证的果位与佛门各乘天境界相当,但你只知‘各乘天’,却不知还有‘他化自在天’一说。求证金仙境界有灵台化转之功,先要经历这一层次第的修为,宛如人世间破妄一样,就算你心境不乱灵台不昧,也可能另入歧途堕入魔道。”

钟离权说的另入歧途,梅振衣是真真切切的听懂了。举一个极端的例子,把世界上有犯罪嫌疑的人都杀光了,是否就没有罪犯了?听上去多么美好,实为自罪之举。

为了维护一种信仰、一种道统,希望把世上所有不服从这种信仰的人都消灭,就算将这种信仰本身描绘的再美好,也是魔障之心。

为了追求一个目标,不论这个目标在自己心目中多么高尚多么伟大,却企图把所有挡住道路的人统统轰杀成渣,不论这些人是否伤害了自己与他人,这就是入魔之道。

所谓“他化自在天”果位,是陷入自己灵台世界,不是法自然之道,而是法自我愿心之道,所见所历一切都要依自我愿心去化转,观世人如肉团,观世间如自我灵台。然而己心之外的世界,并不是他的灵台所开辟创造,这就是魔障的成因。

这也是一种修行果位,本身谈不上什么善与恶,所谓“魔”的字面意思非褒非贬,“有无之间变化”之意。与“各乘天”果位类似,“他化自在天”也有在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开辟之功,但却不能向他人展示、引他人而入、与他人共享,只是属于自己的灵台仙界。

这与世间法的妄境还不一样,是在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造化出一个真真切切的世界,自己可以随意出入。若就在灵台开辟的仙界中修行,倒也无所谓善恶正邪,若最终堪破正果,未尝不可由魔入道,成就金仙、菩萨。

但若在其他地方也要这么任意行事,不论他人是否愿意、是否无辜,由此为发端造成种种恶业,就是成魔之举。仙佛所谓降魔,降的就是这种魔,并不是人间那些坏蛋罪犯。

钟离权最后道:“不动尊明王当时在等着你呢,就看你会怎么做、是否有成魔之兆?”

梅振衣笑了:“他白等了,我就算堪不透这个关口,当时也不会杀了安禄山。”

钟离权:“为师知道你不会,所以并未担心,此时才来点化你仙家法诀。”

梅振衣思索着说道:“师父借鉴佛门果位来印证,佛陀说众生皆有佛性,我看魔性也在众生心间,否则何来成魔之道?若无灵智,难谈修行,但魔性也在灵智之中。”

钟离权捻着胡子直点头,眼神中有赞赏之意,追问道:“别谈虚的,说点实在的,你还悟出了什么?”

梅振衣站起身来一指远方的人烟:“推演世间法,若灵智已开,自会外求物用之极,五色、五味、五音、五触之受,古往今来千载以下,世间物用可近神通,法度可近善守。然兴衰纷争难免,可超脱亦可自堕,这就是在轮回中修行。圣人如太上、佛陀者,所传之法非外求之道,而是劝世人自思——万物纷呈,将往何处?”

钟离权也站起身来,眯着眼睛问道:“你真的看见了吗?”

梅振衣点了点头:“真的看见了,以前在众生观中看不见的,此刻都看清了,神识扫过,自然就看见了每一个人的心性,此生何欲何求、道心魔性何在?与他心神通全然不同,是一种了然通透之境。…此时才明白,为何大天尊与清风那种人,看凡人时眼光为何那般淡然透彻。”

钟离权又摇起了扇子:“不错,在人间破妄,看透的只是自己,而此时堪破真仙境界的极致,能看透轮回中灵智开启的众生。我得此法眼,曾修行了很多年,恭喜你了!”

梅振衣却不惊不喜的皱眉说了一句:“如此法眼,很危险。”

钟离权点头道:“是很危险,足以凭之颠倒红尘、祸乱众生、引人迷狂,行事似能无往不利,所以有入魔之虞。…嗯?清风出来了。”

大唐开元二十三年(公元735年)十一月七日,梅振衣堪悟真仙境界的极致,得通明法眼。就在同一天,大唐国师善无畏在长安圆寂;就在同一时间,清风走出了神木林,飘然出现在敬亭之巅。

梅振衣迎上前去问道:“仙童,您怎么一个人走出神木林,加百列呢?”

“哦,她还在里面,一时半会出不来。”清风的神情与以往一样,淡淡的回答,接着微微惊讶的看着梅振衣道:“你的修为精进神速,如今已证真仙极致,出乎我的意料。”

“就别谈振衣了,仙童与加百列在神木林中这么长时间,都干了些什么?她为什么出不来,不会是你将她怎样了吧?”钟离权也有些莫名其妙,很疑惑的问了一句。

第295回、故年我曾为青帝,丹溪明镜照银蛇

清风有些不满的瞄了钟离权一眼:“我的状况你应看得出来,能将她怎样?”

这位仙童此时若解开银丝羽衣,腰间那一笔朱砂印记已经消失,不再与不动尊明王的大法力纠缠,修为也有所精进,但法力并未完全恢复。怎么形容呢,一个人得了一场大病,虽然病治好了,但体力精神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调养,清风的状况与此类似。

“仙童与加百列再次演法了吗?”梅振衣关切的问道。

清风嗯了一声答道:“是的,我输了。但你也别失望,加百列答应将秩序之刃借给你用一次,只一次。”

真是个喜出望外的结果,清风输给加百列在意料之中,但仍能借到秩序之刃,却是梅振衣怎么也没想到的。不用多说,仙家妙语声闻已经解释清楚——

这大半年来他们两人不是一直在斗法,再次演法清风输了,随后加百列就问为什么当初提的条件是借秩序之刃?清风也没绕什么弯子,讲述了胡春与龙隐姑之事,想借秩序之刃的是梅振衣,要用这件神器的人是胡春。

加百列眨着眼睛想了想道:“人世间忠贞的情感,信守一世的承诺,是天主倡导的美德,不必绕那么多弯子,假如真到了那一天,我可以将秩序之刃借给他。”

清风有些意外的说:“真没想到,你会主动将天国的圣物借给教外之人。”

加百列正色答道:“圣物之所以为圣物,是它映衬着天主的情怀,天主的光辉不仅仅照耀在天国,也照耀在胡春与龙隐姑这样迷途的羔羊身上。”

清风有些无可奈何的苦笑:“龙隐仙姑是超脱轮回的仙人,不是尘世间迷途的羔羊,她的心念通透,很清楚自己的所为,也选择了那样一个结果。”

加百列反诘道:“她不也一样被困于龙首山中。”

清风淡然道:“话不能这样说,你我亦有所困。”

加百列:“莫再多言谈此事,我肯借秩序之刃,也有一个条件。”

她的条件是向清风求教前往佛国的道路,更确切的说,是直接找到不动尊明王,并向他挑战。很难说清楚这位大天使为何有这种想法?也许是因为不动尊明王一笔削了清风一千三百年金仙法力,使得再次演法的结果失去了悬念;也许是为了自己的信念,在佛国印证天国的修行;或许是因为梅丹佐的往事,加百列也有自己的思考。

清风并没有向她解释自己并非佛家的菩萨,而是在山中对她讲解了一部佛经——《大毗卢遮那成佛神变加持经》。金仙向一位大天使讲佛经,自古未闻之奇异事。金仙开讲自然不同于世间那些经师布道,不拘泥于经义注疏,重点在于入门心法以及明王忿怖心法。

后者已经接近于佛门密宗最高层次的核心奥义了,向来是不立文字不显于外人,清风也不可能得过正式的宗门传承,他以自己的修为境界去印证倒也容易,但对加百列这位一无所知的大天使讲授透彻却不简单。

加百列需要的这条“道路”,是前往佛国直接出现在不动尊明王面前。清风讲解了各种心法,最后才解透了明王忿怖心法,当他走出神木林时,加百列还在那瞑目沉思呢,相当于修道人的闭关入定了,所以一时半会出不来。

钟离权不无担忧的说道:“以天国的道统传承论,加百列这位大天使所行倒也纯正,修为又太强。她若去佛国向不动尊明王挑战,以明王的身份要么不出手,出手必尽全力,不会是一场简单的演法。加百列稍有不甚,恐会被打落尘埃。”

不动尊明王是佛国忿怖护法、中央第一明王,其威猛犹胜于心猿悟空与韦驮天,在佛国面对前来挑战的外教天使,是不能战败的,但加百列又太强,真动了手祸福难测。

清风眉头微皱道:“你为她担忧又有何用,她自己很清楚。加百列与梅丹佐不同,梅丹佐入魔道而自堕,加百列只是为了印证信仰的力量,假如不动尊明王真的给了她一个教训,也无所谓后悔。…这个傻丫头,却不明白佛国的不动尊明王,与我完全不一样。”

“傻丫头?虽然仙家不论岁月,但她的修行似乎比你更久远,容颜心境也比你年长,你怎么叫她丫头?”梅振衣发现清风的语气有点怪,忍不住开口问道。

清风也微微一怔,以自嘲的语气道:“对呀,我怎么叫她丫头呢?”

钟离权却反问了另外一句:“仙童自称与不动尊明王完全不一样,是说自己手段不够狠吗?我看未必,是你逼使不动尊明王不得在人间显圣,虽是梅振衣演法意外获胜导致,但从缘法而论,应是你假手而成,不动尊明王栽的这个跟头还小吗?你不好欺负,一点都不好对付!”

清风:“问问梅振衣,我很难相处吗?”

梅振衣赶紧接话道:“不能说很难相处,只要无伤无算,与仙童打交道也简单。做为外教之人,与不动尊明王打交道需要小心,与加百列打交道就更难了。”

钟离权看着清风,突然眼神一亮又问道:“仙童既然输了,那一根头发应该还给人家了,怎么左边袖子里又多了一根?”

清风在天国演法时,摘了加百列额前一根金发,银丝羽衣的右袖上从此多了一根金线。此时那根金线没了,应该是还给加百列了,但左袖的袖口中又出现了一根金线,位置比较隐蔽,却被眼尖的钟离权发现了。

清风不动声色道:“法力未尽复,我与加百列斗移转之功,就如当年不动尊明王满山寻树一般,但她找的却是我,连破我的移转方位最终找到了,所以我输了。但在变换方位之时,其实我一直就跟在她的身侧,顺手又摘了她一根头发,这次她没有察觉。”

钟离权的表情有点古怪:“仙童自称输了,我看加百列也没赢啊,你干嘛非得摘人一根头发不可呢?”

清风抬起左手看着袖口:“她真要是去了佛国找不动尊明王挑战,万一不慎被打落轮回,不论穿越多少世界多少年代,有这根头发在,我还可以找到她。…是我指的路,不能不负点责任。”

梅振衣看着清风,觉得这位仙童有一种形容不出的改变,似乎有些陌生,而看他说起摘加百列头发的事,虽然板着脸,但也有几分少年心境的顽皮,又找到了以往那种熟悉的感觉,他问道:“仙童既然出山,还有什么事要办?”

清风看着远方:“我要去九天玄女宫,曾对明月说过,等芜州事了就去接她回来,现在该去了。”

钟离权拍了拍扇子道:“仙童法力未尽复,虽说修为高超无人能为难,但也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就让振衣陪你走一趟吧。”清风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一挥衣袖走下了敬亭山。钟离权使了个眼色,梅振衣心领神会,举步跟在了清风身后。

这一路没有飞天而行,而是隐去形迹飘然穿越村庄、市镇、田地、山野,清风一直不说话,就似身后的梅振衣不存在一般。梅振衣却没话找话道:“等明月仙童回来,发现山中多了一位大天使,会不会很吃惊啊?”

“等明月回来,加百列已离开敬亭山。”清风头也不回的答道。

梅振衣又问道:“加百列真的到佛国去找不动尊明王,会有危险吗?”

“这一次,不动尊明王不会与她动手的,但以加百列的心境,会引以为耻辱,会认为自己愧对天主的荣耀,还会再去找不动尊明王的,到那时就不好说了。”清风仍然边走边答。

“在未动手演法之前,仙童已知道这个结果,所以又摘了加百列一根头发,是吗?”梅振衣继续追问。

清风淡淡的答道:“梅振衣,你的话太多了,已证真仙境界的极致,得通明法眼,初窥灵台化转之境,不该有这么多废话的!”这一句话把梅振衣噎的够呛,好半天再无声息。

前方进入了连绵层叠的群山,宛如一个天然的环形法阵,九天玄女宫已经不远。梅振衣不说话,清风却主动开口道:“我对加百列讲了胡春与龙隐姑的故事,加百列却问我,有什么人若与龙隐姑一般遭遇,我会劈山去救,也来向她借秩序之刃?”

“仙童是在与我说话吗?”梅振衣明知故问道。

清风:“这里还有别人吗?”

梅振衣微微一笑:“那我就多说一句废话吧,仙童此刻去接的人是谁?”

提到明月,清风的神色明显柔和下来,不再是板着脸很冷淡的样子。未到九天玄女宫的外围道场浮生谷,远方忽然光影晃动,有一女子飘然出现,眨眼就来到身前,拦住去路道:“二位仙家,请留步。”

“抚尘仙子,我是来接明月的。”清风站定脚步拱手行礼,来者是九天玄女宫的抚尘。

抚尘还礼道:“很抱歉,请您过些日子再来吧,九天玄女宫九门已封,弟子不得出入,明月就在宫中,此时不便相见,也无法随你回山。”

这番话伴随仙家妙语声闻,神念中解释了很多事。前任宫主真阳已成就金仙,并且将宫主之位传给了抚尘,按九天玄女离开前的遗命,下任宫主成就金仙之后,应当去仙界开辟金仙洞府,接引众飞升弟子驻足修行。

这条遗命很奇怪,言下之意是自己不会回山了,要下任宫主在无边玄妙方广世界开辟仙界,接引众弟子升仙修行。真阳求证金仙之后,当然要服从师命,召集众成仙弟子于九天玄女宫中开讲法会,并封了九门杜绝外扰。

这也是一种特殊的闭关修行仪式,相当于无名山庄十座玲珑塔上众妖王安座,神识感应相通,互相交流见知,以便真阳开辟金仙洞府。明月这些年在九天玄女宫就当自己是一位药园童子,但她的修为比真阳更高,也参加了这场法会,以大神通展开灵台相助众弟子交流感悟,相当于这场法会的主持。

未成仙的弟子都留在了宫门外的道场中,唯一未参加法会的仙人就是抚尘,真阳将宫主之位传给了她,以便在众仙家去了仙界之后,抚尘继续约束与指点其余弟子修行。因此在清风与梅振衣接近浮生谷道场时,抚尘现身拦路。

“宫中法会不散,我就见不到明月喽?”清风面无表情的问道。

抚尘歉然答道:“是的,此刻不便相扰。”

清风似乎有些不高兴的问:“真阳召集仙家弟子开法会,为何让明月展开灵台为神念中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