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毒酒也只是酒的味道,可惜不是甜的。

语毕,他轻轻跺了跺脚,跳起了舞,是《千秋岁引》。

腰间的白玉铃铛清脆作响,往日的山盟海誓全在瞬间成了别人的故事。

一个踉跄,他不经意扯下了腰间的白玉铃铛。当白玉铃铛掉到地上的时候,他唇边流下的血已染红他最爱的白衣。

他只跳了半曲《千秋岁引》。

刹那,梅花盛开,空中白雪点点。

他倒下的时候,那伟大爱国的相国大人甚至没有上前相扶!

好个没心没肺的人。

于是,美丽的舞师化成了一只染血的蝴蝶,在雪中梅下的样子是近乎妖孽般艳丽。

不知道是谁通风报信,皇帝竟不整衣冠,狼狈万分的赶来,抱着他心爱的人失声痛哭。

相国大人始终像一座俊美的雕像,平静的看着皇帝立誓,下辈决不再为皇,只求能再相爱一次。

传说,最深刻的痛,是哭不出来的。

但,哪怕是一滴眼泪,他只求他的爱人能为他流一滴眼泪。

后来,传闻相国大人将自己心爱的人埋于一座极难翻越的山上,还栽了一片梅林,每年冬天的某日都会在那林中独饮。曾经随行的仆人都说,相国大人带着极悲伤的表情,却怎么也哭不出眼泪。

那一辈子,是一场赌局,但谁胜谁败?

极难道尽。

凌袖醒来的时候,发现眼边带泪,他的泪是为谁而流?

“你终于醒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凌袖微颤,抬眼看去,轻笑道:“浪腾将军。”

浪腾嵬将凌袖扶坐起,然后端来一碗粥:“你一定饿了,你睡了三天。”

凌袖看着浪腾嵬手中的粥,满脸疑惑,刚想伸手去接,却被躲开。

“我喂你。”

“凌袖只是个乐官,怎敢要将军大人侍侯?”

“当日鬼山梅林之内,我带葡萄你吃,还不是连核都挑了才给你吃?”浪腾嵬一边说着,一边半强迫的将一口粥送进凌袖口中。

那一剑让凌袖的记忆活到躯体中,已经记起一切的他无法拒绝浪腾嵬的好意,也无法接受他的爱:“那是你的梦。”

如果你不是他,梦到死的时候也不用醒。

“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入宫吗?”

“为了害你呀。”凌袖答得理所当然。

浪腾嵬大笑,说拭目以待。

是的,你要拭目以待。

对凌袖来说,当朝皇帝龙腾王很有耐性,至少至今他们还维持着君臣之礼。虽然皇帝表现出来的宠爱早已明显,宫中也传得热闹,但皇帝始终没有对他下手。宫中的妃嫔也可爱,不仅不妒忌他深得皇帝宠爱,还偷偷倾慕他,女人真奇怪。

“爱卿,怎么心不在焉?”见凌袖走神,皇帝伸手拉住他的手,“你的手很冷,伤口还痛吗?要不要传御医?”

凌袖笑着摇了摇头,撒走正为皇帝磨墨的小太监,亲自给皇帝磨起墨来:“皇上无须为微臣担心。微臣见皇上这几天龙颜不悦,是否在为政事烦恼?”

“南方水灾,北方旱灾,年年如此,却一直没有好的解决方法。”

凌袖微笑着将目光放到台上的奏折上,轻轻开口:“微臣知道古时曾有一国相国提出‘南水北调’的方法。开通河道,将南北的水源相连,每当南方洪水便可将水引至专用河道,使水流至北方,一方面可免除南方百姓的水患,另一方面也可让北方百姓罢脱旱灾。若施此水利,便可同时解决着两种天灾。只可惜古时那国皇帝听不入忠臣的话,而且国家又长期处于战患。而今四海升平,国富兵强,虽然此工程浩大,但微臣认为现在大可实施此水利,造福万民。”

皇帝点了点头,命人传上地图:“爱卿的想法很好,但谁能担此重任?”

“用人的确很重要,而且需要的士兵也不少。皇上不妨先准备好一定的士兵,再好好在朝中挑选能臣。”

皇帝皱起了眉头,大脑想必是太久没用,一时半刻下不了决定:“士兵…禁军调走的话…”

“皇上怎可用宫中禁军?国中士兵岂止千万?”

“可是…兵权在浪腾嵬将军手上…要不,就派他去吧。”

凌袖叹了口气,无奈对着面前软弱的皇帝笑笑:“皇上是一国之君,天下万物本应是皇上的。难道皇上不认为此时正是收回兵权的好时机吗?”

“可是…”

凌袖依进皇帝的怀中,纤指轻轻抚平皇帝的眉头:“皇上不用担心,凌袖会一直在你的身边。”

我会让你成为一个好皇帝。

“爱卿…”皇帝万分感动,或许,真的可以好好的爱。

凌袖笑着抬起头,吻上皇帝的唇,妩媚之事,他驾轻就熟。

欲望,点燃。

历史,再次重演。

冬天,很冷,可是分羽轩的梅花却开得很艳丽,就像那人。

浪腾嵬一个人在院子里喝着冷酒,醉意三分,远处传来隐隐筝声,他忍不住吟道:“水调歌头持酒听,午睡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瞑,云破月来寻影。望望帘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月落红应满径。”

艳梅满院,寂寞难掩。

浪腾嵬等了一夜,但那一夜,凌袖没有回来。

第三章:木兰花

浪腾嵬大力拍案,整张桌子从中折断,公文散个满地。青风马上蹲下把公文收捡起来。

浪腾嵬为官以来可谓一帆风顺,得心应手,但今天早朝,皇帝竟以调兵修水利为由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要他上交兵符。交出兵符则等于交于兵权,若不交则是有意叛反。在朝上当面逆皇帝的意是不智之举,如果皇帝是特意试探,这么一逆便足以证明叛反之意,想单枪匹马要活着出宫是不可能的。兵符就这么白白的交了出去。他万万想不到平日懦弱的皇帝会有这么一招,而且还是不在“狗急跳墙”的时候。不善理政的皇帝不可能有一夜变聪明,必定背后有高人指点。

只是,那高人是谁?

刘公公?不会,那个老太监只会阿臾奉承。还是几个老到快死的辅政大臣?不可能,若他们有用,皇帝早就把兵权收回,不会等到现在。皇后妃嫔?不会,后宫的勾心斗角就足够让她们烦恼,哪儿有这样的心思…

——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入宫吗?

——为了害你呀。

脑海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浪腾嵬不会相信他会害自己,但这个美丽的少年的确有如此能耐。那夜只是一曲剑舞就令无数人着迷,传闻他在宫中也很有地位。上次自己不慎刺伤他,皇帝竟亲自将他抱去太医院,连他要照顾他也得说上半天皇帝才放开。

真的是凌袖吗?

皇后寿筵的隔日,他为什么会待自己如陌生人,而在受伤之后又变回昔日梅林中的故友,这一切是为什么?

——我是冤鬼,千年之前,含冤而死。此片梅林正是藏尸之处,我不得已只可在此徘徊千年。

若真是鬼,必有尸骨…

“青风。”

“属下在。”

“府内走動的子弟兵有多少人?”

“刚好三百。”

“你带一百上鬼山,去找一样东西。”

“是!”

凌袖,若你真是鬼,真的是鬼…

“爱卿…”皇帝俯下身,轻唤着还赖在龙床上的凌袖。

“嗯。”凌袖轻轻的动了动,并没有起床的打算。

皇帝怜惜的抚上凌袖的身子:“你身子还是很冷…”

凌袖伸手拉皇帝睡下:“皇上不喜欢吗?”

“喜欢。”皇帝将微冷的凌袖拥进怀中,“朕想让你热起来。”

凌袖“嘻嘻”的笑了起来,推开了皇帝:“是时候上早朝了。”

“那就休息一天也没关系。”皇帝伸手去拉凌袖,却被轻易避开了。

凌袖坐到床沿,披上衣服:“皇上要当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早朝得天天上。而且水利工程的事还没安排好,皇上更应该花心思在朝上找人选。”

皇帝叹了口气,上前吻了凌袖后乖乖让太监更衣,准备上早朝。

见皇帝离开了房间,凌袖再睡回龙床上。昨夜的几乎欢爱到天亮,他真的累了,白天得为皇帝处理朝政,夜晚又得给皇帝纵欲,这样下去他的身体会支持不了。

最近都没见过浪腾嵬,此时他应在为如何夺回兵权烦恼,也没怎么见过皇后和妃嫔们,后宫关系的处理也很麻烦…

突然传来敲门声,进来的是在分羽轩侍候的一个小宫女。

“不好了,凌大人。”小宫女脸色有点苍白,说话也发抖起来。

凌袖轻轻开口:“何事如此慌张?”

“太后娘娘要召见你。”

凌袖轻轻挑眉,最近为朝政花心思,都没留意后宫的事:“太后她老人家什么事时候从佛堂回来了?”

“昨天到的。”小宫女恭敬的回答,“太后现在请大人你过去。”

“我知道了,你退下。”

太后不会是个好人,因为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是不会坐上后位的,还要让自己的儿子当皇帝,之后母仪天下。

凌袖见到太后时,更有这个想法。

徐娘半老,但太后即使一身华贵打扮,却仍摆脱不了风华已逝的事实,再怎样高傲,也只不过是过气的妃子。

凌袖唇边带笑,向太后行了跪礼:“微臣参见太后。”

没有让凌袖起来,太后缓缓的开口:“果然和传闻一样美丽,难怪皇上如此着迷。”

“太后过奖了。凌袖也只是一介乐官。”听太后的语气轻蔑,凌袖谨慎的回答。

“乐官?哀家倒觉得像你这样媚上的人是不折不扣的狐狸精。”太后扬手,将一条白绫抛到凌袖面前,“希望你放聪明点,不用哀家动手。”

凌袖轻挑柳眉,依旧笑道:“太后要赐死凌袖?”

“你这样的男宠死不足惜!”

“太后,凌袖是御前乐宫,而并非男宠。”凌袖抬眼,视线迎上太后,眼神锐利,“再者凌袖不是罪臣。其一,我凌袖自认容貌端正,不敢说国色天香,但承蒙我皇不弃,恩宠有加。以悦皇为己任,何罪之有?其二,陛下早朝不敢怠慢,日理万机尤未惊扰。我不时尽忠献策,何罪之有?其三,于外,举止庄重,接物有礼;于内,生活简朴,体恤宫人,何罪之有?敢问太后,我不曾祸国,又无殃民之举,修身齐家治国,犯的是我朝律法哪条哪款?”

太后哑口无言,没想到会反被将一军,气到红了脸,顺手拿起手旁的茶杯就向凌袖丢去,茶溅湿了凌袖的白衣,但他仍脸不改色的看着她。

太后生气,这次是暗地召见凌袖的,宫女太监都派开了,心腹的老宫女又在房门前把风,她从未想过凌袖敢反抗的,昔日先皇的男宠有哪个不是哭着求她饶命就是乖乖死去。而这个人竟顶撞她!这狐狸精留不得!

太后正想说什么,门外就传来了声音。然后门就被推开了,是皇后带着两位贵妃推门进来,而几个太监拉住了把风的老宫女。

皇后一见凌袖被茶溅湿了,便和两位贵妃一起跪到太后的面前,齐声叫“太后息怒”。

“皇后,这是什么意思?”太后从未见过如此场面,又惊又怒。

“太后,凌大人是个好人,请太后放过他。臣妾与两位妹妹特来求情,望太后开恩。”皇后对太后说道,然后又回头对身后两位贵妃道:“两位妹妹请先带凌大人离开。”

“是。”两位贵妃马上扶起凌袖。

太后气得发抖,竟一脚向皇后踢去:“放肆!你们都作反了!现在哀家要杀一个男宠都得向你们禀告吗?”说着她拿起放在椅子身边的凤雕手杖准备向皇后打去,但手杖却在半空中被人抓住了,是凌袖。

凌袖反手用力,轻易夺过手杖:“太后,请注意身份。在寝宫动手打皇后,难道不怕传出去难听吗?若传到皇上耳中,恐怕不好交待。再说主持后宫的是皇后而不是太后你,太后还是回佛堂诚心礼佛吧。”

语毕,凌袖将皇后扶起,再看着脸色由红转青的太后:“凌袖是个臣子,如真要处死我,也应是皇上下旨,无需太后操心,太后若无其他的吩咐,凌袖先行告退。”

凌袖扶着皇后出门,两位贵妃连忙随后,一路上无人敢拦阻,此战胜负明显。

凌袖将皇后扶回皇后居住的寝宫,亲自为其检查脚上的伤势,細心探问。皇后早就忘了痛楚,脸上嫣红一片。

“虽然伤势无大碍,但还是让御医来看一下吧。”凌袖抬头对皇后的视线,皇后连忙避开。

“不能传太医,今日之事传到皇上的耳中不好。本宫贵为皇后可能不会受罪,但两位贵妃妹妹也冒犯了太后,若为此受罪也太可怜了。”

凌袖看着皇后,不禁笑了:“娘娘的心真善良。”

皇后摇了摇头,苦笑:“也不是的。本宫只认为皇宫这儿不是生活的好地方,既然大家有缘共伺一夫,还要互相争斗,那就太辛苦了。妹妹们也很赞同这点。”

凌袖倒了杯茶杯递给皇后:“害人之心不该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那么,凌大人认为本宫最该防的人是谁?”

“我。”凌袖与皇后对视,目光冰冷。

皇后微惧,低下头无法回话。

“今天娘娘相救,凌袖感激不尽。但娘娘不认为这是放虎归山吗?其实太后也说得很对。凌袖虽名为乐官,但与男宠无疑。我认为娘娘也应早已对宫中那些传闻略知一二。所以…”凌袖伸手取下皇后发间的一枝金钗握在手中,“请别对我动情,否则下场只会是这样。”凌袖将手打开,金钗已折成两断。

凌袖将断钗放在台上,转身离开。

身后,有着隐隐哭声。

那夜,雪下得很大,粉色的寒梅映在雪上,变得十分艳丽。有点像他,脱去了冷傲,变得入凡。

凌袖轻笑,他不曾后悔,即使不过是个男宠。

他想起了他,千年之前,一个是舞师,一个是相国。

不管前世今生,凌袖还是宿命的遇上那人,那个叫嵬的男人,像个巫师,凌袖遇上他,就再也停不下毁灭一切的步伐。

千年之前,最早遇上对方的,是凌袖。

那时是个不懂世事的孩子,躲在那正在迁居的父母身边,误入战场,看见那个初披战袍,为年轻皇帝座阵指挥的相国大人。

第一次见到的只是他的一个剪影,憧憧的栽在殷红的肃杀之气中,仿佛铮铮战袍中一角显赫的戎光。狰狞的殷红排开了一道口子,猎猎的溯风咆哮着钻进了凌袖的世界,血光冲天。那样的色调,浓稠而靡丽,大块而盈溢。

那浓浓嫣红泛过尘世,划成耀眼的伤疤。

凌袖的父母就是在那场仗中被误杀的。而他是怎样从战场中逃出,流浪到帝京,加入舞班,又吃了多少苦成为最年轻,最红的舞师,这一切是后事了。

回想起来,千年之前,他是怎样爱上间接杀死自己父母的男人,他是怎样的心态去被那个杀死自己父母的昏君宠幸的?已经记不起了。

只记得小时候家门前有一大片梅林,而最后自己的坟墓也在梅林中。

前世种种,今生各样,一切皆是命定。

既然如此,他除了恨,还能怎样?

一声低泣,一脉无奈,彻骨的沧桑。

再见浪腾嵬是外国使节来访前,皇帝在御书房与其商讨迎接的事的时候。

凌袖微笑着让御书房内的太监宫女退下,然后依进皇帝的怀中:“皇上在谈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