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明战战兢兢地跟着徐春书来到风无痕跟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地磕了不计其数的头。众人皆是一怔,这是什么礼节,倒是徐春书知道此人没见过市面,出言喝止了他,饶是如此,这么一小会,范明的额头已满是乌青,几个地方还磕破了皮。风无痕只觉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是干什么,既然徐大人将你荐到这儿,那你就好好学学规矩,见了我不用那么害怕,难道我会吃了你么?”

一句话说得众皆莞尔,小方子也在旁边帮衬道:“外人怎么知道殿下这般平易近人,寻常小官吏见人还要摆三分架子,他哪想得到殿下不爱这般虚礼的!”

“就你小子会奉承!”风无痕笑着拍了一下小方子的脑袋,“平时没规矩,在外人面前给我挣点脸就行了,别让人说我不会调教下人,惹人笑话!”凌仁杰不由朝小方子作了个鬼脸,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见了这阵仗,刚才还忐忑不安的范明终于松了口气,看来这个主儿不难伺候。他刚暗暗庆幸投靠了个好人家,就听得风无痕的声音也变得有几分严肃。“虽然我这主子并不严苛,但有几点希望你记住,抬起头来。”

范明依言抬头,正好对上了风无痕明亮的眼睛。“第一,不得往外泄漏任何府中事,无论大小,否则杀无赦!”风无痕屈下了第一根手指,脸上已带了几分杀气,“第二,不许私收他人财物,违者立逐!”他屈下了第二根手指,“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条,那就是忠心,如果你不能忠于我,背地里和别人勾勾搭搭的,那趁早离开,免遭杀身之祸!”他屈下了第三根手指,刚才一直感觉不到的天家威势显露无遗。

范明只觉得心中直冒寒气,“请主子放心,奴才知道这条命是怎么捡回来的,绝不敢违背主子的家规。”

“很好,我看你还算机灵,这儿是父皇御赐我的府邸,虽然内务府派了不少使唤人,但平日我住在宫里,并不常来,因此还缺个总揽的人物。”风无痕的神色煞是认真,“从今儿起,你就暂时充当这里的总管,只要不是违法犯禁的事,谁敢不听你的,立刻给我撵出去。”

这句话一出,所有人都傻了,小方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徐春书的嘴张得大大的,半晌无法合上,其他人也都一幅愕然的表情,就连一向酷酷的冥绝也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头。至于当事者本人,则完全处在失神状态,显然无法从极度的震惊中脱离出来,一个刚刚还是穷困潦倒的男人,现在却被突然委为一个皇子府邸的总管,这种天上地下的落差任是何人也没法马上接受。

“殿下,范明从未在大户人家当过差使,骤然升任总管,恐怕其他下人无法心服口服。”徐春书想起人是自己荐的,万一出了什么纰漏,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他可不傻,第一个出言劝道。

徐春书既然起了个头,其他诸人也纷纷出言劝阻,只有小方子揣摩着主子的心意,立刻恍然大悟。“殿下,各位大人的意思也有道理,不如委他一个临时总管的名义,若是干得好,不妨就给他正名,若是人人不服,到时殿下就撤他的差使。不知殿下和各位大人意下如何?”小方子瞟了范明一眼,在旁插言道。

伦理说皇子的家事,他这种连品级都没有的太监贱奴压根没有插嘴的资格,但谁都知道风无痕对小方子有一种偏爱,加之他此言在理,反对的声音也就逐渐少了,而徐春书第一个知机地闭上了嘴,后面的人哪还会多言。

“好,就这么定了!”风无言赞赏地朝小方子点点头,他何尝不知道范明不是一个好人选,但周围能够信任的人实在太少,范明竟然际遇可怜,身后又没有其他人物,那就是一个最可靠的人选。自己一个穷小子如今还不是把一个皇子演得似模似样,枉论一个小小的总管,风无痕自失得一笑,炯炯的眼神立刻回到了范明身上,“我给你三个月时间,你把这里给我好好地整顿一番,尽管放手去做。”他又吩咐道,“小方子,把府里的所有下人全部给我集中起来,这些人,不敲打一番怎么能用!”

虽然这府邸刚赐下不久,但前前后后加起来的人手,也有百十号人,小方子差不多花了一顿饭功夫,这才把所有的下人都集中到了前院。这些个人听惯了七皇子窝囊的名声,再加上背后或多或少地有些势力,因此表面上虽还恭敬,心底里却压根没把一个失势的皇子放在眼里。

风无痕嘴角微微上扬,轻蔑地扫了众人一眼,这些人的心思他还不清楚,否则也用不着请范明这么个破落户来整治他们。正如他所料,一宣布由范明暂任府中的总管一职,人群中就像炸开了锅似的议论纷纷,一些人甚至还嚷嚷开来。

冥绝早得了主子的眼色,忽地前进了一步,毫无收敛地放开了身上的气势,这下可好,那可以在千军之中所向披靡的杀气有如实质一般,冲得那些刁奴个个往后连退数步,脸色变得煞白,院中顿时变得寂静无比。人人都心惊胆战地看着冥绝冰冷的眼神,不知道这个杀神要做什么。

风无痕重重地哼了一声,“我看你们忘了谁是这里真正的主子!别以为可以在这里无法无天,就凭你们刚才的那些话,定你们一个欺主的罪名,就该送内务府领一顿板子!”风无痕年轻的脸上一片冷然,“我知道,你们认为我这个皇子好欺,想来糊弄糊弄我,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不过是奴才的身份,定一个区区总管用得着你们多嘴?从今天起,范明就是你们的总管,谁要是敢不听号令,好办,大门就在前面,冥绝,你给我直接把人扔出去!”

台阶下的诸人你眼望我眼,谁都没想到传言中温和的七殿下竟然有这么大的脾性,不过,这些人都是老油子了,哪这么快认输。不过一盏茶工夫,一个脑袋光得流油的胖子使劲吞了口唾沫,从人群中步出,从容地跪下行了个礼,这才慢吞吞地禀道:“回殿下的话,奴才胡宗汉,是内务府派来的帐房,论理,总管一直向来由帐房兼任,殿下突然另派总管,恐怕内务府那边交待不过去。”

几个侍卫心里咯噔一下,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这个胖子能得到内务府的帐房荐书,估计后面有说不出的势力撑腰,怪不得那些人这样鼓噪,原来此人挑唆的,怕丢了自己的位子。风无痕却觉得心底里冒火,他怎么看都觉得这个讨厌的胖子是弟弟风无惜的翻版,那种骨子里的蔑视何其相似,这种时刻,冷静二字早就被他扔到爪哇国去了。

“你口口声声内务府,难道内务府什么事都得横插一脚?什么时候皇家的事情要全由内务府管了?”风无痕讥讽道,“府邸是父皇赐的,内务府不过是应父皇旨意,调拨些伺候的人手,用不用是我的事情,还得向他们报备,这是哪门子的规矩?”风无痕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寒的笑意,“胡宗汉,难道你要挑拨我和内务府的关系么?你居心何在?”他突然一声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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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再访

一顶如此大的帽子压下来,饶是胡宗汉自恃靠山深厚,也禁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七,七殿下说笑了,奴才怎敢心存挑拨之意,奴才只是,只是……”平日最会说道的他只觉得自己被一股无形的东西包围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其他人见到传闻中最是温和的七皇子发了这么大的火,起初的那点幻想早就消失殆尽。说到底,风无痕毕竟是皇子,要他们的命还不是跟掐死个蚂蚁似的。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台阶下的众人纷纷跪了下去。

“这里是父皇赐我的府邸,我才是你们的主子。不管你们服不服,从今儿起,范明就是这里的总管,这句话我不想再重复一遍!”风无痕再次重申道,只不过这次底下一片寂静,没人敢再多嘴,“至于胡宗汉,你如果再放厥词,那就别怪我无情了!”风无痕撂下一句狠话,拂袖而去。

不知怎么的,出了自己的府邸,不知不觉间,风无痕又来到了海府门前。怔怔地看着那门口蜿蜒的人龙,他不禁自嘲地一笑,看来自己始终念念不忘那个倩影啊。刚刚跨出一步,他又犹豫起来,自己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贸然拜访当朝重臣,别人会怎么想?可来都来了,难道自己真的舍得连她的面都不见,就这么离开?

正思量间,几乘颇为华丽的小轿悄然在海府门前落下,几个面如冠玉,丰神俊朗的年轻公子出现在他的视野之中。只见这几人甚为趾高气昂,而应门的门子对他们也执礼谦恭,连名刺都没要就将几人放了进去。

旁边传来几个闲人的议论声,“我说王头,这几个年轻人怎么连通报也不用就能进去?”“看见没有,那是大学士梁大人的长公子,湖广总督秦大人的侄子,还有敏郡王的四公子,人家可是青年才俊,专冲着海大小姐的艳名而来,你看着好了,赶明年,海府上准办喜事!”“到底是王头,消息就是灵通,怎么,有没有想过到时去混口喜酒吃?”……

风无痕再也无心听下去,原来迷恋玉人的何止自己一个,那些青年公子,哪个身后没有雄厚的家族实力撑腰,算下来,倒是自己这个挂着皇子名义的人胜算最小。想到这里,他的胸中突然燃起熊熊战意,从小在野兽中寻求生路的天性再次占了上风,他想要把属于自己的东西夺回来!

几个门子还在那里闲聊,突然见眼前多了一个人,一个门子随意瞟了一眼,却见来人既非骑马也非乘轿,料是打秋风来得居多,要不就是来寻差使的,不由随手一挥,“到那边候着,待总管大人有空时,自会召见你。”

风无痕不由愕然,这个家丁到底在说什么?不过想及自己上次来时,海观羽并未张扬,这个人不认识自己也是难怪。心念一动,他不禁出口唤道:“子煦,把名刺拿来。”经过这一个月来的相处,八个侍卫已经得到了他完全的信任,除了那些过于隐秘的事情外。因此,称呼也从最初客气的大人变成了亲切地直呼其字。(子煦是徐春书的字)

为首的门子海青疑惑地接过名刺,只轻轻一瞟,就感到了一丝不对劲,他在海府的门房干了二十年,看那墨迹就知道不是凡品,再一细看,上面那“风无痕拜上”几个大字让他如梦初醒,心底不知道把另一个没见识的门子骂了多少遍。恭恭敬敬地把风无痕引进府门,海青这次下跪行礼道:“奴才海青,给七殿下请安。”

开始的那几个门子还在奇怪头儿怎么对一个连轿子都雇不起的少年如此恭敬,一听到殿下两个字,顿时悔得肠子都青了,再联想到历来皇族不容亵渎的传统,几人已是出了一身冷汗。

不过,一心想见海若欣的风无痕哪有空和这些人计较,略微敷衍几句便借口自己来拜访老师海从芮,就匆匆斥退了几人。吩咐完徐春书几人留在前厅后,风无痕独自一人穿廊过院,终于如愿以偿地听到了那银铃般的笑声。

看到那梦魂萦绕的紫衣身影再次出现在了自己眼前,他不禁微微一愣,然后一种自换了身份以来从未有过的喜悦冲上了心头,然而,他立刻就看到了围绕在海若欣身边大献殷勤的三人,眉头不由一皱。

“若欣小姐,好久不见了。”风无痕缓缓走上前去,似乎那三个男子都不存在似的打招呼道,“那天累你受责,实在是不好意思。”

海若欣闻言扬起俏脸,当她看清是风无痕时,娇躯一震,脸上无可抑制地出现了惊喜的表情。她压根没搭理身边的三人,径直冲到风无痕跟前,像打量怪物般地转来转去,左看右看,老半天才蹦出一句,“嘿,一个月不到,你和上次来时不同了!真好,我又有一个可以一起玩的朋友了!”

其他三人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此的少年,脸上都现出了敌意。自从他们认识海若欣这个享誉京城的美女以来,不知花了多少功夫讨好她,但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始终一副若即若离的样子,现在竟对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臭小子那么感兴趣,怎能让他们不嫉妒?

“若欣,他是谁,怎么随便闯进园子里来的?”白衣少年第一个忍不住了,气急败坏地问道。

“这里可是堂堂相府,既未有人通传,这位公子贸然闯入,惊了若欣小姐怎么办?”另一个朱衣少年也帮腔道,“不告自入,岂不是和盗贼之流没什么区别?”

至于黑衣少年则要沉稳得多,他并没有开口,只是用一种阴冷的目光打量着对方,默默猜度着风无痕的身份。

海若欣终于忍不住了,她猛地转过身来,娇嗔道:“你们几个给我闭嘴,无痕的身份可比你们高得多,再出言不逊,小心我把你们赶出去!”

虽是发怒,但海若欣的神态却仍是那么美丽绝伦,白衣少年和朱衣少年似是未注意她对风无痕的称呼,立刻连连点头答应,黑衣少年却惊疑不定地盯着风无痕看了良久,脸色变幻不已,但他的城府岂是等闲,很快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四个各具特色的少年围绕着一个如明月般光彩照人的女子,为她散发的每一缕光芒而颠倒迷醉,当海若兰得到消息赶到小花园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远远地望着那个瘦弱少年的身影,海若兰手中的手绢悄然落下,那个曾经用特别目光注视他的少年,已经早已从心中抹去了自己的身影。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脸上全是决绝之色。

海观羽甫回到府中,就听到下人禀报七皇子驾到的消息,他只是微微一愣就醒悟到了其中的玄机。什么拜访老师,还是孙女的吸引力大吧,他笑眯眯地抚着自己的胡子,心里不停地盘算着如何请皇帝赐下这门婚事。他可不像其他权贵那般一心想让孙女爬上太子妃的宝座,与其在无尽的等待中让孙女的如花美貌凋谢,还不如选择一个不会卷进夺嫡之争,但却有可能掌握实权的皇子,为海家的将来铺路。正厅中顿时传来海观羽自得的笑声,惊起廊间的一群云雀,似乎昭示着海家新时代的到来。

第四十二章 父子

匆匆回到宫里,风无痕便见四个太监早已分散等候在风华宫门外,虽然他们一副各司其责、庸庸碌碌的样子,但风无痕曾经亲眼见识过他们的可怕实力,心中对父皇又生出了几分感激。抬头看看天色,他方才醒觉今天回来得太晚了,不过想起若欣娇羞的神情,心头又是一荡。三步并两步冲进自己的寝宫,却见红如早已满面焦急地等待在那里,手中还捧着一套宫中最平常的太监服装。

“殿下,快换上,再晚就要迟了!”红如瞥见风无痕脸上的微妙表情,知机地没有多问,熟练地替他换起衣服来。明方真人的单独教导再加上阅览奏折的权限,风无痕隐约和她透露过,红如自然知道兹事体大,除了义父陈令诚之外,没有一人知道此事。

换了一身太监的衣裳,风无痕此时看上去和普通的小太监没什么两样,低眉顺眼地走出宫门不远,那四个太监马上跟了过来,熟门熟路地拐进了一条很少有人经过的小道。

到达勤政殿时,离戌时还有一盏茶功夫,风无痕长长呼出一口气,终于赶上了。明方真人虽不古板,但不知怎的,一看见他深邃的目光,风无痕就感到一阵心悸。

九炼阴阳罡仍是每天的必需功课,但运转了将近一个月,风无痕除了感觉到心头的一丝暖意外,其他功用压根没体会到。可每次询问,明方真人总是以一句“以后你就知道了”为由淡淡地搪塞了过去。不过,在其他方面,明方真人的见识却让风无痕惊愕不已。他的心中不知藏有多少埋没在历史中的古籍,星象地理无所不知,就连自己老师海从芮那样的学问,和明方真人比起来也是相形见拙。

练了一个时辰的九炼阴阳罡,风无痕只觉得原本漆黑一片的视野内逐渐明亮起来,这种奇怪的感觉是以前从未有过的。要知道,为了让自小体弱的风无痕能够静下心来,明方真人不仅在整个宫内灭去了火烛,而且用一块黑布蒙上了他的眼睛,让他独自体会那与众不同的境界。虽说见到异像,但风无痕从小守心的功夫相当扎实,因此顺利躲过了一劫。

九炼阴阳罡,在道门中可归于源远流长那一类,相传落英一脉的先祖就是从一位仙人手中接过了记载有诸多绝技的一部天书,而九炼阴阳罡赫然出现在首页。“源于天道,补益地气,以后天之神养先天之气,虽逆天而行,然则有缘之人亦可得证大道。”这几句总纲中的语句风无痕不知背了几遍,却一直不得其门而入,此时竟觉得豁然开朗。

一丝温温凉凉的气息缓缓透进他的经脉,既有滋润也免不了一阵麻痒。正是这不起眼的涓涓细流,解除了风无痕最大的危机,虽说那次奇怪的遭遇使他沉疴尽去,但长年的病痛仍为这个少年的身体带来了极大的负担,明方真人不教他其它道术,而是煞费苦心地将九炼阴阳罡教给他,也正是为了这个道理。然而,即使是那个道行精深的老人,也没有料到短短一个多月时间,风无痕就已经达到了“引天地之气入体”的地步。

可是,没有经验的一步登天随即带来了无边的苦痛。当涓涓细流汇成大海时,风无痕脆弱的经脉便再也承受不住了,每一次气流的循环,经脉就微微颤动一分,传来一阵剧痛。起初,风无痕以为这只是自己的错觉,然而,当他最终醒悟到危险时,他已无法出声,鲜血无声无息地自眼耳口鼻中渗出,情形甚是可怖。

时间在悄无声息地流逝,绝望的风无痕正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逐步踏向死亡。隐隐约约间,他似乎可以感觉自己的灵魂正慢慢飘离这具原本就不属于他的躯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鬼使神差般,他想到了这么一句话。以前的一幕幕如电光火石般在眼前闪现,红如的娇俏可人,陈令诚的老谋深算,小方子的聪明伶俐,还有那些侍卫,就连在宫里重生后,形象越来越模糊的爹娘的影子,似乎也再次清晰起来。

似乎脱离了练功的宫殿了,风无痕发现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不禁自嘲地揣测道。可是,那又怎样,除了师父明方真人,他还真想不到世上有哪个俗人能拯救已经离体的灵魂,看来自己真的难逃此劫了。人影缓缓转过身来,那不怒自威的神情是那样熟悉又陌生。父皇,看来您要失去一个儿子了,风无痕在心中默念道。

“明方真人的预言你已经都知道了,依你之见,朕是否可以完全相信他?”皇帝突然发问道。

风无痕只觉得一阵糊涂,殿内显然只有父皇一人,那句话到底是对何人说的呢?

问题很快有了答案,黑暗的大殿一角,传来了一个冷漠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皇上,卑职无法断定此言真假,不过,瑜贵妃不喜此子由来已久,因此无需担忧外戚之助,况且其大病初愈,在朝中既无威望也无强援,作为赞襄想来必定称职。况且……”

“你直说好了,不必有所顾忌,此地只有朕和你二人,绝无泄漏之嫌。你一向忠心,朕还会信不过你么?”

“卑职惶恐!为皇上尽忠,乃是份内之事,只是事涉皇族,卑职不敢妄言。”黑影顿了一顿,这才继续道,“七殿下既容易为皇上控制,那么,只要将其放在前台,皇上则可多一个挡箭牌。诸殿下不忿有人盖过他们一头,暗中定会用尽手段,以图博皇上欢心。如此一来,皇上自可从容布置,依诸人秉性才智,挑选储君。倘若七皇子也有异心,毕竟其经营之日尚短,只有皇上当机立断,卑职自会替皇上消除隐患。”

“哈哈哈哈!”大殿中顿时传来了皇帝的一阵大笑声,“好!朕果然没有看错你!二十二年了,朕自十七岁登基以来,心中只有江山社稷。几个忤逆的儿子算什么,朕的千秋之业,难道还需担心没有承继者?风绝,朕曾经赐予你监视百官的职责,现在,朕也将监察诸皇子的任务交付于你,希望你不要辜负朕的希望!”

仅仅是适才听到的一切,已经完全颠覆了风无痕对于宫廷的认识,尽管曾经无数次告诫过自己天家无骨肉,但一向不时流露出慈父之态的父皇竟在大力栽培自己的同时,打着一旦稍有异动而铲除自己的念头。舍弃了亲情,选择了富贵的自己,也许这就是代价吧。但是,即使如此,为什么我付出了曾经最珍贵的东西,却什么都得不到?一股强烈的怨恨和愤怒顿时充斥满了他此时虚无缥缈的灵魂,尽管他已经可以听到那不知是天庭还是地府传来的诱人乐声,却仍然飞速朝自己的躯壳返回。

还是一样无边无际的剧痛,然而,此时的风无痕似乎根本不在乎这些,仍然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循环,虽然他不知这样有什么作用,但与其不作任何抵抗,还不如行险一试。

明方真人默默地立在门外,精通术数的他如何不知道那个少年正在里面经历着生死考验,但他不能插手,也不想插手。试图逆天而行的人,如果不能参透生死,摒弃一切,那么和普通人还有什么两样?至尊的位置只有一个,若他仍然是那个对威严的父亲唯唯诺诺的少年,自己就真的应该离开了。

第四十三章 黑夜

经脉中似乎有了一丝难言的悸动,微微的震颤声似乎预示着最后的时刻即将到来。一直紧闭着双眼的风无痕倏地睁开眼睛,一声大喝,刚刚还一直僵直着的双手猛地合在了一起,不知从哪里涌来一股大力,将源源不断冲入体内的天地之气隔绝在外。

“怎么可能?”明方真人立时感觉到了异动,惊诧之色溢于言表,“仅仅学了几句入门口诀,怎么可能将九炼阴阳罡真的使了出来?”他随即又摇了摇头,自己到底是怎么了,如果风无痕在此关键时刻还没有自救举动,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的心中却总萦绕着一股不安的感觉。

良久,风无痕终于站了起来,他看着自己变得愈发莹白如玉的手,脸色变幻不定。然而,当他最终推开房门的时候,明方真人看到的仍然是那个一如既往,温和无害的少年。

“对不起,老师,我感到身体有些不适,是否能允许我先行告退?”风无痕的神色是那样恭敬而泰然,仿佛刚才经历的不是一场生死搏斗。

“嗯,我知道了,殿下不妨回去好好休息,皇上那里,我自会替你告知一声。”明方真人暗暗点头,对风无痕的要求也未作深究,毕竟无论何人,在经历了适才的惊险之后,也会感到身心疲惫。

躬身施了一礼,风无痕默默退出了这个让他感到无比窒息的地方。熟门熟路地回到自己的寝宫,望着那四个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他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尽管已是深秋季节,但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背后一片冰凉,显然已经湿透了。

既然是暗地行事,自然没有太多下人察觉到风无痕的归来,不过,红如就不同了,一脸的疑问。见到四周无人,风无痕示意红如关上房门,这才坐在床沿发起了呆。原本就疑惑不解的红如万分奇怪,主子到底是怎么了,不仅提早回来,举止也异于往常,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殿下,究竟出了什么事情?”红如焦急地上前问道。话音刚落,她就觉得一阵不对劲,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被风无痕一把抓住了。虽然红如一直对自己的主子很有好感,但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仍然让她不知所措,使劲挣脱了几下,可平日里稳重的风无痕却像变了个人似的,无知无觉地捏着她的柔夷。

“红如,你告诉我,我是一个懦弱的人吗?”风无痕的脸上带着一丝黯然。

“殿下!”红如几乎无法相信眼前的少年是两三个时辰前还神采飞扬的风无痕,“您怎么会这样说?”

“红如,我的心很乱,今晚,你不要走好么?”风无痕似乎有些艰难地吐出了一句话。

红如似乎被电光劈中一般怔在了原地,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她有过无数次自荐枕席的机会,可是,这个温和却又固执的少年却很少对自己有亲昵的举止,加之自己卑微的身份,即使被陈令诚收为义女,她也从未有此幻想。房中的气氛显得沉闷而又暧昧。

“殿下,您……”沉默了好半晌,红如这才迸出几个字来,脸也红透了,眼睛更不知道看哪儿好。

风华宫里的灯一盏盏灭了,风无痕轻轻搂过那个一直默默陪伴着自己的佳人,心中翻起滔天巨浪。在此刻的心中,除了对红如的那缕爱意,其余的就皆是刻骨的仇恨。一个念头不断翻涌着,既然你们都认为我不足惧,那就等待吧,总有一天,我会把你们所有人都踩在脚下。父皇,当你看到那个软弱可欺的儿子将你精心挑选出的储君玩弄于掌心时,不知你到时在九泉之下会作何感想?他不禁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大笑。

红如的心中除了喜悦还有那么一点惊惧,殿下和往常不一样了,虽然她知道这个少年一直在改变自己,但他从来没有此时那么可怕。癫狂的笑意,恐怖的眼神,这一切都表明着他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不可磨灭的刺激。在这种时候被他占有,他的心里能真的容下自己这个微不足道的小女子吗?

红如的笑容犹如春天般的花朵般绽放了,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她的心愿已经达成,那么,不管那个男子将来怎样,她无怨无悔。就在今晚,她将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

风华宫的夜,属于那对缠绵的男女……

皇宫的阴影处,那个适才出现在皇帝身边的黑影又鬼魅地浮现了出来,他凝视着那巍峨的大殿,目光中是深深的恨意。风寰照啊风寰照,你自认为算无疑测,却没料到我居然也是皇家子弟吧?想当年我父亲争夺皇位不成而被赐死,儿女们也贬为庶人,束于高墙之内,只有自己这个自幼在外学艺的儿子因为是庶出,又被父亲蓄意销了皇籍而躲过一劫。现在,你居然把监察皇子之责交给了自己,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若是不把你的这些儿子全部扳倒,让你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又怎能消我心头之恨!

风绝的身影连晃数下,如同轻烟一般消失在一座宫院前,只听一个柔媚的女声嗔怪道:“死鬼,怎么这时候才来?等得我急死了!”

风绝桀桀怪笑了一声,拦腰抱起那女子,径直向里间走去。“今夜一定让你满意就是!我可不像那个老家伙,只是个银样蜡枪头!”

“你这个死鬼!”女子如同八爪章鱼般粘在他身上,“你的胆子可真不小,倘若我有了,那便如何是好?”

“放心,如果你有了,那最好不过了。怎么,难道你不想过过太后的瘾儿?我的儿子,凭什么便作不得皇帝?”

女子一声轻呼,却被人掩住了口。“乖乖听我的话,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后宫最有权势的女人。但是,如果你不听话,那……” 风绝的手大力地拍了一下女子的粉臀。

“放心,我到哪找你这么个好人儿呢?”女子懒洋洋地笑道,身子在床上摆出了一个诱人的姿势,“我可不甘心在宫里见人矮三分呢!”

风绝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两人顿时衣衫尽去,两具赤裸的躯体疯狂地交缠在一起,整个屋里充斥着淫靡的声音。

一夜之后,两个原本不相干的人将真正开始他们漫长的交锋。

第二卷 展翅

第一章 踏青

京城郊外的云都山,向以风景秀丽著称,虽称不上什么层峦叠嶂,却也是一处福地。每年开春,闷了一冬天的人们往往会在闲暇之余,来一次踏青之游。当然,有这等闲情逸致的几乎都是非富即贵之流,要么就是附庸风雅的文人骚客,普通百姓恨不得趁着天气回暖打个零工贴补生计,哪会有这等闲工夫。

倚云阁位于云都山顶的东侧,自山顶俯瞰,隐隐约约可见京城的大半轮廓,因此最是众人喜爱之处。也不知是谁好事,说是山顶有神仙中人出没,赶考的举子若是得此保佑,定能金榜提名,以讹传讹,这京城小洞天的名号就传开了去。精明的商贾哪会放过如此生钱良机,争先恐后地试图盘下这块宝地,奈何官府中人也有打算,衡量再三,这山顶的宝地到底还是落到了刑部尚书何蔚涛的小舅子魏文龙手中。这魏舅爷虽说读书不成,可打理生意却是一把好手,三年工夫,倚云阁的大名算是彻底打响了,当然,落到魏舅爷手里的银子更是让人眼馋。捎带着魏舅爷的妹子,何大人的三姨太也在何府里吐气扬眉,毕竟每月那白花花的银子进账可不是说笑的。

今天的倚云阁格外热闹,三楼被几个外地来的大员包去了一小半,另一大半则是一位京官占据了,只看东主魏文龙恭恭敬敬的态度,掌柜就知道那是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故此吩咐小二多加了几分殷勤。至于二楼,大多是踏青的士子,朝廷对这次春闱极为重视,皇帝指派了蔡明经为主考,谁都知道这位大人一向公允,洁身自好自不必说,最重要的是他和几位活跃的皇子都没有什么瓜葛,这才使举子们有出游的心情。因此,整个二楼充斥着这些天之骄子们欢笑声,仿佛他们已经跃过了龙门。

相比之下,坐在临窗位置上的几个年轻人却没有那种高昂的兴致,相反,他们的眉头都皱得紧紧的,气氛也有些僵硬。

“糟糠之妻不下堂,这可是古人的话!”一个身着蓝衫的年轻人打破了沉寂,愤愤开口道,“何叔铭,你真要行此不义只举,我范衡文也无话可说,枉我当初苦心求家父为你做媒。今后我们俩割袍断义,再也没有任何瓜葛!”他的脸上阴云密布,大有一言不合就拂袖而去之意。

“衡文兄息怒。”旁边的矮个书生连忙上前打圆场,“你和叔铭兄相交莫逆,怎会相信那区区流言?还是听叔铭兄解释清楚,再作计较也不迟。”

身为矛头直指对象的何叔铭满脸无奈,他也弄不清,自己什么时候成了香饽饽,唐见柔,京城有名的才女,居然会和自己一起游圆柘寺,现在想起来还如同做梦一般。这下好,沸沸扬扬的流言立即把自己的知交好友给得罪了。衡文就是太固执,人又古板,真不知道自己当初怎么会和他成为好友,唉,看来不费一些口舌是过不了关了。

当下他正准备开口,只见门外一阵喧闹,几个衣着不凡的大汉簇拥着一个少年走了进来,那少年面目并不出色,只是眸子中间或流露出一股冰寒气势,再加上身后那几个护卫,显然是世家子弟。那些举子也都是有眼色的人,见进来的人不同等闲,声音也就轻了不少,连着何叔铭等人也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少年。

一袭月白长袍,发间缀着一颗质地上佳的美玉,腰间悬挂着一枚形状奇特的佩饰,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耀眼之处,这正是悄悄出宫的风无痕一行。转眼间,他已经在宫中度过了一年多的岁月,这一年多的磨练,足以让一个原本纯朴的少年变得无比深沉,如今的宫里宫外,再没有人敢小觑这位皇子,而他不结交外官以固援的做法,也让皇帝异常满意。只有陈令诚心里清楚,这位殿下还在等待着时机,毕竟他的起步太低,也太晚了。

“主子,”徐春书恭恭敬敬的声音惊醒了风无痕的思绪,“这倚云阁的千里醉在京城也是赫赫有名的,您要不要来一些?”

风无痕似有些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才微笑道:“这是在外头,不是家里,我和你们说过多少遍,不用这么立规矩。你吩咐其他人,随便找张桌子坐下,你和冥绝就坐在我身边,陪我说说话。好容易出来一趟,太拘束就没趣了。”

徐春书待要推辞,一见风无痕微带不豫的脸色,连忙答应了一声,片刻功夫,几名侍卫全都找地方坐了下来,饶是如此,众人还是警惕得很,要是这位主儿伤了半根毫毛,他们回去就非得吃挂落不可。

看到新来的一群人没有以往那些纨绔子弟飞扬跋扈的样子,举子们也就又放肆了起来。本来嘛,天子脚下,说话连声音也要放低些,可这里是城郊,又是难得的好天气,能疏解一下会试前紧张的心情,他们又怎么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

“仗卷天下行,平生不得志,哈哈哈哈!什么满腹经纶,才高八斗;什么少年得志,金榜题名!想我师京奇自负才学,十六岁得中头名解元,会试却年年落榜,现在竟沦落到作个清客相公还要看小人脸色,至圣先师,难道我真的白白苦读这么多年了么?”

靠中央的一桌突然传来一阵悲叹声,与二楼欢快的气氛形成了极大的反差。风无痕好奇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身着一袭半旧不新的青袍,脚下是一双几乎看不见本色的布鞋,胡须足足蓄了半尺,偏偏又参差不齐的,看上去怪异得很。看看那桌子上好几个空酒壶,就知道此人喝了不少,刚才的话恐怕也是一时酒后胡言,发泄发泄罢了。但风无痕却注意到,那人因为醉酒而显得混浊不堪的眸子里,间或还射出一种锐利的光芒,这让他心中不禁一动。

他正准备叫徐春书打探一下此人身份,谁料旁边一桌的几个举子早就不屑地叫开了,“哼,你师京奇也有今天?想当初眼高于顶,不是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吗?”一个神色猖狂的年轻人大声嘲笑道。

“就是就是,这叫老天开眼!”另一个人立即接口道,“你还公然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亵渎至圣先师之名,真是我等读书人的耻辱!”

“亏他还号称中过解元,吟的句子既不押韵,也无意境,真不知道是谁教的!”一个锦衣青年撇撇嘴,言语更是恶毒,“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想要金榜题名,下辈子吧!”

风无痕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就是号称才学的举子?竟然对一个落魄之人如此横加嘲讽,显见他们的德行也是猥琐得很,要是让这些人把持了朝廷,恐怕老百姓就要倒大霉了!

“各位可知道,这位师大才子当初曾对一人如此说:‘倘若你能中举,除非六月飞雪,晴空霹雳。’只气得别人拂袖而去。只可惜那人之大才岂是他可枉自猜度,闵大人如今已贵为天津道,堂堂的四品大员,他却还是年年待考,唉,老天真是有眼啊,要不是闵大人心地仁慈,只怕这师大才子早就被寻个不是革了功名了!”一位士子唯恐天下不乱似的插言道。

此话一出,风无痕的脸色愈发难看了起来,虽说不能干预朝政,但那士子口中的闵大人他却是认识的,那天在海府,他一见到那个肥头大耳,一脸奴才相的胖子,就有一种难言的厌恶感,事后听海观羽提起此人巴结上官,苛待下属的种种劣迹,让他更是鄙夷。可偏偏他巴结上了四哥风无候,连海观羽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时听到那师京奇曾嘲讽过此人,风无痕更是对他平添了几分好奇。

第二章 落魄

尽管遭人冷嘲热讽,师京奇却仍是一副半醉半醒的样子,半句反驳的话也没有,似乎早丢了锐气。只是风无痕九炼阴阳罡已有小成,虽说没见什么奇效,但耳聪目明已是不在话下,他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中年人喃喃自语道:“老天无眼啊,即使不给我一展抱负的机会,居然连知己者也找不到,三殿下号称贤王,却只把我当常人看待,连他的奴才也容不下我,肉食者鄙,看来真是天意啊!”

风无痕心中大讶,原来此人说的竟是曾在三哥府中作清客,这倒令人纳闷,按理按三哥的才学,不应该随便放过这样的人才对。正思量间,靠窗的范衡文突然开口了。

“各位,就算这位师先生过去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如此冷嘲热讽,似乎对不起我读书人的明经通理之称,大违圣人教化之道。再者,能做官的并不见得都有才德,否则当今圣上又怎么大倡廉政?百姓又怎会苦于苛政?那位闵大人到底如何,自有天下人评说,师先生当年一时口快,如若追究此事,那闵大人岂非肚量太小?”一席话说得振振有词,同桌的几人连连点头,显然对范衡文此举大为赞赏。

风无痕觑了一眼那个满脸正气的年轻人,心中不禁赞许不已,能在此时仗义执言者,想来必定心地耿直,可惜这种人却偏偏不好收服,真是可惜了。

范衡文此言一出,四周的举子们顿时没了声音,倒不是怕了此人,更多的是怕人讥笑自己气量狭隘,万一这等恶名传到了考官耳中,岂不是自找麻烦?连师京奇也好奇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随后自失地摇了摇头,又把一整壶酒灌进了嘴里,风无痕可以清楚地听到他低低的咕哝声:“可惜了,和我当年一样,是个莽书生,唉,恐怕就算做了官,也不得长久,可惜了!”

连着两个可惜了,风无痕的内心不禁有些异样,下意识地又看了范衡文一眼,无独有偶,他的眼神正好落在了师京奇的眼里。从这个华服少年刚进门起,师京奇就看出了此人的非同寻常,不禁让他想起三天前的那一幕。

也是这么个春光明媚的好天气,可是,师京奇的心情却如同沉进了无底深渊一般,自己听了当年的同窗好友的建议,千里迢迢赴京投奔有着“贤王”之名的三皇子风无言,谁想到会落到如此下场。

“师先生,我们王府太小,容不下你这等大才。”说话的是王府总管赵祈,那张看似谦卑忠厚的脸上挂着讥诮的笑意,“王爷说了,后院的慕容先生对他有半师之分,又是当世有名的大儒,您既然连他老人家也不放在眼里,王爷不敢屈就,这里是一百两银票和荐书一封,八殿下那里正缺个门客,您不妨去试试。”

异常刻薄的话语让师京奇气得脸色铁青,他恨不得一把夺过那见鬼的荐书扯得粉碎,但是理智告诉他,如果他敢那么做,眼前的这个中年人会很乐意把自己送到顺天府,亵渎皇家尊严这个弥天大罪可以轻轻松松地扣到自己的头上。所以,他只能强装笑脸接过了那薄薄的一片纸。哼,给八殿下当门客,真是滑天下之大稽,那个民间传闻连鸡和鹅都分不清的皇子会需要门客?那个在灾荒之年还有心歌舞升平的皇子,不知气走了多少饱学鸿儒,他师京奇尚未自负到可以力挽狂澜。要不是这位八殿下有个好外公,恐怕皇帝连正眼都不会敲他一眼。

形单影只地走在大街上,师京奇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颓废,自己已经年近四十了,可不要说搏个官职,就连一房妻室也尚未有着落。早年自己眼高于顶,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可就是被一句大义凛然的“先国后家”给顶了回去,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落榜,不仅自己灰心丧气,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亲戚朋友也都躲开了。他至今仍然无法忘记父亲临死前那不甘心的眼神,是自己不孝啊,不仅累得老父抱憾终生,连家产也败落得一干二净。

无知无觉地转过了街角,他这才发现前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卦摊,一个全真打扮的老人半梦半醒般地坐在那里,倒有那么两三分仙风道骨的模样,卦摊上,铁口直断四个字写得煞是精神。若是平时,师京奇恐怕根本不会在意这种怪异乱神的东西,但此时他受创过深,仅仅犹豫了那么一小会,他就走到了卦摊前,尚未开口说明来意,刚才还迷瞪着的老道倏地睁开了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又陷入了瞌睡。

师京奇微微有些着恼,那些达官显贵对自己不屑一顾就算了,现在连一个算卦的也敢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他不禁提高了声音叫道:“算卦!”

“嚷什么嚷!”老道对有人扰了他的好觉很是不满,“看你也不像是那种能金榜题名的样子,不过是个穷酸,一点油水都没有。”后面一句话的声音很低,显然是对自己说的。

师京奇郑重地将一小锭约摸有一两重的银子放在了那张方桌上,“问前程。”他直截了当地说。

老道不知咕哝了点什么,屈着手指掐算了起来,好半天,他才懒洋洋地吐出一句话:“白云生处有人家。” 随即就闭上了嘴。

师京奇不禁气急,这算什么卦?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诗,别说往什么地方套,根本就是一窍不通嘛,连句解释也没有。“喂,你说清楚些好不好,哪有你这么算卦的?”他冲着老道叫道。

“喊什么喊!”老道一瞪眼,比师京奇更凶,“还是读书人呢,连天机不可泄漏这种浅显的道理都不懂,读的是什么狗屁圣贤书!”只见他三两下收起了卦摊,举头又看了看天,“可惜了这么个赚钱的好日子,唉,出师不利,还是换个地方好了。”

师京奇只觉得啼笑皆非,自己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居然会想起找这么个活宝算卦,算了,一醉解千愁,还是找个地方喝酒算了。

在京城最好的高朋满座楼整整喝了两天,满腹辛酸的师京奇无意间听几个酒客提起了京城郊外的云都山,早就丢诸脑后的那句“白云生处有人家”又鬼使神差地被他想了起来。虽说京城来过不少次,里里外外也小逛了几回,可云都山这种地方他还真没有闲情逸致去领略一下风情。也正是因为如此,师京奇一看见倚云阁这块金字招牌,就打定主意在这呆两天再说。可巧的是,才第一天,他就碰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现在不是最好的机会,这里人多嘴杂,一个不好,事情传扬出去,那个少年恐怕不见得会为了自己开罪三殿下。正在胡思乱想,一群人慢悠悠地从三楼走了下来。

师京奇只瞟了一眼,就暗叫不妙,有道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自己才离开王府三天,就又碰到了此人,难道真的是自己当年气量太过狭隘?事到如今,只能希望对方能对自己这么个不起眼的落魄书生视而不见了。

楼上下来的是在三楼享受完了的几位外地官员,走在第二位的腆着个大肚子,一脸的红光,顾盼间可见往常颐指气使的样子,正是先前举子们提到的那位闵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