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无惜倒着实感到一惊,不过他自忖皇子身份,也不好露出过分的神态,只是淡淡地问道:“哦,本王向来不理事,这是朝野皆知地,要请托办事可以去找萧大

人或贺大人,从没有人来烦过本王。究竟是哪位大人居然不懂这个理儿?”“启禀殿下,那位大人并非想来请托,只是一向仰慕您的威名,这才一再请下官代为求见。殿下也可能听说过那位大人的名字,他就是止,东布政使闵致远闵大人,在任上是最为能干的。”王广元一心为闵致远说着好话,希望能借着他这位二品大员地名声为自己谋一些利益,毕竟区区一个主事实在是太寒碜了。“山东布政使?”风无惜顿感眼前一亮,他是听舅舅萧云朝说过最近有不少地方大员进京述职,但从来没有哪位想到来拜访他,如今闵致远巴巴地托人找上门来,足可见此人的慧眼。风无惜的神情中立刻带了几分得意,这点变化自然瞒不过王广元的眼睛,这个在官场厮混了不少时日的男人立刻敏锐地感觉到了一丝成功的意味。“没错,殿下,闵大人为官多年,深通其中的奥妙。如今他想求见殿下,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用人之际,殿下不妨试试他的才识胆略,也好多一个臂助。”转眼间,王广元便换了口气,仿佛他就是风无惜的幕僚一般,完全是设身处地地为主子着想。

风无惜略有些讶异地瞧了王广元一眼,显然对他的知机晓事很满意,心中也琢磨着自己应该找一个可靠的人打听消息。“你叫王广元?

刚才听老福说,你似乎是户部主事?看你的言行举止进退有据,怎么一直徘徊在这个品级上?”这句话无疑是王广元最期望听到的,只见他刹那间就换了神色,一脸沮丧无奈的样子,变脸之速天下少有。“承蒙殿下不弃,下官只是一直不会巴结,出身又着实贫寒得很,科举也只得了个同进士出身,因此一直不得升迁,只是在户部主事的职司上厮混。所幸各位同年同乡那里还算照顾,这才能勉强度日。今次也正是如此,闵大人为人宽厚慷慨,下官也想帮他这个忙,因此冒昧前来王府拜访,还请殿下不要见怪于他。”几句颇为得体的话更让未经世事的风无惜添了几分好感,当下就应承了下来,让王广元回去告知闵致远随时都可以拜访,甚至还额外给了他进出王府的权力。王广元当面千恩万谢,出了府门几乎欢呼雀跃,好容易才止住了脸上的喜色,他立刻盘算开了自己的酬劳。这次为闵致远筹划得这般经心,到时人家得了好处一定会记得自己,更何况还攀上了十一殿下,真是天大的喜讯。

是日,闵致远乐滋滋地上门拜访,他听了王广元的回复,并悄悄派人打听了风无惜的近况,这才明白自己是走了天大的好运。十一皇子虽然得封郡王,母家也是威势极盛,但很少有人直接去攀附,往往是走萧云朝或风无痕的门路,自己这次能侥幸成功,不能不说是借了如今乱局的光,另外就是王广元这小子确实有几分本事,看来那五百两银子花得不冤。

大概是风无惜预先打了招呼,因此闵致远并未遭人留难,顺顺利利地便进了普通官员根本无法企及的宁郡王府。一通寒暄完之后,闵致远便小心翼翼地将逢迎话丢了出去,由于那都是早就准备好的阿谀之辞,妥帖而不露骨,顿时让风无惜的心情畅快了起来。短短一个时辰的交谈,风无惜已是对闵致远好感大增,起先的戒备之意也大大冲淡。

仅仅在最后,闵致远才略微提了提自己的处境,不过也是一笔带过,丝毫没有让这位十一皇子替自己争取什么的意思,反而大大感慨了一番风无惜的闲置。一直被那帮清客恭维自己是什么云淡风清的风无惜立时把他视为了知机,也就半真半假地诉了几句苦,仿佛是说自己没有职司,难以帮上什么忙,不过言语间还是流露出几许招揽之意,倒让闵致远喜不自胜,言辞含糊地答应了下来。

临走之际,为了消除将来可能的隔阂,闵致远言辞恳切地透露了自己先前曾为风无候效命的事实。虽然心底捏了一把汗,但闵致远见风无惜只是略微皱了皱眉头便回复了平静,仿佛他说的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份大气顿时让闵致远感到自己选择的英明,幸好自己没有一条道走到黑,否则就真的拿前途开玩笑。想到攀上了风无惜的美好前景,他一进官轿便禁不住掩嘴偷笑起来,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

第三十八章 造访

府中的内务既然已经整肃完毕,风无痕的心思便都放在了朝中事务上。连番变化让他这个经过不少风浪的皇子也觉得眼花缭乱,仿佛幕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一切。父皇震怒于伪奏折一案,虽然已经派了能员前往查处,但由于其数量众多,涉及官员又分布于各地,因此处置起来分外困难。此计最厉害的便是将中伤之辞传遍天下,转眼间,海观羽几十年来辛辛苦苦建立的名声就有崩溃之势。

就在风无痕苦恼彷徨之际,海府门生中的顶尖人物终于站了出来引导其他人。当年海观羽任主考官时得中状元的直隶总督卫疆联洋洋洒洒一遍万言书呈送御前,其上历数了海观羽为相数十载的功绩,而且言辞激烈地斥责了那些出现伪奏折的官员管束部属无方,甚至极为大胆地指责朝中有大员心怀叵测,意图离间皇帝和海观羽君臣之间的默契。一石激起千层浪,海府门生纷纷效法,由先前一味上书求情担保改为弹劾朝中大员,更有甚者将矛头直指史名荃这个言官,使得鲍华晟焦头烂额。

尽管早就猜想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但眼前愈演愈烈的局势却让皇帝和海观羽都有点始料不及。与外官的反应激烈相比,京城的这帮权贵大佬们全都偃旗息鼓,一向对于这种口舌战最为热衷的贺萧两家更是闭门谢客,颇有一点明哲保身的架势。有心人都知道,此时此刻惹怒了皇帝,大祸上身便是转眼间的事。至于那个贸贸然上了弹劾奏折地史名荃。则是在众人的心中被判了死刑。

风无痕思量再三,没有循着舅舅的行迹,他倒是大开府门。只要是来拜访地一律来者不拒。但只要问起那些要紧的东西,他便顾左右而言他。想方设法地岔开话题,让有心人恨得牙痒痒地,偏偏还挑不出错来。饶是如此,他的勤郡王府前还是人流络绎不绝,谁都知道他是海观羽的孙女婿。这般从容不迫一定是有了倚仗。谁都没想到风无痕只是听了师京奇和陈令诚的意见虚张声势,为的就是做戏给那些别有用心地人看。

然而,今天的王府却来了一个特殊的客人,六宫都太监石六顺的出现让那些在门口等着诸官员都愣了神,等他一进府众人便窃窃私语起来,声音愈来愈多,顷刻间便是一阵喧哗的阵势。这当口皇帝派了心腹大太监前来,不外乎抚慰或警告,但两者之间的差别乃是天上地下,谁都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因此个个引颈翘首,盼着那位石公公赶紧出来。

谁知石六顺一进门请了安之后便对风无痕言明,他是奉了皇帝密旨。务必在勤郡王府徘徊到晚上,直到宫门下钥前才能回去。风无痕起先愕然,随即便悟到父皇的深意,不由大笑了一番。他和石六顺交往甚少。也就是小方子得罪那次才打过几次交道,其余时候往往是宣旨才碰到一两次,今日既然人家送上门来,他自然不会随意放过。

石六顺的言谈却极为谨慎,这几年来,风无痕在朝中的分量逐渐加重,和萧云朝的配合更是天衣无缝,不过却很少掺和到一些敏感地事情中,与萧氏一党的关系与其说是密切无间,还不如说是若即若离。然而,偏偏是这种奇怪的态度让皇帝放心,甚至连难伺候地瑜贵妃萧氏也对这个儿子称赞有加,他这个作奴才的当然也就跟在后面奉承几句好话,因此每次造访都没有空手而归。“殿下,您就放过奴才吧。”石六顺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皇上的心思哪是奴才这等牌名上地人能猜度的?今儿个还要叨扰您不少时候,您就不能找些松乏一点的话题么?”自从一开始起,风无痕便拐弯抹角地套话,石六顺应付得分外吃力,因此不由讨饶起来。“好了,石公公你装起委屈来还真像那么回事,本王不过是问你两句,你就撞起屈来,不问了还不行么?”风无痕露出一个狡黠的微笑,“外边等着的官员可着实不少,本王今天被你占去了那么多时间,他们的猜度可就多了去了,赶明儿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传进父皇耳中,那可就不关本王的事了。”石六顺顿时气结,风无痕这话不就是赤裸裸的威胁嘛,可是这等人物他还偏偏得罪不起,再说人家是用这种调笑的语气说出来,他若是再一味地畏缩便有些矫情了。他四处张望了一番,见屋内的人全是风无痕的心腹,冥绝又好似一尊门神般立在门口,这才靠近了此间主人身边,低声透露了几句话。

风无痕的神色顿时由轻松变为了凝重,深深看了父皇的心腹太监一眼,随即起身就是一揖,慌得石天顺忙不迭地跪地还礼。“殿下,您这不是折煞奴才了吗?万万使不得。”他心中暗暗叫苦,自己也只不过是猜测,说给风无痕听也是为了能卖个好,如今看这主儿的脸色似乎已经当真了,他如何能坐得住?“殿下,刚才不过是奴才的一点小想头,您可千万别都往心里去。皇上的心思没人摸得透,您就别费心思了。”风无痕见石六顺一副欲盖弥彰的架势,不由笑出声来。“石公公也未免太小心了,此地乃是本王的书房,外边守着的侍卫都是心腹,这里边的人你也都认识,不虞有泄漏。再者,你刚才说得那般轻声,还怕别人听见?如今父皇身边你是天字第一号红人,你猜测的东西至少是八九不离十,本王不谢你怎么行?”石六顺叹了一口气,和这等皇子打交道,真是应该十二分小心。平日可没发现风无痕这么狡猾,今儿个算是体会到了。“殿下,您既然深信不疑,奴才自然不好再说什么。不过,这等事情万不可再说出去,皇上如今极为震怒,一丁点火星就可能撩拨得雷霆大怒,您还是小心为上。”他一边提醒一边想着皇帝奇怪的态度,这种节骨眼上风无痕毫无顾忌地接见外臣,按理皇帝绝不会不闻不问,但现在这种匪夷所思的举动无疑是向京城的达官显贵们表明,风无痕的圣眷正隆。

风无痕哪会将石六顺的弦外之音放在心上,今日父皇将石六顺遣了来,他原本提着的心早就放下了。适才套问到的东西更是无价之宝,石六顺的猜测竟与他们几人计议的结果有几分相似,不过那人终究是太监,权术上棋差一着,仅仅是对于皇帝用意的曲解,也许传出去便是极大的偏差,但风无痕当然不会点破。他略略又敷衍了一阵,便站起身来,神色中充满了促狭的笑意。“石公公,本王也就不多留了,这边就让绪昌陪你说说话,你若是真无聊便寻点事情做做,横竖这书房中的东西也不少,应该够您消遣的。”他朝师京奇挤了挤眼睛,又继续说道,“本王难得能偷个闲,不用再看外头那些官员的嘴脸,这就去内院逗弄一下几个孩子,说起来也好久没有享受一下了。”他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也不待石六顺说什么,自顾自地开门出去了。

石六顺还能说什么,仅仅看风无痕待他的样子,他就知道这位殿下还算客气,至少没像其他几位年长的皇子喜欢把人揉捏在掌中。他哪敢劳动风无痕的心腹幕僚陪他说话,仅仅闲聊了两句,便客气地让师京奇自便,自己坐在旁边一边品茗一边发呆,消磨着这难得的悠闲时光。

里边的人是逍遥自在,可外边候着的一众官员却不耐烦了,本就怀着一肚子心思的他们三三两两聚成几派,低头商议起石六顺的来意来。

身为皇帝身边最得用的太监,不伺候在皇帝身边却来了勤郡王府,而且看架势还是身怀密旨,到现在进去都已经两个时辰了还未出来,其中种种线索集合在一起,众人的猜忌不免就多了起来。

聚集的官员多了,未免就有些人存着别样的打算,不少人计议一阵子,便匆匆离去。这等诡异的情形,很快便传入了几个朝中大员耳中。

相比萧云朝的惊喜交加,贺甫荣却着实困惑了,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得而知也就算了,但偏偏拣了萧家那边的一个皇子,他怎么想怎么不对劲。他心中清楚得很,如今贺氏一族虽然势大,后宫也有雪茗支撑着,但终究没有贴心的皇子作为倚靠,以后会怎样还得看新君的心情,因此对于没有娘家撑腰的十二皇子格外巴结。就连海观羽的事他也不敢随意掺和,怕得就是皇帝借此机会发作,现在看来,确实是举步维艰啊。

贺甫荣正在猜测皇帝心意之际,后宫的惠妃贺雪茗却已经病了好几日了。由于外间风雨飘摇,因此贺甫荣也无暇他顾,对于女儿的关心就少了些。贺雪茗也懒得请太医前来诊脉,直到今日实在反胃得难受,这才打发了小太监去太医院,正好副医正陈令诚闲着,也就跟了过来。钟和宫的太监宫女都是些新人,只有几个贴身使唤的宫女是她从府中带来的,因此也没人往报皇帝。“恭喜惠妃娘娘,您有喜了!”陈令诚细细地诊了脉象,笑容可掬地说道。一句话出口,不仅惠妃贺雪茗失了神,就连跟前伺候的一干人等也全都怔住了。谁都没想到,在如今的复杂情势下,皇帝居然又多了一个皇子。

第三十九章 退让

皇帝得到贺雪茗有孕的消息后,并不像其他人想象中的那般高兴。

若是换了任何一个子嗣不旺的君主,一定会为皇家添丁进口而欢喜万分,但对于他这个已经有了十几个儿子的至尊而言,多一个儿子反倒不如添一个女儿来得省事。最最棘手的便是贺家的势力日盛,将来立储时不得不考虑到这一点,如今还真是多事之秋啊!此时此刻,他分外希望即将出生的是一位公主。

由于贺甫荣和萧云朝都被皇帝告诫过,又受了罚俸的处分,因此最近都深居简出,得着消息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萧云朝是惊愕中带着几许火气,寻着由头将家中的下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在他看来,本是十拿九稳的立储之事居然又起风波,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忍受的。他压根无法想象宫中的妹妹得了这个坏消息会怎么如何动作,唯一可以预料的就是以后和贺甫荣将没有任何余地,只能来一个你死我活了。

贺甫荣则是乐开了花,女儿贺雪茗入宫已经三年,却始终没有怀上子嗣的消息,这无疑是他的一大心病。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在萧云朝的面前一直无法摆出强硬的势头,贺雪茗在宫里的日子也都是低调异常,至今连一个贵妃的封号都未到手。相比贺家如今在朝中的势力而言,这真是莫大的耻辱。

宛烈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皇帝以惠妃贺氏进宫数载,怀有身孕为由。晋封其为惠贵妃,迁居长和宫。一时之间,朝野议论纷纷。

本就不明朗的储位之争顿时有陷入白热化的趋势。几个年长地皇子都开始有蠢蠢欲动的趋势,其府中进出的官员少了许多。背地里地勾当却愈发厉害,就连不在京城的八皇子和九皇子也时时遣人和京城互通音信,唯恐失了先机。

天一敏锐地察觉到朝中风头地变换,尽管依着主人的吩咐小心谨慎,一直没有动用几个有分量的棋子。但分布各地的不少暗哨却回报了皇帝已经开始严查伪奏折的消息,因此疑心顿时重了起来。思量再三,他还是决定告知主人,以免届时出了差错无法承担。果然,多疑地主人在听到了皇帝震怒时下的旨意之后,便立即作出了决定。“想不到风寰照如今居然能用这样的计策,应该是从孙雍身上看到了点什么。,他略略沉吟一番,便得出了这个结论,“只不过想用这个法子逼本座积攒的实力现身,还是太天真了些。当年他们就是沉不住气才栽在了他的手里。如今本座可不会再犯第二次错误。”他扫了一眼必恭必敬的天一,这才沉声吩咐道,“你传令下去。大张旗鼓地散布海观羽是被冤枉的消息,最好加上贺家和萧家的内容,本座倒要看看,本就焦头烂额的贺萧两家如何面对海氏门生的愤怒!”天一先是低头应是。随即又硬着头皮问道:“属下一定会照主上吩咐去做,只是萧家和海家中间始终隔着一个七皇子,这般挑拨不见得能有什么效用。”话刚出口,他便有些后悔了,主人地刚后自用是他们都了解的事实。只要是主人想要做的,即便牺牲再多地人命也绝不会退缩,自己何必去碰这个钉子?

然而,今次黑衣人却没有轻易暴怒,而是露出一丝若有所思的样子。“风无痕吗?这倒确实可虑,无论对海家还是萧家,他都是不可或缺的人,亦或说是一条纽带。本座一直都有些小看他了,能做到如今的地步,还真是费了不少功夫。,他地脸上掠过一丝杀气,眸子中的目光愈发阴沉了,“不过他也应该消失了,本座的不少计划都是被他破坏的,想必皇帝也想用他作为将来的辅臣,因此留他不得。眼下正是非常时刻,事情要办得利索些,不能留下蛛丝马迹。当然,一定要能嫁祸于人才是最好的。,不用抬头,天一便能察觉到一股不寒而栗的气息。每当主人下这种格杀令的时候,即便是已经在血腥的杀场中浸淫已久的他也会有一阵刺骨的感觉,真不知道主人为何如此嗜杀暴虐。无奈自己的性命和荣辱完全操之于别人之手,天一不敢有丝毫异心,重重叩首后便离开了密室,他必须好生算计一下成功的可能。

风无痕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别人的眼中钉,他的注意力全被纷乱的朝局吸引了。最近几日,无论朝野,关于海观羽的事情似乎正面消息更多了些,那些背地中伤的人仿佛是察觉到了势头不妙,一个个都缩起了脑袋。相比而言,海氏门生故旧的奏折就更多了起来,但较之前言辞缓和了不少,大多是恳请皇帝彻查此事,还朝中重臣一个清白。

皇帝也发现了隐在暗处的人有退缩的迹象,最近密探的频频出动却常常是落空,这已经让他明白了对方的谨慎。君主的身边有敌人并不稀奇,可怕的是他直到现在还不知道窥伺的人究竟是谁。敌暗我明是最不利的局面,他本想借着发作海观羽的时候让对手自己跳出来,现在看来是行不通了,那种深深的遗憾让他迟迟不想下旨恢复海观羽的官职,他直觉地认为暗处的黑手还会有其他动作。

但是,在此之前,他必须先收拾掉几个不识相的官员。除了那几份伪奏折之外,上书弹劾海观羽的还有其他人,当然,最可恨的就是那个史名荃。尽管鲍华晟已经上了密折请罪,并恳请皇帝念在史名荃年少无知的份上不要追究,但多疑的皇帝已是考虑到了史名荃此举的真实用意。想当初,鲍华晟也是为了求名而弹劾风无论,直到自己道破后他才知是中了别人圈套,此时此地,史名荃的弹劾竟是惊人的相似。

“有一个鲁莽的例子就够了!”皇帝突然喃喃自语道。鲍华晟当年的品级已是不低,右都御史的职衔足够自己花费苦心来栽培。如今再为了另一个年轻人破例就没有必要了,横竖新君驾前已经有了鲍华晟这么一个年富力强,又沉着稳重的可靠人,那个史名荃就打发他到地方好生磨练算了。为官者不能没有锐气,但锋芒毕露并非好事,若是他无法在地方上脱颖而出,那也就没有提拔的必要了。

在还没有为海观羽脱罪之前,皇帝自然不好先加罪言官,因此只是和鲍华晟通了声气。这位右都御史虽然不满部属的妄为,但对于皇帝将其贬到地方的决定还是充满无奈。各地官员和朝廷中枢无不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史名荃天生的硬骨头,不知变通是可以想见的事,他实在不忍让自己的部属在地方上受人排挤。

然而,皇帝的意思是无可辩驳的,更何况史名荃莽撞在先,鲍华晟竟是连求情的话都无法启齿,只能在监察院内闷闷不乐,而这一切都被连玉常看在眼里。虽然也有铁面之名,但连玉常可谓得了鲍华晟真传,遇事能够谨慎地审时度势,因此分外得皇帝器重,隐隐之间有监察院第三号人物的美誉。谁都知道左都御史冯之繁已经垂垂老矣,卸职不过就是眼前的事情,届时已经有了文华殿大学士加衔的鲍华晟铁定会接任左都御史的职务,至于他本身的右都御史则很有可能是属于连玉常。

“大人,您是否在忧心史名荃的事情?”连玉常觑了一个空档,私下悄悄问道,“下官见大人最近一直提不起精神,因此只能冒昧地问一句,若是您留了史名荃下来,那帮海氏门生岂不是会将监察院视为大敌?”

鲍华晟虽然想过这些,但从未有人敢如此直截了当地在他面前提及此事,一时竟愣了神。好半晌,他方才叹了口气,看连玉常的目光也显得有些怪异。“小连,若非你资历尚浅,恐怕如今这个都御史的位子就该你坐了。“他仿佛又忆起了当年的情景,声音也显得有些空洞,“史名荃的弹劾和我当初的一次莽撞很相似,我们都自以为能为百姓伸张正义,却茫然不觉自己已经成为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这无疑是作为言官最大的悲哀。不过,我比他牵运,那份奏折没有闹得满城风雨,因此还好收场,可是他……”

连玉常并未想到自己的话能引起鲍华晟的这般感慨,但听到后头,他不禁悚然动容。鲍华晟所说的弹劾奏章,他在监察院的存档中从未发现,可见也是一件隐秘至极的陈年往事。怪不得鲍华晟明里极为冷落史名荃,暗地里却在这边长吁短叹,显然是由此及彼,爱屋及乌。连玉常也是聪明人,哪敢深究其中的背景,连忙出言道:

“大人无须为史名荃担心,即便皇上将他贬到地方,他也应该不会放弃。此人是天生的倔犟性子,就是那些官员想欺压于他怕也不甚容易。更何况他毕竟是监察院放出去的人,此间同僚也会想方设法地拉他一把,断不会容别人暗地打压。”连玉常脸色很是严肃,仅仅一会儿,他自己的脾气也犯了。鲍华晟瞥了一眼他的目光便能看出,若是有人借机整治史名荃,自己这位得力心腹绝不会袖手旁观。

第四十章 交心

八皇子风无景和九皇子风无伤奉旨巡视黄河河堤和漕运情婴但粥有三个月了,尽管入冬之后压根不会有什么汛情,漕运也没什么异状,但由于皇帝迟迟未下旨意召两人进京,因此两位金尊玉贵的皇子也只能百无聊赖地在河督府呆着。想想年关在即,京中的其他皇子一定会百般巴结,自己却只能窝在这种鬼地方,两人心中自然是一肚子邪火。

“八哥,如今这时局真是变了,我们两个天潢贵胄大冬天的在这里巡视河堤,那帮龌龊的官吏却在京城享乐,真是上下不分,父皇居然会如此糊涂,真是太过分了!”九皇子风无伤一脸的忿忿不平,一仰脖子倒下了一杯酒,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呛得满头满脸都是大汗。

“老九,你小心些,别喝得太过了。”八皇子风无景递过一块帕子,不满地瞪了弟弟一眼,“这是河工们喜欢喝的那口,这种热乎乎的黄酒你怎么能胡乱往肚子里灌?若是伤着肠胃,回去我可没法交待。再者,父皇自有父皇的道理,我等无论是为人子还是为人臣都没有妄议的道理,你倘若管不住这张嘴,回去还得吃亏!”

风无伤用帕子使劲擦了擦头上冒出的汗珠,毫不在意地撇了撇嘴。

他的母亲容妃周氏和风无景的母亲娴妃赵氏是表姊妹,待字闺中时最为要好,因此入宫后也彼此照应着,得子之后竟全都封了妃位,着实让周家和赵家大为风光了一回。然而,宫中嫔妃的位分高低一是看封号。

二是看母家,因此两位妃子虽然圣眷还算过得去,但比起权倾六宫的瑜贵妃萧氏以及刚刚晋封惠贵妃地贺雪茗要差了许多。再者三皇子风无言和四皇子风无候的母亲也全是贵妃。若是真按照子以母贵这一条,他们这两个皇子比几个热门人物不知差了多少。

“八哥。你未免太没出息了!”风无伤突然冒出一句话,“若说是龙子凤孙,大家谁都是父皇的血脉,谁都有登龙地希望,凭什么他们能在京城里坐享其成。我们却得在外边受冻?这已经明摆着是欺负我们,父皇是被那些权臣蒙蔽了眼睛,若是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争取,别人又凭什么帮助我们?你难道没看出那位狗屁河督的用心么?”

他也不顾风无景难看地脸色,继续往下说道:“我们俩初来时,他是鞍前马后地伺候着,巴结得那个叫殷勤,后来就渐渐疏远了,上河堤巡视时推三阻四地只派了属下引路。问他索要河工名册时以朝廷的名义搪塞,再后来就像现在这般把我们当菩萨供着。好酒好菜巴结,其他的实话是半句都没有。你能忍,我可忍不下去!”他使劲地一拍桌子。

霍地立了起来,“从前,一个微末反贼都可以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我们却只能受这等闲气!”

风无景见弟弟越说越不象话,起身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掩住风无伤犹自唠叨不休的嘴巴,狠狠地训斥道:“这些东西藏在心里头也就行了,你偏要说出来,活得不耐烦了还是怎的?”他凝神听了一阵四周地动静,见没什么异样方才放开了手,“以后说话用用脑子,便是自己的府邸也不能这般放肆,何况这里就是你说的那个河督府!你若是被宗人府讯问不要紧,你让姨娘怎么办?”

几句话说得风无伤哑口无言,讪讪地在那里站了一阵子,见哥哥脸上的怒意仍未消除,不禁有些慌了神。“八哥,我不就是逞逞口舌之快么?母妃是个老实人,什么东西都不知道该争还是该放,二姨娘不也是一样么?”他突然把声音放低了些,“照你刚才的意思,只要我们能暗地行事,这储位还是可以一搏的?”他试探这位哥子好几次了,每次风无景都是顾左右而言他,今日好容易露了点口风,他如何能不喜?

风无景没好气地扫了弟弟一眼,“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自己知道就行了。”他的目光猛地由起初的无欲无求转为野心勃勃,“一切都是要靠自己争取的,想当初五哥何等风光,如今却只能在宗人府内度过终生,经年之内看到的就只有头顶那片狭窄地地方,足可见世事无常。你不用羡慕别人,只要办好自己的差事,即便如今的储位没你我地份,将来的事情可是说不准。”

风无伤会意地点了点头,风无景的意思他当然懂,与其现在胡乱掺和在里头,还不如将希望放在之后。看父皇明面上的意思,储君地人选不外乎就是风无言、风无惜等那几个人,至于赢面则是以萧氏作为后援的风无惜更

大,但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惠妃刚刚有孕便晋封贵妃,说不定父皇仍是未作最后决断,以此看来,如今是谁都有机会。

两人相对无言,喝了好一阵子闷酒后,风无景似乎想到了一个问题。“老九,年关将近,我想这等时候,父皇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我们还在外边晃悠,因此年前一定会下旨召我们回去,只是礼物便要费一番脑筋了。不说父皇那里必备的贺礼,就连后宫诸位嫔妃也不能落下,还有其他的兄弟那边也需要打点,算起来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一说到银钱问题,风无伤就觉得好一阵烦躁,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如今没钱根本就是寸步难行。他们两个的母家都不是家底丰厚的名门,父皇赐下的庄子在诸皇子中间也是最少的那一类,发放给皇族子弟的年例银子更是连塞牙缝都不够。但是开销呢,除了维持一个诺大的王府,无论是交接外官还是附庸风雅,什么都要银子,还不敢明目张胆地设法,只能偷偷摸摸地做暗地里勾当,比起那种生意动辄几十万两的权贵,他们这两个皇子真是连腥味都闻不着。

“这笔银子到底上哪弄?”风无伤使劲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突然冒出一个主意。他把头稍稍靠近了些,低声建议道:“八哥,他们都知道和商贾打交道,每年从那些豪商大贾身上刮下来的钱就不知道有多少,我们何不也学这一招?”淮安的盐商本就不少,也难怪风无伤把主意打到了这些人头上。

“你疯了?这些盐狗子无不和朝廷大员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说别的,就说如今商号遍布天下的越家和罗家,他们靠着老七攀上了京城的不少豪门,每年光是常例银子便送了不下百万,故而大多数权贵都舍了本来的那些老人,不少还投了资本在里边。如今安徽的盐商虽然不少,可大头还是掌握在几家人手里,虽然没有越罗两家的字号,但谁知道背后没有他们的身影?”风无景索性站了起来,近乎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话,“老九,你记住一句话,如今我们是掣肘太多,无法恣意,因此凡事得三思而后行。”

风无伤重重叹了一口气,正当两人无奈之际,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二位殿下,有一位自称是淮南故旧的人求见,他说曾和两位殿下有一面之缘。”

风无景不由一怔,瞥了同样满脸疑惑的风无伤一眼后方才出口问道:“本王不记得在淮安有认识的旧友,你去回绝他,就说本王身负要职,不敢轻易会客。”风无景天性谨慎,这些不明身份的人还是少交往的为好,省得惹祸上身。哥哥既然没兴致,风无伤也懒得理会,自顾自地继续喝闷酒。

门外的那小厮答应了一声,离去了一阵子又匆匆回禀道:“回八殿下的话,那人自称姓云,说是两位的旧识,还说曾经替两位销过帐。”

这句话一出,风无景和风无伤顿时都想起来了这回事,当初两人刚到这边,也曾经暗地里去销金窟厮混过,其中有一次没有带足缠头之资,最后几乎被老鸨扣下,幸亏了一位云姓客商替两人会了钞。事后风无景也曾经派出属下找过,但始终未曾寻得正主,也就只好作罢,想不到今日此人居然找上门来了。

“八哥,此人不凡,不妨见一见,横竖也没什么要务需要办理。”

风无伤向哥哥使了个眼色,低声建议道。

“也罢,请那位云先生到这边来好了。”虽然河督武平尚不在衙门,但风无景并不想过分招摇,他倒是好奇得很,此人慷慨大方地替他俩清了帐,消失了一个多月却又巴巴地寻上门来,不知究竟打了什么主意。

“草民云千杉叩见两位殿下。”那人一进来便是大礼参见,顿时让两位年纪尚轻的皇子大有好感。那些之前来往的省内豪绅,自负身家巨万或是和京城名门有姻亲之好,往往在两人面前倨傲无比,行礼时也有些不情不愿的,那像此人如此恭谨。再看这人四十多岁的年纪,相貌堂堂,眉宇间煞是有精神,颌下还有几缕长须,显得书卷气十足,一看便不似那等奸猾小人。

“草民久仰两位殿下之名,只是一直无缘得见,昨日会了两个旧友,方才得知昔日有一面之缘,因此冒昧造访,还请两位殿下恕罪。”

云千杉言毕又是一礼,那般必恭必敬的神态大大满足了两位皇子的虚荣心,因此也客气地请他坐了下来。

第四十一章 奉承

云千杉也不是普通人物,因此面对两位天潢贵胄,仍然从容不迫,言谈间谦恭有礼,却不失自信。风无景试探了几句就陡起疑心,安徽有如此人物,为何自己先前从未听说过?风无伤却不似哥哥这般稳重,由于第一次碰面就是在花街柳巷,因此他并不感到拘束,反而倒是云千杉对这位皇子的坦达很有好感,屋内起先的一点疏离也渐渐无影无踪。

风无景有一搭没一搭地套问着云千杉的来意,却始终未果,只得目视弟弟,希望他能收敛一下,不要在外人面前太放肆了。岂料风无伤仿佛没看见一般,仍然在闲聊风月,最后反而是云千杉耐不住性子了。在他看来,这两位皇子一唱一和的功夫实在是不错,居然能和自己磨牙这么久,他也就不想在浪费时间了。

风无景见这位不速之客轻咳一声后脸色一正,便知道正题要上来了,正想示意风无伤闭嘴,屋内却顿时安静了下来。风无伤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颇有深意地看着其他两人,仿佛一切都是意料之中。风无景心中一凛,一直以来,他都以为这个九弟太过鲁莽,心底藏不住东西,谁能想到他起先的举动竟全是做戏。不用回头,他便能猜到云千杉的脸色很奇怪,便是自己也不能完全看透风无伤,更何况是一个外人。

云千杉暗骂那些人提供的垃圾情报,尚未交锋,他就被别人耍了一记,若是不能争回主动。一番苦心就白费了。他竭力掩盖住面上的尴尬表情,摆出了一番莫测高深的样子。“二位殿下想必一定在猜测草民今次地来意,实话实说。草民今次确实是有事相托。”他低下头略略沉吟了一阵,方才艰难地开口道。“草民家中也算薄有微产,不少亲族在淮南各地都经营着各种产业,因此一直以来都能维持开销。只不过这两年来外地的商贾不断进入这边,挤占了寒家的不少生意,有心相争吧。对手又都是各省豪强,京中地靠山也不是草民惹得起的,所以便一直隐忍了下来。”

风无景忍不住打断了云千杉地话,语气也变得有几分不愉。“云先生,你应该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豪绅巨贾都是朝中大员的左右,你若是想借本王和嘉郡王之力未免太轻率了。不说本王只领着巡视河堤漕运的差事,便是真正的钦差大臣,也没有道理管地方上的这种闲事。”

云千杉露出一个苦笑,显然已是料到了答案。“草民岂敢造次。两位殿下俱是金尊玉贵地人,怎能屈尊去和那些人打交道?便是借一个胆子,草民也万万不敢劳动两位。今次前来只是有他事相求,不过是与刚才所述的东西有关而已。若是两位殿下能够答应,一来帮了寒家一个大忙,二来也能顺水推舟。为自己在京城那边积下一个人情。”

这番话说得却是蹊跷,风无景和风无伤对视一眼,同时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他们本以为云千杉想借两人的钦差权威来压下其他商贾,但此人断然否定的模样不似作伪,更何况若他不是傻子,就决计不会动这样的脑筋。

“那么云先生究竟是何用意?你今日巴巴地端出那天的事情来求见,想必也不可能是很轻松的差事才对。”风无伤将一个空空的白瓷小酒杯攥在手中,眯着眼睛随意玩弄着,仿佛毫不经意地问道,“若是容易的事情,也用不着我兄弟二人,就凭借你神出鬼没地本事也能办到。那次之后本王派了不少人去寻你,却半点音讯全无,只这等隐匿行踪的功夫,便不是普通家族所为。倘若本王没有猜错,云千杉三个字应该并非你的本名吧?”他地双目骤然光芒大盛,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物,颇有一点欲将他看透的感觉。

饶是云千杉城府极深,也不由身躯微震,脸也不禁抽动了几下。

“殿下既然把话说开了,草民不妨就直说好了。不知两位殿下是否听说淮安尹家?”他的神态瞬间便由恭顺变成了傲然,隐隐间一种世家子弟地味道便流露了出来。

风无景和风无伤先是一愣,随即脸色便凝重了下来,淮安尹家乃是此地的名门,不说多年出仕的旁系子弟众多,而且嫡系一脉世代经商,但其女儿皆是嫁与官宦子弟,因此算是淮南头一号的家族。“那么应该称呼阁下为尹先生才对吧?”风无景正色道,“只是你不觉刚才改名换姓未免太儿戏了吗?还是你觉得本王和嘉郡王不值得你透露真实名姓?”这句话说得颇有些重了,风无景心底实在有些不是滋味,被人玩弄于掌心之上也就算了,居然比风无伤更木知木觉才是他最难忍受的。

“两位殿下恕罪,在下真名尹千杉,刚才乃是蓄意试探,想不到两位殿下俱非寻常人物,一眼便看穿了在下的真意。”他起身长长一揖,神色间又收敛了许多,“适才确实是尹某孟浪了,两位殿下都乃尊贵之人,在下并没有怀疑的意思,只不过寒家行事一向如此,倒叫别人见笑了。”

他见两人神色间似乎仍未释怀,暗中怪自己先前失策,只能再次重新斟酌语句。

“在下并没有意图要挟的意思,那次本就是偶遇,否则也不会直到今日才登门造访。寒家所托之事非常简单,只是想让两位殿下给京城的几位大人送上一份薄礼,毕竟朝廷人员变迁极大,寒家当初攀附的一些权贵在党争中并不占优,因此不得不另投他主。此事机密得很,而且家主料想那些大员也不会轻易交接我等这般的商贾,因此不得不交托两位殿下代转。当然,作为酬谢,寒家可以将部分礼物记在两位殿下的名下。”

风无景和风无伤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的疑虑仍未消除,事情真的就这么简单?对于他们两个来说,给贺家或是萧家捎带一份礼物自然是无伤大体的,但仅仅是如此轻易,那尹家也不会这么大手笔。对于尹家这等地方豪绅而言,所谓“薄礼”只是一句客套话,两人足可想见东西的分量,因此并不敢轻信。

“尹先生,你既然是世家出身,应当知道区区几句话并不代表什么,尹家拿出如此大的一份人情,应该不是白送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条件,你不妨直说吧。”风无景懒得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回答道,“倘若仅仅是刚才说得那么简单,那本王和嘉郡王就是答应也无妨,不过那就得换作你吃亏了。”

尹千杉神色一连数变,到了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今次他完全落在了弱势,不能不说是家中那些糊涂执事的过错。“当然,其中还有很重要的一条,八闽的越家和罗家实在把手伸得太长了,这几年他们和京中的豪门都打通了关系,生意愈做愈大也就罢了,但他们不该把主意打到寒家头上来。”只见他一脸的不满,但细细看去,其中还带着一丝殷羡。“寒家已经隐忍很久了,因此今次想请两位殿下带一份重礼给七殿下,请他务必约束一下越罗两家的举止。天下能做生意的不止那两家人,若是可以,我们淮南的世家也愿意奉承。”

极为直白的话顿时让风无景和风无伤脸色大变,短短几年间,风无痕就由一个病恹恹的皇子一跃成为父皇驾前的宠儿,声势如日中天也就罢了。这个尹千杉居然视他们两个为无物,只是想着奉承别人,若非两人此时手头正紧,需要置办礼物打点京城各人,恨不得即刻下令将眼前这人赶出去。风无景的手已经紧捏成一个拳头,指甲重重地刺在肉里,带来一阵阵剧痛,他强自用这种痛楚的感觉压抑住怒火,最终回归到一个淡然的表情。

“很好,本王答应了,这件事简单易为,尹家算是找对人了。”风无景淡淡地应承了下来,内心却已是对尹千杉这个人愤恨不已,起初的好感完全无影无踪。“不知何时尹家何时能把东西送过来,本王和嘉郡王不日便要返京,恐怕等不得许久。”

尹千杉顿时大喜,连忙答应道:“二位殿下放心,所有物品和礼单寒家会在三日内秘密送到钦差行辕,两位到时可以核查一下其中的奥妙。”他自觉今日收获颇丰,因此事情既然已经谈妥,又寒暄了两句便匆匆告辞离去。

风无景和风无伤见此人消失在视野之外,同时狠狠地啐了一口,风无伤甚至还咕哝了一句粗话,两人的面色都极为难看。

出了河督衙门,尹千杉刚才还洋溢着喜色的神情顿时消失殆尽,面上反带了几分讥诮之色。自己这戏还演得真够成功,照着那人的吩咐去做,果不其然,两位还算聪明的皇子最终还是着了他的道儿,事成之后,他便可以携着银两远走高飞,什么家族荣辱,什么前程似锦,都是屁话!他这个庶出的儿子在家里毫无地位,就连娶妻也只得听老爷子的吩咐,还不如拿了大笔银子好去逍遥。读了那么多书又有何用,除了卖弄风雅,既不能出仕又不能继承家业,总而言之,想让自己至死为家族卖命,他是决计不干的。多着一首走调的淫词艳曲,尹千杉儒雅的面容顿时换了一番神情,得意洋洋地朝一座经常光顾的青楼行去。

第四十二章 定缺

新一波的流言又再次展开了攻势”卜民百姓可没功夫去追究它的真假,一样津津乐道,乐此不疲。有的说是贺家意图陷害老相,趁机谋夺相位,有的说是萧家嫉妒海家的权势,联合贺家欲取而代之,如此种种版本不一的流言蜚语,转眼间就将贺甫荣和萧云朝置于极其尴尬的境地。

事到如今,即使两人再愚钝,也能看出幕后有人在操纵着这一切。

但是,皇帝的一番搜寻察检尚且徒劳无功,又何况他俩?因此,他们只得一边紧锣密鼓地和手下幕僚商议,一边和宫中的内线联系,一心想弄清皇帝的意图。

对于众多的传言,海观羽便是想置之不理也不行,不说书房里堆了一尺高的书信,就是成日里登门造访的门生故旧也让总管海宁焦头烂额。海观羽为官多年,始终不离朝廷中枢,自然不会料到自己和皇帝的一出双簧能造成诸多海氏门生如此大的恐慌。想来这些人托庇于海家门下多年,一点风吹草动就可能引起他们的种种猜测,更何况朝廷这么大的动作。

然而,隐在暗处的那人及时地偃旗息鼓,这不得不让海观羽警惕万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为莽夫也,此人多年隐忍未发,一朝事未成而再次雌伏,足可见能屈能伸,绝非普通阴谋之辈,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他了。只看他能只手掀起京城如此大的场面,散布这么多谣言,使得朝官人心惶惶。贺萧两家不敢露头,就可知此人对朝局廖若指掌,消息灵通处怕还在那些权贵之上。

海观羽重重叹了口气。信手拿过一边的空白奏章,无奈地提起了笔。重重地蘸墨之后奋笔疾书起来。他是不得不上书皇帝,放任此等情势发展下去,大臣人人自危后必定引起朝局不稳,那自己的这番苦肉计白费不说,还会成为千古罪人。还是退一步好了。皇帝想必是一时无法下台,这才迟迟未做出决断,还是自己担一点干系好了。

洋洋洒洒地完成了一篇不短地文章,海观羽满意地细细浏览了一遍,又轻轻吹干了墨迹,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其封在密匣中。见这边的事情已毕,他高声唤道:“门外是谁在伺候?”

只听门外传来一个小厮恭谨的声音:“回老爷,是奴才海平,老爷有什么吩咐?”

海观羽沉吟了一阵,海平平日一向勤勉。差事上也算是经心,此事就交给他去办好了,横竖密匣这玩意安全得很。算起来他也已经好久没有动用密折专奏之权。往常还是入宫地次数多些。当初经手这些的小厮又因为各色地差错都打发去了庄子,因此不得不启用新人。“你进来吧,我有要事让你去办。”

海平推门而入,必恭必敬跪地先行了礼。这才起身垂手侍立。他是海家的家生奴才,在书房伺候也已经四年了,虽说不得十分信任,月例也只是普通,但很少有怨言,因此在海观羽频频调换书房的小厮时,他总是能侥幸留下来。须知海家家规极其严厉,一个举止失当就可能被打发到各地的庄园充当苦役,因此他能熬住四年已是颇为不易了。

海观羽把密匣在书桌上一搁,面色严肃地吩咐道:“把这块腰牌拿好,你把这东西送到宫城外的司密监。记住,路上只许看,不许胡言乱语。若是差事办完了,回来后去帐房支一笔犒赏。回头叫上府中地那几个护卫,他们自会护送你到宫城外,应该不会有任何差池。”说完掷过一块银色的腰牌,上边用小篆刻着几个醒目的字。

海平双手接过了海观羽扔过来的腰牌,心头一凛,他当然知道事情的轻重,只是干这差事,除了谨慎还是谨慎。虽然奖赏和月例都比之普通下人丰厚许多,但只要一个不小心,看见一点不该自己看到的东西,或听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传闻,嘴上再没一个把门的,结局一定是极为凄惨。不过老爷既然吩咐下来,他便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奴才一定尽心竭力办好这趟差事。”海平低头应道,脸上的神色复杂至极。

海观羽自难领会一个下人地心思,嗯了一声便指指书桌上的密匣。

“东西就在这里,你现在就去办吧!”海平战战兢兢地捧起密匣,匆匆转身离去,出门的时候一个踉跄,几乎摔倒。海观羽若有所思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如今倒是那些护卫还可靠些,毕竟都是多年地老人,而且也经过皇帝的认可,只有办差的小厮难以拣选,干脆赶明儿让皇帝赐一个人算了,横竖那位至尊也是多疑的性子。

仅仅一个时辰后,皇帝便取到了海观羽地密匣,在确认其上的锁具完好无损后,他这才拿出了一把极为小巧的钥匙在锁孔中轻轻一转,径直打开

了臣子。海观羽的奏折虽然并没有长篇大论,但上面字字句句都很合他的心意,不愧是相伴几十载的老臣,在猜度君心上实属不凡。皇帝满意地合上了奏折,心中却在计较着此次的得失。

他随意拿过一张白纸,一连写了好几个名字。由四川一省的变故而牵涉到整个朝局,为的却只是孙雍几句微不足道的话,其人实在可诛。

皇帝心念一转便定了孙雍的死期,提起朱笔在孙雍的名字上一勾,嘴角掠过一丝冷笑。贺甫荣,萧云朝,他轻轻念着这两个名字,对他们俩来说,此次的教训不可谓不深。为了牵制萧家,他重新恢复了贺甫荣的官职,还额外纳了贺雪茗为妃,眼下看来确实为自己省了麻烦。不过内斗得太深则于社稷不利,这才衍生出自己这次对四川的雷霆处置。那些地方的空缺也得好好填补一下才行,只看萧云朝处心积虑地命吏部草拟的那份述职名单,就知道他对于不少地方势在必得。

那就看看都有些什么人吧,皇帝提笔又写了不少名字。淅江巡抚方明渐、江苏布政使左凡骡、山东布政使闵致远、甘肃布政使郭汉谨,这几个人都算有些背景的,其他几个微不足道的暂且不用关心。方明渐是已经定下要去就任陕甘总督的,皇帝对于萧云朝提议让秦西远调任两江还是很满意的,毕竟江南乃赋税重地,还是换自己的心腹更可靠些。秦西远虽然年岁已偏大,但忠心可保无虞,总比那些总是盘算自己利益的家伙好得多。皇帝划去了方明渐的名字,又在其上标注了陕甘两字。

对于左凡琛这个名字皇帝并不陌生,当年迎娶了东阁大学士金祈北的女儿,这一回儿子左晋焕又高中二甲传胪,可以说是风光无限。可惜此人和贺甫荣走得太近,用起来不得不额外当心,不过他的儿子左晋焕和风无痕走得似乎挺近,而且还投了海从芮的缘法,倒是很难得。不如破格提拔一下左晋焕好了,至于作父亲的就原地不动,等将来再接任江苏巡抚,横竖他现在干的就是巡抚的差事,那个老态龙钟的现任巡抚就让他在呆一段时间好了,也算给老臣一个面子,等他一到致休年龄,再把左凡壤提上来。

下一个就是闵致远了,此人年年考评都还过得去,但政绩却只是普通。外头对他的传闻着实不少,其敛财的行径层出不穷,皇帝也屡次收到过密报。只是闵致远和风无候关系密切,自己虽然不喜,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风无候一向还算安分,皇帝也不想闹得太过了。只是前几日有密探来报,闵致远居然暗地里拜访了宁郡王府,这倒有些可虑,此人实在太会钻营了,还是趁早打发他回山东去算了,免得多生事端。话说回来,无惜做事也太不谨慎了,交接外臣也得看清来历,怎能随意?皇帝无奈地摇了摇头,显然有些不满。

最后一个就是最棘手的人,郭汉谨,皇帝一连念了三次他的名字,显然想到了当年的事情。在用人这一点上,风无痕倒是和其他皇子不同,若是换了别人,这等获罪甚深的人早就弃置不用了,哪还会费心为他调缺?先是大力举荐郭汉谨就任甘肃布政使戴罪立功,不满两年,又通过萧云朝再次让他进京述职,怪不得能让别人对他死心塌地。皇帝露出一丝奇特的笑容,就说自己当初指给他的八个侍卫,转眼间全都成了他的心腹,什么有用的消息都传不回来,倒让自己这个父亲始料不及。

这几年来,风无痕的作为可圈可点,在诸皇子中也算颇为出众的。

郭汉谨能在甘肃那个地方做出政绩,就依着吏部的建议,为他调缺好了。皇帝思量了一阵,终于在下面标注了两个字——四川。胡南景如愿以偿地接任了巡抚一职,郝渊盛罚俸降级,再调一个郭汉谨过去,想必互相牵制之后,他们也不敢乱来。

处置完这一拨事情之后,皇帝又想起了在淮安的两个儿子,年关将近,也该是调他们回来的时候了。即便这些儿子再不肖,也是自己的骨肉,面上不能做得太过了,新年团圆的规矩不能破坏。皇帝一边想着种种烦心事,一边琢磨着将来的打算。

不知不觉间,宛烈二十七年已经逐渐近了,凌云最严酷的时期,就从这一年开始定下了基调。

第六卷 萧墙

第一章 佳节

即将到来的宛烈二十七年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个喜庆的时候,八皇子风无景和九皇子风无伤如愿以偿地回到了阔别将近一年的京城。几位入京述职的地方官员也基本上都是皆大欢喜,闵致远和左凡琛原地不动,方明渐升迁陕甘总督,郭汉谨平调四川,这个结局比先前的猜测更佳,因此他们都在京城过了一个好年。方明渐虽然有些不情不愿,但在风无言再三担保之下也就只得作罢,毕竟品级上了一步,将来也有调缺的机会。

风无痕是收获最丰厚的一个,郭汉谨平调四川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而卢思芒也在其后的旨意中升任淅江布政使,前任布政使则是填补了方明渐空下来的巡抚位子。横竖事情已定,因此郭汉谨年前也未去上任,而是安心在勤郡王府中过年,倒也其乐融融。

腊月二十八日这天,风无痕在府上摆了几十桌筵席,府中的上下人等个个有份。这一回无论是庄子上的收益还是越罗两家的孝敬,亦或是郎哥那边的灰色收入,都足以维持王府三年开销有余。因此,阖府伺候的下人皆得了丰厚的犒赏,一个个笑吟吟地穿梭在筵席中,频频举杯祝酒,当然句句话不离歌功颂德。要不是风无痕的收留和慷慨,这里的大多数人恐怕还在外头辛苦地挣命。

里头的四桌则都是王府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虽然为了男女大防,风无痕事先命人在中间用屏风隔开,女眷另设了一桌。但言语自然是无忌,里头的莺莺燕燕俏言软语不断,听得外人心生遐思。陈令诚和师京奇都是在这边过惯了年的人。因此还不觉什么,郭汉谨却有一种如坐针毡地感觉。虽然是寒冬,额上的汗珠却时不时地现出踪迹。

“汉卿,用得着这么紧张么?屋里虽然烧着地龙,但你早就脱了大衣裳,不至于热成这个样子啊!”由于这段时日彼此相处得熟悉了。因此师京奇也就直呼郭汉谨的字,此时他带着调笑之色,伸筷子便在汤锅里挟了一个诺大地鸡腿,狠狠地塞在郭汉谨碗中。“好了,你自己的家眷也在里头,用不着做出这幅模样吧?”

郭汉谨这才回过神来,他想起自己把家眷留在京城,一直托风无痕让人照拂,居然到现在还未道谢,脸色顿时涨得通红。他突然站起身来朝着风无痕深深一揖。“殿下,这几年来多亏了您时时遣人问候拙荆,又不时送些金钱物品周济。恐怕下官在甘肃也不能呆得安宁。”郭汉谨言语间已是泪光闪现,显然是想到了当初丢官时地落魄。他举起酒杯敬道:“殿下,下官无以为报,自当尽心竭力巴结好差事。绝不丢您的脸,这杯酒我先干为敬!”他仰头一饮而尽,一滴晶亮的泪珠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地上。

师京奇见郭汉谨露出尴尬的表情时就知自己失言了,谁料这人竟突然说出了这么一番话,心中也顿时酸楚难忍。郭汉谨好歹是为官多年,积蓄颇丰,即便丢官,一时之间家中老幼不会尝到饥猩的滋味,而他落魄地那会却几乎流落街头,衣食无着。若非风无痕收留,他的结局便很有可能是沦落成街头的饿殍,然后直接送到化人场,连全尸都不会留下。

想到这里,师京奇也立了起来,同样是深深一揖。“殿下,我和郭大人也是一样,倘若不是您慧眼相中了我,恐怕下场只有比郭大人更凄惨。我也没什么话好说的,唯有不离不弃才能表达我心中的感激。”

他伸手高举手中的酒杯,抬头猛灌了下去。

风无痕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何尝不知道这两人心中的感激,只是相比从他们身上得到的收获,自己付出的只是一丁点而已。他举杯笑道:

“今日乃是佳节前夕,你们两个说这些作什么,实在是大煞风景,……”话仅仅出口了一半,便再也续不下去了。他一连满饮了三杯,这才掩饰住脸上的伤感情绪。

陈令诚毫不在意地继续消灭着桌上酒菜,筷子不住地在盘碟间跳动,几乎是顷刻间,不少地方原本堆得甚高地菜肴便凭空矮了下来。旁边的冥绝也一样不含糊,一声不吭的只顾喝酒吃菜,旁边空着地酒壶足足好几个,看得徐春书暗自咋舌。其他几个侍卫也是一副模样,饿鬼投胎似的哄抢着桌上众星攒月般的各色佳肴,仿佛晚了便再也吃不到了。

风无痕一低头才发觉下头的异状,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这帮人还真是始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