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的眼神一点点涣散下去,终于无力地垂下了手,直至临死,她的手中仍然握着那枚父亲留下的玉坠,这也是她多年风尘生涯唯一的寄托。

云娘绝食身亡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经由淮安的眼线传到了天一耳中,这让他分外满意。办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就得眼光犀利,若非见此女烈性,他也不会将无影无形的剧毒交给她,甚至在事后也只是派人监视而未轻易灭口。如此一来,淮安的事情就了无痕迹,至于鲍华晟的病则只是一个意外而已,恐怕紧张的皇帝又要忙活一阵了。主人的托付他已经完全办到,一时半会,鲍华晟怕是回不来了。

果然,皇帝对于鲍华晟的病倒极为不安,由于沈如海暂时脱不开身,事情自然就只能着落在陈令诚身上。这个太医院副医正在勤郡王府抱怨了好一阵子,嘱咐风无痕自己小心谨慎后,方才带着皇帝派下的几个侍卫和另两名太医星夜起程往淮安赶去。鲍华晟万一再有什么差池,皇帝肯定受不得这等打击,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谁都承担不起那后果,因此风无痕即便再无奈,也只能眼看着亦师亦友的陈令诚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去。

幸好趁着风无痕前一段时间的得势,师京奇挑选了不少幕僚,虽然比不得王府自己培养的几个识字小厮的忠心耿耿,但好歹也是颇通文墨的角色,家世背景也没什么大的纰漏,因此平常文书风无痕也就放心交了他们处置。至于大事他便只得亲历亲为,师京奇和越起烟还能分担一些,红如也只得舍了一双儿女前来帮衬,连一向看着文书奏报就要头晕的海氏姐妹也只能苦着脸前来襄助,宋奇恩禁不住冥绝的紧盯,时不时也来凑一会热闹。总而言之,整个王府都忙了个不可开交。

风无言那边的几个皇子也同样不敢放松,贺萧两家的掌舵人既然离开了京城,那他们无疑便可以大展身手。虽然他们都知道父皇的耳目众多,但由于只涉及到低品官员,因此顾虑也就并不多。因此,左焕章小小一个吏部郎中,近来也是颇为阔绰,成天到醉香楼逍遥取乐,倒是和六皇子风无清碰到了好几回。

自打那回在风无痕那里吃了一颗定心丸后,风无清的行止也就恢复了往昔,只是不再随意拈花惹草,最多只是闲来受邀往青楼楚馆一逛而已。他这个皇子架子又不大,况且谁人都知道他背后乃是七皇子风无痕撑腰,因此走到哪里都有人屈意奉承,比起以往的备受冷落可是强太多了。

不过他可不知道醉香楼和怡情苑都是风无痕掺了一脚的产业,因此他对于那几个长袖擅舞的老鸨一流总有些警惕,至于对那些交游广阔的姑娘们则是更加敬谢不敏,最多只是喝几杯小酒便回府。那次春风一度带来的遭遇已是深深刻在了他的心底,因此这段时日他一连纳了几个美妾,在外度夜的习惯却是改了。

此时,他装作醉眼迷离的模样,一边和美女调情,一边注视着左焕章。只见那人也不避忌大庭广众之下,一双大手贪婪地在身边的女人身上游走,一边还哼着淫词艳曲,哪有半分朝廷命官的样子。饶是醉香楼里全是寻欢作乐,心怀鬼胎的人,见左焕章这等急色的模样也都露出了不屑之色。对于这些自命不凡的欢场常客而言,就是寻欢也得有格调,否则便是落了下乘,丢了他们身为大人物的脸子。

风无清却学乖了,他自忖以往多次看人走眼,今次倒也不露声色,只是看着左焕章施为,直到最后此人醉醺醺地带着身边的女子上了楼。

一个小小的吏部郎中能有多少俸禄他是知道的,眼下萧云朝不在,吏部事务多是由吏部左侍郎米经复主管,这一点风无清还是知道的。他一边应付着几个如花美女的刻意奉承,一边考虑着自己是否该把事情告诉风无痕。他说是投靠这位七弟,其实没做任何事情,总不成老是让别人为自己劳心,也该有些回报才是,想着想着,风无清已是打定了主意。

第三十五章 名匠

对于风无清的通风报信,风无痕微感愕然之余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尽管他早已知道此事,但话从风无清口中吐出却是不同寻常。

皇族子弟中,往往只有钩心斗角而无半点温情,他起先答应了这位六哥的投靠也不过是为了扩充自己的实力,心中还是防范的意识居多。如今相处多日,他倒是对风无清有了颇多好感,同是喜好女色风流的皇子,风无清比风无候就多了几分儒雅,少了几分阴狠,自然而然便是可以交心的人。

然而眼下情况未明,他也不敢贸然透露隐情,因此只是好生感谢了风无清一番,随即便建议他不要太招摇。待到送人出门后,风无痕才再度皱起了眉头。风无言等人如今的动作愈发张狂,瞒得了皇帝却瞒不了暗地窥伺的人,自己也绝对不能置之不理。储位未定的时候,一方水涨船高就意味着另一方势力渐消,更何况父皇的身子还没个准信。

他一边寻思着又把主意打到了那个小金筒身上,这么多天下来,也不知密访了多少能工巧匠,居然就是找不出一点办法。那金筒乃是纯金铸成,通体别无瑕疵,口上的封泥又是特制,再加上玉玺盖印,要不露一点痕迹地将其打开,谈何容易。所幸郎哥和翠娘也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人手,至今没有一点风声外泻,否则此事还不知要闹出多少风波。

还没踏进书房,风无痕眼角余光就瞥到小方子的人影,不由停下了脚步。这几日也亏了小方子在外头奔波。居中联络着两头的人,若非他随郎哥和陈令诚习练过功夫,恐怕也熬不下来。这可是一等一地辛苦差事。

“殿下,那两位找到了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只是此人身份关碍太大,因此不敢贸然弄进府来,因此您是否得设法见他一次,或是干脆将东西带过去?”小方子先行了一礼,随即附耳轻声道。

风无痕眼前一亮。随即又沉吟起来,半晌才吩咐道:“你去将冥绝找来,这事还是由他去办,若是没有一个身手高绝又忠心耿耿的人经手,我实在不放心。“他深深看了小方子一眼,“小方子,你现在身份不同以往,行事须得更加小心,切勿落人口实。”

小方子身子一颤,连忙垂首应是。尽管跟了这个主儿多年。但他早觉得风无痕和以前大不一样,行止间地威势气度较从前多了不止三分。如今他竟是连玩笑都不敢再开,一向是规规矩矩地行事。“殿下放心。奴才省得,这些事本就琐碎,谨慎小心是应当的。“主仆俩一时无话,小方子便匆匆去找冥绝。如今风无痕用他次数日多。因此在王府中时,这个冷人儿也不再时时跟在风无痕身边。南宫凛一脸凝重地看着眼前这个非凡地物事,眉头已是皱成了一个大疙瘩。自打见了这玩意起,他便深悔自己过于好奇,眼下便是想脱身都难了。顶着一个天下第一名匠头衔,南宫凛的行迹一向是飘忽不定,此次进京更是没人知晓,不想最后竟被人家寻上门来。对方几句花言巧语连带着激将,他便动了心前来一探究竟,谁想惹上了皇家的事情。

不过一番细查下来,他却是啧啧称羡不已。“真正是巧夺天工的东西,仅是这做工就不知要费多少功夫,严丝合缝的只留了顶端一个封口,偏偏用地还是最是珍惜的玉泥,上头这玉玺也不是普通人敢仿制的,怪不得无人敢打开。”一股憨劲上来,南宫凛便忘了麻烦,只顾自己琢磨起来。

他也不觉身上目光有多刺眼,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虽然没有十足把握,但给我半个月,应该可以找出法子。”斩钉截铁的话语让其他人都吃了一惊,若非别人知道他的名声,还以为那是江湖骗子,须知这等皇家之物岂能离开身边半月之久,就连冥绝和小方子也全都变了脸色。

虽然郎哥对风无痕屡次托他寻访巧匠的内情也很好奇,但他明白这等宫闱密辛,自己还是不要插手过多的好,因此对小方子要求将南宫凛弄进王府的要求也没有多问,仔细考虑一番便满口答应了下来。他也是神通广大,不费什么功夫便将南宫凛改头换面了一番,随后便将其藏在王府送菜的车里蒙混了过去。

对于自己府上进来这样一个名噪天下的人物,风无痕别说有多头疼了,但现在是无可奈何地时候,只能任其尝试。所幸父皇赐下的这等重要之物他自然得收藏好,因此不带在身上也没有什么大的关碍。

既然有人解答金筒地谜团,风无痕也就不再将心思全放在这上头。想着左焕章在吏部的勾当,风无痕就感到有如吃了一颗苍蝇那般腻味。萧云朝不在京城,风无惜显然也不是可以压住阵脚的角色,母妃居于深宫,也没有直接插手外间事务的道理,因此他便将户部地事情暂且撂开了手,横竖越千繁是个镇得住手下的角色,贺莫彬也还老实,不用他过分操心。这样一来,他来往吏部的时候便多了起来。

越千繁现在对这个便宜女婿是愈看愈满意,夫人邢氏也是时常去王府和越起烟话家常,就是为了维持住两家热络的关系。他能够在贺甫荣出山后稳稳地坐着户部尚书的位子,风无痕的明保暗扶占着很大的因素,所以不管从哪一方面考虑,他都可以算得上是和这位皇子同坐一条船的人,跟着掌舵者是最省力的。

这一日,皇帝召见户部堂官,由于风无痕正巧去了吏部,因此越千繁便和左侍郎贺莫彬一同前去面圣。户部乃是掌管天下钱粮之地,因此无论哪个达官显贵都想往里头塞人,到头来人事之复杂成了六部之首。

不过眼下户部的三位堂官中,越千繁在明面上属于萧氏一党,贺莫彬乃是贺甫荣之子,剩下的那个右侍郎便分不到什么实权,只是作个样子而已。往常皇帝宣召,一向是越千繁和贺莫彬奏对,而风无痕则是在背地里托一把,倒也很少出什么纰漏。

皇帝一边翻阅着风无痕近日送上来的奏折,一边似乎不经意地问着其中内情,言语间每每切中要害,令两个位高权重的堂官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感觉。所幸越千繁在户部浸淫多年,如今又是早有准备,对答之间自然无碍。而贺莫彬虽然经历尚浅,但父亲时时提点之余更是让他分外用心,因此几年的高官作下来,虽然略有些慌乱,但奏对却是比以前流利得多了。

“户部这几年亏空渐少,行事也比从前有条理得多,你们两个也算功不可没。”皇帝的这句赞语让两人脸泛喜色,六部之中如今确属户部成绩斐然,能够支撑朝廷日渐庞大的开支,并且节余下来大笔银钱,这不得不归功于风无痕的谨慎和贺甫荣的私心。一个是想在皇帝面前大力表现,一个是想为儿子争取最好的前程,因此也算是相安无事。

“不过,眼下西北虽然没有大的战事,不过那些异族是不会甘心蛰伏的,用钱的时候还在后面,就是西南云贵那边也同样不太平,因此你们两人还是轻忽不得。”皇帝此话说完,越千繁和贺莫彬同时起身应是,状极恭谨。“无痕在户部也费了不少心思,这些朕也看在眼里。兼着一个天大的肥差而不中饱私囊者,无论是不愿还是不敢,朕都还是嘉许的。”皇帝的眼中闪着奇异的光芒,倒是让面前的两个臣子为之一愣。

趁着两人还在低头品味刚才几句话的真意时,皇帝又突然站起身来,似是教训臣子似是自言自语道:“如今朝堂之上,群臣攻诮愈演愈烈,大大借越了人臣的本分,朕看在眼里,不得不痛心疾首。为臣子者不知为君父分忧,不知为社稷尽责,一心一意只知谋一己之私,即便眼下能居高位,朕也绝对饶不得他们!”皇帝倏地转过身来,双目中精芒大盛,“你们两个都是能员,朕愿你们谨守臣道,为一纯臣,切勿仿效那些只知钩心斗角之辈!”

皇帝这话来得实在蹊跷,但越千繁和贺莫彬来不及多想,双双跪地答应。两人的目光不经意地碰在一起,又同时将头转开,不管如何,皇帝的言语非常重要,甚至可以关系到两人的未来。越千繁还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贺莫彬更是年轻,即便以前分属不同的势力,此刻却被皇帝归到了一条船上,不得不分外谨慎。

出宫的时候,贺莫彬借口有事,匆匆先上了轿,神态间是迷惑居多,显然他在高位上时间不长,此刻应是向别人讨主意去了。越千繁则是换了一身便装,身后只跟了两个小厮,不紧不慢地在大街上踱着。他是习惯了这样的休息方式,仿佛只要在市井上逛一圈,头脑就分外清醒。

他想到了贺莫彬的紧张幼稚,不禁露出一丝微笑。同样是两党的首脑被遣出京城,萧氏一党是丝毫不乱,贺氏一党却仿若乱了方寸,此消彼长间,胜负自然不言而喻。不过今日皇帝言语中颇有暗示之意,恐怕将来一定会留着贺莫彬这个人。一路行来,越千繁感到心里愈发有底,神色中也是平和了许多,见吏部衙门已在眼前,他也不犹豫,迎门就跨了进去。

第三十六章 偶遇

风无痕此时正在和吏部左侍郎米经复密议,虽说这边的事情萧云朝只是打了一个招呼,但他对左焕章的举动始终无法释怀。官卑职小不打紧,对于权贵来说,只要能用的便不是小角色,更何况往吏部插入一颗钉子?几句不含不露的话说下来,饶是米经复自以为能完全掌控得了大局,也不禁有些震惊之色,在几个堂官的眼皮子底下做这种勾当,这左焕章还真是够胆大的。

不过米经复跟随萧云朝多年,从吏部主事到郎中,随后一步步升到了左侍郎的位子,自然也不是等闲角色,因此还是有些半信半疑。风无痕的话说得极为隐晦,仿佛只是不经意地提了一笔而已,然而在官场上厮混了多年,米经复又怎会不辨其中真意,只是萧云朝不在,他也不好作出太过明显的处置来。

两个心思不一的人在这里议着吏部的事务,仿佛拉锯一般地讨价还价,一个个空缺就这么议定了各色官员。虽然最终还是要有皇帝裁断,但米经复安排这些东西已是驾轻就熟,因此等闲少有被驳回的状况。正在讨论得热络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个书吏的声音:“启禀七殿下,米大人,户部越大人来访。”

风无痕不由一惊,他离开户部不过两三个时辰,越千繁这样急着来访,难道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也不等米经复开口,立刻吩咐道:

“快请越大人进来。”话刚出口他便觉得自己有些喧宾夺主的意味,不由向米经复投去了一个尴尬的微笑。

米经复乃是多年地老狐狸,哪会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打了一个哈哈也就过去了,只是心底却想起了其他皇子。诸皇子中间,风无痕确实是出彩得很。不过毕竟还年轻,这等小事上便显得稚嫩了。若是真有大事。越千繁也不会亲自来吏部拜访,派上一个心腹通知即可,否则岂不是矫情,现在看这模样,那位户部尚书显然是闲逛来此而已。

“殿下果然在此地。下官从宫里出来后,四处闲逛,谁想居然走到了吏部衙门,这就要来叨扰米兄了。”越千繁一进来便笑吟吟地和两人打着招呼,言语间仿若不在意地流露出刚刚面圣回来,倒是让风无痕和米经复心中一动。

米经复见越千繁开口就是称兄道弟,显然是拉近关系,当下也就不再客套。“越兄可是难得到此地一游的财神爷,我何德何能,作个东道也是应该的。现在天色已经不早。若是殿下不嫌弃,我们就在水玉生烟聚一聚如何?”他也是聪明人,越千繁既然敢一出宫就奔了这儿。显然是心有所恃,他再不好生套套交情就太傻了,更何况风无痕也不是时常来这里地人物,今日的机会实在难得。

风无痕和越千繁交换了一个眼色。随即笑着点头答应了,此等官场应酬自然不便推脱,再者萧云朝不在,吏部地事情就掌握在米经复的手里,因此彼此更熟络一些对双方都有好处。当下米经复便遣了人前去水玉生烟订下了三楼的包房,这三人可是京城中有权有势的大人物,怎能和升斗小民混在一起。三人又闲扯了半个时辰,这才换上了便装,仅带了几个随从往水玉、生烟行去。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四处都是刚刚从衙门出来的差役一流,那些刚刚忙活了一天地寻常百姓更是随处可见”卜贩们见人多了,也格外起劲地大声吆喝着叫卖。好容易得闲,人们都在享受着这难得的松散时刻。

混在人群中的风无痕几个看上去并不起眼,京城的达官显贵实在多了去了,因此百姓早就见怪不怪,少有人朝他们的锦衣华服投去羡慕的一睹。直到上了水玉生烟,越千繁才发现米经复实在是料事机先,这二楼坐的满满当当,三楼也不时传来一阵阵人声,若非事先预定,恐怕这一趟就要闹笑话了。

“今日既然有贵人,即便我忘了先定下包厢,那识相的李老板也会腾出一间来。须知来往此地的都是贵客,他常年都备有一间顶尖的,就是为了不扫了权贵们地兴致。”米经复见越千繁的神态便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故而笑吟吟地解释道。越千繁一边点头一边扫视着二楼的食客,居然还被他发现了几个熟悉地身影,不由莞尔。风无痕虽不是常来,却和此地的掌柜李侨熟悉得很,因此见他迎了上来也不觉奇怪。

李侨虽然已经一把年纪,但由于这两年诸事顺心,魏文龙对他又是极为看重,因此反而比风无痕初次见他时更精神。他也是老奸巨猾的人,见风无痕一脸漠然的样子就知其不想让两者地关系泄漏出去,于是上前奉承时故意冷落了风无痕,倒是对常来常往的米经复道了一堆的逢迎话。

米经复见风无痕面色如常,当下也不点穿他的身份,只是对李侨暗示了一番身边之人乃是大人物。李侨见状连忙大加奉承,三人也就跟在他后面施施然地进了一个装饰华美的包厢。魏文龙也是匠心独具,没有仿效普通酒楼那般只用屏风隔开,而是实实在在地用了板壁,如此一来,只要说话不是过于高声,便不虞有人听见,实在是那些官员最爱的谈话之所。

三人刚刚坐定,伙计也只是来得及上茶,米经复便连珠炮似的报出了一连串菜名,显然对这里的东西廖若指掌。连掌柜都侍立在侧,那伙计哪还有不知机的,一边凝神听着一边重复,最后一字不差,显然也是这一行的老手。李侨见一切都差不多了,当下便告罪一声,和伙计同时退了出去。大人物的聚会他还是少掺和为妙,何况风无痕自己就在里头,他便不用管这次的闲事了。

还没走下楼,李侨便想起了风无痕三人隔壁的包厢,眉头又是一皱。他虽然并不认识里边的贵人,但订包厢的乃是庄亲王府上的总管,来人又一个个低调异常,连他想进去奉承一番都被挡在了外头,希望不是商议什么违禁的事情就好。思量再三,他还是多了一个心眼,这种情况还是知会那位主儿一身,这样自己就不用担着干系了。

李侨快步追上开始的那个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伙计连连点头,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见掌柜无话再说,他便匆匆往厨房行去,这等贵客即便掌柜不吩咐,他也要让厨房卖力巴结,不要堕了水玉生烟的招牌。

不到一盏茶功夫,伙计便捧上了一个长长的条盘上来,里头的四个菜正冒着丝丝热气。他一边张罗一边奉承道:“三位大人,这都是厨房刚刚现做的,全都按照米大人刚才的吩咐特意加了料。请先尝尝鲜,剩下的菜小的即刻送到。”

米经复略点了点头,仿佛不经意地道:“想必今日这边生意不错,往日一会儿功夫菜就齐了,你去厨房好生催催。这两位都是贵客,若是你怠慢了,回头就算掌柜饶得了你,恐怕魏文龙那边你也得吃挂落。”

那伙计一边忙不迭地点头,一边小心翼翼地答道:“回米大人的话“卜的哪敢怠慢贵客,实在是隔壁的几位爷叫了全席,一时之间厨房忙不过来,因此还请三位大人担待。”他见三人的面上全露出了不满的神情,连忙又继续道,“定下包厢的是庄亲王府的总管,因此掌柜也没法子,只能请三位大人包涵了。”他的话说得隐晦而得体,显然是事先费了一番功夫准备。

“庄亲王?”越千繁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便示意那伙计退下。面对犹自冒着热气的四盘菜肴,三人竟全失了大快朵颐的兴致,全都出起神来。风无痕心知肚明这是李侨派人提点的消息,因此更为注意,能让这个老狐狸觉得不同寻常的,可想而知,隔壁的客人恐怕身份尊贵得紧,说不定就是庄亲王本人。须知这些老一辈的王爷如今已经不太管朝中的事情,难道这次是有什么名堂?

他见其他两人也光顾着想心事,不由出言调侃道:“两位,好不容易有空吃个饭,你们倒好,全都在那里愣着,总不成让本王一个人动筷子吧?”越千繁和米经复这才觉得尴尬,两人连忙用别的话岔开了去,心中却仍是存着一个疙瘩。那伙计果不食言,各色菜肴一会儿功夫便上齐了,三人几杯酒下肚,闲聊起官场趣事,一时仿若忘记了刚才的心事。

虽然三人饮酒都极有节制,但这种场合自然不能仅仅浅尝辄止,不知不觉间也是空了几个酒壶。风无痕是有过经验的人,内气流转间,那股晕眩之感逐渐消去,眼神反而更为清明。米经复和越千繁就不行了,说话也颇有不利索的感觉,当下立马就不再喝酒,吩咐伺候在门外的伙计去了醒酒汤来,就着那一等稍稍清淡的菜肴用了几口,方觉神志清醒了些。

越千繁和米经复自知刚才已是失态,向风无痕告罪一声便出了包厢,在风口上立了一会,浑身的酒意才冲淡了些。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愕然,想不到风无痕的酒量尚且超过他们这些时时不忘应酬的大员。正疑惑间,旁边的包厢门突然打开了,出来的十几人中竟多半是他们认识的官员,官品最高的是一个礼部侍郎,但这些人几乎将囊括了六部各处。

大约对方也没想到此次会遇上熟人,因此神色中有些慌乱,打了招呼后才勉强镇定地离开,走在最后的几人低着头,仿佛不愿别人认出他来。风无痕不知何时也出了包厢,紧盯着离去的人影看了两眼,这才招呼越千繁和米经复两人进来。刚才的那一会功夫已经让他认出了一个人,理亲王风怀章居然也在这些人之列,他们究竟想干什么?风无痕觉得愈发糊涂了,隐隐约约间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

第三十七章 声势

风无痕已经愈来愈习惯皇帝隔几日就有一回的召见,因此面对群臣艳羡的目光时也没了那等不快的神情。然而,暗处窥伺的人对此无不表现出深深的忧虑,风无言那边的四位皇子固然心中忌惮,就连几个老一辈的皇叔皇伯一流也对他充满了警惕。风无痕近年来的举动无不符合皇帝的心意,若是这位至尊真的立他为储君,那旁人岂不是白费功夫,而让他拣了一个现成便宜?

虽然风无惜开府封王已有了好一段时日,但由于朝中事务纷乱,萧云朝应付得精疲力竭之余,便无暇他顾别的事情,竟是把给风无惜求差使的事情丢在脑后了。瑜贵妃萧氏则是忙着固宠,再加上实在不满幼子的行迹,因此也不免冷落了风无惜。此消彼长之下,宁郡王府的门庭便比先前冷落多了。

风无惜也不是傻瓜,自然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如今每次入宫请安,往往说不到几句话,父皇便露出倦意,面上更是没了以往的亲切,常常是淡淡相对。如此倒也罢了,就连一向宠他爱他的母妃也不似从前了,不仅时常责备他性子娇纵,就连他宠爱一个丫鬟也要拿出来说三道四,直叫他愤恨之极。

这位从小被人宠溺太深的宁郡王哪会受得了这等忽视,因此随着风无痕的宠眷日深,风无惜的脾气也越来越大,成天在府里发作下人,一时之间闹了个鸡犬不宁。那些个原本以为跟了好主子的仆从们只能哀叹自己的命运堪忧,无奈碍着萧家地势大,竟是谁也不敢辞去。

这一日。风无惜勉强提起精神入宫请安,谁料在勤政殿门口就被人拦了下来。尽管石六顺脸上带着谦卑恭谨的谀笑,但不知怎地。风无惜从中就是看出了一缕不屑之意,立时难以掩饰心头的怒火。“你走开!不管父皇有什么事。哪有不见本王地道理?你左右不过是一个卑贱阉奴,竟然敢拦着本王的路,未免太自不量力了!”气急之下,风无惜地言语便没了以往的客气,也忘了瑜贵妃一直吩咐的话。

石六顺虽然只是奴才。但在宫中除了皇帝,就是嫔妃也待他客客气气的,连瑜贵妃也虑着他是皇帝的人,从不对他呼来喝去。此刻他竟受了这样一顿排摈,顿时心中大怒,但他乃是城府甚深地人,面上反而更恭敬了。

“十一殿下说得是,奴才只不过是一个阉奴,自然不够资格拦着您的路。不过皇上在里边单独召见七殿下,早有口谕吩咐。外人不得擅入,因此奴才不敢违旨。若是十一殿下真有那个孝心,不妨在此地多等一会。等皇上有闲,自然会召见。如若十一殿下等不得,不妨就先回府去,待到皇上接见完了七殿下。奴才再派人去通知您如何,横竖这边也不知何时结束。”石六顺这话说得极为阴险,风无惜是被宠坏的人,此话一出,受不得激的十一皇子定会暴跳如雷,如此一来,皇帝定然不悦,发作一通还是轻的,重则还会加上别样责罚。

风无惜果然上当,倘若里头是别人正在奏对,那他也许还忍得住这口气,但那位同父同母的哥哥在里头邀宠,自己却在外头受气,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的。本就有些气急败坏的他兜头就甩了石六顺一个巴掌,不顾一切地推开了大殿的门。

皇帝在里边听着风无痕奏报那日水玉生烟上的遭遇,因此本就心烦意乱,听得外边喧哗震天不由大怒,正想喝骂时,却见风无惜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无惜,你这是干什么,没见朕有要事和你七哥商议么?你这么没有规矩,那些老师先生是怎么教你地?来人,将他送到凌波宫,让瑜贵妃好好管教一下这个孽障!”

风无惜不料甫进门就遇到父皇的雷霆大怒,刚才的盛气顿时弱下三分,但一看到旁边坐着地风无痕后,他顿时感到分外委屈。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他一把挣开了侍卫,趋前几步跪倒在地,砰砰砰地连叩了三个响头,额头已是一片乌青。“父皇明鉴,儿臣今日入宫请安,谁想被人挡在门外,这才举止孟浪了些。只是七哥和儿臣乃是嫡亲兄弟,父皇与他谈话为何要避开旁人?儿臣左右不过是请过安便走,又不碍他的事!”

皇帝见风无惜叩头时已是有些消气,但听他犹自犟嘴,甚至还把矛头对准了毫无关系的风无痕,顿时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此时他才深悔以往过于放纵了风无惜,可想而知,一个连自己本分都忘了地皇子,怎么能担当储君的重任?

“把他带下去,君前狂言朕也就不追究了。无惜,回去好好问问你母妃什么叫本分!”皇帝换了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挥手示意侍卫将风无惜带下去,丝毫不顾他还在叫嚷着什么。

刚才风无惜闯进来的刹那,风无痕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这个弟弟身上的冲天怨气,想不到八年下来,两人的关系竟完全颠倒了过来。以前是自己嫉妒风无惜独占了父皇和母妃的目光,眼下却轮到了自己的圣眷盖去了别人的光芒,真是世事无常莫过于此。他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犹自露出惶恐的神色,待到风无惜和其他侍卫退去时方才离座跪下,“父皇不必大动肝火,十一弟毕竟还年轻,性子未免冲动了些,他只是惦念父皇的身子,因此才行事莽撞,还请父皇不要计较。”

这话说得颇为得体,无奈皇帝深恨刚才风无惜的不懂事,因此只是冷哼了一声。“已经十八岁的人却只知道斤斤计较这等事情,朕看他的能耐也只是有限!算了,不说他了。”皇帝的疲惫之色一闪而过,随即便继续了刚才的话题,“那几个朕的兄弟辈不安分也是常有的,朕自会让人处置,你就不必管这档子事情了。”

风无痕连忙起身应是,也不再纠缠风无惜的事,落井下石本就是庸人所为,他可不想破坏父皇对自己的好印象。父子俩又议了两句其他事,皇帝的倦色便上来了,精神也略有不济。风无痕连忙知机地告退,临出门时却听得皇帝又告诫道:“朕给你的东西自己收好,不要存着别的想头。与其让那帮能人打它的主意,不如让别人干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有的时候,人算不如天算,朕不希望你走了其他几个兄弟的老路子!”

风无痕听得汗流浃背,父皇突如其来的这一说无疑表示让自己不要动那小金筒的脑筋,他也不知道自己回答了些什么,最后竟是有几分狼狈地出了勤政殿。他现在觉得,自己愈来愈无法猜度皇帝的心意了。

风无惜自然在瑜贵妃那里吃了好一顿教训,与此同时,朝中的不少人已经收到了讯息,准备酝酿一场风暴。天一早就遵照主人的吩咐,暗中联络了风无言等人,就连早已不管正事的几个王爷也全都动了起来,一时之间不少官员都收到了指示,只等着有人发出第一炮。由于皇家密探由于风绝的“死亡”而失去了往日的效率,因此这番大动作竟是还未引起皇帝的注意。

终于,礼部尚书崔勋打了头炮,上了洋洋洒洒的一篇万言奏疏,其中历数了古来明君逃不过萧墙之乱的种种情由,请求皇帝早立储君,以安国本。皇帝多年未定储位,因此这种奏折着实不少,上书房也就毫不在意地将其转呈御前,谁料这仅仅是一个开始。不过五天的功夫,京城和各地转来的请求皇帝早日立储的奏折几乎堆满了整个上书房,一向行事谨慎的几个大学士全都乱了方寸,那帮书吏则是一个个都收敛了许多,唯恐自己触怒了这些皇帝的宠臣。

如此声势浩大的请愿让皇帝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此时不管立谁为储君,都无法平息这股风波。况且依着他自己的性子,在群臣的逼迫之下作出决定是绝不可能的。虽然皇帝已经察觉是自己的老对手挑起了这次的乱子,但人数众多的上书者使得他无法下旨切责任何一人,况且这些人全都打着为江山社稷着想的大义名分,奏折中又只字不提该由谁登上储位,竟是全无驳斥的道理。倘若是从前那样三五成群的上书,那皇帝还可能个别施压,让群臣平息下来,但眼下却是再也无法用这种法子了。

这等紧要关头,皇帝便再也顾不上海观羽的执念了,先前对他病情的置若罔闻只是因为自己的一点私心作祟,但现在必须让他出山才行。

以皇帝目前的心思而言,与其让一位老臣这么死去,还不如让他在国事上殚精竭虑,皇家的家务事比起江山社稷而言孰重孰轻,这点道理他还是分得清楚。

宛烈二十七年十月末,皇帝因病免朝,而告别朝堂已久的海观羽却再度现身,以宰辅的名义总揽朝政,氓亲王风氓致于同日召见诸多皇族亲贵,京中躁动不安的势头暂且稳定了下来。然而,群臣的目光仍然盯着那个虚悬未决的位子,无论是远在西北的萧云朝还是奔赴云贵的贺甫荣,都被这次的请立太子一事搅得不得安宁。京中来往各地的信使,也猛地比平日增加了几倍。所有人都在猜测,皇帝究竟会作出何种决断?

第三十八章 妙棋

海观羽此番出山可以说是迫不得已,皇帝的密旨上说得清静楚楚,他不得不遵。虽然他心知皇帝心结未解,但眼下谣言纷飞,群魔乱舞,他也只能拖着病体强自支撑。所幸贺甫荣和萧云朝都不在京内,那些寻常官员也不敢在他面前放肆,因此才将势头勉强弹压了下去。不过海观羽明白,皇帝今次称病免朝,身病恐怕只有三分,而心病倒有七分。这位至尊应该是在寻找一个万全之策,如今的势头,再拖着不给群臣一个说法怕是不可能了。

风无痕没想到离自己上次单独奏对不过十几日的功夫,情势便突然变得如此复杂,夺嫡的浑水愈来愈深,寻常人甚至稍不注意便会万劫不复。那日父皇告诫过之后,他便放弃了对那个小金筒的心思,这使得那位天下第一名匠南宫凛分外失望,不过此人也是心思缜密,知道帝王家的家务事不可外传,因此就在王府中住了下来。一来二往,他竟是和宋奇恩攀上了交情,两人闲来无事便论起天下风情,倒也不甚寂寞。

面对外头的谣言,风无痕也知道父皇这次是真的不得不有所决断了。然而,按照他多次奏对下来的体悟,恐怕连父皇自己都尚未作出最后的决定,否则上次也不会征询自己的意见。外头的流言蜚语还有另一种更为居心叵测的,不知是谁把自己当年在朝堂上的誓言搬了出来,仿佛生怕他成为幸运儿似的。尽管已经事隔多年,但那个毒誓犹自盘绕在风无痕的心头。每逢夜深人静就如同毒蛇噬心般不可收拾。为何旁人能够以储位为念,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当年他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现在却是有着可以信赖地属下和朋友,为何还是只能退让?

可惜。若非从前故作姿态,他也不会博得父皇的欢心。恐怕现在是父皇也后悔了,那两年日夜调教他的时候,父皇不知不觉间就把教地东西从辅臣之道变为了人君之道,只是当时还未发觉。在那些权臣眼中。他的声势日盛是皇帝青眼相加地结果,将来也不过是一个辅政的王爷。只有他自己隐隐约约觉察到,父皇动过立他为储的意思,只是从来没有宣之于口。那么,倘若父皇立他人为储君,自己又该如何自处?

风无痕微微叹了一口气,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就在昨日,紧张过度的风无清就上门拜访了一次,显然是担心储位落在风无言那帮人手中。最后还是他好言劝慰之后才让这位六哥满意地离去。未到父皇大行地那一天,储位算得了什么,不过是可以随意找借口废立的一个称号而已。连当年位分尊贵的皇后尚且郁郁而终。又有谁可以担保稳坐储位而不被旁人凯觎?

眼下入宫虽然太过显眼,但他还是决定去探探母亲瑜贵妃的口气。

作为权摄六宫的宠妃,说不定她会有什么别样的消息。打定主意的风无痕正在更衣,房门突然被人推开。范庆承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报道:“启禀殿下,皇上下了谕旨,议立瑜贵妃娘娘为皇后,命礼部即日开始准备册后典礼!”

饶是风无痕再镇定,此时也禁不住大愕,脚下一踉跄,几乎摔倒在地。母妃摄六宫事已有好几年,但父皇只字不提立后之事,显然是为了储位考量,现在突然改变主意,显然是为了应对外间的流言蜚语,给群臣一个交待。

风无痕稳定了一下心神,随即便问道:“此事是谁传下来的?为何事前没有一丝风声?”不管怎样,消息都来得太突然了,往常这等立后的大事,往往朝堂上都有讨论几日,甚至还要经过一番纷争才能议定,今日父皇乾纲独断,外间地臣子还不知会如何说法。

“是皇上身边的汪公公前来传讯。”范庆承也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奴才看他地脸色,仿佛也是吓着了。殿下,眼下出了这个消息,您还入宫么?”

“去,赶紧备轿,这等大事我怎能落后,如果没料错的话,恐怕母妃宫里已经热闹非凡了!”虽然还不能完全猜透皇帝的用意,但风无痕知道,眼下只有入宫才能弄清楚此事的源头。不过,明日地早朝才是真正至关重要,怕是父皇不会再抱恙免朝了。

风无痕这边急匆匆地往凌波宫赶,刚刚得到消息的群臣也不由为之震惊。皇帝在立储之前先册皇后,这是他们事先未曾料到的。无奈萧氏出身尊贵不说,母家势力更是遍布朝野,一时之间,萧氏一党不由声威大涨,就是那些上书请立储君的官员也都后悔莫及。风无言那边的四位皇子更是愤恨不已,谁会想到皇帝最终的决断还是萧家,这与他们早先的考虑大相径庭。

谁都知道,前任皇后崩逝后,皇帝就可以册萧氏为皇后,又何必拖到今日,这分明是为了储位而造势。如此一来,他们的行动便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更糟糕的是,萧氏先前就是权摄六宫的贵妃,他们连反对的理由都没有。倘若皇帝只是提出太子的人选,他们自然可以用各种道理加以驳斥,可是立后之事在此时提出,无疑是皇帝深思熟虑后的一着妙棋。

风无痕赶到凌波宫时,里边已是一片混乱,他见一向精明稳重的柔萍都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便知此事连母妃本人都不知情。宫里的消息流传得最快,因此道贺的嫔妃已是挤了个满满当当。看着一大堆满头珠翠,体态撩人的女子,风无痕竟有些畏缩的感觉,直到此时,他方才觉得父皇后宫的充盈令人无法想象。也不知是谁发现了他的到来,一帮女人竟全都围了上来,恭维话打叠起一套一套,拼命地逢迎着,直搅得风无痕头昏脑涨,好容易才在柔萍的帮助下脱身。

他一边跟着柔萍往里边走,一边心有余悸地问道:“萍姨,这些女人怎么来得如此之快?我一得了消息便往宫里来,没想到消息传得这么利索,转眼间似乎宫里的嫔妃都来了。”

“这些不过是些秩位低的嫔妃而已,往日也常常来奉承,今日自然不会落后。”柔萍冷哼一声,颇有些不满地道,“那些个诞育过皇子的嫔妃,到现在也没来几个,奴婢寻思着她们还在那里抹眼泪呢!”她一边说一边掐着手指算道,“惠贵妃娘娘、德贵妃娘娘、韵贵妃娘娘可都还没来,大约还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不愿轻易前来道贺吧!”

正说话间,就听得门外的小太监高声报道:“韵贵妃娘娘到!”柔萍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不过仍是有些缓不过气来,她一边把风无痕往里边迎,一边诉说道:“娘娘也是一早得的消息,颇有些不敢相信,以为是皇上的玩笑话,谁想竟是真的,这会子都还没有缓过神来。殿下倒是来得快,正好给娘娘松乏一下,今日本是极喜的事,便是奴婢都仿佛还没醒过来似的。”

直到入了正殿,风无痕才见母妃盛装打扮,只是脸上还是怔怔的模样,显然还没有完全从适才的消息中惊醒,直到见他跪下行礼方才回过神来。风无痕原原本本地把自己得的消息重复了一遍,瑜贵妃的脸上这才挂上了真正的惊喜。

“石六顺来报的时候本宫还以为今儿个睡昏了头,谁想竟是真的。”瑜贵妃想要大笑却又怕失了仪态。权摄六宫虽然尊贵无比,但又哪里比得上皇后的尊荣,此时此刻,她方才醒悟这并非梦中。这次的事太过突然,皇帝先前丝毫口风不露,眼下却突然派人前来宣旨,这种匆忙让她分外怀疑。现在连儿子都得了消息,那事情便真的作准了。

“虽然册后之礼还要再等一段时日,但大事已定,儿臣还是要恭贺母妃才是。”风无痕笑吟吟地叩下头去,“以后便要改称母后了,只看殿外聚集的那些嫔妃,就可知母后将来统御六宫的权威。”

虽然和儿子还有那一段公案在心,但这些奉承话上来,瑜贵妃萧氏还是觉得欣喜异常,直到现在,她还是有几分做梦的感觉。“事到如今,那些大臣恐怕也无话可说了。无痕,今次群臣上书,你父皇极为震怒,这几天在勤政殿气性很不好,因此本宫这才觉得奇怪。”她深深看了儿子一眼,若有所思地说道,“历来册立继后,事先都有风声,从未像今日这般突然。本宫多年夙愿虽然得偿,心中却堵得慌,就怕还有别样消息。”

风无痕见母亲也这般想,便知道自己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思量再三,他最终还是咬咬牙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母后,不是儿臣多疑。前有群臣上书请立太子,后有父皇决意册后,这一前一后颇多可疑,母后还是轻忽不得。虽然援引子以母贵之理,储位应该已经尘埃落定,但此次父皇态度颇为奇怪,难免不会有旁的意思。”

瑜贵妃也是绝顶聪明的人,转瞬就想到了事情的重点,母子俩对视一眼,面上全是惊骇之色。倘若皇帝真的想暂时塞住群臣之口,而后再徐徐谋划,那瑜贵妃的后位尚且不要紧,立何人为储君便不那么简单了。说不定,皇帝根本就没打算现在立储,或只是想将一人抬出来作靶子。

“敢情这次皇上是拿人作法呢,本宫居然还没看出来,真是可叹!”瑜贵妃苦笑道,但眉宇间的欣悦之色犹在,不管如何,这个皇后的名分她算是拿到手了。

第三十九章 险棋

虽然只是议立皇后,但皇帝既然已经明确了人选,群臣也无话可说。礼部尚书崔勋顿时成了最忙的一个,对于风无言隐隐约约的抱怨也只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谁都知道,既然将要册立皇后,那想必皇帝就会以子以母贵这一条选择储君,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实。一直在储君的问题上含含糊糊的皇帝骤然间作此决断,显然是被那些上书的臣子所逼,因此,在萧氏一党欢欣鼓舞的同时,京城中的暗流愈发汹涌了。

“没想到这次居然白白便宜了萧家!”风无言烦躁地在书房中踱着步子,一直以来,由于中宫虚悬,他都抱着那点最后的希望。无论是立长还是立贤,他的呼声都很高,想不到这次为了逼迫父皇痛下决心,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如今非同以往,始终避嫌不敢出入荣亲王府的其他三位皇子不约而同地全聚在了一块。风无候对于两个弟弟投靠风无言还略有所知,但风无景和风无伤见这个位分尊贵的四哥也和自己作出了同样的选择,心中的忐忑顿时少了些。勿庸置疑,皇帝的旨意打乱了他们的布置。原先的打算是,只要皇帝册立风无言之外的其他人为储君,他们都可以派人用各种理由予以反驳,毕竟风无言也算是名正言顺的长子和贤王,可惜,皇帝的明察秋毫再次把他们的妄想击得粉碎。

“此时若是再建议立储,恐怕父皇那边便再也不会搪塞了。”风无候还是一副悠闲的模样,品茗的表情一如平常地优雅淡然。仿佛没经历过一次重大的失败,“不过皇后既然还未正式册封,三哥便还有机会。至少风无惜那个寸功未立的小儿是不可能和你相匹敌地。”

风无候的话说得在情在理,因此风无景和风无伤连连点头附和。这才使得风无言地脸上挤出了一丝勉强的笑容。“父皇拣在这个时候立后,无非是为了应付朝中此起彼伏的上书。不过,虽然立嫡也是历代皆有的规矩,但本王自忖比萧氏的两个儿子都要合适得多,母妃也是身份贵重。并不差萧家分毫。”风无言傲然道,不过旁边地三人都知道,风无言之所以会在夺嫡之争中步步败退,宫里的德贵妃是最大的软肋。

听说此次旁的嫔妃全都去了凌波宫道贺请安,连惠贵妃贺雪茗也不例外,只有德贵妃兰氏在宫里砸东西,抵死也不上凌波宫半步。

“三哥,后位已经尘埃落定,你最好去劝劝德贵妃娘娘看开些,何苦去和父皇的旨意过不去。”风无候又出口劝道。“倘若你有大位之分,将来登基之时援引母以子贵的规矩,自然可以为她上皇太后尊号。又何必逞一时之快!现如今我们不避忌讳地聚在三哥府上,正是给父皇一个信号,还有哪个皇子能得其他兄弟这般拥戴?因此这个节骨眼上,宫里便再也不能出什么差池!”

风无言也是有苦难言。母妃那边他劝过多次,无奈兰氏心胸实在狭窄,早先瑜贵妃权摄六宫时她便时常借故为难,更何况这次萧氏完全越过了她。连风无言自己都觉得心中不忿,今后竟要时时入宫给萧家的那个女人请安问好,他也平不下这口气。然而,风无候这话实在在理,他若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不说父皇那边过不去,那这些兄弟恐怕也不会再跟着他。

天一那边也同样有些乱了方寸,当他向主人一一报上事由时,他可以清楚得看见那人眸子中闪过的寒光。不知为何,此次主人并未雷霆大怒,也没有迁怒于他,只是冷哼一声挥手示意他退去。

风寰宇坐在太师椅上,回想着自己这些年来的一点一滴。从一人之下的辅政亲王成为阶下囚,若非父皇事先赐予地那道密旨,恐怕他已经成为了一堆白骨。成王败寇,自古莫过如是,他恨得只是皇帝的冷酷无情,恨得只是先皇的决断。明知自己将来会被放弃,明明那么宠爱他地母妃,为何不册封他为太子,那就不会再有如今的惨剧。每每想起自己被赐死的几个儿子,他的心就如同针刺般疼痛,既然如此,他便绝不会让风寰照享受子孙绕膝地天伦之乐。

风无言那个呆子恐怕还在为了册后之事而心烦意乱,真是白担着个贤王的名号,一点洞察力都没有。风寰宇徐徐立起,犀利的目光中仿佛看透了虚空中的一切。如今的储君不过是靶子,同样,皇帝恐怕不会选择萧氏的两个儿子,而会选择其他皇子作为另一个靶子。说不定,

在朝臣和士林中还算有些威望的风无言就是这个角色。可惜,立储容易废黜难,风寰照一世英明,难道会忘了这个道理?

行在半路上的萧云朝和贺甫荣几乎是同时得了这个消息,两人的反应自然大相径庭。与贺甫荣近乎捶胸顿足的叹息相比,萧云朝就几乎没有大肆庆祝了,只是两人都是钦差,面上就不好显露太过,只是不约而同地加快了行程。萧云朝甚至额外不满自己无法莅临妹子封后的盛大场面,但心中已是自信满满,这次储位应该是无论如何都跑不掉了。

“病愈”的皇帝终于重现朝堂,看到海观羽立在百官之首,他不由从心底涌出一丝感激和欣慰。已经经历过先前惊愕的群臣对于立后之事自然不会再有其他意见,再加上礼部的动作也快,因此册后的正副使很快就定了下来。将由礼部尚书崔勋作为正使,一等护国侯林塘作为副使前往凌波宫宣读册后旨意,并授予金册和金宝。钦天监也凑趣地选择了黄道吉日,刑部尚书何蔚涛更是早早备下了奏请皇帝大赦天下的折子,因此皇后之位已是稳稳当当入了瑜贵妃萧氏的囊中。

宛烈二十七年十二月初八,皇帝御殿阅皇后的金册、宝文,而后册后正副使至凌波宫宣旨,瑜贵妃萧氏受了金册金宝,正式成为了宛烈皇帝风寰照的第二位皇后。册后礼成,文武百官无不上表庆贺,皇后萧氏至交泰殿受后宫嫔妃及朝廷命妇道贺朝拜,至此,虚悬了将近五年的中宫终于迎来了它的新主。

整整闹了几天,朝廷和民间才从此次立后的盛大场面中平静了下来。虽然不是元配,萧氏无法体会那种凤辇游街的尊荣和大婚的奢华气度,但她入宫多年,深知此事来之不易,因此已是分外满足。在皇后的宝座上俯视着那些叩拜请安的嫔妃时,她的心中更是无比快意,深宫岁月催人老,如今,她终于熬出头了。

就在人们以为皇帝定然会立刻册封皇太子,解决储君之位时,皇帝却出人意料地没有任何动作。几个上书试探的官员都触了眉头,皇帝以中宫初定为名驳了他们的折子,而且还下旨申饬,言其居心叵测,接下来就是令人眼花缭乱地降级罚俸。一时之间,群臣竟是再次猜测起皇帝的用意来。须知按照立储以嫡的规矩,萧氏又非别无所出的皇后,皇太子之位并不是难事,皇帝又为何迟迟不下决断?

虽说皇帝仍是不避嫌疑地频频召见,但风无痕自己心知肚明,父皇丝毫没有在此刻立储的意思。然而,朝堂上的呼声愈来愈高,无论是顺天命还是遵民意,恐怕这次非得抬出一尊菩萨才行。眼看皇帝的精神愈发健旺,风无痕也就忘了先前的担忧,只要父皇身子康健如常,那储位虚悬也不是什么大事。

然而,皇帝似乎有心让众人惊愕到底,册后之礼仅仅半月之后,他便以荒疏国事、行事荒谬之名革去了四皇子风无候的亲王王爵,贬黜为郡王。而后更是对于诸皇子的缺失疏漏一个个下旨加以切责,连圣眷正隆的风无痕也不例外,至于一向宠爱有加的风无惜则是格外多受了几句斥责,唯独漏了三皇子风无言。这等诡异的迹象顿时令群臣摸不着头脑,莫非皇帝晋封萧氏为皇后只是为了安其心,而不是为了立其子?

连风无言自己也被这一系列的变化闹得头晕目眩,三个弟弟几乎是在收到斥责旨意的同时来他的府邸讨教,接过愕然发现唯有这个三哥安然无恙,立时辨出了不同的意味。四皇子风无候更是仿若对自己的降爵毫不在意,只是一味恭贺风无言的好运。事情的急转直下实在太富戏剧性,就连他们想要庆贺都不得章法。

就在所有人都等待着皇帝议立储君的旨意时,皇帝又下了一道令人出乎意料的旨意。先是嘉奖风无言仁义友爱,博学多才,深得朝臣人望,又以自己已经年迈为由,令风无言以亲王之名于勤政殿东侧的致方斋协理政务,代阅群臣奏折。

以亲王之名行储君之事,这无论如何都是名不正言不顺之举,风无言自然是上书固辞,就连几个老臣也是以不合礼制上书劝阻,试图让皇帝收回旨意。然而,此次的皇帝如同铁了心似的,奏折是上一个驳一个。有些机灵的臣子不由想起了冬至皇帝赏赐皇子物件时的厚薄分明,心中已是有数,皇帝虽然宠爱萧氏,但对于储位恐怕还有别样的想法。

第四十章 新春

宛烈二十八年的新春来得格外热闹,往常只需往皇帝那边请安的嫔妃和皇族命妇们又多了一个去处。这是萧氏正位中宫后第一次在元旦接受嫔妃命妇的朝拜,因此心情的复杂和欣慰是从未有过的。皇后的宝座高高在上,以往她只有跪在阶下叩头的份,又哪里来今日的风光。萧氏凝视着底下的人群,心中却在转着别的心思。只可惜储位之争至今仍没有结果,而风无言那伙人居然傻呆呆地接受了皇帝的旨意,满心以为已经占得上风。

“好了,都起来吧,从年前忙到现在,你们也都辛苦了。”萧氏笑吟吟地吩咐道。这交泰殿乃是皇后正殿,每逢重大节庆方能启用,富丽堂皇自是不必说,只是那天家气象和皇后尊荣便是寻常妃子最是艳羡之处。一旁侍立的小太监见主子发了话,连忙手脚利索地搬过一把把椅子,这等时候便要看命妇的秩位了,亲王妃和郡王妃自然都是第一等赐座的,至于那些侧妃或是国公夫人之流则是看辈分行事。柔萍早已指挥这些人操练多回,因此进退有度,不差分毫,也算是给萧氏挣了脸。

大约是为了安慰贺氏一族,皇帝在晋封萧氏为皇后时也没有忘了贺雪茗,因此借着宁安公主满月的时候晋封贺雪茗为皇贵妃,秩位上又晋了一级,倒是稳稳压过德贵妃兰氏和韵贵妃马氏一头,也算勉强给了贺家一个安慰。本来由于儿子储位有望而看开了些的兰氏,闻讯便又气恼起来,不仅与贺雪茗相见时忘了半礼的规矩。就连皇后那边例行地请安也往往托病不去。直到皇帝暗中派人严加申饬之后,兰氏才收敛了娇纵的气性。此次她勉强跟在贺雪茗之后,率着众嫔妃叩头朝拜。心中却是极为气闷。

“今日乃是新春大吉,宫里宫外谁人不忙。臣妾这些人不过是养尊处优的闲人,哪比得上皇后娘娘提点六宫地辛苦。”甫一坐定,贺雪茗便沉稳地先开口道。尽管她这次生产后元气大伤,又只得了一个女儿,皇后之位也拱手送了萧氏。但她面上从未带出任何不满的神色,反而愈发恭谨,便是萧氏也挑不出任何错处,只得暗暗佩服贺雪茗地涵养。

“忙的总是那些皇子和朝臣而已,不过时值新春,各宫各府的总有些要操心的闲事,说是真的无事倒也过了。”萧氏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底下地众人,目光投在了兀自低着头的德贵妃兰氏身上,语气立时变了调,“倒是荣亲王如今日理万机。皇上又嘉许其乃诸皇子中头一个得力的人,德贵妃教导有方,本宫脸上也增光不是?”

这话却说得有些其他的意味。在场的嫔妃命妇都知道萧氏和兰氏不和,后宫中明争暗斗从未少过,只是萧氏始终压过一头去。此次萧氏晋位皇后,贺雪茗产下一女后晋封皇贵妃。兰氏的儿子又似乎储位在望,深宫中竟有三位娘娘同时站在了前头,这情况便分外复杂起来。此时萧氏的话一出口,兰氏便勃然色变,好一会后方才勉强答道:“皇后娘娘过奖了,左右不过是皇上和娘娘调教得好,臣妾哪敢居功。”

德贵妃旁边的容妃周氏和娴妃赵氏不由抿嘴一笑,能让一向自大狂妄的兰氏说出这等服软的话来,想必皇帝先前地教训绝不轻。想起她们之前在兰氏那边受过的窝囊气,两人都有一种分外快意的感觉。萧氏虽然独占帝宠多年,但比起张狂地德贵妃兰氏来,行事便要稳妥收敛得多,至少由她摄六宫期间,她们姊妹在深宫中安身立命得还算逍遥,因此两人对萧氏并无恶感,反而还有那么一丝感激。

荣亲王妃赵氏一向性情温婉,但也算是通权达变,对于兰氏和萧氏的恩怨还是知道一些。此刻她见母妃兰氏的脸色不愉,便连忙岔开道:

“我家殿下能有今日的福分,全靠父皇和母后地栽培,哪里是他的功劳?今日是节日,自然是应该讨一个口彩,再说那些男人的闲事未免无趣。臣妾早听说母后娘娘早有准备,更置下了不少彩头,也不知臣妾是否有这个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