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几个女人的影子,罗生纲却仍是坐在那边一动不动,仿佛没有注意到那边的动静,但他的心思早就飞到了越起烟的身上。良久,屏风后响起了一个悦耳的女声:“让罗先生久等了,一些繁杂事务扰得我不得安宁,因此才来晚了。”

罗生纲离座欠身道:“闽妃严重了,草民不过是微末白身,能得接见已是万幸,等候原也是应当的。不知闽妃召见有何见教?”他也不客气,直接拆穿了越起烟的身份,言辞虽然很是恭谨,但从字里行间却能感觉到一丝盛气。

越起烟丝毫不觉得奇怪,身为罗家在华北的主事人,自然不该是一个只会卑躬屈膝的人。以罗允谦识人的眼光,特意挑选出来一个旁系子弟作为家主候选,应该对其能力有很高评价才是。“罗先生。你既然是罗家拣选出来的高层主事,那应该知道殿下和罗家地关系,也应该知道当年是殿下一力保全。罗氏一脉才得以长存至今。”越起烟轻轻提点了一句,见罗生纲脸色丝毫未变。又加了一句,“虽然这些年来越家一直盖过罗家一头,但罗家在暗地里也有不少其他勾当,这些殿下也都知道。”

这些话却是非同寻常,饶是罗生纲城府深沉。此时也不由一惊,脸上的表情更是有几分僵硬。只见他沉默良久才起身一揖道:“福建一省之地,越家独占了七成的生意,因此寒家难免会有些旁门左道,种种差池之处不足为外人道。闽妃既然提起,草民也无话可说,若是殿下执意追究,不说草民无地自容,就是家主将来也一定负荆请罪。”他竟是毫不申辩地道出了事实,这让越起烟心中不由一动。

罗生纲刚刚抬起头来。就见到屏风后地人影徐徐立起,连忙低下了头去。“这些年罗家确实被越家打压得厉害,须知当年的那些往事越家上下可是全记在心底。因此行事未免过分了些。”越起烟地话语中仿佛带着一丝言外之意,“不过今日既然请罗先生前来,为的就是罗家将来的打算。福建一省之地确实太小,越家借着殿下的威势在各省都开了分号。声势比眼前更盛。他们为何才能有今日的前景,想必罗先生应该心中有数,该怎么取舍就看罗家地诚意了。”

罗生纲的心中顿时翻起了惊涛骇浪,起先越起烟一语指出罗家暗中插手江南几省的生意时,他已是觉察到一丝危机,然而,这个女子竟然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说出不追究的话来,甚至还暗示可以大力扶持罗家,这让他越想越不对劲。尽管罗家的生意早就不限于八闽之地,但毕竟福建是他们的根本,而风无痕却正好紧紧掐住了这块根据地。光是总督宋峻闲和下面两个惟总督马首是瞻的巡抚布政使,罗家也绝不敢得罪。可是,越起烟毕竟是越家的人,她的这种暗示究竟是秉承了风无痕地心意还是为自家考虑?罗生纲不由自主地考虑起背后的名堂来。

能坐到这个位子,罗生纲看得自然比寻常人远些,因此立刻联想到了本家传来的消息。据说越家几个位高权重地执事似乎屡屡和不明人士接触,难道风无痕获悉了这一点,想要大大扶持罗家一把?他抬头瞧了一眼屏风后优美的背影,立刻便否定了这个看法。扶持罗家的意思越起烟刚才已经表达得清清楚楚,然而,始作俑者恐怕不是那位皇子,而是眼前的这位闽妃。实在是好气魄,为了丈夫不惜牺牲家族,真地够狠。

“罗家是靠殿下才保住了八闽世家的地位,又岂会不识好歹,辜负了殿下好意?能得殿下和闽妃看重,我罗家上下无不感恩戴德。虽然草民只是无名之辈,但只要将消息传回本家,家主定会尽快作出决断。”

罗生纲又是深深一揖道,“越家若是能废黜那几个不识天高地厚的老执事,全然归闽妃统属,将来定能再放光彩。”他的眼中闪动着极为复杂的光芒,仿佛在等待着越起烟的反应。

屏风后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笑声,只听越起烟悠悠说道:“罗先生真是费心了,我既然已经出嫁,自然便是皇家的人,越家的好歹靠得是家中老少自己帮衬,又哪里用得着我操心?不过,相信有了罗家的推波助澜,那些家中老人也应该知道该如何处置。再者,越家的年轻一辈中虽然没有罗先生那样的人才,但应该也不会差到十分,将来的局势还很难预料呢。”

尽管隔着屏风,但罗生纲还是能感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直射在自己身上,额头已是微微沁出了汗。许久,他才抬起头来,屏风后已是人影皆无,大厅中顿时空空荡荡一片。他摇头叹了一声,可惜了,若是这等人物身为男子,自是可以和自己在商海中大战一番。如今越起烟贵为皇子侧妃,一旦风无痕有登龙之望,这个女子还能在后宫中占据一席之地。她说得一点没错,只要越家后辈还有她在,罗家就不是对手,光是身份上的差别就可以让罗家毫无还手之力。饶是罗生纲一向自负,此时也不免有既生瑜,何生亮之感。

是夜,越起烟回府时,只是淡淡地对丈夫说了提了一句,便匆匆回房去了,而这一句“福建的事情殿下不用再操心”却让风无痕琢磨了良久。对于越起烟,风无痕至今仍说不清那种复杂的感情,他只是朦朦胧胧地觉得,自己仿佛把这位妻子当作谋士更多一些,就连平日少有的温存,也总是夹杂着一丝别样的意味。如果真要用言辞形容,怕是知己二字更为恰当,也许在自己的心目中,如同那些隐匿山野的名士一般,红袖添香伴读的乐趣是最诱人的。

当然,这一夜对于风无言也同样不太平,鲍华晟带着一干大内侍卫和禁军直接进了荣亲王府,让正在荣亲王府商议大事的几个官员全都直打哆嗦。然而,鲍华晟正眼也不看这些人一眼,直截了当地令随从禁卫将这些人扣押了起来。

风无言跪在台阶下,面无表情地听着那道雷霆万钧的旨意,心中已是完全凉透了。他算是真正看清了父皇当日命他协理政务,甚至是赏了双亲王俸的举动,那些全是虚的,如今,仅仅一道旨意就可以废了他的所有尊荣。他,三皇子风无言,毕竟只是亲王而非皇太子。

旨意上的内容很是空泛,也不知是上书房哪个大臣拟的,在风无言看来根本就是堆砌罗列罪名。然而,父皇的脾性他这个作儿子的当然清楚,等闲绝不会将皇族丑事张扬在外,就好比二皇子风无论就是以一个遇刺的意外蒙混了过去。至于当初处置五皇子风无昭时,也仅仅是以战事不利作为借口。接着就是对风无景的软禁,竟是起因于一个王府中微不足道的货色。

现在轮到处置自己时,父皇却能够用一个勾结吏部郎中左焕章,私自贿买官缺,科举徇私舞弊这样的罪名,已经是分外难得了。似乎这几个皇子中,唯有自己在行逆举时还作了其他盘算,没想到应景儿就是最大的把柄。怪不得先前皇帝一味宽纵隐忍,为的就是今日的一并发作,帝王心术居然用到自己儿子身上,实在是令人心寒。

不过,风无言还是从鲍华晟冷肃的脸色中看到了一丝异样,虽然这个号称铁面的御史永远是这么一副没有表情的模样,但此人今日的目光中仿佛还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再联想起步军统领衙门之前的行止,风无言随即就虑到自己雇佣的那些杀手一流。恐怕这件事才是父皇下决心的诱因,他不得不哀叹自己时运不济。若是在风无昭落马之时自己就出来相争,恐怕也不会沦落到使用那等卑劣的手段。

风无言接过那道轻飘飘的旨意,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不远处面色惨白的慕容天方,不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诏书上罗列的那些罪名虽然严重,但罪不及死,就如同事先想到的那些结局一样,他被废黜了王爵,未奉旨意不得擅离王府一步,竟也是彻彻底底的软禁。所幸还留有性命在,这也给了他最后的一丝希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兴许将来的哪一日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然而,慕容天方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虽然他是当世大儒,虽然任何一个王者都不会诛杀他这样一个深得士林敬重的人物,但是,他的自尊不容许他再跟从另一个主人。与那些动辄投降敌虏,丝毫没有气节的寻常士子相比,他的骄傲占据了上风,所以他选择了以死明志。毕竟,他身为风无言的师长,坐视这位皇子走到如今的地步,实在无颜芶活。

仰头服下自己珍藏的毒药之后,他孤零零地躺在自己的床上,等待着那最后的一刻到来。

第三十三章 前兆

对于慕容天方的服毒,鲍华晟极度痛心,因此在风无言的面前不由也露出了几分愤怒的神情。所幸他先前已有所防备,太医院的正副医正沈如海和陈令诚也先后赶到,这才留住了老人的性命。不过那毒已经深入脏腑,要拔除却是费日长久,因此慕容天方犹自昏迷不醒。

风无言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亦师亦友的老人竟然会如此刚烈,先前师京奇的那次拜访已经在这位皇子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在他心目中,失去了地位和尊荣的自己,无论如何也留不住这个深得士林敬重的老人,就连父皇也决计不会留难他。因此,慕容天方大可凭借着自己的一身学问,在皇族之中游刃有余,说不定还能拣选一个更好的弟子。谁想到,慕容天方会用一种这般决绝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风无言突然失势这个消息如同风暴一般传遍了全城,上至朝中达官显贵,下至市井贩夫走卒,谁都没想到一夕之间能发生这样巨大的变化,因此都有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然而,总有人对此心知肚明,除了风无痕这个设计者之外,风无候也正在府中悠闲自得。

在风无候看来,风无言的倒台是早晚的事情,谁要他那么不识好歹,甚至不能体会皇帝的用心?此时此刻的荣亲王府,早就被禁卫看守了起来,就连那些王府的下人恐怕也不能再踏出王府半步,真真是咫尺永隔啊。他轻叹一声,这才将目光转移到了身边那个面目清秀的小厮身上。三哥事败。倒是他当初送来的这个小厮还躲过一劫,人生际遇倒真是奇妙。

他瞥了那小厮一眼,这才淡淡地问道:“奉安。你跟了本王这几年,倒是比当初出落得愈发神清气朗了。如今你地旧主子坏了事。你可曾想去见他一面么?”

奉安不安地颤抖了一下,这才卑声答道:“奴才已经是殿下身边的下人,并不敢有他想。”虽然风无候当年答应给他一个出身的承诺并未兑现,但在这位皇子身边伺候久了,他甚至比当初在荣亲王府中更为谨慎。风无候虽然表面放浪不羁。但内里却是喜怒无常,下人一个伺候失当,拖出去就是一顿板子,他又哪敢触了这位主儿地霉头?

“不敢就好。”风无候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挥手斥退了奉安。

他冷冷地瞧着这个小厮有些畏缩地背影,嘴角却牵出一丝轻笑。想必他此时还在幻想着自己当初的承诺,只可惜自己还不想放过这个玩具,整天戏弄一个人地感觉还真是不错,怪不得风无言当初的信函上会大大嘉许奉安的忠诚。这种小厮,怕是换了多少个主子都能安心活下来。和慕容天方那种固执的人完全不一样。风无候的脸色瞬间黯淡了下来,随即又立刻恢复了常态。皇子中又落马了一个人,兴许自己可以好好考虑那个人地建议了。毕竟,自己一人的力量实在有限得紧。

风寰宇也正在考量各方面送回的情报,目前的局势瞬息万变,饶是他自诩精明谨慎。此时此刻也不免有一种眼花缭乱的感觉。西北风无方的那些奇特举动也罢,皇帝突如其来宣布立储也罢,一切都仿佛有些乱套了,再也无法按照他先前设定好的那些路数进行布置。他第一次感到,在事情快要进行到最后阶段时,所谓的算无遗策竟也有着这样那样的纰漏。

不用说,皇帝此刻废了风无言的王爵就是为了给风无痕铺路。如此一来,同为皇后嫡子,毫无寸功地风无惜自然就比不上他那个熟悉政务的哥哥了。而一口气拔掉风无言这颗钉子之后,他那些党羽没了主心骨,哪里还敢胡乱攀附权贵。可是,为何始终态度暧昧的皇帝会想起在这个时候立储君,风寰宇还是不甚明白。单单靠宫里藏着地那个老道,皇帝至少还能活几年,难道他还打着太上皇的主意么?

“天一。”风寰宇不屑地冷笑一声,随即沉声唤道。只见天一的影子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了屋子里,恭谨地等待着主人的吩咐。“你去打探一下,为何皇帝地心意改变得如此之快。另外,几个老王爷那里也派人去安抚一下,风寰照此举大有敲山震虎之意,不可等闲置之。那些人都是当年的夺嫡之争时吓怕了的人,本座怕他们有所顾忌反而坏事。至于贺家也可以小心地接触一下,他们这次作出了最坏的抉择,想必已经后悔莫及了。所幸本座还有一张好牌没有打出,否则非被风寰照这一招搅乱阵脚不可。”

天一连声应是后立刻匆匆退了出去,空荡荡的房间里转眼只剩下了风寰宇一人。想到如今孑然一身

的苦痛,他就对当年的事分外怨恨,虽然为了不暴露身份,他没有和旧情人再有任何联络,但杜氏暗中的举动他却仍然发现了几分。当年之所以恋上了这个大家闺秀,正是因为她有着不属于女人的灵秀和智慧,如今看来其心思竟是比当年更盛。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后人留在世上,因此对于那个女人的手段隐隐约约还有几分期待。

毕竟彼此是生死大敌,因此对于风无言的落马,风无痕心中自然是无比欣喜。然而,欣喜过后,他却不自觉地有些迷茫。想当初之所以力争上游,不过是为了发泄胸中的那口怨气而已,但现在眼前的障碍一个个消除之后,他却意外地发觉自己仿佛没了动力。当年储君人选的三大热门只剩下了十一皇子风无惜一个,其余两人都已经失去了竞争的机会,就连风无惜也不复当年的风光,取而代之的却是一骑绝尘的自己。

可是,已经几近功成的此时此刻,为什么他的心中竟有几分空荡荡的感觉?

风无痕不自觉地跨入了藏风小筑,来往的丫鬟忙不迭地向他行礼,可是他却毫无所觉。每次到这里的时候,他的心总会无比宁静,仿佛在满是阴谋的天地中找到了一个不同凡俗的港湾一般。他知道,红如也总有着这样那样的担忧和烦恼,但作为陪伴了自己多年的女子,红如总能够明白自己心中那些埋藏最深的东西。

“殿下,这是我亲自沏的雨前龙井,您尝尝是否合意?”红如一如既往地摒退了那些丫鬟,自己亲自动手。她知道丈夫每次来这里的习惯,因此总是想方设法地让风无痕排遣心中的忧闷。“殿下,看你的样子,仿佛有些不高兴?”她把脸凑近了些,郑而重之地问道,“如今三殿下已然落马,殿下为何还是这幅模样?若是让府中的幕僚清客看到了,岂不是心中疑虑?”

风无痕无奈地苦笑道:“红如,眼下的局势你也知道了,三哥既然已经失势,那些党附他的朝臣必定惶惶不安,只要父皇略施手段,必定可以让他们重新收拾掉自己的异心。可是,这个时候,我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好。出头的事当初何蔚涛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此时万万不可在逾越尺寸。现在我才发现,其实离开了那些朝臣,我能做的实在有限。”

红如嫣然一笑,“殿下乃是上位者,哪有事事亲历亲为的道理?当初那个豪气十足,说什么,众人合力,其利断金,的殿下哪里去了?说什么,不甘居于人下,的殿下哪里去了?”她的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殿下是否发觉,您的杀伐决断还远远不够?就连三殿下的事情,虽然设计巧妙,您也是假手于皇上才完成。虽然我喜欢这样的殿下,可是,不够狠的君主是无法从容理政的。皇上为了江山社稷,已经处置了四位皇子,您若是不能狠下心来,怕是在储君位子上也会掣肘重重。”

红如还是第一次说这样露骨的话,乍一出口,她便觉得不够妥当。

她如今赞襄文书事务并不多,心思往往花在两个孩子身上,因此作为旁观者,反而看得更为清楚。风无痕这些年来其实过于一帆风顺了,虽然屡次遭到劫难,但皇帝和皇后的态度却一直朝着有利的一面发展。她对此实在是有些担心,毕竟将来皇帝百年之后,这朝堂上下还有多少人暗中窥伺,而这些都要靠人君的非凡手腕来解决。

风无痕突然呆了一呆,红如说得每一句话都在他心底撞了一记。确实,一直以来,他都用惯了阴谋算计,似乎已经很少坦荡荡地与人交往。也许,阴柔狡诈这几个字用在他身上最为合适,但作为君主却是远远不够的。父皇层出不穷的帝王权术总是能让他眼花缭乱,相比而言,他自己却是只学了一点皮毛而已。不知怎地,他突然觉得自己先前的想法是那样可笑,倘若以为凭着那些手段就能坐稳储位或是皇位的话,那就实在太幼稚了。之前能够始终成功,只是因为没有更富心机的对手,以后的路,恐怕会比现在更难千百万倍。

“红如,你总是能在关键时刻来一点出乎意料之举。”风无痕的脸上突然展现出一缕无比轻松的笑容,“听你一番话,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他爱怜地搂住了红如的肩膀,“没有人会这么和我说话,就连陈老也不会,绪昌是不敢,若欣若兰她们两个宠我惯了,更不会这么说。起烟虽然聪明,但她总是希望我自己看到这些东西。若是没有你,也许我也不会有今日的风光。”他轻轻刮了刮红如的鼻子,将她拥进了自己的怀中。

第三十四章 立储

三日后的朝议上,对于储君人选的讨论顿时变得稀稀落落,由于风无言的突然黜落,贺家就是应变再迅速也无法在几天之内找到另一个可以支持的人,因此在朝堂上他们只能默不作声。满朝文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几个朝臣在争论着是立皇后萧氏的长子还是幼子,不过,支持风无惜的只有几个微不足道的官员,何蔚涛几人虽然当初曾经看好过这位十一皇子,但此时此刻,他们不得不做出对自己有利的最佳抉择。

因此,当何蔚涛、越千繁和米经复三个人一起站出来保举时,整个朝堂上顿时鸦雀无声。海观羽即便不开口,人们也知道他的心意,毕竟他的两个孙女都嫁给了风无痕。而氓亲王风氓致对于这个侄孙的爱惜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至于鲍华晟,不哼不哈的他只会遵从皇帝的旨意,因此不足为惧。此时此刻,代表着六部中最强势的三部堂官站出来保举,声势不可谓不盛。

风无惜竭力压制住心底的愤恨,手指已是弯曲得指节发白。这份声势本来应是属于他的,如今却被旁人窃取,他如何能不恨?尽管此时此刻出言反对极为不宜,但他还是用企盼的眼光目视着那几个信誓旦旦跟随他的大臣,然而,那几人无不把目光投在别处。谁也不想在大局已定的时候出来顶缸,毕竟以眼下的情势看,风无痕立储已是十拿九稳的事。

然而,不识时务的人毕竟还是有地,鲍华晟也没有料到竟是自己属下的一个御史站出来驳斥。巩稼德新进监察院不久。却分外仰慕当初直言弹劾海观羽的史名荃,因此也是挺着脖子跪地谏道:“启禀皇上,七殿下虽然乃是嫡子。但当初誓言犹在,朝野皆知。立为储君未免不妥。自古人无信不立,立储之事也万万不可单以才干秉性论之,不如加七殿下为辅政亲王,并以十一殿下为储君,如此既可立皇后嫡子。又可诏吾皇信义,方为国之幸事。”

已经不抱希望地风无惜不由大喜过望,他压根就和巩稼德没有半分交情,这时却承了对方天大的人情,脸上顿时变得神采飞扬。即便是底下地不少其他朝臣也对这个提议心存赞同,只是不敢在这个时候出言附和。就连何蔚涛也微微愣了一愣,但却没有作声,他心中清楚,倘若此时萧云朝在此,说不定会大力主张这个建议。只可惜他刚才瞥见了皇帝眼中一瞬间流露的杀机。因此绝不敢妄自开口。

果然,朝堂上响起了皇帝冷冷的声音,“无痕虽然曾经说过无意于皇位。也从未刻意争宠,但当时他说出此话是年岁尚小,立储一事又岂能决于小儿呓语?”皇帝竟是轻描淡写地搪塞了过去。

“自古立储,名正言顺虽然重要。但身为将来的人君,器量才干才是最重要的。无惜虽然同是皇后嫡子,但一来身居宫中,少涉实务,二来年岁还小,未必能担当储君重任。因此,相比之下,无痕对地方政务和朝廷中枢甚至军务均有所涉猎,六部大臣履有称道。其在敬陵守陵期间更是得太祖谕示,天赐祥瑞又是大吉之兆。若是朕局限于当初地小义而舍弃国之大义,又怎对得起凌云的列祖列宗?”皇帝的声音虽然不高,但满朝官员俱是听得清清楚楚。这位至尊如此偏袒风无痕,若是他们还不能领会圣意,那就枉为人臣了。

就是巩稼德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他毕竟是言官,这等钩心斗角的差事自然比不得其他人,就连早先说的那些话也都是早就准备好腹稿的,此时便只能瞪目结舌地听着皇帝的教训。“诸臣工,你们大力进言保举储君本是好事,不过,矫枉过正未免失了公正之道。立储乃是朕的家事,又是朝廷莫大的国事,因此朕才不避嫌地任由诸卿商议。若是你们只会斤斤计较一时一地的得失,又怎能把握大势所趋?”皇帝地目光扫过群臣,身躯又挺直了些,因为苍老而愈发失去光彩的脸庞再度充满了王者之气。

皇帝的目光停顿在了礼部尚书地身上,沉声唤道:“马逢初!”

马逢初立刻出列俯伏,其他人的心不由咯噔一下,同时闪过了一个念头 大势已定。谁都知道礼部管的是什么差事,皇帝既然已经说出了口,那接下来的就是立储仪典了。

风无痕已是感到背后濡湿一片,虽然几乎猜到了御座上至尊地心意,但听到父皇如此为他辩驳,他还是感到一阵悸动。当日的言语他早就有些记不清了,而那个所谓誓言其实远远不如当日他单独在勤政殿中奏对时说过的话。倘若那段话流

落他人耳中,恐怕今次立储也不会那么容易。尽管朝堂上的奏对还未结束,但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根据皇帝的旨意,礼部不得不将原本长达数月的立储仪典准备时间缩减到了一个月,饶是如此,皇帝犹嫌太慢。

宛烈二十九年四月十六日,百官朝集于太和殿,文华殿大学士鲍华晟引皇太子风无痕至皇帝御座前,向北面对御座,宰相海观羽立于太子西北处,面向东,宣读皇帝的策书。读毕,氓亲王风氓致手持太子玺绶,郑而重之地交与太子,太子再拜三稽首。太子接玺绶后,百官升阶上殿贺皇帝万岁,皇帝即颁布大赦诏书。

而后,皇帝携皇太子并众多皇族谒奉先殿,祗告于后殿,并至天坛告祭天地。至此,风无痕作为宛烈皇帝风寰照册立的第一位皇太子,正式入主东宫,并在皇城内明松轩视事。次日,众皇子及其他皇族至太子东宫谒见,行二跪六叩之礼,立储礼大成。

风无痕既然已为太子,原勤亲王府诸女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奉皇帝谕旨,勤亲王妃海若欣册封为皇太子妃,其余三女也得享太子侧妃封号,而那个陪侍敬陵的侍女也因身怀有孕被晋封为庶妃。而原先王府中的一干仆役丫鬟自然是欢欣鼓舞,主子就是将来的皇帝,那他们这些作下人的鸡犬升天也不是难事。就连始终板着脸的范庆承也难得地露出了喜色,在请示了风无痕之后,便宣布原王府上下放假一日,自然是皆大欢喜。

风无痕的高兴劲却仅仅维持了没多久,仪典过后,皇帝便单独召见了他,此番急着立储的用意自然是如实吐露了出来。风无痕愕然之余,心中是既忧且喜,忧得是此去蒙古路途遥远,而且准噶尔狼子野心难以预测;喜得却是皇帝允诺此番归来之后将禅位于他,让他尽快主理朝政。可是,风无痕内心最担忧的却是皇帝的身体,须知万一自己在外时宫中有什么异变,他就是想应变都来不及。不过,皇帝的要求合情合理,会盟这种大事若是派寻常亲王去,又怎能服众,所以身为皇太子,他是责无旁贷。

坤宁宫的皇后萧氏最近睡得极其安稳,虽然皇帝已经好几日未曾驾牵,但她的亲子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了储君,这比什么都强。就连柔萍也是整日挂着笑容,那些个畏之如虎的宫女太监也暗自放下了心。如今里边那位主子心愿得偿,他们这些作奴才的就有好日子过了。一旦皇太子登基,皇后萧氏就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后宫谁敢仰视?

风无痕走在皇宫里,深深感到了身份不同带来的变化。以往进宫时,那些太监宫女一流面上虽然恭敬,但从未有今日这般的畏惧,那种感觉是出自他们对皇宫新主的敬畏,饶是风无痕自制力极强,在这种目光下也隐隐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奴婢给太子殿下请安。”柔萍屈膝行礼道,此时的她可不敢拿大,眼前的青年已经不是当年的懵懂皇子,而是将来可以接任大位的储君。她一个微末宫女,就是连巴结都不够资格,哪里还敢像以往那般自居长辈。

“柔萍,以后无人的时候用不着这般拘礼。”风无痕对待柔萍的态度仍是一如既往的温和,不过萍姨的称呼却舍去了,毕竟此时这般亲密的称呼再不相宜,“外人面前固然得守着礼数,但私底下的时候不妨松乏一些。你是母后的心腹,伺候了她老人家这么多年,孤不会把你当作外人。”

柔萍心下一动,刚想出口答话,就听得里边传来了皇后萧氏的声音。“是无痕来了么,为何不进来?柔萍,你怎么越来越没规矩了,哪有自顾自地和他说话的理。”柔萍连忙应了一声,忙不迭地把风无痕往里边引,待到见得主子时,她才偏身行礼道:“奴婢刚才造次了,太子殿下不过是和奴婢开一个玩笑,倒是让娘娘等急了。”她一边说一边陪笑道,“太子殿下如今身份不同了,奴婢哪里还敢随便,传扬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这后宫中居心不良的人多着呢。”

萧氏赞同地点点头,这才转向了自己的儿子,只见风无痕身穿绣金太子常服,上头的金龙绣图仿佛要裂帛而出,腰间系着明黄丝带,盘龙玉佩上的丝络穗子整整齐齐,脚下是一双鹿皮小靴,看上去颇为精神。

她不由抚掌笑道:“无痕这一身装束甚好,本宫当初倒是没看出来你有这般气势,果然是人靠衣装,如今看上去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柔萍也在一边凑趣似的奉承,听得风无痕脸色微微一红。

第三十五章 故人

打趣了儿子几句,萧氏这才询问起风无痕的来意。事关重大,风无痕也不敢当着众人的面提起皇帝的要求,因此萧氏便挥手将一干伺候在侧的宫女太监全都斥退了,就连柔萍也知机地退到了门口守着。

风无痕一五一十地将西北的局势转述了一遍,饶是萧氏事先想到皇帝急于立皇储一定是有隐衷,此时也大惊失色。她是经历过当年准噶尔之乱的人,自然知道那伙鞋子的本色,因此听闻儿子要去那边会盟,又怎会放心得下?若是换作从前母子俩的疏离关系,她倒是无所谓,可如今风无痕已是堂堂皇太子,是她将来的倚靠,她又怎能置之不理?

“无痕,西北那边不是善地。”萧氏沉默良久,这才艰难地说出一句话。她示意儿子坐到她身边,轻轻地握住了儿子的手,这罕有的亲近动作让风无痕不由一怔,心中顿时泛起一种难言的感受。“本宫随你父皇多年,曾经听说过准噶尔那边的事。这些鞋子不像库尔腾部那等守信的部落,一直怀有狼子野心,妄图吞并整个蒙古,进而染指中原。因此,风无方若是仅仅用各部落的威势强压于它,定会引起无穷后患。”

风无痕眼皮一跳,他压根没想到深居后宫的母后还能有这般见识,脸上的惊讶之色再也难以掩盖。半晌,他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母后,安亲王只是为了目前的局势才用了这个法子,一来是为了缓一缓战事,二来怕也是为了麻痹那些准噶尔人。应该没有其他用心。按照父皇的意思,儿臣此次前去会盟,只是一个仪式性地动作。应该不会有太多麻烦才是。”他言不由衷地说道,其实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无痕。本宫知道你的担忧,你就无须隐瞒了。”萧氏盯着风无痕的眼睛,直言不讳地道,“若非你心有所扰,又怎会对本宫说这些?你放心。萧家那些人自有本宫指使,不会坏了你地事。”萧氏突然离座而起,留给儿子一个优雅的背影,“京中地局势复杂多变,你人不在此地,但可以多留几个心腹居中策应,至于那些向着你的大臣则要事先打点好,免得被别人钻了空子。”

风无痕听着萧氏的提点,心中感慨万千,想当初落魄的时候。又怎会想到这个天底下最美丽高贵的女人会用这种口气和他说话?也许,当他立下那个宏愿地时候,一切就都变了。“母后教训得是。儿臣一定谨记,不过……”他本想提起弟弟风无惜的事,但想想却还是回避了过去。萧氏对风无惜的宠溺虽然不如以往,但毕竟都是亲子。他也不好过分苛求。

萧氏将风无痕的神色变换都看在眼里,只不过也不加点穿,母子俩又商议了半个时辰,她这才露出了一丝倦意,风无痕见状连忙起身告退。出宫的时候,柔萍一直将风无痕送到了坤宁宫的外边,这才回转了来。她诧异地见主子一个人愣愣地站在窗前,仿佛在想什么心事,这种情形实在不多见,身为心腹下人,她也不敢打扰,蹑手蹑脚地就准备退下。谁料她还没到走几步就听得萧氏唤道:“柔萍,你说本宫待无痕和无惜两兄弟怎样?”

萧氏的这一句话实在来得突兀,柔萍不由心中一惊,觑了觑主子的脸色,这才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娘娘的话,娘娘待两位殿下自然是好。”可要让她说怎么个好法,却是难为人了,毕竟萧氏之前待那两兄弟是完全不同的态度。

萧氏也知道柔萍不敢妄言,当下也不再追问,挥手示意她退下,这才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倚首想着心事。若是依着她以前地心思,自然是无惜这个从小带大的儿子更贴心些,无奈风无惜虽然天资不错,但一直没有机会从各方面接触政务,因此在这些要紧的地方不免表现平平,无法让皇帝满意。如今风无痕已是位居皇太子之位,将来更是会名正言顺地登上大宝,她便不得不考虑以后地打算了。

萧家乃是正牌子的国戚,如今又是掌着朝中大权,若是认真论起朋党来,恐怕在新君继位之后,萧氏一族便会成为人君的大忌。换作是无惜,以他对自己言听计从的习惯而言,萧氏一族自然可保富贵无虞:但风无痕地性子连她这个作母后的都难以琢磨,萧家的将来实在堪忧。更何况一朝天子一朝臣,海若欣将来必定是皇后,那海氏门生的实力又会水涨船高,连带着越家也是一样。可想而知,即便自己将来位居皇太后,想要插手国事却是不易。萧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眉宇紧蹙,思虑显然已是陷入了死局。

风无痕并不知晓母后的心底转过了这么多念头,他现在要处置的事情实在太多,光是政务就几乎让他头痛不已,更何况还要尽早安排自己不在京中的事宜。从坤宁

宫辞出来之后,他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至明松轩理事,待到将一大堆事务理出头绪之后,也已经是黄昏了。

坐在舒适的八抬大轿中,风无痕使劲地揉着太阳穴,心中却还在思量着父皇提到的东宫詹事府官员。由于此次事出仓促,他倒是来不及定出完全的人选,不过有两个人的名字却始终在脑中盘旋。范衡文,李均达,这两个颇有些书呆子气的人给风无痕留下了太深的印象。更何况两人当初都是二甲进士,学问人品上都是信得过的,总比那些不知底细的人好。算起来西北战事还没有一个说法,所谓的会盟也要各方全部应允之后才会开始,因此他在京城还能再准备一段时间。

詹事府是太子属官,以正三品詹事府詹事为首,属官有正四品的詹事府少詹事、正五品的詹事府左右春坊庶子、正六品詹事府左右春坊中允、从六品的詹事府左右春坊赞善、从七品的詹事府主簿。由于先前皇帝迟迟未曾册立太子,因此里头的人员都是翰林出身的文人,此次风无痕既然得了储位,皇帝便准他重新调用一批新人。而以范衡文和李均达两人原任知州的品级,最多也只能授到正六品的左右春坊中允,但风无痕此次虑到自己这边并没有合适詹事府的人选,因此准备奏请皇帝,越级擢升两人为詹事府左右春坊庶子。

太子的东宫在皇城东边,大轿还没到东宫,小方子便瞥见有三三两两的官员在那边等待,连忙隔着轿帘轻声禀报了一声。风无痕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些天来前来请安奉承的官员实在太多,有些是因为原主失势前来巴结,有的是图谋着詹事府的那些空缺,还有的则是那些心中忐忑的贺氏党羽。果然,大轿一落地,那些官员便呼啦拉地跪倒了一大片,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那种令人厌恶的谀笑。风无痕也懒得多话,淡淡地道:“孤今日有些乏了,各位若是有事不妨明日理事时请见,如今天色已经不早,都散了吧。”

这无非就是下了逐客令的意思,不过眼下风无痕身份不同,那些官员也不敢不遵,参差不齐地叩头应承后便怏怏地散开了去。风无痕这才松了一口气,踏进大门走了几步,他就见门房上似乎摞着一些东西,不由疑惑地问范庆承道:“孤不是有言在先,不得擅收外臣礼物,这是谁送来的东西?”

范庆承连忙陪笑道:“回殿下的话,今儿个保定知府左晋焕来了,他也没穿官服,说是一点小玩意,直接就送了门上的几个小子,自己倒是空着手坐在大厅里等着您。”他大约是想到了左晋焕大喇喇的模样,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随后又拼命止住了,这才又继续道,“奴才寻思着他是殿下当初看重的人,因此斗胆便让几个小厮放了他从耳门进来。”

他一边回报一边觑着主子脸色,见风无痕并无不愉之色才放下心来。

风无痕这才想到左晋焕去年升了保定知府,算起来也却是好久没见了。左晋焕做官却不像他父亲那般谨慎,上次此人在密云的时候大刀阔斧整治恶霸,引来的报复几乎让他丢官,谁知最后却对了皇帝的缘法,吏部考评更是在风无痕的相助下年年卓异,去年积功升迁到了知府,也称得上是一个异数。

左晋焕老远就见一群人簇拥着风无痕朝这边走来,因此待他们走近前来便忙不迭地大礼参拜,不过仅仅叩了一下头便被风无痕拽了起来。

“好个左晋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趁着这个时候过来,这不是明摆着蹭饭么?”风无痕爽朗地大笑道,对于这个和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他早就撂开了当年的那些小心思,毕竟彼此说话总能抛开顾忌,因此对于左晋焕的来访,他感到分外喜悦。

“太子殿下这话说的太过寒碜,难道下官就只能作一个那等角色么?”左晋焕见风无痕仍是一如既往地待他,心情不由也轻松了起来,“下官也不敢学外头的那些龌龊官儿,早早地将不值钱的东西打点了门上,又剥了外头的那身袍子,就是等着殿下这句话呢。”

风无痕见他如此做派自然高兴,当下就吩咐范庆承去内院知会四女一声后,忙不迭地吩咐传膳。东宫的那些膳房管事都是当初风华宫带出来的,此时跟着主子水涨船高,谁还不拼命巴结,因此不到一盏茶功夫,桌上几个攒珠银盆就摆了上来,香气四溢,喜得左晋焕脸泛红色,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你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还是这副德行,也不怕被别人笑话。”风无痕笑骂道,“不过是些家常的玩意,值得你这般馋涎欲滴的模样?要是传言出去,人家还倒是朝廷欠着你的俸禄,连一顿牙祭也打不得。”

第三十六章 滋味

左晋焕满不在乎地不断伸着筷子,仿佛丝毫不在意风无痕的身份,大快朵颐之余还啧啧称羡不已。“太子爷就是太子爷,就连那些膳房的厨子也比不得寻常人物。您别看下官这副德行,那是被饿的,家里的那位讲究的是吃有吃相,坐有坐相,苦得下官一年到头都要作规矩,出来怎么能不放肆一些。”他一边说一边作了一个苦相,看得风无痕不由莞尔。

“你都是娶妻立业的人了,那些小习惯老是改不了怎么行?亏得你那位贤内助管的好。”风无痕笑着打趣道,“如今这等让你放恣的机会可是不多了,今日所幸你是着了便袍进来,范庆承又知机,否则若是让旁人看见,说不定明日言官便要参你一本。”

左晋焕洒然一笑,这才正容道:“殿下,下官今日来其实是有事相求。倘若您觉得突兀,那就听过算了,权当下官没提起过。”他的话语突然变得有些艰难,旁边的风无痕不由也皱起了眉头。

“你有事不妨直说,虽然我现在身份和当初不同,但只要不是什么大难题,总是还能帮你一把的。怎么,是你自己闯祸了还是你父亲那边的差使?”以风无痕对左晋焕的了解,怎么也想不出左晋焕的特殊来意,因此只得半是玩笑地询问道,连自称也从“孤”变作了“我”显然是提点对方一句。

“父亲那边如今是赞我的眼光都来不及,哪还会有什么难题。”左晋焕撇撇嘴道,也不在执拗地自称下官。“今次当然是为了我自己而来,直隶有总督毕云纶大人在,那个保定知府当着也没多大意思。”他的目光瞬间变得炯炯有神。“殿下若是不嫌弃,可否在詹事府为我留一个位子?”

这个要求不由让风无痕愣了。他先前就在思量着詹事府地人选,现在左晋焕竟然亲自送上门来,这岂不是天大的巧合?“好啊晋焕,原来你是看上我的詹事府了,横竖里头现在没有半个属官。我还在想明日怎么向父皇提呢,你居然可可地撞上来了。”风无痕轻轻一掌击在左晋焕肩头,这才继续道,“以你现在地品级,外官远比京官吃香,更何况你是实缺知府,多少人盯着你那个位子。你这个决定可征询过你父亲,须知这可是大事。”

左晋焕仰脖子灌下一杯酒,脸上泛起一阵潮红,这才自嘲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种事我自然知道。不过,我左晋焕虽然年少时顽劣。却还不至于只想到那些身外之物。我家虽然算不得豪富,但祖辈和父亲积下的家财至少也够我花一辈子,所以既然为官便得做一番事业。”大约是喝了几杯陈年茅台地缘故,他说话已经有些醺醺然。

“若非殿下当年的提点,恐怕我早已经误入歧途,又哪会有今日的如锦前程,所以我知道殿下身边缺几个能用的可靠人,您又不想到翰林院去调那些书呆子,所以就毛遂自荐了!”

风无痕听得左晋焕竟然激动得编排起那些翰林的不是,心下不由更是触动。无心插柳柳成荫,当日仅仅是一时性起,种下地因果却让此时得益,这不能不说是天意。“好了,晋焕,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也不多推脱,以你现在从四品的官级,提三品任詹事是不可能了,不过少詹事一职却是可以。若你真的下了决心,我明日便向父皇请旨调你进京。”

左晋焕听得眼睛一亮,神志也清明了几分,起身一揖到地:“多谢殿下成全,下官定当竭力报效。”他一听得风无痕立储的消息便谋划着进京事宜,因此趁着述职的空挡来了东宫,不想事情竟如此顺利。“殿下放心,以后下官一定还你一个清净的詹事府。”

好容易送走了左晋焕,风无痕自己都有些醉醺醺的,他思量着书房还有些事务没有处理完,因此只能喝了一大碗醒酒汤后,脚步虚浮地由小方子搀着朝书房走去。甫进门,他就瞧见里边有一个人影坐在侧位上等候,还因为是师京奇,刚开口唤了一声“绪昌”那人便抬起头来,竟是越起烟。风无痕不由愣了,半晌才疑惑地出口道:“起烟,你不是在缅云轩视事么?怎么今日竟到书房来了?”

越起烟见风无痕进门便离座而起,随即偏身行了一礼,脸色从容地答道:“殿下,我可是在这儿等了您好一阵子了,没想到今日您居然这么晚才到书房来。师先生已经被打发去那边小书房了,算计着太子爷您也快来了,所以我也没敢离开。”

风无痕被外头和里头这左一个太子爷,右一个太子爷说得有些头晕,径直在主位上坐定,这才示意越起烟坐下。“以后若是没有外人,不要老是这么叫着,我听着怎么都不是滋味。好好的从你们嘴里叫出来,仿佛这太子两个字就变味了似的,就连今次左晋焕叫地那声也是一样,听得我发根都立起来了。”

越起烟抿嘴一笑,随即出言提点道:“这是规矩礼制,不是殿下您说改就能改的,再者身为太子,以后便是在我们面前,您也得自称孤才是,否则旁人还以为东宫失了规矩。”她施施然落座,这才看着小方子道,“就如同小方子,你总不成让他不遵礼数吧?便是太子妃也在宫里头三令五申,绝不能让外人耻笑了去,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以后殿下若是登基,这规矩可是更大。”她说着竟似乎觉出几分黯然,声音也低了下来。

“好了,才说几句话,就听了你这么一通大道理,以后就依你是了,免得又是这一番数落。”风无痕无奈地摇摇头,示意小方子去掩上了门,方才正容问道,“你这么晚在此等候,莫不是有什么要事?”

“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不过是有事要请殿下示下。”越起烟顿了一顿,仿佛在考虑该怎么开口,“上次我对殿下提过越家地事,今次三皇子事发,他们才悔悟起自己的短视来,因此派人前来求情。我认为此次应该给他们一个教训,因此托词不见。倒是罗家在立储事前就来了人,谦词表示了恭敬之意,因此我已经允诺再大力扶持他们一把。”

风无痕听到越家来人求饶时已是露出了鄙夷之意,不过越起烟后面的话还是让他大吃一惊。身为越氏子弟,她居然能放开家族扶持他人,这份果决连寻常男儿尚且难及,因此他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妻子两眼。

“起烟,越罗两家的事情由你主理就是了,不过,越家地那些执事能背叛一次,难保就不会背叛第二次,若是长此以往,恐怕极为不利。”他正在斟酌着语句,就听得越起烟石破天惊地说了一句话。

“殿下,我已经派人去联络本家中的年轻一代,他们虽然没有实权,但实力却是颇有一些。自我出嫁以后,早就派人大力扶持了这些年轻人,此时便是用到他们的时候了。越家那些老古板只知道尸位素餐,追逐名利,却是不知好歹,所以我已下令年轻一辈设法将这些老家伙全都囚禁了,然后用宗族大会废黜他们的执事之位,另委青年执事接任。若是他们还不识相,那就只能用非常手段了。”说着,越起烟清秀的脸上不禁冒出一股杀气。

风无痕心中一跳,从越起烟的眸子中,他看到的除了果决就是杀机,脸色已是微微一变。能娶到这般能干的妻子虽然是福,但将来倘若登基又将如何?风无痕已是有些惘然,如今后院虽然并没有拈酸吃醋地不得安宁,可是未来如何怎么都保不准。海若欣虽然小事糊涂,但大事上却是很少让步,将来一旦分定嫡庶,那后宫的纷争恐怕不会太少。

唉,越起烟这等聪慧绝伦的女子,恐怕不是那种甘于深居后宫的女人。

越起烟从丈夫眼中一闪而逝的阴霾中已是看到了一丝危机,然而,她谨慎地没有多言。比起海家两姐妹没有同辈亲友,只有那些门生故旧而言,越家的嫡系势力就实在太庞大了,换作其他人也会心生忌惮。历代帝王最怕的便是外戚擅权,以她对风无痕的了解,将来丈夫一旦登基之后,恐怕萧家和贺家便是第一个要整肃的,因此她不得不打起十万分小心。所幸她直到如今尚未有孕,因此和内院诸女还算和睦,只是不知道将来如何。

“已经很晚了,起烟,你先回房去歇息吧。”风无痕突然吩咐道,“这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置,孤今晚也许就歇在外头,你让她们也早些休息。”不知怎地,他今晚一点求欢的兴致都没有。称孤道寡究竟是什么滋味,如今登上了这储君之位,他算是真正品出一点含义了,果然是高处不胜寒啊。

越起烟也不多话,侧身行了一礼便退出了书房。回房的路途皆是在星光底下,头顶的月亮也正散发着银色的洁白光晕,可是,在众丫鬟簇拥下走路的越起烟竟有一种前路漫漫的感觉。她似乎不经意地捋了捋头上被风吹乱的一缕黑发,举头朝天空望去,刹那间,只见一颗明亮的星辰自天空坠下,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不知是何地又陨落了一个贵人,越起烟喃喃自语道,这才举步继续往前走去。

第三十七章 惊闻

第二天一大早,风无痕自是装束整齐上朝去了,师京奇便抱着一大摞文书之类的进了书房,几个小厮见到这位太子殿下的第一幕僚,忙不迭地行礼请安。他们这些人能调到书房当差,无不都是欢欣鼓舞的,须知当初的德名和德喜几个小厮都是外放了,最得意的韦绵英已经是挂着从三品职衔的成都知府,因此他们人人都是努力巴结,谁不想捞一个官做做。

师京奇唉声叹气地将一堆东西放在书桌上,昨晚越起烟把他赶到了小书房,他足足看了两个半时辰才理清了一点头绪,着实是累坏了。不过每次一想到自己居然能成为东宫太子的幕僚,心中就妥帖万分。他虽然至今未得一个进士出身,但这等小事到时只要一道恩旨就能全部敷衍过去,前程似锦还不是不在话下。

他正在胡思乱想地当口,就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就是范庆承的呼声:“师先生,师先生!”师京奇心中不由有些诧异,这么一大早的,范庆承有什么大事需要这般大呼小叫的?

“怎么回事?”师京奇一见范庆承凝重的脸色便觉得不对,“难道是外头又有什么不好的传闻?”

“师先生,适才几个小厮出去采买,外边都在流传着,说是五皇子昨儿个晚上升天了。”范庆承低声答道,显然不欲太多人听见,“奴才已经下令东宫上下的伺候人不得妄议此事,不过师先生您还是早点准备一下好。”言罢他就匆匆离去,虽然他这个总管不过是当年风无痕在王府时委派的。但东宫上下,什么琐事还是得他管着。

师京奇顿时觉得一阵头疼,虽然五皇子风无昭地王爵早就被革了。

但他毕竟是已逝皇后的嫡子。他这么突然归天,若是被有心人一传。

恐怕事情真相还不知要被编排到什么程度。“真真是不让人清净了!”

他不满地嘟囔了一句,摇摇头回转了书房,此事还真的考虑考虑。

风无痕回府地时候也是满面阴云,他已经听说了那些奇怪的流言,居然说是他这个皇后嫡子登上储位克死了风无昭。简直是笑话。风无昭若非犯下那等大罪,又怎会被革除王爵,如今又命丧宗人府?那些暗流到现在还蠢蠢欲动,无疑是有心和他作对。不过,风无昭也死得太巧了,若非适才他单独奏对时,父皇透露太医院正副医正都证实这位五哥是染病身亡,风无痕几乎要怀疑有人暗中动了手脚。

“殿下。”冥绝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风无痕身侧,低声禀报道,“属下详细追查过了。那个聂明裳当年地夫家已经有了下落。”“哦,究竟是哪家人?”风无痕颇有些不耐烦,不过此事是他让冥绝去办的。因此也想尽快了结这个麻烦。“若是可以,你就送她回去好了。”

“是辅国公贾茗永。”冥绝的话语中似乎有那么一丝别样的意味。

“贾茗永?”风无痕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却觉得没什么印象,不由用疑惑的目光瞥向冥绝。“这个名字倒是生得很,辅国公这等爵位本朝封过不少,不过向来是没什么实权。”

冥绝这才出言提点道:“殿下,当年您在安亲王寿诞时送他那柄宝剑时,安亲王曾经炫耀过他地另一柄宝刀,说是辅国公贾茗永所赠,难道您忘记了?”

风无痕这才模模糊糊地有一点印象,似乎当时风无方曾经提过,此人因为没有成器的儿别,皇帝准备将在贾家旁系中挑选爵位继承者。

“聂明裳一个罪人子女,贾家却是显爵之家,怎么会扯在一起?你真的确定是那家人?”

“不会有错,听说当时贾家曾经试图悔婚,谁想长子突然染了重病,这才将聂明裳接过来试图冲喜,谁知婚后一年长子便去世了。贾家就还是这个儿子稍微成器一些,谁想他这一命呜呼之后,贾家嫡系子弟便挑不出能继承爵位之人,所以一怒之下便把聂明裳逐出了家门。听说她丈夫重病在身不能行房,所以当初还是完璧之身。”冥绝的脸色不由有些尴尬,毕竟一个大男人说起这等事总是有些不对劲。

风无痕已经觉得分外头痛,谁想到聂明裳身上还有这样的隐情。如此说来,冥绝先前探听到的消息怕就是事实了。一个失身于风无候的女人,真真是天大的笑话,倘若自己一意将其送回,怕是那贾家还会以为是自己玷污了他家的媳妇,事情就更说不清了。“冥绝,贾家既然是辅国公,来往的权贵应该也不在少数,你还听说了些什么?”

冥绝自是不会对主子隐瞒,因此虽然觉得那消息太过惊人,还是实话实说道:“据属下探听得知,贾家地长女嫁给了庄亲王世子,两家交往甚密。前次安亲王在皇上面前曾经提过贾家的爵位无果之后,听说是庄亲王亲自前往说情,不过也被皇上驳了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