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海瞟了一眼之后,便躬身答道:“回皇上的话,先头钟和宫珣贵妃来过,因为皇上吩咐过,奴才也没敢拦着。后来,珣贵妃好像在皇上案头撂下一件东西就走了,奴才也没敢多问,这折子若非外边的大人所上,想必是珣贵妃留下的。”他心中也是奇怪得很,越起烟前一阵子还无精打采,这一次看上去却是气色极佳,只是她一个嫔妃,给皇帝留折子做什么?再者三皇子已经奉旨过继给氓亲王为嗣,人人皆道询贵妃失宠,可眼下却半点都瞧不出来。

风无痕眉头一紧,见四周并无其他太监宫女随侍,这才对汪海吩咐道:“朕知道了,此事事关重大,你绝不可对外人提起,知道了么?”

他的面色瞬间变得无比严肃,眸子中还闪动着一缕寒光。

汪海本能地后退了一步,神情愈发恭敬惶恐,“皇上放心。奴才不是那等多嘴多舌的人,此事就是烂在肚子里也不会吐露一个字。”帝王家总有几件隐秘,汪海跟着宛烈皇帝风寰照多年。自然也知道这点规矩,此时此刻。他分外痛恨自己的多嘴,刚才说不知道不就结了么?

风无痕又看了汪海一眼,这才挥手示意他退去,自己聚精会神地看起那个条陈来。自从他登基之后,越起烟便很少再动笔。因此他一时半会倒没认出笔迹来。只见上头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工整地小楷,字里行间竟无一丝涂改的痕迹,看上去赏心悦目。然而,风无痕自不会只注意这些表面功夫,里头的实在东西才是他最重视地。

不过,只看了第一眼,风无痕便觉得心中悸动。原来,越起烟建议的头一条竟是废除恩荫制度。条陈中写得分明,除了殁于王事地官员可荫一子入国子监读书,期满候选。也就是称作难荫的特例之外,其余的特荫都必须废除。原来,特荫是指功臣子孙可送吏部引见加恩赐官。

一般而言。一品官的荫生以五品缺用,二品官的荫生以六品缺用,三品官地荫生以七品缺用,四品官的荫生以八品缺用。至于袭荫的顺序。

则是按嫡长子孙、嫡次子孙、庶长子孙、庶次子孙、弟侄依次进行。如此一来,世家子弟往往选择各种好缺肥缺,而经科举上来的寒门子弟却要苦苦熬资格,等待升转。

风无痕虽然也觉得勋贵子弟占了朝中过多的官职,也曾考虑过各种新举措,但还未像越起烟这般激进。若是真正论起来,此事牵连到的范围太广,如今朝中大员中,子弟成器的毕竟只是少数,毕竟不是人人都像鲍华晟这般家教森严,像鲍锋萃这样从科举出仕的豪门子弟更是凤毛麟角。废除特荫制度固然可以让平民百姓得益,但它在京城中引起的波动却相当可虑。

有些心烦意乱的风无痕又转过头来看第二条,面上这才露出了些许笑意。原来,越起烟有感于众多出仕地进士始终在翰林院等候调缺,在出任实缺时却没有半点实务经验,提出了见习制度。所有翰林在三年任期满时,依照考核成绩出任知县、知州属官,待做出实绩后方才授予真正地方实缺。这一条以往虽然也曾实行过,但由于不少进士恃才傲物,在高祖皇帝时便废黜了。如今越起烟骤然又提起此事,不外乎是因为十年寒窗苦读的进士当中,迂腐的书呆子过多地缘故。

风无痕淡淡地一笑,又翻过去看接下来的,这些自然就是有关肃清吏治了。历来新君登基,都会使用这一套,可到了晚年却往往仍是吏治败坏,周而复始,可以说是从未找到根治的法子。越起烟当然也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她也只能提出些许设想而已。饶是如此,她是商贾世家出身,看得也比朝中大员更富功利一些。

官员上任前需至吏部登记家财田产,离任后也需同样进行登记。倘若家产变化过大,此人又无法交待明细地,地方官员由三司共同问罪,而京官则由大理寺公审。官员在任期间,不得收受他人贵重馈赠,即便是亲友往来,礼物也不得超过纹银一百两。官员亲属为商者,若有欺压百姓之举,连同该官员本人一同问罪。官员离任确属清廉者,由朝廷出资赏赐匾额,准其世代悬挂于家庙,功勋卓著者另外褒奖,可刻碑留存。而先辈为官清廉者,其子弟在科举时可优先入榜。

在朝官员四品以上官员中,各按品级推选英才以供朝廷选拔,为科举之外的另一条出仕途径,而推举的人选不得出自四品以上官员的家系中。朝廷在得到名单之后,由监察院、吏部共同进行考核,择才干出众者交由皇帝或总理王大臣及大学士宰辅御试,若确实极为出众,则推举者因荐英才有功,由吏部叙功晋升,而候选者也依照才干补缺出仕,品级自八品到五品不等。不过,风无痕究其根本,却发现这仍旧是面对寒门士子的一条捷径,对于朝中大员来说,尽管可以因此加官进爵,却对子孙好处有限。

最后一条,则是有关爵位继承的。由于宛烈皇帝风寰照也对那些勋贵子弟游手好闲的极度厌弃,因此特意命宗人府对所有袭爵子弟进行考评,凡有不合格者剥夺继承权,从家族旁系子弟中遴选更为优异者入嗣。然而,他的这个作法虽然勉强为那些王公贵族保持了一点活力,却也是治标不治本。

越起烟却在其上又加了一条更狠的,勋贵子弟中若是有多人具有真才实学的,朝廷可赏赐承袭双爵,也就是在本来爵位的基础上赏赐另一个减等爵位。不仅如此,国子监考核通过之后,还可奏请皇帝授予官职,不计人数。对那等子弟不成器的,则不仅收回爵位,另外下旨切责。

风无痕看到最后,鼻尖上已是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可以肯定,若是真的全部推行,那引起的朝中动乱绝对不可避免。这些都是猛药,只能一步步地缓慢试行,否则只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幸这些东西和他近日要求鲍华晟等人研究的税赋变革并不相干,触动的是世家大族的利益,要推行还可以试探着来。他正在那里想着得失,突然发觉折子里头还有一张小小的夹片,不由又将其拿了起来。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他立时愣住了。原来,这竟是越起烟的陈情书,她花费了足足一个月功夫才理清了头绪,写下了这些在胸腹中存在已久的条陈之后,深知自己违反了朝廷礼制和宫规,因此要求出宫隐退,再不过问朝中政事。不仅如此,她还承诺闽南越家与京城越家从此之后不再有实际往来,除已出仕子弟之外,越家两代之内不再投身科举,这一条条竟全是避嫌的意思。风无痕看着看着,想起了自己先前的旨意,不禁摇头苦笑。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只是在苛求圆满,现在看来,以越起烟的胸中所学,若要真的相争,确实后果难测。

想到这里,风无痕取过案头上的一个小箱子,郑而重之地将这份折子锁了进去,这才唤来小方子,嘱咐其至钟和宫传口谕,但其中只有一个‘准’,字。有些莫名其妙的小方子不敢多问,急匆匆地便奔了出去。

豫丰六年十二月十九日,珣贵妃越起烟染恶疾,经太医多番诊治后仍无疗效,逝于钟和宫,享年三十岁。皇帝念及当年情意,分外哀恸,遗赠其为珣宜皇贵妃。

三日后,氓亲王风氓致辞世,享年八十六岁。皇帝念其三朝辅政,功勋卓著,重加其身后哀荣。时值三皇子风浩准年幼,因奉旨乘嗣氓亲王一脉,在乳母侍卫扶持下扶棺出殡,守孝三夜。皇帝以特旨晋封幼龄的风浩准为氓亲王,赏食双亲王俸。

豫丰六年除夕,皇帝下旨,由年仅三岁的五皇子风浩前入嗣海家,为海从芮之别,准其沿用原名,是为海浩前,并晋封海从芮为三等承恩公。

至此,风无痕膝下仅余如贵妃所出皇长子风浩扬、琬嫔所出二皇子风浩方、皇后所出五皇子风浩嘉以及容妃所出六皇子风浩明四子。

豫丰七年元旦,皇帝奉太后萧氏懿旨,晋封萧重华之女珑贵人萧氏为珑嫔,贺莫彬之女谨贵人贺氏为谨嫔。曾经在先帝晚年争斗不休的贺萧两家,由于皇帝的这一道旨意,再次令所有朝臣侧目。这一年,皇帝风无痕刚好二十九岁。

第二十二章 说服

春光明媚,碧波荡漾,杭州的西湖之上,此时正是泛舟的大好季节。只看湖面上一艘艘精致的画舫,还有其中隐隐约约的各色纱衣,足可见江南的富足繁盛。两江总督秦西远虽然年岁不小,但在政事上头却是半点不含糊,无论是应付商贾还是上司下属,他都是谈笑风生,得体大方,把江南治理得顺风顺水,因此这几年倒是受了朝廷不少封赏。

正因为如此,当这位位高权重的总督也出现在画舫上时,旁人便俱是震惊不已,就连号称江南第一世家的凡家家主凡准曦也是变了脸色。

这艘画舫虽然乍看上去并不起眼,但里头却是别有洞天,一琴一画,一桌一凳,全都昭显了主人的高雅素净,不同凡俗。不过,里头坐着的一圈宾客却全都泛着一股铜臭味,江南有名的富商大贾竟是无一人落下,全都云集此地。再加上贵为总督的秦西远亲至,总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不过,主位上的那个人却是年轻得很,和一众宾客相比,此人的风骨便显得雅致了许多。只见他一身月白长袍,手中一柄折扇一开一合,隐隐约约可见其中的墨宝。不同于其他富商金玉满身的俗气,他只是在腰间悬了一枚奇特的玉饰,脚底则是一双杭州最名贵的糅皮软靴,脸上却含笑不语地看着众人。尽管此人面目并不是十分出色,但在一群几乎都是上了年纪的中年人当中,无论如何都是那种光芒四射的人物。

凡准曦见其他人都不肯率先发话,只得咳嗽一声。拱手客套道:

“早闻越公子大名,想不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想当初越老先生一手打开了越家仅限于八闽地局面。如今越公子子承父业,更是如日中天。真是不简单啊!“话虽如此,他心底却着实有些鄙夷。上头这位越公子自从八年前初次露面之后,便不断地在越家安插势力,最后竟是一举代替了掌握越家大权的总执事越乐,隐隐成为下一代家主的当然人选。可是知根知底地人心中都清楚。这位所谓名门贵公子,最初却只是越千节在外头风流一度的结果而已。“凡老过奖了,越起喆不过是后学末进,哪里及得上诸位叔伯坐拥家财百万地风光?”主位上的人只是微微一笑,却把气氛都带活了一些,“今日实在是冒昧得很,连秦制台也亲自驾临,真是让在下惶恐不已。”他的话虽然说得卑微,但面色仍旧不变,显然。对于秦西远这个威震两江的总督,他的恭敬也仅是有限。

也难怪他地倨傲,这几年来。越家非但没有因为询贵妃的去世而遭到排挤,皇帝反而是优容有加,逢年过节也常常厚加赏赐。不过,越家也并未敢恃宠而骄。本家几乎是从不与京城的越千繁一家人联系,看在外人眼中,自然知道他们的避嫌之意。

越起喆虽然看上去极为年轻,但实际上却已经是年近四十,他便是改作了男子装扮的越起烟。八年前,她在得到风无痕承诺之后,诈死从宫中脱身,随后便在一众亲信扶持下逐渐掌握了越家大权。由于越千节深知此事底细,因此这几年竟是在府中闭门不出,只是由着越起烟顶着个男子名头在外边闯荡。在京城历练多年,越起烟的手腕自然是更胜以往,就连原先的总执事越乐,也在见识了这个所谓珣贵妃钦点接班人的处事手段后,再也不敢有一点异心。

不仅如此,在越起烟的大力支持下,越家和罗家已是几乎成了一家人,两家子弟通婚的不在少数。继承了家主之位地罗生纲本来在珣贵妃的死讯传出后极为颓废,但在得知了越家这位新主事的来历后,也近乎对其言听计从,仿佛是从中看到了他深深倾慕地那位贵人的影子。有了罗家的辅助,越家的生意逐渐遍布了大江南北,只是有些诡异得是,越家不仅没有将京城分号扩大,反而是退出了京城。但凡越家人,若无紧要大事从不进京。

秦西远对座上主人地说辞只是置之一笑,随后便开口询问道:“越公子,谁不知道你如今是各省督抚的座上客,本官这个区区总督又怎敢例外?不过,本官为官和别人不同,向来是两袖清风,也无所谓身外之物,但本官最钦佩的便是越家绝不发灾难之财。不管是五年前的旱灾还是两年前的洪灾,越家粮号都是平价售粮,光是这一点,便不是那等嗜钱如命的奸商可以相提并论的。今日也无好酒相伴,本官便以茶代酒,敬越公子一杯!”他言罢便举起了手中茶盏,竟是起身相敬。

这个举动让其他商贾都是大为吃惊,他们和秦西远打了多年交道,深知此人油盐不入的秉性,而今次居然如此谦恭,足可见这位越公子的分量。凡准曦虽然早已和越起烟打过交道,但也没料到对方能深得总督大人看重,此时未免有些慌乱。

越起烟也连忙站起身来,举起茶盏回敬道:“秦大人言重了,在下同为朝廷子民,自然应当尽些心力,此事其实微不足道。”两人举杯一饮,这才分头坐下。越起烟环视众人,对他们的表情很是满意,这才徐徐开口道:“各位都是江南各大商业的掌舵人,平日也难得一见,今日在下冒昧相邀,也有一件大事需要各位襄助。”

她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不由微微一笑道:“各位想必都知道,如今各行都有行会,因此各司其职,分外省力。然而,各省之内格局都是不同,像秦大人这样清廉刚正的官员更是少之又少,因此,我等脱开自己的范围而将生意开拓到外省的,往往都要冒相当大的风险。”

这段话一出,众人当然是频频点头,就是秦西远,听到那几句赞誉也不由捋了捋胡子,显然有些自得。越起烟见众人的兴头都上来了,不由又微笑着继续道:“大家也都知道,皇上如今正在逐步推行新政,虽然阻力着实不小,但也可以看到吏治正在不断走向清明。我等虽为商贾,但托着家大业大的福分,如今子弟也有了进学的机会,将来同样可以立于庙堂。因此,各位是否考虑过报答皇上的这一道恩旨,为朝廷出一些心力?”

凡准曦听得心头大震,不由身子略微前倾了一些,试探地问道:

“我等虽然是商贾,也不全都是逐利而行的,皇上推行仁政,我等自然也是同样欢欣鼓舞,只是不知越公子究竟是何意?”由于历朝各代对商贾都有极严的限制,其子弟不能出仕为官,但到了这时却早成了虚设。

只要有钱,给子孙捐一个官职是极容易的,因此年前皇帝便下了旨意,废了这一条规矩,因此商人子弟都是得了这个福分,也算得上是皆大欢喜。

“在下既然提了出来,自然是早有打算。大家都知道,江南连着两年都是大熟,想必各位粮仓中的米粮都堆满了,何不献给朝廷充作军粮?这两年,虽然天下太平,但毕竟西北零星战事不断,将士都在拼死作战,我等在后方安享盛世,也该为朝廷分些忧才是。”越起烟这番话说得声情并茂,听得所有人都是一愣一愣的。

而秦西远更是心中叫绝,倘若此事一成,那他这个作巡抚的即便是袖手旁观,最后也能捞一个天大的功劳。这些米面在江南自是微不足道,但放在西北苦寒之地,就是一笔天大的军功。不过,他也清楚,所谓军粮其实是小事,从江南到西北,其中的运费火耗,才是最耗钱的差使。上头那位越公子既然心有定计,也应当考虑过这个才是。

果然,他刚刚转过那个想法,越起烟便趁热打铁地建议道:“在下知道军粮对于各位都是小事,以这大丰之年,朝廷筹措军粮自然也是容易,只是这运力的损耗着实不小。因此,在下在这里先起一个头,到时由凡老作领头的,我们向西北军前献粮一百万石,诸位意下如何?”

这些富商大贾中,自然也不乏吝啬小气的,然而,大庭广众之下,又当着秦西远的面,他们谁也不想显露出小家子气来。大丰之年嘛,一石粮食不过是七钱银子,这一百万石粮食也不过价值七十万两,在场众人随便扫扫家里的犄角旮旯,这钱也就富余下来了。可是,最令人为难的是漕运,这运费若是全部加在一起,怕是远远超过米粮本身几倍,这些富商衡量再三,便有些犹豫了。

越起烟见所有人只是不作声,只是微微皱眉便省到了自己刚才的口误,又笑吟吟地开口道:“诸位叔伯,刚才是我失言了,从江南运粮到西北,这实在不是什么好法子。听说今年四川也是大熟之年,不若各家选一个信得过的人,从四川直接买粮北上,如此一来,便可以省了漕运的那一笔开销。”

这句话一出,众人便都释然了,凡准曦第一个站起来符合,接着便是其他商贾牵头认捐,不到半个时辰,汇拢来的银钱就有足足一百万两。越起烟自然是心满意足,而秦西远也是同样高兴万分,看来,这个功劳一上奏,他承袭自父亲的子爵爵位又能水涨船高了。

第二十三章 加衔

如今已是豫丰十四年的年底,因此京城上下都是一副热闹非凡的景象。这几年来,尽管朝廷在西北履有用兵,大仗小仗不下几十场,当对于远居京城繁华之地的百姓来说,这些都是极为遥远的事。与以往的战事不同,最近几年朝廷不仅没有加赋,反而在大灾之年免去了好几个省份的税赋,因此黎民百姓都是人人称道吾皇圣明。不过,这一头的百姓固然乐和了,户部尚书越千繁却是忙得头晕目眩。如今他是宫里没了靠山的人,为人处事也谨慎了许多,好在皇帝似乎还念着和已故珣宜贵妃的情分,待他倒是一如往昔。

这一日,越千繁和贺莫彬再次奉旨到了勤政殿,商议的也是西北军饷和军粮一事。越千繁早先便得了江南那边的奏报,因此眉宇间笼罩着的愁云无影无踪,反而是喜色极浓。就连贺莫彬也是面露微笑,大大有别于往日单独面圣时的紧张。

风无痕见户部这两位堂官都是一脸轻松的模样,不由笑着打趣道:

“看来今日朕的大司农大人兴致极好,可是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么?往日朕一宣召,你们就都是苦着一张脸,好似生怕朕多要了户部库里头的钱粮似的,今日一反常态,应该有好消息要向朕呈报吧?”

越千繁闻言立刻站起身来,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恭恭敬敬地双手呈递了上去。“微臣不敢隐瞒,此事倒和微臣两人没有关系,乃是两江总督秦大人的功劳。”他见小方子取去了那奏章。方才继续道,“皇上,闽南越家联合了江南各大富商大贾。欲向西北军前献军粮一百万石。如今,秦大人已是遣了自己的一位幕僚陪同这些人去了四川买粮。近日也许就能运抵西北军前了。这些富商往常都是些不拔一毛地人,此次突然能如此慷慨解囊,自然是吾皇先头那道旨意的恩典。皇上教化四方,天下宾服,真是百姓之幸!”

风无痕前头还听得聚精会神。后来听着越千繁竟是变着法子颂圣,不由莞尔。不过,他自然知道越千繁这样上奏的用意。自从越起烟“去世”之后,这位户部尚书就时时刻刻都在担心着自己地位子,如今越家牵头做了这么一件好事,越千繁怎能不大力宣扬?想到这里,风无痕不由又想到了此事背后的人物,神情也变得有几分恍惚。许久,他才点头道:“朕那道旨意不过是顺应民意而已,再说了。这些富商子弟中,若是真能科举,浪费了也是可惜。再者他们钱财众多。花几个钱捐官地也不在少数,朝廷也不可太过固执。”

他见贺莫彬刚才也随越千繁一同起立,便颔首示意道:“这不是正经奏对,你们都坐下吧。不必那么拘束。这几年来,朕一步步地推行新政,尽管赞的人不少,但骂声同样众多。一道‘袭爵令’,既造福了不少勋贵中的杰出子弟,也让那些纨绔公子失了进身之阶。而那道‘推举贤才’的旨意,也同样如此。寒门子弟固然可以更容易地出头,但也掀起了攀附权贵的潮流,可以说是有利有弊,只不过其中利处稍稍大于弊处而已。”

贺莫彬见皇帝感慨,连忙欠身回答道:“皇上此言未免妄自菲薄了些,自古寒门士子,少不得有年少聪慧地,只是耽于环境困苦,白白浪费了大好天赋。如今皇上一道旨意,诸大员就得寻访英才上报,对这些人来说不啻是天大的幸事。我朝科举虽然严谨,确实是读书人出仕的一大出路,但毕竟太过拘泥形式章法,有些实务甚佳而文章稍差的,未免就蹉跎了大好岁月,待到出仕之后,也许已是白发苍苍。皇上能不拘一格用人才,正是天下士子才士的幸事。”

“你的这些话倒是和你父亲一模一样。”风无痕闻言不由笑道,心中确是想起了贺甫荣前些日子的奏折。“你父亲虽然致休多年,但在朝政上头却是有一套的,得空了你让他也不妨进宫走走,也好陪皇贵太妃说说话。有些东西,朕也想听听他的主意。”他见贺莫彬忙不迭地起身谢恩,不禁又是摇摇头,“贺爱卿,你在户部也已经担当多年,实务上头很有长进,不过其他事情上头你也得好好学学,有时总揽全局比限于一隅之地要难得多。朕这几日准备为越爱卿加大学士职衔,他少不得要进内阁赞襄,你就得多担待一点户部实务了。”

这句话一出,越千繁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算起来他在户部尚书任上已经将近二十年,几乎未曾出过任何差错,功劳也是不小。皇帝虽然屡屡恩赏,也曾经赏过爵位,但从未提过加衔之事。如今一开口就是一个大学士,这份赏赐可就大了。

只见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微臣不过微末之身,蒙先帝简拔,皇上看重,在户部尚书任上多年,也只是小有微功而已。如今皇上骤然提拔为大学士,微臣恐朝野不服,再者微臣才干有限,怕是不能担当赞襄要职。”不管皇帝真实心意如何,越千繁心中惴惴,因此还是打定主意,先以辞为上。

风无痕却只是摆了摆手,显然并不认同这种说法。“如今朝中加了大学士职衔地,便只有宰相鲍华晟、刑部尚书何蔚涛和兵部尚书卫疆连三人。他们都是多年老臣,政务上头也是极为妥帖,但上任之初也同样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越爱卿,你在朝廷中枢已经多年,条陈也上过不少,朕相信你定能胜任。”

皇帝既然说了这些话,越千繁心中便笃定了一些,连忙顿首叩谢。

这边贺莫彬也离座叩首道:“皇上放心,微臣虽然驾钝,但户部差使也是担当多年,一定会为越大人分忧。”

两人都是一副信誓旦旦的模样,风无痕也就又勉励了几句,这才令他们退去。军粮之事既然已经解决,想必安亲王风无方也该满意了。

他想起先头那一封封密折,不由觉得好笑。换作寻常镇守西北地王公,巴不得没有战事困扰,而风无方却是不同,兴许皇族子弟中,唯有他承袭了那种悍勇的天性。这几年准噶尔行事愈发猖獗,就连萨克亲王胡里奇也是屡屡有不稳的举动。风无痕想起前年库尔腾部和萨克部的那一次小冲突后,容妃雅娜和贞妃明秀不理不睬地模样,脸色顿时又阴沉了下来。

皇长子风浩扬如今已是年过二十,出落得英俊挺拔,比起父皇风无痕来更具气度。由于他自十二岁起就参赞政务,十六岁就奉旨去过西北军前劳军,十八岁在巡视河南时请天子剑斩了三名贪赃枉法的官员,深得风无痕的信任和喜爱,早早地就晋封了德亲王。满朝文武对这位不芶言笑的皇子惧意极深,平常相见时也都是谨慎小心,唯恐被对方抓着把柄。也正因为风浩扬的这副秉性,尽管他乃是朝中最为炙手可热的亲王,来往德亲王府的官员却是极为有限,也成全了他铁面的名声。

与之相比,恭郡王风浩容则要随和得多,他比风浩扬年长一岁,尽管爵位上只是郡王,但参与政务也是一点不少,为人温和,手腕圆滑,因此朝臣宁愿和他打交道。许是年少时的经历坎坷,这位王爷平日里对那等贫寒有才的官员往往是青睐有加,逢年过节也履有周济,但一旦这些人补上实缺和肥缺,他却再不和他们来往,避嫌得近乎苛刻。

这一日,风浩扬和风浩容两人闲来无事,也不带众多随从侍卫,身后就让两个贴身小厮跟着,便大摇大摆地在集市中逛了起来。如今乃是年关,大街小巷置办年货的百姓挤了个满满当当,人人面上都是欣喜满足的笑容。连一向不芶言笑的风浩扬见了这等情形,也不由展颜一笑道:“父亲多年心血确实没有白费,如今天下富足,百姓的日子也就好过了。”

风浩容也点点头,正要答话,却瞥见人群中有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禁伸手拉了拉风浩扬的衣襟道:“你看那边,是不是祈郡王?”风浩扬闻言一愣,这才凝神望去,只见祈郡王风无浩带着两个侍卫,也正在那边一处地摊上看着字画。风无浩这一年已经二十八岁,尽管早已成年,但由于母亲早逝,他没有多大势力撑腰,娶的王妃是唐曾源的侄女,风无痕也只让他在礼部历练过一段时间,旁的差使却未曾派过。

这边兄弟俩见了这位十二叔,本来也想装着没看见,混过去也就算了,谁料风无浩正好回头,无巧不巧地瞟见了两人,神色也是一愣。这下风浩扬和风浩容便藏不住了,只得双双走上前去,躬身一揖为礼,同时叫了一声十二叔。

风无浩正在辨认一副画卷,见了两个侄儿行礼,也就不以为意地道:“在外边就不用多礼了,你们两个见识广,快来帮我看看,这副东西是真是假?老板可是开价五百两呢。”

第二十四章 手足

风浩扬和风浩容闻言不由一怔,随即苦笑着凑上前去。这位祁郡王向来就喜欢这些名人墨迹字画,可是,他的眼力却不怎么样,常常买来一堆赝品。饶是如此,他还是喜欢在京城各大古玩字画店中闲逛,想不到这一次居然在集市上遇到了。风浩扬随意一瞟,便摇头道:“十二叔,这东西我是不大懂,不过我寻思着,若是真的名家之物,又怎会摆在这等集市上?若是此物是珍品,他到至宝斋那种地方,开价一两千怕也是可能吧?”

风无浩听了这话,立时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抖手便放下了那幅画卷,理也不理老板的巴结。“今日亏得遇见你们两个,若是你们来晚了些,怕是我又要买到赝品了。”他自失地摇摇头,便和两人并肩而行,“不过你们两个哪来的这等闲工夫,年关将近,各部的事务应该更多才对。你们两个大忙人也会忙里偷闲,不怕触怒了七哥?”

风浩容连忙抢着答话道:“事务虽忙,也有告一段落的时候,今儿个户部差使正好都完了,我俩就出来走走,也好散散心,想不到正好遇见了十二叔。”

风无浩这才“哦”了一声,两人和他本就不熟,走了一段路也没搭上几句话,便都觉有些讪讪的。风无浩许是察觉到了这一点,到了路口便和他们分道扬镳,倒叫风浩扬和风浩容吁了一口气。皇家子弟众多,两人虽是管事王爷,交游广阔。但自忖都没有和亲王风无候的本事,像风无浩这样的闲散宗室,两人便都寻不出话题来兜搭。

由于是年前。在集市上闲逛地姑娘比往常多了许多,其中不乏温婉可人的小家碧玉。两人看惯了那些装腔作势的大家闺秀。见这些小门小户地女子便别有一番风味。虽说他们都早已娶妻,膝下也已经有了子女,但好色乃是人之天性,就连风浩扬这样的冷人儿也丝毫不例外。看着那些来来往往装扮各异地女子,两人的兴致也不由高了起来。

不过。老是伫立在街头未免不像样,两人站了一会就觉得有些疲累,便随意找了一个干净的茶馆坐了下来。风浩容一边瞟着外头的景致女人,一边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大哥,如今老四浩嘉也已经十二岁了,眼看过年就要帮办政务,你就真的打定主意不争了么?”

风浩扬眉头一皱,仰头将一杯热茶全倒进了嘴里。待到放下茶杯时,他已是换上了一副漠然地表情:“浩容,你比我年长。宫中的事情也应该都看到了,这些东西光是争就争得来的么?母妃多年谨慎,这才始终荣宠不衰。你看看容妃当年何等美貌,又生下了一子一女,但秩位始终未曾涨过。父皇如今正是鼎盛时节,先头母妃已是和我暗示过。怕是等到浩嘉年满十五,父皇便要下旨立储,这是铁板钉钉的事,用不着我胡思乱想。反倒是你乃是皇后养子,成天和我混在一块,就不怕旁人说闲话么?”

风浩容却只是满不在乎地一笑,见外头有不少年轻姑娘家也拿眼睛瞟向他们这两个衣着不凡的贵公子,不禁又端坐得挺拔了一些,目光也不时朝她们瞥去。“我左右不过是一个郡王,管那些闲话作什么?再者,我成日和你这个第一得用的皇子混在一起,也好沾些光不是?”他见风浩扬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情,又添油加醋地道,“连母后都不忌讳,你这么紧张干什么?你都说了不会去争,我就更没有顾忌了,不过说来老四的命还真好,摊上你这么一个哥哥,将来可是天字第一号辅臣!”

风浩扬无奈地一笑,两人也就在茶馆中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由于大多数人都在外边采买年货,因此茶馆中本就是稀稀落落没几个客人,也不虞有人听到两人的谈话。

待到午后时分,灌了一肚子茶水的两人才各自回了府,难得偷到一日地闲工夫,他们自然得回去好好歇歇。不过两人际遇各自不同,风浩扬回府就进了书房,假寐了一会后便又看起了各色公文,而风浩容一踏进府门,便见坤宁宫总管太监耿敬在那里候着,心中便清楚今日怕是没得休息了。

果然,候在那里已久的耿敬跪地行礼之后,便笑吟吟地传了皇后懿旨,让风浩容至坤宁宫觐见。风浩容急匆匆地换了一身郡王服色,这才乘着官轿进了宫。一路上他尽在那里琢磨着皇后的心意,却怎都猜不着,也就只得放下了。他倒没打过耿敬地主意,此人跟从皇后多年,嘴是最紧不过的人物,和那些嘴上没个把门的太监完全不同。

进了坤宁宫,他便发现四皇子风浩嘉也在里头,面上不由一怔。他先是笑吟吟地给皇后海若欣请了安,又和风浩嘉打了个招呼,这才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母后,多日不见,您看上去似乎又年轻了些,真是叫儿臣好生羡慕。今日相召,不知有何要事?”

海若欣见这个养子开口就是一段奉承,不禁摇头道:“浩容,你如今可好,这口舌是愈来愈利落了。想当年你可是不会说这种话,成天死板着一张脸而已,哪像现在这样油嘴滑舌。本宫召你来,自然是为了浩嘉之事,他眼看也要进上书房协理政务了,正得你多多扶持。唉,若是他像你这般机灵,本宫也不用这么操心。”

风浩容见一旁地风浩嘉满脸的不以为然,连忙出口帮衬道:“母后这话未免说得过了,四弟从小就是才华横溢,父皇也常常赞不绝口,哪像您说得这么不堪?您就放心好了,他是转眼就要封王的人,那些官员哪个敢怠慢了,再说还有儿臣在,四弟的事情您就别操心了。”

果然,他这一句话一出,风浩嘉就点头附和道:“还是容哥这话说得在理,母后总是当作儿臣是不懂事的孩子。大皇兄也不是十二岁就协理政务么,如今也不是好好的,儿臣就不信会输给了他。再说了,前几日大皇兄还说过,这事只要自己有自信,断没有不成的道理。”

海若欣见两个儿子都是这等说辞,脸色不由稍霁。不过,她毕竟只有风浩嘉这么一个儿子,护犊之心自然浓烈,不过虑及还有风浩容帮衬,忧虑之心也就淡了一些。“好了,你们两个一搭一挡,本宫是说不过。对了,前几日内务府送来不少吉祥躲子,正好给你们压荷包。”

她这边一说,耿敬便命两个宫女端来一个条盘,只见上头摆满了各色的金银锞子,花样齐全得很。

风浩容和风浩嘉都是在这上头不甚留心的人,随意拣选了几个花样,也就挥手令其退下。海若兰见兄弟两人仿佛都有话说,便托词疲倦先行进了寝殿。风浩嘉和风浩容也是一起长大的,平日里无话不谈,此刻见母亲不在,言辞中就自然无所顾忌。

“容哥,等过了年,我就要进上书房了,你可得多多帮着一点。大哥虽然承诺帮忙,不过我实在害怕他那张冷脸,怪不得人家都说德亲王可怕,就是我这个作弟弟的,有时也不想和他在一块,他那个发火样子我可是偷偷瞧见过。”他吐了吐舌头,脸上又恢复了那等孩童的神情,“还是容哥最好,平日里就待我亲切,不像别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他说着便有些义愤。

风浩容不由莞尔,毕竟这个四弟还是孩童天性,但平日里看人却是极准,谁是真心待他好,谁是虚情假意,这个孩子看得是一清二楚,难怪阖宫上下无人敢小觑了他。他一边想,一边挥手示意风浩嘉过来,突然伸出指头在他额上弹了一下。“看来母后都是白操心了,就凭你这性子,谁人敢欺负了你?你放心,凡事有我在后头顶着,那些胥吏若想蒙混过关怕也不容易。再说了,浩扬早就放出风声去了,谅那些家伙也不敢胡来。你是父皇唯一的嫡子,将来是要做大事的,这一次就得拿出一点架势来才行,知道了么?”

风浩嘉不由点了点头,他自小就是娇生惯养的皇子,但在这等政务上头,皇帝却未曾放纵了他,向来都是手把手调教,就怕养成了当年风无惜的德行。就连太后萧氏也是极为喜爱这个嫡皇孙,时不时训诫教导一番,因此虽是嫡皇子,倒是没什么娇纵的习性。

“容哥放心,我好歹也是父皇的儿子,不会闹了笑话给他人看!”

风浩嘉挥挥拳头,自信地道,“想当年父皇也是十三岁受了皇爷爷看重,从此之后才一步步得了朝臣拥戴,我就不信及不上父皇。”

风浩容见他一脸的自信,心中不由一痛。不知怎地,他又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本来也是金尊玉贵的嫡皇子,却因为一念之差,不仅连累了孝仁敬皇后,也连累了自己母子。若非因缘巧合,自己被当时的皇太子风无痕收养,怕是如今连一个安身的地方都没有。如今生母杨氏为郡王太妃,在王府中安享尊荣,而他自己也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真是如同做梦一般。他突然仰起头来,竭力不让他人看见眼中的水光,不管如何,他都不能后退,父辈的恩仇,和他再无一点关系。

第二十五章 奏报

豫丰十四年的除夕赐宴,阖宫上下便比往常更热闹了几分,满宫的嫔妃再加上一众皇子皇女,竟是把乾清宫极了个满满当当。风无痕如今膝下儿女众多,皇子序齿已是排到了九皇子,而六位公主更是远远多于先帝。太后萧氏这一年已经五十有四,身体却一直极为硬朗,在她的刻意扶持下,萧珑已是晋封了珑妃,而且还争气地产下了一位皇子。不过由于萧家先前罪孽太重,她也不好有其他的想法,反倒是对贺莫彬之女贺氏笼络有加,仿佛完全忘了当年的芥蒂。

等到热热闹闹的赐宴告一段落,风无痕便命小方子传旨,将酒宴一桌赏宰相鲍华晟、户部尚书越千繁、刑部尚书何蔚涛、兵部尚书卫疆连、吏部尚书米经复和礼部尚书马逢初。当夜,他并没有临幸嫔妃,而是在勤政殿中召见了石宗,神情极为肃穆。

“启禀皇上,这几年来,安亲王在西北已经布置妥当,各部中已有不少贵族将领被其收买,因此情报上面并无纰漏。”石宗沉声奏报道,“卑职此去西北,共在军前和相邻几县内,擒获准噶尔细作十二人,其中有七人乃是我朝汉人,均为对方收买。严刑拷打之后,有人供述出准噶尔人在朝也撒过银子收买,不过成效不大。据称平昭郡主已经诞下了两子,客图策零视若珍宝,已经立长子为世子。”

风无痕冷哼一声,显然极不满意:“至少到目前为止,客图策零仍然是朝廷册封的准噶尔亲王。如此大事居然不奏报就擅自作主,看来他确实是准备发动了。这几年西北战事不断,甚至那些小部族在准噶尔挑唆下也敢冒犯军威。是可忍孰不可忍!西北的粮饷应该也差不多准备齐全了,只要让库尔腾部和索图部准备好就成了。他们和准噶尔人是世仇。先前又一直被萨克亲王压在下头,肚子里地火气应该也不是一星半点。石宗,你现在兼着西北那一头的差使,凡事就得多多小心,别让暗中作耗的小人算计了!”

石宗低头称是。目光中仍是极为平静。他这些年历经地大风大浪多了,这些事情尽管棘手,却并不放在他的眼中。他忽然又想起一事,思量半晌,还是决定一五一十地报上。“皇上,京城邪教虽然许久未曾露头,但卑职怀疑他们仍在活动。这几年据卑职得到地密报,不少久未生育的朝官正室都诞下了子嗣,听说是日夜向大神求告的结果。由于这些都是朝廷命妇,闺房密语卑职也不得而知。因此不知此事是否和先前一案有涉。”

风无痕闻言不由眉头紧皱,许久才迸出一句话:“邪教祸国,朕不管此事涉及何人。你一查到底就是!”有些心烦意乱的他见石宗没有他事禀报,便挥手示意其退下,自己却倚在案头出神。

越起烟虽然已经离去,但风无痕不得不承认。让她在民间活动远比困在后宫更强。何况,在世人眼中,珣宜皇贵妃越起烟早已过世,如今剩下的,便只有越家总执事越起喆而已。西北地百万军粮,尽管对于富商只是九牛一毛,但只要宣扬出去,对于民心总是一件好事。这些年越家和罗家几乎独占了在倭国的所有生意,再加上何蔚涛的那个小舅子魏文龙在各地奔波,三家的生意已是做得极大,就是宫中内库也是得了很大好处。

风无痕无意识地提着朱笔在纸上画圈,一边在思量着今后的打算。

八年来,他一步步地在吏治上下功夫,不断培养那些优秀的监察御史,并严格了京察和大计的步骤程序,如今,吏治虽然还比不上太祖当年的清正,比之前几朝已是大大好转。然而,付出的代价却不可谓不大,仅是这三年,他亲笔勾决的朝官就有足足几十个,其中不少还是才干不错地年轻官员,可惜禁不住银钱诱惑入了歧途。尽管每次勾决都是分外惋惜,但看着逐渐殷实的国库和愈来愈多的年轻才俊,风无痕还是忍下了心头地那点情绪。

虽然已是深夜,但勤政殿中仍然是火烛明亮,一干宫女太监一个个侍立在那边,连呵欠都不敢打一个。风无痕早有规矩,一旦他熬夜,那勤政殿上下的人手便可以分班伺候,不用所有人都杵在这里立规矩。唯有小方子是跟惯的人,因此始终立在风无痕身后,却是一言不发。他如今已是晋了勤政殿总管,挂着六宫副都太监的职衔,好歹也有了正六品地衔头,因此凡事更是小心谨慎。只不过一瞥眼间,他就瞧见门口似乎有人影,眉头一皱便快步走了出去。

来人是内奏事处的管事彭九,他见小方子亲自出来,连忙单膝跪地请了个安,这才递上了手中的密匣。“方公公,这是湖广总督章叔铭章大人的密折,说是十万火急,奴才不敢耽搁,因此不得不惫夜送来。”

彭九是风无痕从豫丰元年进宫的小太监中亲自提拔上来的,因他办事牢靠,后来又加了正八品,因此办事更为殷勤巴结。

小方子不敢怠慢,点点头便示意彭九捧了匣子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地往殿内行去。正在沉思中的风无痕一见彭九的身影,便知督抚大员中又有人呈上了密折,因此问了两句便示意小方子取了匣子,这才打发彭九离开。小方子手脚利索地用钥匙打开了那密匣,拿过那黄绫封皮的折子,双手递了上去。他目不斜视地收拾好了匣子,便重新垂手侍立一旁,再也不吭一声。

章叔铭的折子并不算长,除了例行公事地奏报一些官声民情之外,其他的内容就都是一些干碍甚大的秘闻。这几年来,由于风无痕频频派出身份不明的观风使,因此地方官员人人自危,往往会错认了那些所谓钦差。如此一来,便有些心怀叵测的有心人冒充朝廷观风使,更有甚者公然索取贿赂,欺骗百姓,极大程度地影响了朝廷的声誉。为了防止这一现象,风无痕早已命吏部发文全国,将观风使持有官文印鉴等信物告知各省官员,谁料就在此之后,竟有一位朝廷观风使被杀,惹来了轩然大波。

无奈之下,风无痕只能从石宗手下择武艺出众者出任观风使侍卫,随后更是令刑部和各省刑名加紧追查此事。各省督抚得了密谕,无不特意关注此案,因此一有了由头便密折奏上。章叔铭先前任湖北巡抚三年,政绩卓著,因此风无痕不仅依照先前承诺为其生母晋封诰命,而且五年前又晋升其为湖广总督。对于皇帝的看重,章叔铭自是不敢怠慢,如今两湖之内虽不能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也是一片安定的气象。

然而,他这一次的密奏中却是小心翼翼地奏报了似乎发现有人冒充观风使的情况,而且还含糊其词地声称有官员和其勾结。他的奏报向来都是一清二楚,很少有这般拖泥带水的情况,因此风无痕不禁心有疑窦。天下之大,即便是各省刑名通力追查,当初的凶手却依旧逍遥法外,对于各省提刑按察使司来说,这无疑是一记响亮的耳光。两湖向来民风彪悍,章叔铭能安安稳稳地作他那个总督,手腕高明自是不用说,最重要的却是其幕府中有能人可以镇压黑道,这也是风无痕辗转从石宗处得到的消息。

风无痕沉吟片刻,便提笔在上头批示起来。他却不管章叔铭究竟有何忌讳,既然有所发现就绝不能姑息,因此他直接给了对方专断之权,令其将有涉官员全部拿下,而后送京城处置。然而,这件事仅仅交给对方处置还远远不够,他又思量了一会,便示意小方子去唤过廖随卿和张金荣两个侍卫。

吩咐了两人直接带着密匣去见章叔铭之后,风无痕这才在勤政殿内殿安置下来,脑中却仍在考虑这件事。廖随卿和张金荣都是他当年在藩邸的老人,忠心耿耿自然不必说,只论身手也是相当可观的,有了他们俩在那边协助,说不定能收到一些成效。章叔铭当年人品虽然有亏,但这些年看来,为人处事都还得体,这种热衷功名利禄的人,只要能镇压得住,用起来其实也是得心应手。

想着想着,风无痕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猛然间,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狰狞的黑影。来人手持利剑,恶狠狠地一笑便持剑向他刺来。

他翻转着身体想要逃开,却发觉对方的剑势竟将自己牢牢锁住,直到那柄剑没入胸口,他才好容易交出声来。

“皇上,皇上!”一旁的小方子见刚醒过来的风无痕脸色煞白,不由也慌了神,又轻轻唤了两声,“这是在勤政殿,您是不是魇着了?”

犹在震惊于刚才梦境的风无痕抬手擦拭了一把额上沁出的冷汗,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他接过小方子递来的帕子,又胡乱在脸上抹了几下,这才吩咐道:“今晚的事情你不用向太后和皇后禀报,免得她们担心,知道了么?”

小方子犹豫片刻,方才点点头,眉宇间却掠过一丝深深的忧虑,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第二十六章 撩拨

由于章叔铭远至两湖为官,杜氏对于他的控制也就不由放松了一些,为了不惹人怀疑,她连杜彬也撤了回来。然而,当年恩科取中的进士中,她栽培的年轻人就有十七个之多,这些人都是她费心养大的孤儿,利用了唐曾源副主考的身份进了考场,各级履历又没有半分瑕疵,最后竟是一个个都授了实缺官员,官职最高的已是官至知府一职。这才是她的真正班底,比起那一次搅出的所谓瘟疫来说,年轻才俊才是她最看重的。

这一日,祈郡王风无浩夫妇双双驾临唐府,由于祈郡王妃唐氏自小丧父,一直都是亏了唐曾源的周济才能无忧无虑地长大,因此对于这个伯父极为敬重。而风无浩虽然是个无可无不可的人,但对于唐曾源夫妇却也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此次王妃一开口,他也就一起跟了过来。

唐曾源在翰林院呆了几十年,人情世故上头都是通达透了的人,即便是面对风无浩这样一个闲散宗室也极为客气热络。而杜氏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言谈间还仿佛不经意地提到了风无浩的乳母。风无浩自幼丧母,宛烈皇帝风寰照对其也不太重视,因此他对乳母吉氏极为倚重,自从开府封王之后便将吉氏极其家人接到了自己的王府,一应待遇竟是形同生母无异。

“伯母,难道你与本王的阿姆相识不曾?”风无浩有些奇怪地问道。即使早已成年,但他对吉氏的称呼始终未变,就连王妃唐氏也不得不跟着丈夫称呼。

“那是当然。吉妹妹是我的族妹,虽然自她进宫后便未曾有过往来,但毕竟还是沾亲带故地。”杜氏莞尔一笑。神情间仿佛有些恍惚。一旁的唐曾源正好还有公事,又闲聊了几句便先行离开了。杜氏见没有外人。言谈间便直接了许多,其实真的论起来,祈郡王妃唐氏和她地关系更为亲近,平日里都是言听计从,因此此刻她也不避忌。

“说起来。王爷的母妃是我地表姐,我们之间的关系比现在更要密切得多。”杜氏这句话一出,风无浩立刻坐直了身体,面上竟有几分急不可耐。

“伯母,本王自出生起就未见过母妃,宫中更是无人谈论此事,其中屈辱就不必提了。宗谱上只是留有一个成太妃的名字,其他一应生平竟都是没有,本王就是想寻找母妃的其他亲人,也是无人知晓。这些年来。此事更是如同梗在本王心中的一根刺,想不到今日终于能寻得一个知情者!”风无浩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往日那种漫不经心地神情一扫而空。“就是为了本王没有母妃扶持,这些年来处处吃亏,就是晋封也轮不着。这些倒也罢了,可是只能对着牌位祭扫。这让本王身为人子的孝道往哪里搁?”

杜氏静静地听着风无浩发泄完,好半晌才摇了摇头。“王爷,您的心意固然好,只是,人已经逝去,你就不用这般耿耿于怀了。你的母妃成妃娘娘,当年也曾经是后宫中颇为得宠的妃子,只因为她的哥哥在宫中为侍卫的时候,曾经和一位宫女私通,这才连累了她。皇上冷落她那会,她已是怀有了身孕,由于心情郁积,这才在产后大出血去世,留下了王爷一人。这些都是宫闱的隐秘,若非我和她曾经交情深厚,怕是也不会得知此事。后来皇上为你挑选乳母,我怕你没人帮衬,将来受人欺辱,这才苦心安排了吉妹妹进宫,让她在宫中以名为姓,免得麻烦,想来也已经二十几年了……”

尽管杜氏说得淡然,但听在风无浩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他万万没想到,乳母吉氏竟然真的和京城大族杜家有亲,而且自己的母妃身上还有如此遭遇。怪不得他多次探问也没有结果,那些宫闱丑闻向来都是内务府私下处置地,旁人自然不知道,也不敢提。舅舅的一次偷情就使得他失去了母亲,那股深深的恨意和无力感顿时让他周身如同火烧一般难受。

杜氏见王妃唐氏一脸担忧,便给了她一个大有深意地笑容,显然是告诉她不必焦急。“王爷,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这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了,不值得王爷这般在意。你如今是堂堂郡王,如果真要为已经故去的成太妃娘娘争气,就应当去找些差使来做做才行。礼部只是一个徒富尊荣地衙门,王爷在里头即便再突出,也不可能有什么了不得的成绩。皇上如今一连用了那么多兄弟,王爷何不也去御前求求恩典?”

风无浩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对于当今皇帝,他的七哥,他并无几分好感和亲情。同是当年不得宠的皇子,一个高居九五之尊,坐拥天下之地,一个却只能居于王府,作一个没有实权的郡王。在他内心深处,其实早已妒火中烧,只是自己始终自欺欺人地未曾表露而已。如今杜氏一撩拨,风无浩哪能承受,若非这里不是自己的王府,他恐怕早就发作了。

苦苦压抑着心头的不平,风无浩沉默了半晌,方才开口答道:“伯母的好意,本王心领了,只是那些事情自有能人操劳,本王怕是没有那分能耐。”由于心底有怨,他这话便不可能心平气和,说得颇有几分气冲冲的,“想不到本王自幼便承了伯母的恩情,将来定当回报。”骤然间听到了这么多隐情,他便有些坐不住了,随意又敷衍了几句便拉着王妃唐氏一同离去。

杜氏看着这两人离去的背影,面上不由浮现出一缕微笑。多年的处心积虑就是为了让风无浩有所觉悟,如今看来,这一招果然有效。不过,他如此轻易就信了她的说辞,还是过于好蒙骗了。

当年的成妃是她的表妹不假,其兄长也确实因和宫女偷情被赐死不假,但是,风无浩却并非成妃之子,而是杜氏的堂妹吉贵人杜敏之子,而他的乳母吉氏,该算是他的姨母。当年吉贵人杜敏因为触怒了孝仁敬皇后贺氏,被打入了冷宫,谁想那时她已经怀有身孕。皇后贺氏为了免除后患,暗中灌下打胎药,尽管最终得了一子,自己却香消玉陨。宛烈皇帝风寰照顾忌贺氏一族,最终瞒下了此事,正好成妃难产,生下的又是死胎,也就把两个胎儿换了过来,免得此事外传。所幸吉贵人杜敏不过是杜家的旁系女儿,并不受重视,此事才轻轻揭过。

然而,杜氏未嫁之时,本就和表妹秦吉以及杜敏关系极好,因此对她的死耿耿于怀。在千方百计探听到实情之后,由于秦吉婚后又很不如意,她便想方设法将其送了内务府应选,最终成功成为了风无浩的乳母。尽管是女儿身,但杜氏曾经也有过入宫的念头,最终却因为和风寰宇的相好而没了机会。她做梦都想尝试一番大权在握的机会,因此宁愿孤注一掷主导了这场豪赌。尽管当今皇帝确有众多皇子,但世事难料,谁都说不清将来如何。

风无浩满腹心事地回到了自己的王府,却对于那番说辞无法释怀。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杜氏的劝说很有道理,若是他始终这般沉沦下去,恐怕到头来就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郡王而已,秩位上也将毫无寸进。想当年连亲王风无清也是不管政事的王爷,受辱之后一朝发愤,如今已是总理王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是何等风光。他虽然没有外人撑腰,却未必就无能至此。风无浩突然握紧了拳头,冷笑几声后便做出了决定。

三日后,祈郡王风无浩单独上奏,以自己成年多时却未协理政务为名,向皇帝请求委派差使。风无痕本来和这个十二弟并未有过深的瓜葛,但由于两人儿时经历有些相似,考虑再三之后还是准了他的折子,让其协理内务府诸事。另外,连亲王风无清虽然兼着宗人府宗正一职,但由于政事繁忙,平常视事次数也不多,因此风无痕便下旨由风无浩帮着处理一应杂务。

元宵过后,风无痕将海若兰所出次女和洛公主风霁云下嫁何蔚涛长孙何坚铭,本就富贵已极的何府上下欢腾不已。而皇长女风霁月早在豫丰八年便嫁予了鲍华晟之子鲍锋覃,尽管尚主之人向来都是留在京城任用,因此鲍锋覃在出任了三年县令和知府后便回了京。他虽然是年少得志,但早年也娶过妻子,只不过元配早逝。风霁月出嫁时虽是为人继室,但由于鲍家众人秉性才学向来为人称道,因此竟是人人羡慕。如今鲍锋覃已是堂堂内阁学士,并加了太子少保的衔头,隐隐已是朝中年轻一代的楷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