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代虽说是没有西游记,但林琼玉闲着无聊的时候,也曾经对林承志说过西游记,所以林承志自然是知晓她口中所说的二师兄指的是什么。

得,先前他说她只会吃喝,是头猪,现下她立即说他长的像头猪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现眼报么?

林太太听着他们姐弟两个你一言我一语来来往往的,哪个都不肯吃对方一星半点的亏,于是她便只好出来做和事老了。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少说一句罢,这都要吃早饭了。”

旁边彩衣和彩云正在从小丫鬟拿过来的食盒中往外拿着早饭。

红稻米粥,油酥烧饼,肉包子,素什锦,竟然还是有一盘烤红薯。

别的也就罢了,林琼玉对着那盘烤红薯却甚是感兴趣。

她晓得这个烤红薯是厨房里的人在一开始准备烧火的时候,预先在草木灰里扒个坑,将生红薯洗净了扔到那个洞里去,而后将草木灰将这个生红薯盖起来,再是在那上面烧火。

这样烤出来的红薯,绝对不是她上辈子在街头上买的那种烤箱里的烤红薯能比的。

林琼玉拣了一个外形可爱些的烤红薯在手上,闻着虽是香,但绝对没有以前她买的那种烤红薯香。那种烤红薯,夸张点说,十里之外都能闻到香味的了。但现下她手中的烤红薯,掰开了来,却是喷香喷香的。

连着皮的那一圈儿红薯肉有些烤焦了,吃起来竟然是有些嚼劲。而里面的红薯肉则是颜色金黄金黄的,吃起来松松软软的。

林琼玉一大口咬下去,一时只觉得嘴中又是烫,又是甜。

她也舍不得将咬进嘴里的那口红薯肉吐掉,直接就是一面用手在嘴旁边扇着,一面口中却是呼噜呼噜的往外吐着气。

林太太在旁边看着她这幅狼狈的模样,一时只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好气。

“哪里有姑娘家像你这个吃相的?得亏这是在我和你弟弟面前呢,这要是在外人面前,传出去看你还有什么脸面?”

林琼玉口中含着满满一口的红薯肉,含含糊糊的就说着:“吃东西就得狼吞虎咽的才有意思呢。一口一口慢慢的吃着东西,有个什么意思?那不成了麻雀叼食了?”

林太太见着她这样,一面嘱咐着她慢些儿吃,不要呛到,一面又笑道:“偏你就有这许多的说法,说到后来倒仿似是我错了一般。”

而那边厢林承志有样学样,也是伸手拿了个烤红薯,而后对半掰开,直接就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一顿饭姐弟两个吃的很是欢乐,而林太太看着他们这幅吃相也是觉得很欢乐。

早饭吃完,小丫鬟将桌上的碗筷收走了,林太太招手叫林琼玉过来。

待林琼玉走到了她身旁,她便让彩云将她先前放在一旁的那领斗篷拿了过来。

林太太接过斗篷来,抖开,却是和先前她给林承志的那领斗篷样式一样,都是孔雀纹镶着灰鼠皮的斗篷,只不过给林承志的那领斗篷颜色的秋香色的,而现下这斗篷却是大红色的。

林太太将斗篷展开来,给林琼玉披在了身后,系上了胸前的两根带子,再是细心的给她整理好领口处白色的风毛,仔细的端详了一端详,而后笑道:“还成。”

论起来,林太太对着林琼玉真是好。这些年来的衣裳首饰就从来没有间断过,但凡是济南府这里有了什么时新的衣裳或者首饰样式,不过半个月的功夫儿,她定然就会给林琼玉弄件来。

林琼玉也甚是乖巧,赶忙的就说了一声:“谢谢娘。”

林太太笑道:“这当会倒会说谢谢娘了?刚刚牙尖嘴利的反驳我的那个是谁呢。”

林承志笑着在旁边插嘴道:“是二姐。”

林琼玉转头瞪了他一眼,而后又转过头来笑嘻嘻的抱着林太太的胳膊开始撒娇:“娘,我哪里有牙尖嘴利的反驳您?您就是借我两胆那我也是不敢的呀。”

林太太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行了,行了,不要蹬鼻子上脸了。趁着现下雪下的不大,赶紧的和你弟弟快去学堂吧。再晚些可就误了上学的时辰,到时先生责罚你们两个,我可不去求情。”

林琼玉笑着说了一声好狠心的娘,而后便和林承志出了屋子。

屋外空中依然是搓绵扯絮似的往外下着雪呢。

林琼玉伸手将斗篷后面的风帽戴了起来,又催促着林承志也带上了风帽,而后两个人才一前一后的朝着学堂的方向走来了。

自然是有丫鬟在后面想帮他们打伞的,但他们姐弟两个却都是喜欢大雪天在雪里穿行的人,所以一时脚下走得飞快,倒将跟着他们的丫鬟远远的都给抛到了身后。

到得做学堂用的那间屋子前,林琼玉和林承志两个人停了下来,一面笑嘻嘻的将头上的风帽取了下来,一面站在那说着话,等着他们身后的丫鬟赶上来。

两个人正交流到最近市面上有没有什么新的话本子出来的那当会,就听得后面有人在阴阳怪气的说着:“哟,我当这一早是谁站在这里挡着路的,原来是你们两个啊。”

林琼玉和林承志闻声回头。

就只见林琼芳正穿了桃红色的遍地金小袄,姜黄色的盘锦镶花锦裙,外罩着衣领白色的狐裘大衣,正站着他们身后。

而她的旁边,则是站着林承祖。

不比林琼芳的这一身亮丽高贵的打扮,他只是简简单单的穿着一件莲青色的撒花缎面圆领袍,外面罩着一领橘红色的缎子风毛披风罢了。

见着林琼玉和林承志,林琼芳是高高的昂起了头,而林承祖则不过是淡淡的扫了他们一眼,之后便一句话也没有说,直接就是抬脚进了屋子。

他的意思很明显,你们之间爱怎么折腾都是你们的事,小爷我不感兴趣。

林琼玉和林承志原本也是不想和林琼芳折腾什么的,但人家上来就是骂他们两个是狗,这不折腾能成么?

当下林琼玉就偏头对着林承志笑道:“弟啊,刚你姐我猛然的一回头,一错眼见着这一身狐裘的,还以为是哪里的野狐狸跑到了咱们家来了呢。”

你骂我是狗,我嘲讽你是狐狸,大家礼尚往来,两不相欠。

林琼芳和她娘郑姨娘一样,是个暴炭脾气。当下她听了林琼玉的话,当即就暴跳如雷了。

“你骂谁是野狐狸?你才是野狐狸。”

骂到这里还不解气似的,又快速的加了一句:“你和你娘都是野狐狸。”

当下林琼玉和林承志全都怒了。

兄弟姐妹之间嘲讽来嘲讽去的也就罢了,那毕竟是他们之间的事,可犯得着连他们的娘也骂进去吗?

林承志是个行动派,他当即就想上前来直接动手招呼。

但林琼玉伸手拉住了他。

“志儿,”她冷声的说道:“人家是有娘生,没娘养,一些儿教养都没有的人,我们和她可不一样,你要动得个什么手?没的狗咬了我们一口,我们还要反咬回去不成?倒污了我们的身份。”

说罢,也不理林琼芳,直接就是扯着林承志就进了屋子。

林琼芳在后面只气得银牙暗咬,而后一转身,伸出了两根手指就去掐跟在她身后的小玉的脸颊。

“叫你牙尖嘴利的。早晚我得非要敲掉你满嘴的牙,割了你的两片嘴唇子,看到时你拿什么来说我。”

小玉吃痛,但又不敢叫唤,只能强自的忍着。一时她眼中早是有眼泪水流了下来。

林琼芳却是不理会这些,依然是死命的用尖尖的指甲掐着她的脸颊,一直到她的气消了,这才收回了手来,转身也走进了屋子。

而小玉的脸颊上早就是有了两个醒目的血痕子,正在往外沁着血珠子呢。

不消说,此后但凡是林琼芳和林琼玉林承志他们相遇到,彼此之间总会是暗潮汹涌,嘲讽不断。

林琼玉有时想一想,也觉得好笑。

想自己上辈子穿过来的时候好歹也是个二十一岁的人了,可这当会却是和着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片子不时的就斗嘴斗气。

能怎么解释呢,只能说自己在这里待得时日长了,日日和她在一起玩的是个比她还小上一岁的林承志,而身旁的林太太她们则是将她当做个小孩,所以不自觉的,她便也将自己当做了一个小孩?

其实若认真说起来,年纪这玩意,真当只是个数值而已。不是你年纪越大,你明白的就越多。你若是生下来就处在一个平和稳定的环境里,周边的人都是在宠着你,那便是你到了三十岁,可能也还是一个性子单纯的人。但相反,若你生下来便是处在一个波谲诡异的环境里,人人都勾心斗角,冷酷无情,那即便你只有个十来岁,那你也必然会是一个性子复杂的人。

所以说性子这玩意,是与阅历有关,而不是与年纪有关的。

很显然,林琼玉就是一个性子单纯的人,所以即便是上辈子和这辈子叠加起来的年纪都超过三十岁了,但她依然还是一个性子单纯的人。

实在是上辈子她刚走出大学校园不久,还来不及体会职场中的刀光剑影,明争暗斗,这辈子虽是生在个人多口歹的大宅门里,但什么事都有林太太给她担着,所以她叠加起来的这三十多年的光阴,其实还比不上人家在复杂的环境里待个几年的时光呢。

不过好在林琼玉这人是个乐观派,所以即便是时不时的有林琼芳给她添着堵,她还能依然乐乐呵呵的过着她的小日子。

时光容易把人抛,先前还是腊月梅花香飘满园,转眼就是早春粉白杏花缀满枝头。

只是对林宅里的人而言,这个春日注定是不会安稳的。

因着林宅里的顶梁柱子就要倒了。

林老爷,自打在京城里染上了个抽大烟的瘾,这些年来便是一杆烟枪不离手的,时日长了,便是铁打的身子那也是会熬干了。

而眼下,林老爷就给熬得差不多了,全身上下肉都是干巴巴的,跟个挂了个三年的腊肉没什么区别。

其实自打去岁冬天起,他的身子就开始不好了,只不过一直在用人参之类的名贵药物在吊着。而好不容易的吊到了现如今,每个请来给他诊治的大夫都是摇头摆手,说自己本领不济,才能有限。

哪里是本领不济,才能有限,不过就是谦辞罢了。就林老爷现下的这模样,便是华佗来了,那也是过不了几日就得吹灯拔蜡的份。

而林老爷也约莫是晓得自己的大限快到了,难得的这几日竟是打起了精神开始安置着他身后的事。

他自私了一辈子,于妻妾身上,那是但凡有些儿稍微不合自己意的便是撂到了身后。便是外面那些莺莺燕燕,初时接触的时候是各种郎情妾意不错,但时日长了,他觉得腻烦了,立时便翻脸走人了。而于子女身上,他嫌他们幼时吵闹,会烦着他,及至等到大了,却也懒得早晚教育他们。

所以现下他虽说是有二子三女,但除却林琼芳和他亲近些,其他的四个见着他估摸着都是连爹爹都懒得喊的。

只是对于这事,林老爷便是到了这当会他也是不后悔的。

还有什么比自己过得潇洒自在强呢?而林老爷也觉得,他这辈子也确实是做到了人生一世,吃喝玩乐这几样。

其实若认真说起来,林家的家底现下已是没有前些年厚实了。

毕竟当初他打算去京城开铺子的时候,那是带了一大笔银子去的,而等到他再回来的时候,这一大笔银子也没剩多少了。加上他日日的抽大烟,花费出去的银子就跟流水似的。

不过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纵然是如此,林家的家底现下放在济南府里那也依然是能算是个上等的人家了。

林老爷花了两日的功夫将前面铺子里的账目翻了一翻,又将这些年来哪些人欠了他多少银子没还的都记了下来,再是开始归置铺子里的人手了。

将他觉得可以信任的,做事勤勉的人都列了出来,再是将那些整日在铺子里混日子的人也都列了出来。

等到这一切都做完之后,他觉得身子更困倦了,似是连坐起来都难了。

林老爷对自己的形象那是看得很重的,他觉得便是死,那他也要穿得光光鲜鲜的去死。

于是他便让小厮去附近的牛场里去买了几大桶的牛奶来,倒在浴桶里,吩咐着芸香给他好好的擦背。

牛奶浴洗完之后,他又让厨房里烧了几大桶的热水来,进去又泡了个澡。

泡完澡之后,他让丫鬟给他洗了头发,剪了手指甲和脚趾甲,便是连脚上的那些糙皮都给挫了,这才让芸香伺候着他穿衣服。

衣服是他早就挑拣好了的。象牙白的一套绸子中衣,外面是玛瑙红色梅兰菊竹四君子暗纹的交领长袍,脚上清水袜,丝光履。

头发也是让芸香给他梳了发髻,插了一支羊脂玉的白簪子。等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仔细的端详了镜子里的那个人,觉得自己这副模样就算是死了,那也是可以称得上风流倜傥的一只鬼了,他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

抖了抖身上簇新的那件玛瑙红色长袍,他转头吩咐着芸香,让她去请了林太太过来。

林太太这些日子心里也自不安。

林老爷虽说是自打从京城里回来之后就一直待在芸香那里,可她从宅子里下人的风言风语里得知,老爷的身子现下很是不好。

她有心去看望一番,但一来是拉不下架子,正房太太想见自己的丈夫,倒要跑到一个妾室那里去,二来也实在是心里对着林老爷也是有气的。

当年招呼也不打一个,不声不响的就走了,一走十二年,回来见着她面也不过就是说得一声太太,我回来了。而后呢,而后竟是都没有来见过她,也从来没有让人过来传话,说是让她过去。

虽说是同在一个宅子里,但回来这都快一年了,两个人除却他回来的那日见过两次面,而后竟然是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林太太对此心里如何不有气?

可是再气,听着林老爷的身子不好了,她心里还是担忧的紧。

这晚,她刚打发林承志和林琼玉回去睡觉了,彩云就进来禀报了,说是:“太太,芸姨娘那边使了个小丫鬟来,说是老爷请您过去,有话对您说呢。”

林太太也不知为何,心里忽然的就咯噔了一下。

第51章 老爷之死

彩衣手里提着一盏琉璃风灯在前面照着路,林太太则是扶了彩云的手在后面走着。

明明长廊下也是挂了一溜烛火煌煌的灯笼的,眼前还有盏琉璃风灯在照着她在走的路,可不晓得为何,林太太就是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依着她对林老爷的了解,以及她心里那隐隐约约的第六感,林太太就晓得,林老爷这是怕不成了。叫了她去,只怕就是交代后事呢。

只要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心里一突,胸腔里热血翻滚似的,难受的紧。

于是这一截儿路,她走得分外的着急。

好不容易的芸香的院子到了,里面也是烛火通明一片。

芸香正带着个小丫鬟站在院门口等着,见着林太太过来了,她忙抢上前来行了个礼。

“太太,您可算是来了。老爷正在里面等着您呢。”

林太太也不及看她的,直接就是越过她进了院子。

芸香住的这所院落小巧巧的,正面一明二暗三间正房,左右两边各两间厢房。林老爷平日里自然都是住在正房里靠左边的那件卧房里。

正房的屋门是开着的,门口也正站着一位丫鬟。

见着林太太来,那丫鬟也叉手向前行了个礼。

林太太照样也无视她了,只是一路急急的就朝着里面的那件卧房奔去了。

彩云彩衣会意,都没有跟进去。两个人这当会一左一右的站在门口,倒像是两尊门神似的。

且说林太太进了卧房,但见里面烛火煌煌,照得里面亮如白昼一般。

林老爷此时正坐在一把摇椅上,双手搭在椅子靠上,闭目眼神。

林太太一见着林老爷,明明刚刚还一路奔着赶过来的,但这当会却是停下了脚步。

她定定的望着林老爷。

想去年这当会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很干瘦的了,但这当会,他不仅干瘦,还很黑。

怎么说呢,就像是厨房里的一截木炭似的。偏偏这截木炭现下还穿着色彩甚是鲜艳的衣裳,看起来无端的就叫人有几分渗的慌。

而且这截黑木炭忽然的就睁开了双眼来。

林老爷原本是长了一双桃花眼,梦幻迷离,极是有美感。现下他这眼型虽然还在,但却是一双眼却是朝里深深的凹了进去,倒跟骷颅头上两个大大的眼窝相似。

饶是林太太心里一直有着林老爷,可这当会见着这样的一双眼忽然的睁了开来,她还是被唬了一跳。

林太太淬不及防的就往后退了两步,面上一时透出几分白来。

而下一刻,林老爷这个只比骷颅头多了一层皮的面上竟现出了几分笑容来。

“太太,”他笑着叫了一句。

“啊?”林太太含糊的答应了一声,一时却还是不大敢上前的。

林老爷虽说是个通透的人,但他一生最是看重的就是自己的这一副好相貌,他断然是不肯承认林太太现下是被他的相貌给吓得不敢上前的。

于是林老爷不理会林太太面色发白的模样,只是依旧的笑着说道:“我记得前些年我曾对你说过,等到来日我老了,说不定还能和你牵手一起看落日的,可现下看来,我只怕是要食言了。”

他这般一说,林太太就想起了那些年的事,由不得的眼圈就开始红了,而后便抬脚走了上前来,在桌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