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月光下,我很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不特别出格的斯文俊秀,偏偏一双眼睛奇异的疏离淡漠,清澈寒凉。

慕容临水。

一瞬间的大脑空白后,我定下神来,定定看着他。

他不说话也没动作,静静看着我,直看得我心头发毛。

我压抑着轻轻呼吸,低下头,拿着包袱,慢慢朝他走过去。

我走得很慢,脚步很沉很沉。

还有三米。我的手心浸出了汗水。

还有两米。我缩了缩肩膀,攥紧手上的包袱。

还有一米。我深吸一口气。

再上前一步,我抬起头,勉强的冲他笑一下,然后用尽全身力量将包袱往他脸上摔去。与此同时,我弓身从他身侧蹿出死巷。

成功!

没顾着高兴,我不敢往身后看也不敢停顿,拼命的向前跑。

还没有脱离危险。我心里很清楚,只要慕容临水现在叫一声,让府内的人听见了,我便很难逃掉了。

我必须在他反应过来叫人之前尽可能拉开距离。

跑出了四五十米,身后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这让本来做好了会被大叫声惊吓的我有些奇怪。

慕容临水该不会被我一包袱打傻了吧?虽然他长得不太强壮,但是那个包袱也不重啊,何况我的力气也没到达能把人砸晕的境界……

思想斗争中我又跑了大约二十米,还是没办法压抑好奇心,于是放慢脚步,偏头向后看。

还没看清楚身后的景物,我便感觉腰上忽然传来一股力道将我带离地面。

拦在我腰间的手属于慕容临水。

这个前一秒还被我认为是文弱书生的人正轻轻松松带着一个人在屋檐上如履平地健步如飞。

我看着他,他专注看着前方,眼眸沉静如水。

房屋在身下飞快的掠过,我僵硬着身体不敢乱动,生怕他一个不爽把我扔下去。

但是,他的手臂硌得我的胃好痛……武侠片里飞来飞去的大侠女侠们,我现在知道你们有多不容易了,不管是谁,被这么吊着都不好受啊。

身边景物飞快的晃过视野,我看得有点头晕,加上胃部的不适,让我有些不良生理反应。

我闭上眼,暗自苦笑:千算万算,我居然没算到这个世界居然存在着在电视上才能见到的所谓轻功。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武功高低如何判断,但是能轻轻松松带着一个人这么快速的在屋顶上飞,也是很了不得的本领吧。

这个外表斯文的富家子弟,竟然有这种本事。

坚持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我终于忍不住虚弱的开口:“大虾……能不能暂时放下我……”

也许是我的嗓音听上去像是垂死一般,耳边呼啸的风声顿时停住,接着我的双脚沾到地面,腰上的手松了开来。

我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双手撑地拼命的干呕,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停止呕吐,大口大口的喘息。

虚弱的坐在地上,我双手支地,满身虚汗,眼里蒙了层水雾。反正是看不清,倒不如闭上眼。

我笑一下,感觉脸颊有液体流下,风一吹眼角冰凉。

这番折腾真够遭罪的,慕容临水若是想要惩罚我的话,他的目的达到了。

耳边传来冷漠的男中音:“小丫头鬼点子不少,如若我不曾习武,还真会叫你逃了去。”

我咧开嘴笑:最后还是没逃掉不是吗?

我坐在地上喘气,一边喘一边笑,我现在的状况糟糕得要命,本来应该哭的我不知为何却笑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不再大口喘息,身上也渐渐恢复了力气,仍然惯性似的一直在笑。慕容临水的声音又传到耳中:“你笑够了吗?”

无力的抬起眼,我瞅着他笑:“二爷……大虾……您这是要去哪啊?”大虾大侠,反正他不可能分辨得清楚,就让我嘴上占占便宜吧。

我们现在正在一个城镇外面,四周是我陌生的环境,距离慕容府所在的清水镇已经不知有多少里。

下一秒,我的身体又被捞起来在半空中飞,头晕眼花中听见慕容淡淡的声音:“笑够了就走。”

不会吧,还来?!

恍惚间一只手拂过我面前,一股淡淡花香钻进鼻端,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卷一:林轻影

6. 跑龙套的

醒来的时候,我正身处一间客房中,慕容临水也在房内。

我躺在床上,慕容临水坐在不远处,身旁桌上有一盏灯。

肚子饿得厉害,全身发软,连抬一抬手指都很费力,胃里空虚得厉害,胃酸像是要将胃壁腐蚀一般。

我苦笑一下:我恐怕睡了不止两三天。

我揉揉眼睛,看着他,轻声问:“这是哪里?”

“扬州城。”他淡然回答,“距清水镇已有数百里之遥,你不用妄想回去。”

我半眯着眼笑起来:“二爷就算现在放我离去,我莫说是走不了,就是爬也爬不回去了啊。”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生死由人不由我。

说来好笑,我又何时能掌控自己命运了?

想到这里,我笑得更欢畅,落到这部境地还能笑出来的人,在别人眼中看来应该很不正常吧。

慕容看着我,眼神有些奇怪,看来是把我当成疯子了。

“二爷,不管你要我做些什么,总得让我填肚子,饿死的人是什么都做不了的。”我又笑一下,看见他的神色蓦然间多了些深思之意。

他要我卖命,总不会要个死人。

灯火昏黄,灯下的男子斯文俊秀,如果是平时我一定会好好欣赏一下,可是现在眼前的一桌美食更吸引我。

吃了八成饱后,我才抬起头,用袖子抹一下油腻的嘴,龇牙咧嘴冲他一笑:“二爷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吧。”

说罢,我低头继续进食,不过已经不是为了填肚子,而是为了品尝食物的味道,所以我的速度放慢了很多,这时候,慕容临水说话了:“在外面我不姓慕容,我叫秋临水,你休要唤错了。”

我顿了一下,没有抬头,过了一会儿继续吃东西。

“此番你我将要前去焰庄。”嗓音寒凉。

我这回抬了抬眼,咽下口中菜肴,喘了口气问:“焰庄是哪里?”

“你不需要知道。”硬邦邦一个钉子给我砸回来。

喂,你好歹友善一些啊,就算是拿来利用的工具,也犯不着给这么折腾……

我撇撇嘴,知道这个问题问不出什么,只好转移话题:“秋公子要我做些什么?”我学了个乖觉,立刻换了称呼。

他沉默片刻,才缓慢开口:“假扮一个人。”

“谁?”我正色看着他,却不再笑了,“扮成什么人,又要去骗什么人?”瞧他一付一本正经的模样,想不到也会去做骗人勾当。

差不多费了好几个小时,我才大致从慕容临水口中套出前因后果:焰庄是当今武林正道中最大的势力,而焰家的独生女焰雪近来被一个恶人看上,要来抢亲。

我叹了口气:没错,是抢亲。那位焰家小姐是慕容临水未过门的妻子,而婚礼就在明日举行。

焰家的意思是要抓住恶徒,但是却又不想自家千金冒任何风险,于是慕容临水找上了我这个替身,用假的鱼饵来引诱真的鱼。

当穿上红艳的嫁衣,视线被霞帔挡住,坐在花轿里,我依然难以相信自己竟然不甘不愿的走到这步田地。

我害怕得要命。

我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人,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更不知道自己身处的景况,使我完全想不出应该怎么面对怎么应对。

就好像身处一片黑暗的迷雾中,完全找不到前景的方向,也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曙光。

我强迫自己笑一下,笑给自己看,尽管看不到,我仍然是觉得自己的心情比方才放松了一些,虽然只有一些,但总比完全紧绷的好。

外面好像发生了骚乱,人的呼喝声和金属相互撞击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我心提了起来,嗓子一紧,双手攥紧了衣角:

来了!

身处轿内的我看不见外面的状况,听见打斗声越来越近,我却不敢探头往外看,只能尽可能命令自己镇定。

忽然间我感觉到有两三粒细小的东西打在我身上,之后我全身僵直动不了了。

过不久有一只手揽住我用力将我拉出轿外,然后我落入了一个人的怀抱。我心里知道,这个人恐怕就是慕容口中的恶徒。

那人一手揽着我的腰,空出一只手跟人交手,起落进退动作极为迅速有力,但是焰家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我能感觉到他的动作越来越吃力。

从霞帔下我能看见身边聚了几个人,看他们的动作像是与抱着我的人僵持住了。

那人猛然转身,双手抱住我将我护在怀里,随后我听见一声闷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感觉他将我向上托了一下,下巴正好枕在他肩上。

“没事的。”我耳边传来温柔的安慰,与此同时霞帔正巧在这时被风吹起,眼前豁然开朗。

越过他的肩膀,我看见一个人,一把剑,一双眼。

人生得斯文俊美,眼眸清澈淡漠,而剑寒光刺眼,剑锋冰凉。

我能感觉到剑尖冰冷的温度,因为那柄剑刺穿了那人的肩膀,余势未消刺到了我肩上。

我长这么大头一次感觉到肌肤生生被切割的痛楚,那么剧烈那么难以忍受。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他的眼眸沉静而冰冷,没有半丝情感,也没有误伤我的歉意。

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嗓子一哽,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霞帔只飘起来了一下就落了下去,重新遮挡住我的视线,而我也顾不上身边发生的事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肩头的剑伤上,等我好不容易适应痛楚,稍微能分开注意力,才发现脚下的土地已经不是方才的那一片。

那人环抱着我的双手很温柔,将我放在地上的动作也很轻,声音有些中气不足却依旧温柔:“阿雪,我总算见着了,你没事吧?”一只手掀开遮住脸的霞帔。

我抬起头,与他对视,趁机打量他。

严格说来这个人生得不俊美,顶多只能算是英挺,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一双浓眉聚集着很重的煞气,但是那双眼里的慌乱担忧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肩上臂上还淌着血,想来是刚才慕容临水一剑刺来而他正与别人僵持,为了保全我不惜以身挡剑。

……不,不是为我,是为焰雪。

肩膀上的伤口仍在流血,我感觉大脑有些晕眩,渐渐的不太能思考。

我等他发现我不是他想要找的人,等他由惊愕变成愤怒抓住我的肩膀拼命摇晃,耳边传来震天响的大吼:“你是谁?你们把阿雪藏到哪里去了?!”

他很关心焰家小姐啊……

再让他这么摇下去会死的,我想开口想推开他,却不知为何没办法做到,我心里明白刚才那几粒打在我身上的东西恐怕是封住了所谓穴道……至于是谁干的……

头好晕……眼前开始变模糊……大脑运转速度以指数方式下降……

喂……别摇了,我又不是储蓄罐,摇一下就能掉下钱……你要找的人不在我身上……

失去理智的人智商比猪还不如——这句话果然是至理名言。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被他摇死的时候,一个人影过来伸手在我身上点几下,还说了两句话……没听清楚……我努力巴着最后的意识说了一句话:“大爷,我不过是个……一个连自个小命都没法做主的下人……”

然后彻彻底底失去意识。

再度醒来时,肩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但还有些隐隐作痛,我费了一分钟时间来弄明白自己尚在人间而不是到了地狱,然后便欣喜的笑起来。

太好了,我还活着。

才开心了一会儿,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就凑到我面前:“你笑什么笑,当心我一刀宰了你。”啊,是那个眉毛长得很煞气的坏人。

下一秒,他被一个与他一样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拉开,那个男人长得很俊美,一双眼睛微微上挑,满是风流桃花:“阿凛,这丫头是无辜的,她被秋临水点了穴,而且……”他顿下不语,我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

那被唤作阿凛的男人跳起来大叫:“她无辜,我和阿雪就有辜吗?那该死的焰冰,说好了做做表面样子让我带走阿雪的,怎么可以把说过的话当放屁?!”

啧,啧,这人好粗鲁……我眯着眼坐起来,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干净的竹屋里,屋内除了我和正在说话的两个男人外,还有一个看上去年方弱冠的清秀少年坐在离我不到两米的桌前专心捣药。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地上还丢弃着几块同色的布巾,看样子是用来蒙面的……原来对方不止一个人。

焰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焰家独子,焰雪的哥哥。

看着阿凛一脸愤怒不平,我大致猜到了前因后果:焰雪和这个阿凛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两情相悦,但是偏偏焰雪已经许给了慕容临水,焰冰允许他们俩在一起,但是碍于某些原因——也许是家族传统也许是武林声望或者慕容临水——不能公开支持,只能示意阿凛去抢亲然后两人远走高飞,偏偏慕容临水出了这么一招,叫来劫亲的人没讨到半丝便宜……

在这出戏里,我不过是个跑龙套的……别人才是主角。男主角叫阿凛,女主角焰雪,还有一个第三者慕容临水。

我不过是个类似于工具作用的随时可以牺牲随时能够替换的龙套。

万幸的是我没有死掉。

那个年方弱冠的清秀少年这时候停下手上的工作站起来,将研钵里的草药粉末倒在一张纸上,然后走过来递给我:“吃下去。”他的声音很干净,有一种中性的优雅,和他的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