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

如果我要走,那必定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会自己离开,不消他慕容临水来安排。

他皱了一下眉,再仔细地问我一句:“真的不要?”

我依旧摇头,我看着他,目光尽量澄澈清明,满脸的真诚和无知。

他沉默很久,终于让步。

我开始跟着慕容东奔西走。

慕容是个很称职的剑客,他光明正大的向对手发出挑战,下战书,然后给与对方准备的时间,选择的决斗地点双方都没有什么便宜可占。

如果对手在决斗前不慎受伤生病,他会主动提出延迟决斗时间。

可是我还是见识到了卑劣。

那些所谓的正派大侠,为了获胜,在比武中出尽手段,比武前做尽手脚。

两个月来七次比剑,慕容六十八次从茶水饭菜里验出迷药或者剧毒,十三次在比剑前遭来历不明的蒙面人伏击,更有趣的是,隔几日便会有一个落难女子正好在慕容面前出现,她们无一例外生得姣好面孔曼妙身姿,即便粗布衣裳亦掩不住万种风情。

慕容曾私下告诉我,他师父在教导他们是兄弟的时候曾特意训练他们提防暗算的本事,寻常迷药毒药根本奈何不了他。我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没有这样对他下手的同时欣赏他平静地倒掉一整壶茶水,眼中带着一丝淡淡的讥诮,好似看见顽童在他面前做不入流的把戏。

我还记得第一次救到落难女子的情景,那是一个深山里,一个美貌女子哭哭啼啼跌跌撞撞的冲过来,后面跟着几个如狼似虎的恶汉。

我当时打了个哈欠冷眼旁观,心里评价这戏子好不入流,这深山老林哪来的美女,要演戏也不换个合适地方,那华美衣裙只脏污了边角,若是真的被一路追进深山,哪来这么干净?

但是慕容异常合作的上演了一场英雄救美。

那时我真是不解。美女被救之后自然是感恩图报,跪下请求收留,只要细心一些,就能发现她说话间的破绽,我敢说我能把谎言编得比她完美十倍,可是慕容留下了她。

那女子很美丽,天使面孔,纯真无邪的神情,仰望着姿态全然依赖,我若是男人,也会被激发出英雄气概。

也许美丽的面孔真的很占便宜。

这般美貌,我就算整上十次容也未必能得到,即使有这样容貌,也未必能修炼出依附仰望的姿态。

我承认自己有时会忍不住小小妒忌一下。

美女跟着我们同行两天后,我的忍不住会小小妒忌变成了不小的妒嫉。山路崎岖,不管多辛苦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行走,有时候还要带着包袱,可是每到难走的地方美女必然会得到英雄相助。

两个人变成三个人之后,我端茶倒水一类轻松的工作被人抢走,留下的都是要使力气的重活,使唤我的人从一个变成两个。

我之所以任劳任怨留下不走,是因为这场戏演员虽然蹩脚,可是很有笑料,不看可惜。

慕容除了比较照顾那女子之外脑子里就像少了一根弦,不管那女子怎么明示暗示表明心迹要以身相许他硬是不明白,美人计对他不管用,比柳下惠还柳下惠。我看着那女子焦急的神态躲在一旁偷笑。

这场戏的结局是,决斗前夕,那女子莫名失踪,慕容没有去找,悠哉悠哉的喝茶,有一种松了口气的神态。

“你早知道的是不是?”我问他,他看着我,嘴角好像有一点上翘:“知道什么?”

明知故问。我撇撇嘴,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直接拆穿不好吗?”

很意外的,他忽然笑起来,神态格外的轻松,融化了冷漠的面具,很好看。

他告诉我,留一个已知的危险在身边总比在赶走这个危险后面对其他未知的危险要好,必要的时候可以反过来让这个危险为自己所用。

他满不在乎的玩火,毫无畏惧的在刀锋上行走。

那么危险。

我是个怕死怕得要死的人,本来不想和他一起玩,我本来准备在他决斗之后悄悄离去,可是那天晚上我出门散步时遇到燕不归,他替我诊脉后让我赶紧完成未了的心愿,我心死如灰,全世界一同离我而去。

既然快要死了,那危不危险还有什么关系?因此我留在慕容身边直到今日。

相处的时间变长,我开始一点一点的了解慕容。

这个男人有坚强的意志和信念,一旦决定就不会放弃,不管遇到多少阻碍,都不能阻挡他前进的脚步。他待人冷淡凉薄,是因为他不擅长表达内心的感情,不会与人交往,即使他很擅长对付卑劣的诡计,可是当他面对他人真诚的善意时,他会不知所措。这大约与他从小离开家人跟师父一起生活有关。

他可以游刃有余的杀光所有对他不利的人,可是他没办法拒绝平凡纯朴的乡村成员邀请他吃一顿饭。

那是他与人比武之后,路经一个村子,顺手救下了被巨石压住的农夫,然后就受到了热烈招待。他原本想拒绝,可是几双手,几双真诚的眼睛,胜过了他的高明轻功。

简简单单的粗茶淡饭,几个人围成一桌,真的不是很好的食物,可是我看见慕容垂下的眉眼分明的柔化,眼角沁出温暖的情感,嘴角挂着可笑的饭粒。

用餐之后,他找了个理由拉着我逃走,他掌心火热,眼色慌乱尴尬。我偷偷瞥他,忍不住笑。

原来慕容临水是这么有趣的家伙。

但是这只是他的一面。

面对敌人的时候,他不会手下留情,他不会给敌人可趁之机,他手段狠辣,即使面对女人亦毫不手软。不管对方多么楚楚可怜柔弱无助,他冷硬的心肠不会有半丝撼动。

我曾经亲眼看着他将被派来暗算他的女子打成重伤,然后将她丢在荒郊野外不顾而去。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该狠毒的时候决不手软。

这是他的生存原则。

他足够笨拙可爱,却也足够狠毒无情。

我躺在床上结束回忆,然后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留在慕容身边,还有一个多月,还有一个多月就是云离告诉我的生命最后期限,我应该去好好的享受生活,可是我却在犹豫该不该离开。

真是不干脆。

再过十天,再等十天,让我确定一件事后再离开。

然后,那最后一个月,属于我自己。   

卷二:所谓生死

10.不告而别

在这一个多月之内,慕容有三次在比武中受伤,这是我下手的大好机会,可是每一次我都错过了。

我究竟留在这干什么?既然解毒已经无望,我又没有出手报复,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那么离开?什么也不管的离开,放弃继续怨恨去珍惜剩下的时光?

我做不到。每次想到这里,肩膀就会痛得发抖,提醒我那一剑多么可怕多么残忍。即使现在慕容待我很好,我依旧记着他最初的冰冷。

不管怎样的温暖也没法抹煞。

林轻影不是圣人,做不到慈悲为怀的宽恕。只要一想到我命不久矣,浓烈的不甘便从心底升腾而出,化作怨恨的火焰灼烧。

不能宽恕,那就报复吧。

用我仅有的力量。

我的计划其实已经早就在进行,只是还没有收到成效罢了,慕容有时候饭菜是由我来安排的,这就是说,我可以在其中做手脚。

不必下毒,因为下毒会被慕容辨认出来。我给他吃的每一样食物都是无毒的。可是无毒的东西未必完全无害,有这么一个词叫作“食物相克”,意思就是一些食物要尽量避免一起食用,否则会令人体产生不良反应,比如大蒜与大葱同食伤胃,栗子和鸭肉同食会中毒,所以我只需要将相克的两种食物放在两个盘子里端给他,自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这是我还在现代时因为私人兴趣而专门去搜集的资料,原本只为了解,没想到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场。

退一万步,就算慕容知道这些食物相克,我也可以辩解为自己不知道,是无心之失。

一开始我不敢做得太过火,所以只敢拿些不良反应轻微的食物给慕容,比如消化不良,伤胃,腹泻,呕吐之类的,用量也很控制,让其中一种食物分量大大减少,只有很轻微的效用。

这样的行为已经进行了一个月,事实证明,慕容对于食物相克并不怎么了解。

所以,在等了三天后,慕容准备去决斗之前,我给他准备了一顿饭,食物中有一道菜是鹅肉,餐后点心是柿饼。

鹅肉柿子同食重者死亡。

看着慕容毫不设防的进食,我心里有种古怪的滋味蔓延。他看我不动作,抬起头来:“怎么了?”

我低头扒饭:“多谢公子挂怀,阿青只是担心公子。”

他微笑起来,我抬起头眼皮莫名一跳,看着他浅浅的温柔愉悦从冷漠的裂缝中缓缓弥散开,很轻松的样子:“别担心,这一次总算遇上个像模像样的,值得敬为对手。”

在慕容的认知里,跟他交手的会有两类人,一类是对手,值得他尊敬以及以君子之礼相待;另一类是敌人,不值得尊敬,对付敌人要不择手段。比如他最近的挑战,他将对方放在对手的高度上,可是只要对方使用了卑鄙龌龊的手段,便不再是对手而是敌人。

他这次面对的是个正人君子,所以不担心,可是在他身边的我是个卑鄙小人。

我会伤害他暗算他设计他。

慕容不知道他这次也许没办法活着回来,可是我知道,他的生死取决于那一顿饭,如果真的如我所知一般这两种食物食性相克,他便很可能活不下来,如果我的记忆有误,那么也许是他命不该绝,我只能自认倒霉,放弃报复。

不管他能不能活下来,我都不会再见他。

所以,这也许是我最后一次看着他。

心头忽然被沉沉的压住,我机械的咀嚼着不知道什么味道的食物,只吃了半碗饭就实在无法下咽,推说没胃口将饭碗推开,静静看着擦拭长剑的慕容。

因为害怕被他发现异样,所以我连看都不敢多看,心口象有几只爪子在不停的抓挠,这种折磨直到慕容离开才停止。

慕容出发前吩咐我好好留在客栈,我看着他转身,想要张口,忽然用力咬紧嘴唇,让自己说不出话来。

不能开口,一开口就前功尽弃了,林轻影,不要心软,千万不要!

我死死咬着嘴唇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浓重的雾气中,今天雾很大,只一会儿我便看不见他了,可是我还是紧紧咬着嘴唇,直到唇齿间弥漫出腥甜的味道。

我叹了口气,转身收拾行李,然后结账离开客栈。

走出客栈,我茫然四顾,竟然不知道该往哪去。

我该去哪里?我要去哪里?我又能去哪里?

余下的生命屈指可数,为什么我还在这里发呆?

我就这样茫茫然的,漫无目的的走,没走多久看见一个卖馄饨的小摊,便上前去坐下,要了碗馄饨,用竹筷仔细挑去里面的葱花,像是消磨时间一样吃了起来。

慕容,他现在,应该跟人动上手了吧……我可以想象他出剑时面无表情的犀利,因专注而闪动的目光,但是我想象不出他胜利后潇洒离去的背影,所能想到的,只有漫天猩红的鲜血。

今后再也看不见那个人微笑了,好像被春水渐渐消融的冰雪一样的浅浅流露出来的微笑,他掌心的热度,今后会变得冰冷,再也不会扶住我,让我感觉到疏远而又迫近的温暖。

他低沉的询问的声音,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细密的心思,冷冷淡淡的关怀……

他说“我不会让你受伤”……

全心全意的信任……

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我食不知味,全身冰冷,感觉好像有什么从骨头里一点一点地化成灰烬,沉寂下来。

为什么尽管报复成功了,我的心里还是充满了无边的迷惘,绝望,和不满足?

原来憎恨一个人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么?

我不知道这碗馄饨我吃了多久,只知道当馄饨汤变得冰冷的时候,我还剩下半碗没吃。

身后有人走过,他们的谈话声传入我耳中……

“你说那秋临水是怎么回事,明明已稳占上风,忽然一剑刺来软弱无力,倒教大哥反刺了个窟窿,然后就跑掉了……”

“二弟切勿胡说,秋兄大约是身体有恙,他身上带伤应该走不远,你我四处找找看看能否找到……”

我心脏透凉。

大脑一片空白。

直到卖馄饨的老汉提醒我:“姑娘,你怎么了”,我才如梦初醒,付了帐跌跌撞撞的往客栈跑,跟客栈老板打了声招呼便冲进慕容的房间,不出我所料,床上躺着个满身是血的身影!

慕容听见有人闯进来,努力睁开眼朝我看了一眼,示意我把门关上,然后扯开苍白的嘴唇对我淡淡的笑:“别哭了,我还活着。”

我用力擦掉眼泪,看着他:“伤口处理了吗?”

他摇摇头。接着跟上一句:“点穴止了血。”

我用力吸一口气,看见窗户大开着,明白他是从那里进来,便伸手关上,然后找来纱布伤药,照慕容的吩咐给他上药。

我根本没学过护理,所以好几次触碰到伤口,慕容只是眉头皱一下,眼中浮现痛苦之色,却什么也没说,只在我停下来的时候说继续。

伤口包好之后,慕容苦笑,低声说:“我还以为对方是个好对手,没想到一样用了不知什么卑鄙伎俩。你帮我从包袱里绿色的药瓶中拿一粒辟毒丹给我。”我垂下眼照他的话去做,心里却知道他的失利于对方无关,是我在一旁暗害的。

他沉沉睡下后,我缩在地上,背靠着门板,双手抱膝,头埋在其中,以一种筋疲力尽的姿态。

我想,我是真的下不了手,我没有江湖人那份漠视生命的狠劲,我会心软会后悔会内疚。

这么婆婆妈妈……真是要命。

我苦笑。

在慕容养伤的过程中,我给自己限定的十天很快就到了,可是我还没有离开。

慕容伤愈的速度不坏,没几天就有力气下床走动了。

他带我来到一个宁静的江边村落,江水旁有一座坟,坟头整齐干净,想来是经常有人来打扫。

慕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坟前放了祭品,点燃一炷香,然后默默站着。

墓碑上的名字是曾莲,这个名字似曾相识,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也不明白慕容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他忽然开口:“这里埋的是我以前的侍女。”

我悚然而惊!

那个被毁容的女子?那个导致慕容迁怒于我对我下毒手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