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

怎么死的?还没等我找到合适的询问辞,一个穿着粗布短打衣裳像个庄稼人的青年人冲了过来,对着慕容一阵乱打:“你还好意思来这?还我莲儿来!”他出拳毫无章法可言,慕容却一动不动任他殴打。

一拳打在脸上。慕容的脸歪到一旁。

第二拳打在胸口。慕容后退两步。

第三拳第四拳正中腹部,慕容弯下腰。

我险些叫出声来:他的伤就在腹部啊。

那青年打出第五拳的时候,手腕被捉住了。慕容依旧弓着腰,单手捂住腹部,另一只手却伸出,看也不看的就将青年的手腕擒住,任凭对方怎么用力也无法挣脱。

那青年恼起来,另一只拳头送了出去,慕容轻轻扬手,将他丢开到远处,然后直起腰淡淡地说:“你不是我对手,前四拳是看在小莲伴我四年的份上没有还手,以后便不会留情了。”

那青年大叫一声,恨恨跑开,我这才注意到慕容雪白的衣衫上沁出了鲜红的血。

伤口裂开了。

他压住伤口阻止血流,看着墓碑的眼神灰暗宁静:“她陪伴了我四年,有如亲人,那时我带她回去,原本是不打算再让她跟着我,她辛苦伴我四年,到了嫁人的年岁了,她家乡有人在等着她……可是却出了意外。”他唇边浮现苦涩的微笑,我闭上眼。

我明白他的意思。那个侍女并不仅仅是侍女,在四年的相伴中,他几乎已经将她当作了自己的家人。原本要办的喜事变成丧事……我可以想象他猝失亲人的创痛。

慕容接上话:“她死于自杀。她被人毁了容,一时想不开,便拿刀抹了脖子。尽管我杀了害她的人,可是她却活不回来了。”

我心底突的一跳:他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目的?

我惊疑不定,他冷冷淡淡的声音适时响起:“那之后我立誓不让我身边之人受半分伤害,可是你却遭人重创,这是我的过错。我遭人暗害而不自知,也是我技不如人……我还有何面目言护佑?”他微笑着转身,看着我:“我必须让你离开我了,不管你是否愿意。”

他在……告别。

对我。

好像有一通冰凉冷水从头到脚浇下来,心,定了下来,可是却非常不舒服。

被人一脚踢开的感觉很不好受。

他之后再说什么,我都没有注意,因为我心里有了自己的打算。

当天晚上回客栈,我趁夜悄悄离开客栈,留下一封信:“恩怨相抵,互不相欠,经此一别,相忘江湖,天高云广,任我邀游,碧落黄泉,至死不见。”

署名是:林轻影。

骗了他这么久,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说出自己的名字。

慕容临水,就算要走,也该是我自己提出来,我的去留,由不得你安排!

卷二:所谓生死

11.

“……后来呢?”云离饶有兴趣的追问。

我白他一眼:“后来我四处闲逛了几天,拿着从慕容那里偷来的钱吃喝玩乐,然后就遇到你了啊。”听听,我的口气多么无奈。

“啊,这样……”他一脸失望,好似对于慕容没有追上我找到我然后百般报复很是不满,他真以为自己是在看戏啊?

我离开慕容后没几天就碰上了云离,他表明自己不会对我有任何不轨企图,我便与他一道四处旅行,两周后,我在酒楼二楼靠窗的座位上一边吃饭一边告诉了他前因后果。

“你,真的不想活下去了?”他恶意的微笑,明亮眼眸瞥着窗外,指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你真的不想活下去么?”他在引诱……引诱我心底对于生的贪欲……

我闭眼,咬牙,努力抗拒那甜美的诱惑。云离这个死混蛋,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这么容易就动摇了……

“我不要。”我努力逼自己说出这句话,生怕自己反悔,“我留下了那么帅的告别信,离开的方式那么潇洒,现在要我回去,岂不是自打耳光?云离,你说过不会害我的,你现在是在反悔吗?”

睁开眼时,我看见的是云离一脸的无奈:“小丫头,我不信你当真不贪生不怕死。”

他说得不错,我确实贪恋生命,畏惧死亡,可是如果这样就让我沾染上慕容的鲜血……我想我还是没办法狠心下手……

放弃,是我认真思考后的结果,是我的选择,我不想再更改。

不管多么害怕,也要强迫自己面对死亡。

所以……请让我平静的、从容的,走向死亡,不要引起我生存的欲望,流露出卑微的懦弱。

“云离你不要再说了,你明知道我这人经不起诱惑的……”我低声恳求,他注视了我一会,忽然开口:“也对,这样死掉,未尝不是一种幸福。”然后,不再说话,就连他自身的存在感,也仿佛瞬间消失。

我看着他英俊的脸庞隐藏在凌乱的发丝下,灵魂藏匿在黑暗里,除了他自己谁都看不到……或者,连他自己也看不清楚……

云离此人,似乎天生与江湖脱不开关系,江湖上什么事他都想去凑一脚,比如一群江湖人为了比试谁的剑法更高超而进行的试剑大会。这样的行为说好听些叫做增广见闻,说难听些就是八卦。

他临走前力邀我与他一同前往,热情得叫人不得不心生疑惑,我拒绝了他。

我不会忘记慕容正四处找用剑高手挑战,这样的盛会他怎能不去?我既然想避开他,自然要尽量免除这样的交集,绝对没有自己送上门的道理。

云离说他七天之后就回来,如果没算错的话,我还有十天的性命,等云离回来,我死的时候身边有一个认识得比较久的人,也许会愉快些。

掰着手指数日子,云离走了六天,我坐在茶馆里要了碗茶润喉,心里猜想他会不会提早回来……

令我惊讶的是,他居然如我所想回来了……站在我面前,带着一丝诡异的笑。

他不客气地伸手拿走我手中的茶一口饮尽,然后坐下来不说话,对我一直笑。

我看他一眼,将茶壶推过去:“自己慢慢喝。”然后起身就要走。他这么笑,一定没什么好事,我才不要留下来给他作弄。

“你怎么不问我有什么新鲜事?”他慢悠悠的开口,我仿佛嗅到了一丝幸灾乐祸的味道,但是我仍然决定不搭理他,脚步不曾停顿。

反正什么事都与我无关了。

“有关慕容临水。”声音依旧是慢悠悠的,甚至有点满不在乎的意味。

我站住。

死穴!

我两三步回到桌边,居高临下看着他:“说吧。”

他懒洋洋的抬眉揶揄我:“有兴趣了?”

我咬牙坐下:“算你狠,说吧。”他确实是玩弄人的高手,他知道我没办法对慕容的事无动于衷……

好在世上只有一个云离。

“前阵子,我从楚悠然那偷来一把剑,剑名为桃夭,桃之夭夭的桃夭,与紫竹、白露并称三大凶器,桃夭是一柄杀气很重的剑,尤为凶戾霸道,自出世以来不知斩杀了多少条人命……我很想瞧瞧是否有人能操控它,所以我得剑后将之送给了慕容临水,之后我告诉楚悠然剑在慕容临水手中,试剑大会上,他二人对上,约定此战死伤不论。”他笑眯眯的望着我,“如何,我的借刀杀人之术还使得不错吧?”

我的手藏在桌下,紧握成拳,尽量让自己冷静:“谁输了?”虽然我相信慕容剑术上不会输,可是我也知道,楚悠然不会那么君子的只用剑术,她是用毒的高手。

“比武前,他们二人约定,楚悠然不用毒,慕容不用桃夭剑……可是慕容输了。”云离像是看出了我的担忧,微笑说出重点,我惊得站起来。

不是不吃惊的,我跟慕容相处好几个月,他有多少斤两,我大致也知道些,楚悠然的武功不可能有那么高,否则那日在火烧树林之后她不会求全退让……

我疑惑的看着云离:“她违背了约定?”用了毒?

“不。”云离一笑,“也不算,她用蛊。昨日比武五十招后,楚悠然已落下风,但慕容突然定住身形,,遭楚悠然刺了一剑,就此落败,有人请来大夫,却瞧不出慕容中毒,我也验不出来,便猜想是遭下蛊,蛊术一道我全然不知,验不出也无可厚非。”

我尽量平静的开口:“他现在如何?”

云离扬起眉毛,神色轻悦:“昏迷不醒,大家束手无策。”他起身唤来小二结账,他背过身,我才敢松口气,压抑的情绪蓦然爆发,五味陈杂一片混乱,好像被人夺去了理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好像有什么失去了……

心口,有一种沉甸甸的酸涩缓缓地蔓延开,一点一滴强行侵入肌肤脏腑的刺痛叫人无法忽略……

我竟然会这么不开心……分明不关我的事不是吗?他是江湖人,性命相搏是家常便饭,不是他杀人,便是人杀他,不论武功多么高明,也无法避免这一天的到来不是吗?

为什么我竟然……

哭了。

眼睛和心脏一样酸涩难当,温热的液体不断涌出来,脑海一片空白,控制不住。

云离转过身来,我条件反射的擦去眼泪,看清他脸上期待的神情,无奈的张口:“你不是在期待我要求你带我去看慕容么?如你所愿。”

再看一眼他,确定他无恙,这样就好。

我原本只是想看一眼,看一眼就走,可是当我确确实实亲眼看到时,我的脚在地面生了根。

我看见慕容临水闭着眼静静躺在床上,呼吸均匀,好像只是在睡觉,但这一睡,却也许是是一场再也唤不醒的长眠。

一天之后,他没醒。他的面色变得苍白,嘴唇干裂,我要了碗米汤小心翼翼的喂他喝,绝大部分都从紧闭的唇间流了下来,只有少许勉强入了他的喉。

我看着来来往往的大夫摸着胡须摇头叹气,心里有一种将这群庸医的胡子拔光的冲动……我想我终于明白了医院医死人之后家属怨恨医生的原因,因为只有这样,失去亲人的痛楚才有一个宣泄的窗口……

两天之后,他还是没醒。

我坐在他床边,感觉时间无限拉长,神灵残忍的放慢脚步驻足观赏这一幕,他的呼吸好像慢了很多,每次吸气呼气之间都隔着好长一段距离,我提心吊胆,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呼吸会毫无预警的中止……

一寸光阴一寸苦的煎熬……

我不是一个足够隐忍的人,我没有这样的承受力,所以我离开了房间,去找云离:“帮我一个忙,备齐这些药材。”我列了一张单子给他,他看了之后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仿佛明白了我要做什么:“你确定?”

我迟疑一会:“我不确定,但是这么做我会比较舒服。”

云离很有效率的将所有药物找齐,磨成粉末交给我,我接过来,低头笑一下:看来他已经知道了我要做什么。

晚上,除了我和云离,所有人都离开了慕容的房间,我向云离伸手:“刀。”他从怀里摸出把匕首,将锋刃在烛火上烧了一会,接着递给我。

我挽起自己和慕容的袖子,低头看一下,抖着手先在慕容手腕上开了个口子,殷红的液体立即涌了出来,我用力咬着嘴唇,狠心在自己手腕上也割了个伤口,迅速将药粉撒在伤口上,接着伸手让我和他的伤口贴近……

这是我从云离那里看来的用来医治蛊毒的古方子,说是以药为饵以血为引,以一命换一命的方式将蛊引导至另一人身上。

那书上还写道此法以牺牲人命为代价有违医者济世救人之本心,故而只作旁注,告诫后人切勿滥用。

一命换一命自然是不值得,可是利用一个只还有一天就要死去的人命去换取一个人今后几十年的生命,单就算数来看……很划算。

忍着手腕上的疼痛,我静静等待着,忽然伤口传来一种奇异的刺痛,好像有什么东西以极快的速度钻了进去,我大叫一声移开手腕,却没发现什么异样。

……大概,是我多心了吧。

我重新向伤口上撒药打算继续刚才的工作,忽然间我的手脚僵住了,全身的血脉神经肌肉好像水泥一样凝固起来,我努力想说话,可是面部神经仿佛也坏死了,嘴巴怎么也张不开,我全身上下唯一能够活动的,是我的眼珠子。

我头一次真正体会到身不由己的感觉,身体的自主权被夺走……这么的无力。

这种症状维持了几秒钟就消失了,我喘着气跌坐在地上,双眼发直:我明白为什么云离说慕容在比武时突然站定不动了,原来是这样,楚悠然的蛊可以使人暂时失去行动能力,高手较量,只需几秒钟便足够杀死对方,她正是用了这种卑鄙手段来取得胜利。

肩上一沉,我回头一看,是云离,他拉过我的手想要包扎,我这才想起自己和慕容还在流血,于是赶忙闭眼忍痛,耳旁忽然传来他“咦”的一声,我睁开眼,他指指我的手腕,在没有上药包扎的情况下,我的伤口止血了,伤口不再疼痛,而是有些发痒。

云离仔细的看了看我的脸,伸手探了一下我的脉搏,然后转头去给慕容裹伤。

太好了,他已无恙。

我呆呆坐在地上,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缓慢的舒展开来,一点一滴的,沁透整个胸口,仿佛可以静静站着静静看着,所有的躁动、烦乱,都沉寂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好像是被40度的温水包围一样的感受。

比皮肤的温度稍微高一些,但却不是太高,不会觉得烫,只有很温和很柔软的触感。

这种感觉,也许应该叫做安心,或者……温柔。

他没事了,他安全了,他会醒来。

这个认知在我脑中盘绕。

好像被什么触动被什么软化,连心脏都变得柔软的感情……

什么时候起,我竟然产生了这种乱七八糟的情绪?

真是……

糟糕透顶!

我发热的头脑到现在才冷静下来,这才意识到我一时冲动给了自己多大的勇气……

我居然让一条虫钻进了我的身体里!!!!

“呜呜……啊啊……”我咬着嘴唇欲哭无泪……

云离转过头来,看我皱着眉头,一脸不以为然:“我说小姑娘,现在后悔迟了些吧?”

我冲着他咬牙:“你试试往身体里放一只虫看看?”我现在全身不自在,总想着方才那只虫钻进我身体里时那一瞬间的感觉……脑子里似乎浮现出一只细长的虫子在我血脉里游动并不断啃噬血管的画面……

云离漫不经心耸耸肩:“我倒是想试试,但那不可能,我血中含有剧毒,什么蛊进去了都是死路一条。”他看我实在抖得不行,便出言安慰:“你也别这么担心,养蛊之人多半在自身体内放过蛊,也没见谁出了事……你别总自个吓唬自个便行了,楚悠然一月之内必会来找我,待到那时我替你问问这蛊有何害处。”

我瞪他:“一个月?你忘了我身体里有毒吗?还有一天我就要翘了,否则我为什么这么急着四处玩?”

他眨眨眼:“什么翘?你……你说你会死?你蛊毒入脑了么?我给你一粒救命金丹你不是已经自己用了么?那金丹可解百毒,用来解借刀杀人之毒已经是大材小用……谁说你会死?”

我愤怒大叫:“三个月前我遇见燕不归请他替我看诊,难道他会骗我不成?”呸呸呸,谁虫子入脑了?分明是他的药没用。

云离一下子沉默了。

过了一会,他淡淡开口,口气竟有几分悲悯:“燕不归,早在三四月之前,因与人斗毒,战败而死。有上百人为证。”

我睁大眼看着他,好像隔着窗户看不清楚,他的嘴唇一张一合,我不想听,可是那声音不断的钻进我的耳朵里:“我不知道你遇见了谁,可那绝不是燕不归。”

我几欲崩溃。

究竟,究竟是谁在说谎?

云离居高临下看着我:“你若不信,大可出去打听打听,我云离就算再怎么有权有势也买不了全武林的嘴。”

他这回没骗我,可我多么希望他只是在戏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