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惨笑。

什么温柔温和安心宁静,什么四十度温水莫名其妙的感触,全都没了。

瞧我做了什么蠢事?我竟然自以为命不久矣,想要用一天的命去换别人将来几十年的命,多么可笑的妄想?

上天是残酷吝啬的,他不可能同意世人肆意进行不等价的交换,所以我付出的,其实是我完全没有结束征兆的性命,我今后的几十年。

难怪我找云离配药时他一脸不确定的疑问。

我居然愚蠢到……用自己的命去换一个人的性命!

多么愚昧无知多么惹人发笑多么多么……

……荒唐。

我所能为慕容作出的最大牺牲,只是我一天的性命,如果早知道是拿我将来几十年性命和不可预知的痛苦去交换,我怎么可能同意?

我喜欢慕容,是的,我喜欢他,所以才会担心才会难过,才会左右为难踯躅不决,可是为了这喜欢,我所能牺牲的,仅有一天,再也不会多,我即使喜欢,也是极其有限的吝啬,可是谁跟我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让我付出这么多?

云离看我神色不对,蹲下来伸手在我眼前晃了一下:“回魂了。”

我不理他。

他喃喃自语:“这么严重?”

我继续双眼发直,不看他。

他叹了口气:“没法子了。”

我正好奇他想做什么,忽然颈上一痛,黑暗随即袭来……

我跌进黑暗里,黑暗里有无可名状不可自抑的无力悲哀。

原来,所谓生死,不过是上苍手掌翻覆间一个漫不经心的玩笑。

如此而已。   

第三卷:这部一定结局

1.骑虎难下

醒来时,我躺在床上,慕容在床边,看他气色精神,已无异样,可我满心不甘。

慕容神色凝重,见我睁眼,倾身过来:“你怎么样?”他眼色奇异,是否已经知道一切?

我不回答,自顾坐起,他伸手欲扶,我侧身躲开,穿鞋下床正想出门,手被人拉住,回头,是慕容犹疑压抑的脸。

我冷冷淡淡开口:“这位公子,男女授受不亲。”

他先是一惊,随即扯开苦笑:“别玩了,我有事问你。”

我移开视线:“我很好,现在饿得能吞下一头牛。”回答他前一个问题。

“一头牛?这么厉害?”云离从门缝里探出脑袋,大笑道:“我让厨子去准备吃的,你待会就能上桌了。”他挑眉,“真要一头牛?”

我差点忘了他在这里,以他唯恐天下不乱的个性,若是不跟慕容说出前因后果好方便看戏那才是怪事。

我抬脚向他踹去,他笑着退后一步躲开:“不必心焦,你脉象虽奇,却似无生命之忧,大可放心等到楚悠然来找我那一日。若你愿意,自个去找她也行。”

我撇嘴,上前拉住他:“帮我解决后面那个。”手上拖一个百十斤重的东西可真不好受。

他瞥一眼,勾起嘴唇笑:“自家事勿求人,这人你自己想办法。”他在幸灾乐祸。

我咬牙:“我变这样还不是你害的?”若不是他故意引我来看慕容,就不会发生这么多事……也许我会平静地等待一日然后欣喜若狂的发现自己没死,于是真相大白皆大欢喜,而不是像现在一样满心不甘。

他大笑:“分明是你甘愿送命,我可有半分威逼?如此下场,与我何干……”他忽然住了嘴,因为喉间被明晃晃的剑尖抵上,慕容神色冷峻,他全无畏惧,抬眉回望,笑意拂面而来。

云离抬手拨开剑,同时甩开我的手腕:“给你一炷香时间,跟我走,我保你见到楚悠然之前不死。”

“保我不死?”我挑眉,斜眼看他:“好大口气。”若当真死亡到来,谁又能拦得住?

他只笑不语。

“要是我在你的承诺下死了怎么办?”我追问。

他转转眼珠子,狡猾地笑笑:“死了便死了,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是没有对认失信过。大不了给你下葬。”标准没心没肺的回答。

我又一脚踹过去:“找死。”他躲过,我笑:“等着我。”他若拍胸口担保我绝对不死,我反倒没办法放任自己跟着他,他答得诚实,反倒叫我觉得安心。

云离走出去,反手带上门,我转身看着慕容,疲惫的笑:“慕容,别再搭理我了好么?我真累了。我误以为自己命不久矣引蛊救你是我自己犯傻,跟你没有关系,我承认我有些喜欢你……”叹了口气,我顿一下看着他,他的目光有些许闪动,略微苍白的嘴唇紧闭着,眉峰微拢,这是他苦恼时的表情。

我看着他,感觉自己的视线一点点变冷,看着他感觉距离越来越远,分明近在眼前,我却不想伸手触碰……

厌倦。

只是厌倦,不只是对谁。

我淡淡的笑,眼角有些沉重:“我不想再计较了,咱们两不相干可好?”

他缓慢的摇头,固执而坚定:“是我的过错,我必须弥补。”他抓住我手腕的力道加大:“你不能走。”

我冷笑:“慕容大侠要强留客人么?倚仗强权暴力,这嘴脸何其可憎!”

他松手。眼色微暗。

我同时收起冷笑,尖锐又变成疲惫和无奈:“慕容,我不想再见到你,真的,在你身边,我会不停的想起你刺我那一剑,不断在怨恨和放弃间挣扎……”我看着他,第一次这么诚实这么坦然,毫无保留,我努力在心里描画他的眉眼,我知道他的漠然之下可以冷酷也可以温柔:“我喜欢你……可是我累了。”

喜欢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喜欢一个曾经给自己造成极大伤害的人则更加困难。

看不见你,我会比较轻松。

他一直看着我,我回望,努力让自己不移开视线,努力让自己不要后退不要让步。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小会儿,但是在我印象里很漫长,他终于先收回目光,眼中的光芒一点点一点点熄灭,越过我,打开门率先走了出去。

背脊挺直。

我关上门,双手背负靠在门上,胸口空空荡荡。

结束了。

我用力呼吸。

吸进第一口气,我想起初见时他寒凉淡漠的眼神,瞥向我时泛着琉璃一般的光芒。

呼出这口气,我的肩膀抖了一下,他刺来那一剑那么痛那么冷,可是那剑光比不上他冰冷的眼神。

吸进第二口气,我记得火海中石室里他紧紧拥着我,他的狼狈我的安全,他的信任我的多疑……他披在我身上的外衣。

呼出这口气,我提醒自己不要遗忘,他曾经的狠毒无情。受伤了就是受伤了,不会因为疗伤药多么上佳而抹去曾经对伤口的记忆。

吸进第三口气,他固执和困惑的神情尤在眼前,他眼中的光芒因为我而黯淡熄灭。

呼出这口气,我告诉自己一切已经结束,我与他再无瓜葛,喜欢人很困难但是让心情麻木却很容易,麻木久了,自然会忘记。

心情快要平复的时候,一股很大的力道把门撞开,我被这股力道推着向前踉跄了几步,差点没趴跌在地上,回头一看,云离笑眯眯的站在门口,一只手还抬着扶在门边,典型的现行犯罪证确凿。

“死人啦,我在门后耶。”怒从心起,我顺手拿起桌上茶壶想要砸过去,忽然想起这不是我的东西,砸碎了要赔钱,于是又放下了。

很意外的,他这么胡闹似撞进来,好似把我的郁闷一下子撞飞了,门被撞开,外面的阳光肆无忌惮的汹涌扑来。

我眯着眼享受春光的温暖。

他无赖似的耸耸肩:“就是知道你在门后才这么用力,我的姑奶奶,照你这么磨蹭法,咱们今天就别想上路了。”说罢,他过来拉我的手,将我拖到屋外马车上,临上马车前,我不经意回眸一瞥,看见街头角落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么熟悉,却又看着有些眼生,不复昔日卓绝出尘。

但是与我无关。

我搭上云离向我伸来的手,脚下一蹬上了马车,上去后第一句话:“拜师的话还算不算数?”

他眉毛一抬,亮出灿烂笑颜:“算,怎么不算?”他转身从包袱里翻出一本很厚的蓝色册子丢给我,“自己看,不懂问我。”册子封面上写着“闲话机关”四个大字。

这本册子看起来有些年月了,全书皆为手抄,工整的小楷看着很舒服,我并不急着学习,所以只是先翻看一下大致了解了全书构架。

每天时不时翻个几分钟,五天后,我大致了解了这本书的主要内容。

这几乎可以算是一本入门的书,写这本书的人自称云,记录下了自己与另一个叫做苏的人之间关于机关暗器的讨论,上部分为入门篇,开始以苏问云答为主,渐进为二人互动,自称云的笔录者是个很博学的人,他与苏不仅只谈暗器机关,还不时涉及天文地理奇门五行,而那叫做苏的也不差,到了下部分的探讨篇,问出的问题已经能把云困住,于是二人共同思索答案。

不过……云?

我看向正在悠闲假寐的云离:“这里的‘云’,指的是你?”

他眼也不睁懒洋洋的回答:“不是我,这本书少说已有二十来岁年纪,那时我才刚出世呐。”他说完便偏过头,让人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马车忽然停下,这时候云离正在扮深沉似的转身,一个平衡没掌握好,狼狈的摔出马车……

虽然还是有些凉意的春天,可是我感觉额角流下一滴冷汗……现在我终于相信他是真的不会武功了……

云离坐在地上,神色有些无奈的望着听到重物坠地声过来察看的马车夫柳回风,后者有些紧张,云离笑一下站起来,神色自若,对旁边围过来看笑话的人视若无睹:“若非知你甚深,我真要怀疑你是故意的……”他伸手去拍柳回风的肩,转头去看立于街道左侧的楼阁:“酣睡不知时日过,这么快就到了。”

那酒楼名字很是有趣,牌匾上潦草几个大字“世事一场大梦”,拖沓出三分倦倦懒懒的潦倒疲惫,不知是哪个落魄书生写的。

我心里想着口中便问了出来,旁边柳回风听了一脸古怪,云离好像没听见似的率先走进那间阁楼,柳回风落后几步,凑近我小声八卦:“你说的落魄书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我不相信的朝他上下打量,眼珠子转了好几圈:“你?”不像。

他嘴角抽搐一下,无力的抬手指向走在前面的人。

我斜视他:更不像。

柳回风叹了一声,英俊的脸上蓦然浮现难以言喻的阴郁,那是我从不了解的灰暗:“小姑娘,你还太年轻。”看着云离,他眼里掠过一丝近似痛楚挣扎的神色,激烈宛如地火焚烧,但是只一瞬间便消失了,云离转过身时,他已经恢复湖水一般的平静。

“你们俩做什么呢?”云离掀开阁楼门口的帘子低唤,我赶紧过去,柳回风有什么伤心痛苦跟我没关系,他说的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我只要保全我自己就好。

阁楼内空空荡荡,红木桌椅整洁雅致,垂挂着的洁白纱幔被风吹动,掀开来,纱幔之后是临窗的茶几,雕工精细远胜方才所见的木桌椅,窗户半开,窗外新柳翠绿欲滴,让人隐约产生出尘离世的错觉。

云离走到窗边折了一支新柳,插在檀木茶几上的玉瓶里,在茶几旁的软垫上坐下后抬眉对我微笑:“坐吧。”不知是不是环境改变的缘故,他这一抬眉看起来有了几分静瑟的味道。

柳回风不客气盘膝坐下,我刚坐下,便有个青衣少年端着只盛满鲜花的银盘走进来,放下后躬身低声道:“公子,余音姑娘前日染了风寒,卧病在床,阿九擅作主张,让凝翠楼新进的乐师来此顶替……”

他迟疑一下,询问云离的意思。后者懒漫一笑:“你瞧得上眼的乐师自然不差,让她上来吧。”

青衣少年退下后大约半分钟,纱幔再度掀开,进来个白衣及地面上覆着纱巾的女子。她抱着琵琶缓缓欠身,嗓音沙哑低柔:“见过公子。”云离不答话,懒洋洋的合眼摊手向后一躺,那女子席地坐下,素白手指在琵琶上拨弄两下,不言不语开始了弹奏。

这两人一个弹一个听,半天不说话,柳回风在一旁打瞌睡,睡前告诉我刚才端上来那盘花可以吃,我便开始牛嚼牡丹……

那琵琶声冷冷涩涩凄凄惨惨,虽然一开始可以忽略,可是听久了便开始觉得刺耳烦躁……连带心情也跟着烦乱起来。

很烦躁,一股闷气压在心底,很想要用力的发泄出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生气……

就在我忍不住想要出去透透气的时候,琵琶声忽然一变,节奏陡然舒缓拉长,越发的哀怨消沉起来,如果说刚才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耳边不停的小声哭泣,那么现在的琵琶声,就仿佛悄然传达到心底的悲哀……

有时候,无声的眼泪比大声嚎哭更能打动人……

在这琵琶声中,我不禁想起了自己来到古代后发生的那些不幸的事,这短短的两年里,我所经受的痛苦,比来到古代前二十多年加起来还要多……那些刻在在身上和心上的伤口让我疲惫不堪。

我……为什么要活着?

这么辛苦,为什么不干脆死掉?

我缓缓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一缕悠悠渺渺的萧声兜转周折而来,漫漫散散却一直不断绝。

好似生机。

枯草余根来年再发,死木逢春可见新芽,那一缕生机藏在地下,蛰伏在黑暗里,等待着时机破土而出……

……是谁?

……是谁在吹箫?

我睁开眼睛,看见云离正手执紫竹箫,眼眸清朗饱含笑意。

宛如打破重重迷障,我登时清醒过来。

也就在这时,琵琶声停下,声音陡然消失的同时,一直压在我心口的压抑沉痛也犹如轻烟遭遇了疾风,霎那间无影无踪。

我……我刚才怎么了?

云离放下执萧的手,放下时紫竹萧身在他掌心漂亮的转了个圈,他看着那白衣女子笑意盎然:“楚悠然,你还有什么招数?”

我身子一僵,顺着云离视线看见那白衣女子抬手摘下面纱,露出一张清隽秀美甚至可以说是有几分纯洁无辜的面孔,唇边俏生生的一抹笑弧带着些许甜意……

我有些害怕的将身子向后缩了一下……她甜美笑容后藏着怎样的血腥手段,我是不会忘记的。

但是她似乎不认识我,目光一直没有离开云离,她放下琵琶,然后无辜的笑了笑,眉眼风致宛若春水:“黔驴技穷。”神色很是轻松惬意。

云离反手一勾将我揽到身后,声音爽朗明快:“你若不用内力,任凭这琵琶声如何哀伤入骨,也动不了我分毫……”他顿一下,声音忽然变得冷淡平和,“陷阱下毒,买凶暗杀,南宫以为你能对付我,请了你来,你是个聪明人,第一次交手便该知道对付不了我,我本已有心放过你,你为何依然再三挑衅?”

楚悠然放下琵琶,笑意清明神态娴雅,好似桌上那支青翠欲滴的新柳:“阁下是我生平之大恨,宛如心头毒刺,若不除于世间,在下食不下咽,寝不安枕。”她言辞尖锐近乎刻薄,这好似赌咒般的话语却用再平和淡然不过的语调说了出来。

“哦。”云离很平淡的应了声:“你既然来了也好,我有话要问你,你对秋临水做了什么?如何解救?”

楚悠然垂下眼帘:“你问我下的蛊么?这也是没办法中的办法,那日我力不能敌,危机之际弹出洗脉蛊,此蛊初入血脉之际有片刻至人不能动弹,但只消耗上七八日,便可化解,秋临水被我重创,大约会睡久些……”她沉吟片刻,“嗯,也就睡个十天半月吧,待他苏醒自当无恙。”

我迟了十几秒才反应过来她话中的意思……紧接着一股狂喜涌上心头。

她的意思是……我会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