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动,就算自己身体自由,灵魂自由,完全可以推开他,但是她没有拒绝。感觉他的唇温热在她唇上轻轻地辗转没有入侵。

她的心底不是幸福,只有一种悲凉。

成亲之时,她的丈夫被派戍守边关。

他放她走,却赐她万毒之王。

他根本就没想过给她自由。她哪里还能爱。

从身体到灵魂,都不能够。

“还是先看看你的头吧。”方娘别开脸,走去一旁将油灯点亮,然后罩上竹篾白纸的罩子。

密室被方娘隔成几个单间,有摆放器具的木架,还摆放床榻、熏沐的大木桶。方娘指了指盛满醋药的木桶,让他进去。自去一侧帮他配药。

花暝便拉下衣衫,裸着身子走过去。方娘一抬头猝不及防地“啊”了一声,她以为他会去内室脱衣服,忙转身走去木架前,找了自己平日配备的醋药,拔开塞子一口气喝干,才压制住体内乱窜的毒气。

紫罂粟之毒,怎么会仅凭内力就能压住,他们未免太小瞧了这毒药。

苦笑,慢慢地席地而坐,调息。

然后起身走去内室,却见他关切地看向她,全然不管□的身体。

飞快地拉下手边的门帘,呼啦一下甩到木桶上将他罩住。

“躺下!”她说着去将药箱拎过来,一应器具摆在木桶边的小方凳上,又搬了个高脚板凳坐在他头上,伸手搭上他的头。

“闭眼!”她微微扬眉,被他大睁的眼睛看得有点不自在。

“你记得我说过的吗?”如此角度看她,觉得她有点淡漠,还是喜欢自上而下看她怒中带羞的样子。

“记得,烦不烦人!”她索性抽出袖中的帕子,将他的眼睛蒙上。

“你还没点我的穴道。”

“你的内力我根本点不住,施针的时候我会先给你催眠的。”她淡淡地说着,纤细的手指灵活地在他头上轻轻地安抚着。

“不要忘记了。”他又叮咛,有点不安稳。

“不会的。你又不是妖怪,我怕什么!”她哼了一声,觉得他越来越啰嗦,依然轻柔地按摩着他头部的穴位。他发出低低地很舒服地叹息声。

两个时辰之后,她想了想,将他带去自己卧房。

花暝只裹着之前的床单,一言不发,在外头的床榻趴下。

方娘将金针在醋药里泡过很久,又慢慢地在白蜡幽蓝的火焰中轻烧,然后用丝绵轻轻地拭了放在雪白的白锦上。

回过头又是一窘,他竟然并未穿衣,而是胡乱搭着藕色的床单,白肤柔光,闪了她的眼,忙去内室箱笼里抽了条棉被扔在他身上。

“会有点痛!”她轻轻地说着,微凉的指尖在他耳后轻轻地按压。

“方娘。”他轻唤。

“说吧。”她拿起金针,掂量了一下不放心,便重新换上最细的。

细如牛毫,扎针却也最费力,只怕扎完针她要在密室里修养几天。

“你能抱抱我吗?”他趴在绣着紫罂粟花的黑缎枕头上,乖巧安静,连接头颅和脊背的颈项曲线柔美流畅,像一件精美的玉雕。

“花暝,你要求太多了!”方娘手指抚上他的肩头,轻轻按揉助她放松。

“行吗?”看不到她,他的声音有点孩子气,执拗,让她不能拒绝。

方娘没说话,却张臂将他抱住,唇贴在他的微湿的发际,吐气如兰。

“方娘,如果我恢复记忆,还能记得这些天吗?”他问的有点担心。

“我不知道。”方娘不想骗他,她告诉自己,他就是个迷途的人,心如白纸,尽管他装得无所不知,邪气轻佻的模样,实际他什么都不懂。如今懂得都是被乾门的人追杀之际,一点点摸索学习来的。

她不想骗他,不想在这张白纸上留下什么。

他们互为过客,自己已无所付出,自不想再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沉静了片刻,没有说话,扭头想吻她,方娘却放开他。

“花暝,一个人,不管过去如何,只有做回了自己,才算完整,否则--”她没说下去,因为腰被他紧紧地勒住,几乎让她透不过气。

“我不管那些,不管你担心的那些,我只要你正眼看着我,老老实实的,安安静静地看我一会,知道是我,不是别人,只是我,你能么?”他于她怀里抬头,目光毫无遮掩地直直撞进她的眼底。

跳跃的烛火笼着他光裸的上半身,健康的肌肤闪动淬玉般的光泽,黑亮如星的眸子闪动着渴望,

方娘躲开,按住他的肩膀,淡淡道,“花暝,你要求太多了!”她说得很轻,似乎不在意一样。

“你--一定对我这样狠吗?”他眼眸深沉,暗处伤痛划过。

“花暝,不是的,我们开始吧,好吗?”她柔声地说着,目光却淡漠地看着他,手里捏着细细的金针。

“沈谧就算再如何伤害你,你也不会忘记他,对吗?”他固执地问她,似乎一定要将她那颗藏在杂草深处的心扒出来,仔仔细细的,鲜鲜活活地问个清楚。

“花暝!”她有点恼了,双眸睁大,不悦地看着他。

“就算他杀了你的师傅,你的同门,也要杀你,杀更多人,你都不会忘记他。是因为他给你的爱太多,还是因为他给你的痛太深,所以你才会这般地不肯放下,方娘,你能告诉我吗?如果我知道了,我也就知道该怎么对你!”

他歪了头,那双秀美的桃花眼斜深狭长,明亮地睨着她。

“花暝,你这样很是让人讨厌。”她蹙眉想要不要直接敲晕他,他一次次地叩问她的心门,毫不留情地将她自己都极少触及的东西一次次地迫出来,想要她清清楚楚地去看,丝毫不管那疤痕下面如何的血脉相连。

虽然只有直面惨淡,才能勇敢地放下。可是凭什么由他来指手画脚?他真是个令人讨厌的男人,虽然生得好,却也不能这样无礼。

“我知道,我宁愿你讨厌,也不想你那么冷淡疏远,像一块包着温暖布帛的冰块,假意的温笑,实际冷冰冰地让人抓狂!”

他用力地去看她,见她躲闪,越发不喜,伸手飞快地握住她的手,“你扎吧,就当我是块木头好了!”然后自嘲地笑了笑,“想必你也就当我是猫猫狗狗,没半点情分的!”

方娘看着他微微凌乱的墨发,像河中随波荡漾的水草,黑亮如墨,看起来却顺滑如缎,手感极佳。

他是个无辜的人,一个美好的人,虽然有点执拗,看着他对自己没有一点抗拒的全然信任,她突然生出了一种对自己的憎恶。

因为她几乎控制不住地想,也许应该杀了他,这样就不必为未知的东西纠缠。

他那歪着的脖颈,曲线优美流畅,尖削的下巴形状美得令人惊叹,微抿的唇线,弧度清浅。

如果杀了他,也让他长点记性,做人不要这样随性,霸道地闯进别人的生活,妄图改变她的心迹和痛苦与幸福的分界。

她捏着金针,手指轻地一抖,他狭长的眸子一挑,朝她笑了笑。

方娘眉梢一扬,毫不手软地将针扎了下去将他催眠,然后看着他慢慢地阖眸,唇边浅笑幽然。

叹了口气,慢慢地将金针刺进他后脑几处穴道,然后细心地关切他眉尖的变化。

待金针轻而准地刺进他风府穴时,他猛地一颤,瞬即脸色煞白,方娘大惊立刻停手。试探地碰了碰金针,他无意识地痛呼一声。

方娘立刻旋出金针,蹙眉轻轻地看着他。

“小如,痛…”他本微微淡色的唇突然灰白一片,身体克制不住地痉挛起来。

“花暝,忍一下,忍一下…”她轻柔地说着,双手捧着他的脸颊,想了想,立刻找出一粒驱痛散给他喂下去。

他的头上本就被人扎了一根细细的金针,所以才会这样吗?方才金针探穴,她能感觉到异物阻挡。

“小如…”他痛苦难抑地抽搐成一团,脸上冷汗滚落,方娘只好飞快地将其余的金针起下,然后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一声声地安慰他。

“不要走…”他呻吟着,指甲掐进她腕上肌肤,血线蜿蜒。

“我不走,不走,在这里呢!”她柔声细语,附在他耳边一遍遍轻轻地说。

良久他才镇定下来,弯翘的长睫脆弱地覆在眼底,笼着一层淡金色的灯光,薄唇紧抿着,唇角依然微勾。

她叹了口气,看来事情很麻烦。

突然窗外风声靖靖,拂动那棵桂花唦唦作响。

“谁!”方娘衣袖一卷,将窗户推开,见一人黑衣黑面,只露出两只晶亮的眸子,无情地看着他们。

“把他交出来!”男子抬手一指,然后转眼看着方娘,“柳姑娘,你现在不是属下对手!”

方娘只觉眼前人影一闪,那人已经抓向花暝,她手指连扬,寒光激射,幽蓝光芒夺向黑衣人要穴。

黑衣人步态潇洒,从容不迫,在空中几下飘忽,铮得一声轻响,灯影一黯,一丝光华乍盛,割裂静夜。

“常回?”方娘大惊,反身扑上,“不许伤害他!”

黑衣人静然而立,定定地看着她,单膝点地,恭敬地行礼,“柳姑娘吩咐,常回自然遵命!”

方娘却心潮激涌,常回是从前沈谧派给她的侍从,如今他来,为的什么?

七年了,他终于来了吗?

“娘娘--”

“请你称呼我高夫人!”方娘冷眼一转,便走到花暝跟前,将他护在身后。

“柳姑娘,你知道陛下对你的心意,不该那般伤害他。”常回起身,双眸淡然,静静地看着她,眼梢却撇着床榻上的花暝。

“常回,那些都是过去了,他让你来做什么?看看我是不是死了吗?”

方娘冷哼,眸子几乎要漾出火来。

“陛下说娘娘七年未归,他万般挂念,让属下送来解药。顺便带花暝主回去!”常回慢慢地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巧精致绝伦的紫檀木盒,放在旁边的方桌上。

方娘没想到七年,自己已经视死如归,他却突然派人来。

心狠

第二十一章

“我不需要,你带回去。”她冷冷地说着。

“陛下说娘娘定然生气,不过他可以等,他说他一直在等!”常回说得很刻板,几乎没有一丝波动,更没有一丝感情。

所以方娘觉得像是一个笑话。天大的笑话。

“柳姑娘,陛下那么爱你,怎么舍得你死。不过是太伤心,所以才会如此。实际那些年,他根本就没有碰过别的女人,不过是做样子给你看,每日想着你会杀进宫去,可是他等了很久,你都不肯主动找他,他越发生气,才会--”

“够了!”方娘头痛欲裂,便感觉气血翻涌,那紫罂粟之毒丝丝缕缕如同一捆丝线,就像是沈谧中在她体内的奸细密探,时不时地将她拽一拽,紧一紧。

“你早就知道我在这里?对不对?”

常回摇摇头,“初始陛下很清楚姑娘的行踪,但是三年前他受了重伤,而且保护姑娘的人也都莫名死去。陛下大为担心便派花暝主出来寻姑娘,可是花暝主一直没有消息,后来连人也不见。陛下很生气一直派人打探,但是都没找到姑娘,没想到姑娘竟然躲到这东海之地来。两月前有人去宫里偷雪莲金丹,虽然被重创却没有抓到人,陛下很生气,不过属下知道他是气姑娘为何不回去。陛下一直等你回去,可是没等到,他很难过,加上--”

“他受伤了?”方娘觉得心头发紧,脱口问出。

“嗯,陛下身体实际一直都不好,姑娘也知道--七年前姑娘离开,陛下便远征西凉,病重之际幸亏遇到了吕先生,得他高超医术才能妙手回春。”

“吕先生?”方娘蹙眉,印象里没有这么一个医术高超的吕先生。

“他,”咬了咬牙,用力地顿住了话头。

“三年前受了重伤又被人刺杀,也幸亏吕先生医术高超堪比从前的凤宫主,否则陛下就算有心也不能再见姑娘一面了。陛下说姑娘闹了八九年脾气,也该静一静了。”

方娘双眸一眯,怀疑地看向常回,随即却恢复如常。

“你走吧!”

“姑娘,花暝主还请让我们带回去。”常回坚持。

“你们要杀了他?”方娘冷眸冰寒。

“姑娘,陛下如何处理,该他自己决定。想必姑娘也能想到。陛下不会允许他如此胆大妄为地呆在姑娘的房中。”

常回眼睛一转,散乱的棉被下,花暝光滑的脖颈下□的肌肤若隐若现,眸子骤然一凛。“只怕花暝主没有活路了!”

方娘定定地看着他,“你敢!”

“就算姑娘要杀了属下,属下也绝不反抗,但是--必须带花暝主走!”常回声音沉下来,一步步朝她走去。

方娘手腕一翻,将匕首顶在他腰间,“常回,别逼我!”

常回淡然一笑,伸手将黑纱拉下,露出俊朗的脸孔,看向方娘道,“如果你觉得我们那么多年并肩作战的友谊,能让你一刀捅到底的话,我无话可说。”

方娘的手一颤,缩了一分,常回逼近。

“如果姑娘觉得陛下对你如海深如山厚的爱比不过一个花暝主的话,那么姑娘尽管将常回刺穿,绝无怨言。”

方娘退了一步,常回继续逼近。

“姑娘躲在高府,从来看不到陛下的痛苦,他杀了凤飞雪,换了碧影阁,那是为了天下大计,为了大周的稳定着想。如果姑娘因此而怪他,那么等他被人无情推翻,沦为阶下囚,皇权旁落,姑娘是不是还会爱他?是不是会为了他跟凤飞雪厮杀?陛下处处为姑娘着想,难道姑娘就不能体谅陛下一点吗?他心心念念着姑娘,知道你恨,你苦,所以不去打扰你。可是这么些年,他就算找无数个女人,心里想的还是姑娘,就算喝醉他也记得让我把他带回寝宫,从不在其他女人怀里找姑娘的影子。为什么,姑娘不肯为陛下想一想?”

方娘再退一步,胸口血气上行,喉头腥甜,脑海里叫嚣着去反驳他,他说的不对,他们在强词夺理,自己没有错。是他不对,是他们错了,可是一句话说不出。

想着那样霸道骄傲,不可一世的一个人,独自对月醉饮孤独,寂寞,是她的错。

是她的错,不该埋怨师傅,不该要求离开密宫,不该跟着沈谧,不该爱上他,不该这样三心二意,不该走得不彻底。

为什么不死?

为什么还要活着,是不是为了等他来,心底里有那么一丝不甘,不相信他会真的要自己死?

果然等来了,就是这样吗?还有什么意义?

心头一阵绞痛,眉尖蹙起,“常回,过去的恩怨,都过去了。你走吧。花暝,必须留下。”她目光凄然,却坚定无比。

“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无论什么时候也不会不敢。”常回步步紧逼,方娘靠在花暝的头上,再无可退。

“姑娘总是这样任性,一直都是,陛下纵容宠溺,却也只换来姑娘的绝情冷漠,长恨孤绝,姑娘有没有扪心自问,如此境况,让陛下情何以堪?”

常回厉声说着,手指指她身后床榻之上。

花暝歪头趴在枕上玉颜苍白,汗滴点点,发丝凌乱,颈后大片光裸的肌肤在灯光里宣泄着暧昧情愫。

方娘咬了咬牙,“不管如何,你不能杀他,不能带他走!”

“姑娘要为了花暝主与陛下决裂吗?”常回冷了脸,定定地看着她。

“常回,你不用对我这般质疑,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杀他,就先杀我。”她镇定地看着他,脸色有点白,目光却并不游移。

“好!”常回一咬牙,手起光华闪,方娘一惊立刻伸手去抓他的剑。常回身形一旋,软剑卷着自己的左臂擦过,顿时一条又深又长的血口喷涌而出。

“常回!”方娘急切地喊了一声,立刻上前帮他点穴止血。

常回看了她一眼,轻轻地躲开,自己点穴,用手按住。

方娘见他冷汗大滴地滚落,心中不忍,便去拿药,回头他却已经消失不见。

凝视着地上血迹斑斑,心潮起伏。

静默了半晌,回头去看花暝,见他依然沉睡,蹙了蹙眉,将棉被帮他盖好。又去端了一铜盆水将地上的血迹擦净,然后收拾了药箱,出门倒水看到陶瑢的身影。看见她出来,跟她点了点头,说无事便放心,然后就回去自己的院子。

忙乱了半天,最后还是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看着那只小小的紫檀盒子,上面刻着精致流畅的烟柳,淡风拂柳,她几乎能看到他就那样在雕花紫檀屏风半掩的榻下,坐在地上,慢慢地用小刀一下下地雕刻。

“柳方如,柳方如,如是残忍,如是狠绝,如是不归…你好狠…”他用力地用刀一下下地刺着那块淡香似墨的紫檀,如同剜着她的心。

他的目光依然那样深幽暗沉,嘴角抿着无意识的笑,等意识过来,便沉下脸,满眼的冷。将刀子用力地扔出去。

那一年,他被人刺伤,她偷偷地去看他,看着他一声声地咳血,却又大口大口地灌酒,然后不知道是哭还是笑,一边大声地唤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