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子刺在她藏身之处的窗棂上,“嗡嗡”作响。他知道自己的吧,她心里想,当时却不肯走出去,而是踏月掩去,只当一切不见。

她缓缓地摩挲着木匣子,没有镶珠嵌玉,插销是两粒莹润的黑色珍珠,轻轻一按,盒盖铮地跳开。

里面是轻柔丝滑的一块黑缎,露出来的一角绣着玉柳轻烟,一个小小的如字。

不可遏止地心口刺痛。

他是很任性的,一定要人将御花园遍植烟柳,他说软柳如玉,像极了她的腰肢。

他让人送药,是让她回头?还是真的放她自由?

她微微叹了口气,想将药放起来,却感觉一阵头晕目眩,一口腥甜爬上来,知道是方才施针大费心血,引发毒素上行。

紧紧地攒着木盒,却不肯再打开。

死还是欠他的?

总是要她选择。

咬了咬牙,她暗下插销,看了一眼,然后吞了一粒碧玉丹。

默默调息,药丸融化,她感觉好了许多,深吸了口气,睁开眼看到花暝已经穿戴整齐,跪坐在她跟前。

“为什么不叫醒我?”他定定地看着她,目光幽深。

“你记起来了?”她睨了他一眼,明知故问。

“没有,似乎被什么挡住,一团迷雾,看不清。”他淡淡地说着,专注地看着她脸,“方才谁来过?”

“没人!”她起身,头却微感迷惑。

“我能嗅得出血腥气!”他盯着她,一眨不眨,视线落在她的肩头,那里有几滴干涸的血迹。

“那也与你无关。”她挡住他探过来的手指,“你该离开这里了。我已经好了。”

“他来过!”狭长斜飞的眼猛地一凝,长睫重重地抖了一下。

“对,他已经将解药送给我。所以我没事了。你也不用担心!”她冷冷地说着。

只不过七年之期一到,就算服了解药,她的身体也是亏败不堪,只能苟延残喘,再过个一年半载而已。

都以为紫罂粟最多有七年之期,实际他们却不知道,就算是解药也不能解去所有的毒性。师傅当初再三叮咛,万勿碰触那样的毒物。因为就算立即服用药物,也只有十多年的余光。

当年她那样决然地吞下去,就已经选择的结局。

“你撒谎!”他凝眸看她,猛地伸手握住她的手,探了探,果然生机勃勃。

“你满意了?可以走了吗?我有了新的选择,更加不会跟你在一起。”她轻笑,定定 地看着他,眸光清澈淡定。

他双眸慢慢地红起来,一声不吭。

“花暝,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很了不起?你以为我被爱伤,很可怜,你以为你是救世主,是来爱我,救我,怜悯我的?你以为你可以给我幸福。给我想要的?你真是自以为是,你有那么了不起吗?你不过是个普通的男人,武功高,长得好,有什么了不起?在我眼里这些都不算什么…”

她说的很慢,面无表情,没有一丝怜惜。

他的脸骤然苍白地吓人,眸色清寒一片。

“花暝,别把自己想的那么好,我不稀罕…”她看着他双目赤红,玉碎的牙将薄唇刻得殷红欲滴,依然扬了扬眉继续道,“沈谧是皇帝,如何选择,你以为我会犹豫?不要以为你很聪明,好像什么都懂。实际你什么都不懂。我爱他,他也爱我。我离开他,不是不够爱,他赐我毒药,也不是爱的不深,反而是太深。你不懂,你永远都不会懂,也不可能从我身上懂…”

“够了!”他蹭的起身,人影一闪,在凄冷的月色中如鸿羽划过,瞬间不知所踪。

方娘阖眸,唇角却扯出一丝笑,然后慢慢起身,将他散乱的床单被子慢慢地叠好。

他在等她,他受了很多苦,他伤重,他…

她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可还是抑制不住地脑海翻滚,各种想法都化成丝丝缕缕地银丝一下下勒着她的咽喉,让她哽咽绞痛。

血丝顺着唇角慢慢地流下,她就那样垂眸静静地看着。连烛影摇晃,冷风飒飒都没感觉道。

“柳姑娘!”身后颇为歉意的轻唤,是秦思。

方娘抬袖擦了擦唇角,回头看他,“就算你拿到雪莲金丹,我也不会配合你,你们总是有那么多借口厮杀,我宁愿帮连轻波疗伤。”

她冷冷地说着,双眼有点朦胧,身形晃了晃,“秦思,你把苏瑾带去哪里?他只是个商人,你到底要怎么卑鄙?”

“你受伤了?”

秦思浓眉一紧,大步上前。

方娘手腕一扬,寒光掠过,如今大家都是重伤之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打得过他。

秦思双眸一凛,准确快捷地握上她的手腕,“我说过,苏瑾不会有事,等你做完那件事,就将他还给你。”

说完手一用力,将方娘拉进怀里,她眼前一黑,便昏了过去。

目光落在方桌之上那只小小的紫檀匣子,秦思目光一凝,飞快地将方娘放在床上,然后抓起木匣子按开插销。

看到里面的雪莲金丹,心头一喜,这次上京他动用了大批人手,结果连皇帝的面都没见到便被人打伤,那人武功超绝跟沈谧竟然不同,如此看来三年前受伤之后他便找了很厉害的帮手。

仔细看了看那粒金丹,大如鹌鹑卵,色赤中带着深紫,嗅了嗅确信是真的,凝眸看上方娘,她面色灰白,双唇紫黑,几乎是要死透的样子。顾不得带她去找连轻波,秦便将药塞进她的嘴里,然后盘膝帮她运功。

他忍着自己胸臆间翻涌的剧痛,缓慢而坚定地将内力推进她的体内,感觉她经脉中缓缓地腾起一股蓬勃的活力,丝丝缕缕地如有生命般成长。

就在他以为即将大功告成的时候,突然方娘痛苦地叫了一声,一口紫血猛地喷在前面藕色床幔上,淋漓如墨。

“沈谧!”她大喊了一声,随即昏死过去。

秦思猛然大震,内息错乱,瞬间胸口如巨石碾过,那药是假的!

路远

第二十二章

黑沉沉的似乎永远不会醒过来,像梦,却又丝丝缕缕真实抽痛,如斯清晰。

“我可以给你一切,甚至你要的自由,就是不会给你背叛我的机会。我可以容忍你转过身,也可以容忍你恨我,独不给你背叛的机会。我不会强迫你,但是我不会容许任何一个男人,光明正大站在你身边,占有你的笑容…”

天以他为界限,一半是灰惨的白,如她的心。一半是蔚蓝的青,如他的衣。那一次她得知他残杀碧影阁的同门,挥剑相向。他没有躲,任由寒冷的剑锋刷过他的胸口,割裂他的衣衫。

她终究下不去狠手,剑锋倒转刺进自己的左腹却被他伸手握住。他一手攒住剑锋,猩红的血顺着泓如秋水的剑刃流进她的掌心。

另一只手却揽住她的腰,目似寒刃,却又似乎转着柔光,定定地看着她。

“我从小就梦想建立一个强大纵横,所向无敌的大周。我答应了爷爷,无论用什么办法,都会建立一个大一统的大周。从前我只为这个活着,可是你给了我不一样的感觉。让我觉得除了那个宏大的目标,我还有你。那样一种温柔。”

他扔掉了剑,黄沙染血,刺目的红。

金霞弥漫,天低山黛,黑沉沉的,像他的眼。

“我不可以让碧影阁比皇家还要尊贵,威严,比皇家的暗卫还要勇猛好战。一剑飞雪做了阁主,碧影阁俨然是皇宫之内一个自由高贵的存在。我不允许,因为爷爷也不会允许。”

“不管一剑飞雪有没有反意,只是他强大的存在就是错误。他受重伤就是能够铲除的最佳时机,我怎么可能放弃?”

“从我懂事起就答应他灭西凉替他报父仇,平天下。我首先是爷爷的孙子,其次我才是沈谧。那个爱你若狂的沈谧。如果天下得定,我会陪着你,也由不得你来拒绝,不会再给你伤害我的机会。”

他的面容越来越模糊,只有那深晦如海的眸子越来越深,似乎要将她吸进去,他的手越来越烫,几乎要探进她的血脉中。

“你撒谎,撒谎,沈谧,你撒谎,撒谎,我恨你,恨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不会再见你…”

她狂乱而竭力地喊着,猛地将他推开。却被什么魇住一般深深地下坠。

“方娘!醒来!”一人温柔地唤她,用力地将她抱紧,轻轻地抚摸她的脸颊,唤她醒来。

睁开眼,对上花暝清澈如水的眼,关切的神情写满担忧。

淡粉色绘着莲花的床幔,轻轻摇曳,空气里有淡淡的清香,混着清冷的河藻之气。

竟然是在画舫中!方娘想起自己在家中昏迷,不禁疑惑地看向他。

“幸亏我回去了!”他淡淡地说着,似乎不想表露自己情绪,但是微抿的唇线,优美的弧度,还是泄露了他的心事。

“谢谢你,秦思没事吧!”

她想挣开他的怀抱。

“看起来沈谧是想杀了你。两个笨蛋,那雪莲金丹都不知道真假还被浸了鬼医幽鹊的回心粉。没解紫罂粟的毒,却又中了新毒!”

连轻波白衣白纱,在冬日的冷风里依然曼妙脱俗,只是眼神里的讥讽丝毫不加掩饰。

“秦思说鬼医的老巢就在东海之滨的一个小渔村,我带你去找他。”花暝看了方娘一眼,却见她一脸的浅笑,不但没有一丝愤怒,连悲伤都没有半点。

“鬼医难道比一剑飞雪还厉害?”方娘嗤了一声,视线扫过花暝落在连轻波身上,“要是想恢复美丽记得赶紧把药备齐,趁着我还有点力气,也算做件好事。”

连轻波轻笑,美目流波微转,斜睨着花暝,“你不过是想我保护他,这样别人也杀不了他。放心,本仙子说话算话。”

花暝哼了一声,起身道,“已经有人探路,过两天出发。”然后瞅了方娘一眼,见她斜着眼睛瞅着自己笑,不禁心头一颤,转身出去。

连轻波看着他挺拔的身影闪过门外,走去方娘旁边坐下,伸出食指挑了她的下巴,歪头看了看,“这世上凤飞雪,鬼医的毒药,都需要专门解药。我们算是同病相怜!”

方娘不置可否,没有接话。

“小寡妇,你觉得凤飞雪死了吗?”连轻波懒懒地往后倚在床靠上,目光凝在方娘吹弹可破的脸颊上。

方娘眉眼一沉,自离开密宫之日起,她从不与人说自己是一剑飞雪的弟子,见连轻波如此说不懂她的心思,自然不接话。

“凤飞雪就算受了重伤,就算沈谧武功无敌,可是他那么聪明、手下那么多高手,难道轻易就死了?我可不信!”连轻波似无限遗憾,眉梢却隐含着万般地怨愤。

方娘扫了她一眼,浅笑道,“如果他不死,沈谧能放心西征?况且沈谧要人死,何曾失手过?”

连轻波别开目光冷冷道,“我奉劝你莫要在我面前笑,我很可能忍不住扒了你的皮!”

方娘敛容,神态淡然,“那你该去找凤飞雪要解药。”

“等你给我疗伤之后,我会去京城找他的。”连轻波眼眸冷寒,他让她生不如死,难道就想诈死欺骗自己?想让自己放过他?

“你在宫内那么久,可知道他抢了我的蛟池灵药去做什么?”连轻波双眸水波欲流,凝视着方娘。

方娘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眼中似乎有一种勾人的东西,便别开头,淡淡道,“我跟他不熟,不知道。”

“我听秦思说差不多十年前的时候,他去刺杀,本来已经差不多得手,结果被人挡了。他的剑上涂了腐尸毒,腐尸毒是南疆万年泥沼中提炼出来的,没有解药。只有我的蛟池灵药才能化解。”

连轻波缓缓地翻了个身,看着方娘。明亮的阳光混着水光投射进来,她娇嫩的肌肤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光泽,似羊脂白玉,让她心头一热,有一种冲动。

“后来呢?”方娘不动声色,转眸过去,却对上连轻波略略迷离的双眸,眼中光芒意味不明。

“我若是知道一剑飞雪到底是为了谁这般拼命,不讲规矩,我不会放过他们的,一定要打烂他心爱的东西。”她咬牙切齿,目露凶光。

方娘微微咬了咬唇,“他已经死了。救沈谧的人也死了。一剑飞雪拿了你的东西,未必就是给了沈谧。”

看来当年刺杀的人是秦思。难道他没告诉连轻波是自己替沈谧挡了剑?

她狐疑地看向连轻波,却对上审视的目光,随即微微扬眉故作不知。

“既然如此,一剑飞雪定然没死。我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他来,碎尸万段!”连轻波面纱簌簌,一双美目冷寒之至。

河边的菖蒲随风摇摆,花季过后的蒲棒无人采摘一枚枚似剑柄竖立。南方的初冬水清天远,河边漫漫而生的满江红,在阳光灼灼下似霞如火。

花暝用大氅将方娘裹住,抱着她共骑一马,行走在河岸黛青的小路上。秦思希望乘船,花暝见坚持骑马,说这样可以早一点找到鬼医。

方娘看着他们争执,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任由花暝固执地带她上路。

他紧紧地拥着她,风擦过脸颊,有点冷。

绿水青山,斜晖脉脉。十日后,他们来到了鬼医所在的村落。

村子地处清水河下游,非常偏僻,统共只有上百户人家,过着男耕女织,织网捕鱼的平静生活。打听之下却都没有听过鬼医其人,纷纷摇头。

秦思思索了一下便跟花暝商议在村中一座弃置的小院中住下,从村民手中买来了米面棉被等物事。

收拾停当,秦思自去厨房烧灶做饭,花暝却出去不知道作甚。方娘在屋子里看了看,便转去院中的厨房。

“还是我来吧!”方娘见秦思一身冷肃名贵的黑衣,脸上带着软质的银灰色面具,墨发高束,窝在小小的灶台上,显得有点滑稽。

“不用!”他有点生硬,生火烧水。也不焖饭,只将米淘了倒进锅里,加了半锅水慢慢地煮。

方娘闲闲地站在门口,拢着手,静静地看着他。

秦思被她看得似是有点发窘,回头瞪了她一眼,呆了一下,傍晚时分,落日西斜,她裹着银灰色的大氅,笑微微地站在那里颇为有趣地看着他。

她精致的下巴露在大氅一圈白毛之外,越发显得肌肤白剔,唇红水眸。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脸上一热,随即转眼看着黑乎乎的灶口,将木柴满满地捅进去。方娘叹了口气,将大氅随手搭在门口的竹架上,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胳膊,“还是我来吧。”

说着伸手去拉灶口的柴火,秦思扭头之际她恰好移过身子,他的唇毫无预警地贴在她手背上,一擦即过。

两人皆是一震,方娘狐疑地抬眼看过去,秦思无意识地抬手擦了擦嘴,慌忙站起。

“喂!”方娘见他奇怪的动作,尴尬得扬了扬眉立刻蹲下,“没什么,你出去吧。”

他的唇热热的,可能是被火烤的。

待花暝回来的时候,看到桌上摆了三双筷子,另外一人一碗菜粥,连咸菜都没。吃完饭,他看到方娘眯着眼睛坐在灯影里绣花,又往外头瞅了瞅,秦思站在院子里,仰头望着夜空。

明月东升,夜风带着海的气息飘来。

“我按秦思他们查来的线索,找到了鬼医谷的入口,明日一早就出发吧。”花暝在方娘对面坐下,将油灯往她眼前推了推,不满道,“你一定要这么累吗?”

方娘瞅了他一眼,他如今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哪里知道消磨时间这一说?这说起来也真够好笑的,自己一个时日不多的人,竟然还在灯下刺绣来消磨时间。

花暝侧身去瞅,见她正在做一个香囊,上面绣着浓艳的黑牡丹,花蕊挑金线,神秘而高贵,却又有一种自然流露的清冷孤傲。

她抬眸看了看他,暖黄昏暗的灯影里,有一种淡雅的伤感,却又坚毅而自信,心头陡然一惊,他不是她认为的那样洁白懵懂,而是一种难言触摸的坚强自信。

那微抿的唇角,挑着三月花风的眉梢眼角,情意妍妍。

“你不去休息吗?”她将钢针在鬓角擦了擦,在密实的花瓣中间勾勒花蕊,有点难扎。

“我等你。”他缓缓地说着,唇角微抿,淡笑若现。

她没吱声,却侧耳静听,窗外风过树梢,那株香樟树哗啦啦地响着,没听到秦思的脚步声,可能已经睡了。

“我要睡了!”她起身,方才不过是打发时间。看了看,还有几针未完,却觉得微微困顿。

他手臂一伸,将香包抢了过去,“我恰好缺的!”

方娘也不跟他争执,看着他腰间那只紫檀雕花橄榄形的熏笼,微微扬起眉尖,“与我瞧瞧。”

花暝没有犹豫,顺手摘下递给她,“送给你。”

方娘接过看了看,一整块紫檀木根,里面却是一层套一层,大大小小看起来有五六套。各自雕刻着不同的纹饰,梅兰竹菊,飞鸟走兽,却自底盘往上雕了一株挽风轻摆的烟柳,曼妙飘逸。

微微眯了眯眸子,对着灯影瞧了瞧,咦了一声道,“里面有东西。”

花暝看着她一脸好奇的样子不禁眯了眯眸子,“一并给你!”他说着起身,去一侧铺床。

方娘回头,猛然间一怔,他弯着腰慢慢地将被子铺展开,身形秀挺修长,这样的角度,发如流泉滑下,将他过分完美尖削的下巴挡住,让她猛然间一怔,思绪猝不及防地回去八年前曾经的皇帝寝宫。

那日她看到沈谧也是如此,而自己忍不住揶揄他。

“你堂堂皇帝要叠被铺床,不羞吗?”

“为了你,便是暖床也不委屈!”

“那我睡了。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