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暝眸光一凛,一掌飘向常回。

常回大惊,忙飞身后退,结果便撞在佛堂内的香案上。方娘抬眼看向那尊金佛,突然眉头微蹙,立刻飞身掠过去。

常回以为她要对自己出手,闭眼一动不动,却觉得裙摆扫过脸颊,她已经跃上金佛之后,忙回头去看。

方娘见那金佛之后竟然有一道裂纹,不禁大为好奇,伸手就要去按,突然听得花暝喊,“皇帝来了!”

方娘一惊立刻跳下来,然后趴在蒲团上装作虔诚地磕头。

常回抬手摸汗,站到花暝身旁去。

关红月一身朝服,大步而来,扫了二人一眼,哼了一声步入殿内。

方娘只是不理,阖眸祷祝。

“小如,你何时也信这个!”关红月立于她身旁,抬头看着那尊慈眉善目的金佛

方娘朝他嫣然轻笑,缓缓起身,指着花暝道,“你三年前让他去寻我,结果他竟然办事不力,到现在才寻到,脑子里还被人封了金针,不如你替他看看!”

关红月凝眸看着她,勾了勾唇角,伸手来握她的手。方娘却假装不见,走到佛堂门口,“你十年前与他合谋害我师父,不如送他宫内地牢住几日吧!”说着冷冷地瞪着花暝。

他却一脸无辜,蹙眉反瞪她。

关红月阴沉地扫了他们一眼,对常回道,“马天成那匹夫越来越让朕讨厌,这次不杀了他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常回恭敬地垂首而立,“陛下九五之尊,若是不喜欢自然可以随心所欲!”

方娘哼了一声,“便是陛下不喜欢,但是马大人兢兢业业,为大周的繁荣昌盛立下不可磨灭地功劳,陛下又怎能如此轻率地取人性命!”

常回叹了口气,从前柳方如就敢跟沈谧争执,从不避讳忍让,有时候沈谧气得跳脚却也舍不得对她凶只是爬上乾元宫殿屋顶,趴在屋脊上发闷气。

他偷眼看向皇帝,见他沉了脸,眼睛里闪烁森冷光芒,不由地大叫不妙,身子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小如,这是朝政,你还是不要参与了!”关红月走至方娘身旁,伸手揽着她的肩头,却感觉花暝目光凌厉地杀过来,不由地眼角微斜,睨着他。

“你不是说要封我做皇后吗?后宫不能干政,但是陛下行有差池,我自然应当规劝!”方娘说着,不理睬花暝愤怒逼视的目光,对关红月道,“陛下,我们去吃点心吧,御膳房知道我回来,做了我最喜欢吃的,你陪我吧!”

关红月眉眼一挑,笑了笑,朗声道,“好!”

方娘走了两步,回头去瞪花暝,挑衅地朝他扬了扬下巴。

他让她受的气,如今可一样样讨回来。随即叹了口气,却又不忍心让他难受,只是形势所迫,也不得不如此。

爆发

流光殿荣兰堂内,珠光美玉,歌舞笙箫。

方娘陪关红月坐于宝座之上,欣赏阶下歌舞。

“师叔,花暝头上的金针是你封进去的吧!”方娘一边吃着进贡来的蜜橘,一边淡笑着轻声问道。

关红月手撑在扶手上托着腮似是专心赏舞,“我就知道你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问。索性告诉你吧。”他扭头睨着她,目光空荡感觉不出冷暖。

“弟子洗耳恭听!”方娘俯身从案上帮他端了杯酒,素手碧盏,交相辉映。

关红月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微眯了眸子,醉意微醺地看着她。

“你师父和我有仇,无法泯灭的仇。他伤了我,我再回伤他。我知道皇帝不会容他,所以主动找到皇帝说要帮忙铲除他。皇帝自然答应!”他笑了笑,睨了方娘一眼,见她冷眼瞧过来,示意她斟酒。

方娘斟满酒,凑到他唇边,等他喝完又听他说道,“我也不要什么报酬,只要处置一剑飞雪的权力。皇帝自然答应。而且我也受了重伤,需要大内的一味药物来配合炼药,我便留在宫内为皇帝所用。谁知道有你这么傻的丫头。”他突然靠近,朝她笑了笑,眉眼间竟然皆是慈和。

方娘吓了一跳,像是不认识他一般。

关红月抢过她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又道,“你离开京城,他便出征西凉。男人总以为自己心很大,要的很多。其实不过就是那一点。等他征服四夷,才发现实际他最想的还是你。他整日沉默但凡说话就是你,然后我就说为什么不去找你。谁知道威严的帝王竟然那么胆小。他说他怕你。害怕你躲着他,一见到他就会跑,宁死也不会原谅他。又说你心思细密,若是易容之类也会被你轻易识破。”

他哈哈笑起来,眼角有泪。

方娘静静地看着他,觉得这一刻的关红月很奇怪。

他醉眼朦胧,似是意识迷离一般,“爱一个人,有什么错?便是帝王孤女,便是王侯将相,便是凡夫俗子,都没有错。可为何独我有错?”随即他冷笑不止,抢过酒壶,仰头就喝。

方娘看了一眼阶下,舞姬依然轻盈舞蹈,她伸手去抢他手里的酒壶,“后来呢!”

“后来?”他星眸微敛,波光潋滟,“后来我就将一本变脸之术的书扔在药箱里,被他看到。他主动要求,我百般推拒--”

“你卑鄙!”方娘蓦地打断他,“你明知道他会冲动,却还引诱于他!”

关红月哼哼道,“是他伤你在先,若不经历千辛万苦,你会原谅他?他愿意改头换面,封存记忆,可见是个敢爱敢恨真性情的人。”

方娘眼眶酸胀,只以为他被人害,被人夺了皇位,却原来竟然是这样吗?

“你骗人!他是皇帝,怎么可能随便抛下朝廷做这样荒唐的事情?”

“他是个皇帝,所以南征北战,但他也是个男人,所以他去找你。我觉得他没什么不对,所以愿意为他做这个假的帝王!”他醉的几乎睁不开眼,每一句话都柔软的,没有一丝冷寒。

方娘怔怔地看着他,想起他对自己的决绝,将紫罂粟之毒扔进她的怀里。她并没有让他在天下和她之间选择,不过是让他放过自己的师傅和同门,他都不肯。

她那样求他,那样求他,他竟然不肯。

如今,他竟然自己放下这一切,混蛋!

“那金针如何除?”方娘在他即将睡过去地时候问道。

关红月淡笑,“金针入学,非死即伤。若是不死,便可以封穴成功。只是却不能取出,也没有机会取出!”

方娘顿时僵住,酒盏坠地,怒气如涛。

将关红月扶到龙床上,放好了床帐,方娘站在床前静立了很久,听着他均匀的呼吸便悄悄退出去。

常回守在殿外,见她出来,怔了下,立刻行礼。

“花暝呢!”方娘冷冷地问。

常回摇头,“他很生气,转眼就不见了!”

方娘哼了一声,拔脚往外走,常回立刻跟上,方娘瞪了他一眼,让他自去守门。

去瑶华宫问了唐冲,也没看见他。

方娘想不出他能去哪里,突然心头一动,不知道会不会。

来到乾元殿,从前他被她气到,就会来这里发泄。因为她初入宫的时候住在乾元殿,他生气了又不想对她吼叫便趴在屋脊上,用指甲一下下地划琉璃瓦,在上面刻字,或者刻哭鼻子的小孩子,或者是猪头。

飞身上了假山又跃上墙,爬上屋顶,爬到阴面去。果然见他头枕着戗脊,翘着二郎腿,目光清冷地睨着她。

“你想做什么?做屋脊兽吗?”方娘没好气地瞪他。

他哼了一声,翻眼望天不再看她。

“你不肯说话吗?”方娘抬脚踢了踢他翘着的腿。

“你要做皇后,我还说什么?他要你死,你却眼巴巴地回到他身边去!我没话可说!”他扭头不看她,却兀自气鼓鼓地煽动鼻翼。

斜阳渐落,余晖悠悠,琉璃瓦金闪闪的耀眼夺目。

方娘垂首看着他,向他靠近,冷哼道,“是呀,他伤害我,我自轻自贱,还要回他身边。你最好,一点都不舍的伤害我。你--”蹙了蹙眉,却又不忍拿真相来刺他,心头又堵着憋闷得慌。

他知道什么最能让她臣服,硬的不行便来软的,而且都是那般没有回旋的余地。

“所以你便这般伤害我。非要进宫,非要做皇后!”他的声音依然不紧不慢,却冷冷的,没有半分感情一样。

方娘狠狠地瞪回去,“是,我就是要做皇后,你们不是都想我做皇后吗?我就做给你看!”对上他冰冷的眸子,她越发愤怒。

“好,你做你的皇后,我今日便离开皇宫,再也不回来。我不会留在这里看你们双宿双栖,更加不会等着看你飞上枝头做凤凰!”他忽地坐起来身子,眼神阴冷地瞪着她。

“你走,你走了才是好。反正任性如你,从来都不会为别人考虑,你何曾管我如何想过!”她气急转身就要走开。

“你要是走了就不要回来!我不会等你!”他几乎咬碎了牙,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去。

“哈!我回来?我傻吗?回屋顶来做什么?灌冷风?”她冷冷讥讽。

“柳方如!”他气得大喊,脸色青白,一双凤眸几乎要燃出火来。

“过两天你就该叫我一声娘娘了!”她哼了一声,飞身跃下,谁知脚踝一紧,却被他猛地勾住扑倒在屋顶上。

“花暝,你放开我!让侍卫们看见,拖你去浸猪笼。”方娘挣扎,却被他死死地箍住,耳垂一阵剧痛,竟然被他狠狠地咬住,白玉坠子一声脆响,碎在他齿间。

花暝手臂箍着她的肩头,双脚锁着她的腿,将她结结实实地捆住。

琉璃瓦上积雪清扫地不够干净,冰滑一片。让她觉得一阵阵地往下溜,却被他死死地压住。

“要浸也拖你一起!”他恨声说着,双目赤红。

“你这么自私,什么时候都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想好就好,你想坏就坏,我,我恨你!”方娘用力地闭上眼,猛地哭出声来。

她恨他!

她恨他不顾她的情意竟然杀害自己的师傅同门1

她恨他竟然因为生气让她嫁给高承光!

她恨他为了留住她给她服下剧毒。

她恨他总是一副高高在上掌控万物的样子!

她恨他自私任性,率性妄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她恨他竟然改头换面,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变成另一个人!

她恨他掌控了她,就算是以为另一份不一样的感情,结果还是他!

她恨他霸道地让她到死都不能摆脱他!

“我恨你,恨你,恨你!你走,走,我不想看见你!”瞬间的脆弱让她无法自已,失控地泪流不止,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唇。

花暝感觉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看她脸颊苍白,眼泪肆意横流,是不曾见过的脆弱彷徨,一时间他的心如同被什么碾碎一样。

一直以为自己会是最爱她的那个,比任何人都爱她,不会让她伤心,不会让她受丁点的伤害。

可是看她这样,脆弱无助,根本不想看他的样子,他的心很痛,痛得几乎揪扯起来,脑后一阵阵地刺痛袭来,几乎要将脑袋贯穿。

毫无征兆的,一些记忆的碎片伴随着一阵阵地刺痛浮现出来,清晰得让他无法呼吸,却又模糊得让他头晕目眩。

“沈谧,我恨你!你口口声声说爱我,可是你的爱总是那么自私霸道,你只不过是打着爱我的幌子却伤害我的亲人和朋友!”

“沈谧,我恨你,再也不要见到你!我宁愿嫁给一个普通人,宁愿安安静静地死去,也不要再被你欺骗,被你摆布!”

“小如,我知道你恨我,可是我爱你,我不想放开你,不要离开我。不要让我恨你…”

一阵阵的抽痛入脑,让他几乎无法自抑。

方娘哭得羞愤交加,感觉他定定地看着自己,更是无法自抑,猛地将他一推,滚下房檐,脚尖在假山上点了一下,一下子跌在地上,脚踝剧痛。

她飞奔回瑶华宫,脸上苍白的样子吓了唐冲一跳,她却并不解释径直跑进室内,将门都关了起来。

她要离开这里!

她一边生气,却又无法遏制地想他的好。他虽然霸道却也很体贴,会哄她开心,陪她读书习字,让人编排杂耍给她看。他一方面对她掏心掏肺地好,可是一方面又那么对她!

她无法忍受心中的悲怆,从腰间荷包里抓住那个紫檀熏球狠狠地摔了出去,听得“啪”的一声脆响,然后一阵细碎的叮叮咚咚,想是下面的流苏串散落一地。

心中又是无法遏制的痛意,忙飞身下地,却见那只熏球已经碎成无数瓣,白玉珠更是碎了一地,骨碌碌滚进床底。

她伤心不已,空旷的寝宫,孤单影只,只有一弯寒月爬上高窗冷冷地俯瞰着她的孤独。她渐渐地将那些碎片收拢,缓缓地趴在地上泪如雨下。

也不知道多久,只觉得遍体生寒,月牙早就隐去不见,苍穹幽蓝,冷香沁脾。

迷迷糊糊中似乎见到沈谧朝她走来,一脸不悦地盯着她,“更深露重,如此寒夜,怎么这般不爱惜自己?难道要我日日为你牵肠挂肚?要我一生不宁你才甘心?”

猛然想起,那一年自己呆在高府,知晓他跟妃嫔欢爱被刺,心头说不出的难过,喝醉了酒,坐到梅花树下,望着幽深的夜空。突然他就那样走近,满眼的心痛,俯身将她抱起来,声音柔软温暖,说的就是那番话。

她以为自己不记得,没听见,像梦一样,可是时隔多年,竟然如此清晰。如今这般,还有谁来怜惜?是不是应该不在乎,时日无多,为何还要计较那么多?谁对谁错,为何还要计较!

她幽幽地叹息:我负你的,便用这短暂的余生还你。她喃喃自语,缓缓地伸出手去,想去抚摸朦胧中那张英俊消瘦的脸颊。

忽然一个激灵,膝盖刺痛,虽然知晓却不愿意清醒,闭着眼睛伸出手臂。谁知却落在一双坚实的臂弯里。

“沈谧,沈谧…”她喃喃自语,闭了眼,用力地抓着眼前人的衣襟,缓缓地将脸贴上去。

他并没有穿厚厚的绵衣,热热的体温瞬间传到脸颊上。

她张开手臂,用力地抱紧他,一声声地轻唤。

那人将她抱起,慢慢走到床边将她放在床上,盖上被子,转身便要走。

“不要走!”她紧闭着眼睛,用力地拉住他的衣袖。

这样黑沉沉的夜里,闭上眼睛,那感觉,那强烈的气息,温暖的体温,是她曾经熟悉的。

那人不理睬,拂开她的手,往外走。

“花暝!”方娘声音一颤,终于唤出声来。

昏暗中那人渐渐地转身,双眼水亮地盯着她,半晌颇为受伤地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方娘抬手拭泪,支起身子凝眸看着他,微弱的灯光披在他的身上,眉眼隐在暗影里,冷沉沉让人觉得难过。

“你真的要做皇后,不会再跟我远走高飞了吗?”花暝的声音低沉,越发冷寒,那双眸子如月下寒冰一样发出森冷的光芒。

方娘咬着唇,看着他凌乱的发丝,苍白的脸颊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如今她的怒火已经平息,更多的是难过。他为她做的,终究会让她心软。

身体微颤,定定地看着他,感受他隐忍的怒火,抬手去摸他的脸颊。

花暝发出低低一声怒吼,用力地攒着她的手,“我不是沈谧,不是!”他急急地说着似乎要证明什么,反驳什么。

无法遏制地害怕,想用什么来阻止那样的想法,他一定是错觉,因为太过爱她,才会觉得自己是沈谧。不是,他不是。他一遍遍地坚持。他是花暝,不是沈谧。

方娘心痛地凝视着他,颔首道,“你自然不是,不是!”

花暝怔怔地看着,双眸幽晦如墨,呼吸急促,一阵阵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让她几乎要崩溃。

帐外的蜡烛燃到尽头,忽明又暗,光芒乍盛之后,“噗”的一声,熄灭了。

星月皆无,满室漆黑,只有墙角的壁炉里炭火依然浓烈,一阵阵热浪滚滚。

方娘用力地咬着唇,声音哽咽在喉间,胸臆间气息涌动,憋得浑身骨头酸痛不已,突然身体一痛,被人连同锦被用力地抱住。

力道大得能听见骨骼之间“咯咯”的轻响,似乎要将她揉碎一般。

“方娘,怎么才能不痛?”他声音嘶哑,随着力道的增大微微发颤。

方娘只觉得胸口一阵阵地剧痛袭来,却不肯出声,任由他死死地勒着她,然后弯下头去吻他的手。

第三十四章新。

他的手背滚烫,一碰到她的唇立刻翻转抚上她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