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帝只打算要盛渲的命,显然没有迁怒淮南王府之意。俞皇后轻飘飘的几句话,却是将淮南王府上下都牵连了进来。

还在气头上的建文帝,冷笑一声:“朕今日确实要好好问一问淮南王。盛渲行刺七皇子之事,他是否知情!”

不知情也就罢了。若是淮南王也知此事,甚至参与谋划指使…可就怪不得他这个天子心狠手辣了。

斩草除根的道理,众人都懂。

不过,看着帝后两人说起淮南王府时的漠然,众人心里俱是一凛。

盛鸿和谢明曦遥遥对视一眼。

若能趁着今日的大好机会,将淮南王府连根拔除,自是好事一桩。

淮南王久病在榻,虚弱不堪,无力走路。

盛渲陡然被召进宫,淮南王已知事情不妙。立刻叫来淮南王世子商议应对。还没等商议出什么办法来,宫中又来了人。

这一回,是天子召他们父子立刻进宫。

久经世故的淮南王老脸陡然变了色。

出了什么事?为何先召盛渲进宫,紧接着又召他们父子进宫?一个月前的刺杀七皇子一案,不是已经被四皇子抹平了吗?难道又出了什么变故?

淮南王世子心头掠过浓厚的阴影,惊惶不已地看向淮南王:“父王!宫中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淮南王心头阴云同样挥之不去,不过,此时再慌也没用。

淮南王沉声道:“皇上急召,不得耽搁。先随我进宫。记着,今日你不得多说半个字。”

淮南王世子立刻应下,心头依旧惴惴难安,扶着颤颤巍巍的淮南王上了马车。

淮南王心急如焚,顾不得自己老迈虚弱,进了宫门后,在淮南王世子的搀扶下快步去了移清殿。

离得老远,便看到移清殿外有人在受杖刑!浓厚的血腥气,顺着午后的微风飘浮进鼻息间。

父子连心。

淮南王世子全身一震,失声喊了起来:“阿渲!”

淮南王脑中轰地一声,再也维持不住冷静镇定。用尽全身的力气怒喊:“住手!快住手!”

行杖责的两个御林侍卫确实住了手。

不过,不是因为淮南王父子嘶声怒喊。

盛渲已被活生生杖毙,彻底断了气。

第五百八十九章 杖毙(二)

住手!快住手!

苍老嘶哑的声音,遥遥传进了移清殿中。

这是淮南王的声音。

片刻后,便有内侍匆匆进来禀报:“启禀皇上,盛公子已被侍卫杖毙。淮南王晕厥不起,淮南王世子吐了一口心头血,也晕过去了。”

亲眼目睹最器重最心爱的嫡长孙被杖毙,对年迈体弱的淮南王来说,不啻于是致命的打击。这一昏厥,不知还能不能安然醒来。

倒是淮南王世子,正是盛年。别说吐一口血,就是吐上十口,也于性命无碍。

建文帝神色冷凝,没有半分动容:“命人将他们父子抬进来。让太医过来救醒两人。若救不醒,就让他们祖孙三个一同下葬!”

此言一出,谢明曦和盛鸿不约而同地在心中舒出一口气。

不管淮南王能否熬过这一劫。从今日起,淮南王府已彻底失了圣心,再无翻身的可能。

世上最愉快的事,莫过于亲眼目睹仇人赴死。

谢明曦从不是心慈手软之人,盛鸿亦见惯生死,此时心中只有快意。

三皇子心中隐秘的喜悦激动,丝毫不弱于谢明曦盛鸿两人。

四皇子经此重创,实力大大受损。更重要的是,建文帝也对四皇子生了疑心。这对四皇子来说,才是最致命最可怕的重击!

储位之争,四皇子已彻底落入下风!

很快,淮南王父子被抬了进来。

倒霉的太医,又被召进了移清殿。

比起只剩一口气的丁主事父子,淮南王父子的情形要好得多了。一个是激动悲恸过度昏厥,一个是吐了心头血。

两位太医各自施针,没过片刻,淮南王世子便有了反应。

“阿渲!”

淮南王世子还没睁眼,便先喊起了儿子。喊了一声,又一声。声音里满是悲恸哀戚。可惜,移清殿内无人同情怜悯他半分。

淮南王世子睁开眼,目光茫然无焦距。过了许久,才嚎啕痛哭出声。

一旁的淮南王,不知是针灸见了效,还是被振聋发聩的哭声惊醒。总之,也睁开了浑浊的双目。

两滴眼泪自淮南王的眼角滑落。

眼前晃动着盛渲血肉模糊的背影,比割肉剜心还要疼上百倍!

那是他一手养大的长孙,寄予他无数心血厚望的长孙啊!忽然间就被杖毙,死得如此突然,如此猝不及防…

“淮南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盛渲从兵部偷走三架弓弩,又暗中谋划刺杀七皇子。此事,你可知情?”

这个冷漠的高高在上的声音,是属于天子建文帝的。

他已经没了长孙!绝不能再将整个淮南王府都赔进去!

淮南王从无尽的悲痛中惊醒,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建文帝面前,老泪纵横:“皇上,我有罪!”

“我没能教好儿孙。阿渲年轻气盛,因永宁之事和谢家结下仇怨,视七皇子妃如仇敌,也因此迁怒于七皇子。”

“七皇子大婚那一日遇刺,我也曾生过疑心。奈何追问数次,阿渲都未承认。我便存了侥幸之心,以为此事真的不是他干的。”

“万万没料到,他竟胆大包天,背着我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皇上下令人见这个孽种杖毙,想来是有了真凭实据。我实在愧对皇上,无颜再见皇上了。”

淮南王一边忏悔一边恸哭,看着着实可怜。

淮南王世子也未蠢至无可救药的地步。听到淮南王这般哭诉,只得哆嗦着爬起来,跪在淮南王身侧。奈何憋不出半个字来,索性跟着一同恸哭。

这个淮南王!

不愧是只心眼多过筛子的老狐狸!已到了穷途末路,还能做出这般作态。看来,今日想将淮南王府一网打尽,是不太可能了。

建文帝神色已有些松动。

谢明曦心中颇有些遗憾,不动声色地冲盛鸿使了个眼色。

盛鸿心领神会,微不可见地略一点头。然后,在众目所瞩之下上前一步,朗声道:“父皇,盛渲已被杖毙。儿臣心头这口恶气,也已散了。”

“不知者不怪。再者,淮南王府和天家同出一源,亦是血亲。还请父皇饶过淮南王父子一命!”

众人:“…”

很好!

先要了盛渲的命,再挺身而出做好人为淮南王父子“求情”。这等手段,比用长刀砍人还要狠辣。

果然,淮南王父子哭也哭不下去。要谢恩,也实在谢不出口。硬生生被噎在那里。

倒是建文帝,颇为欣赏七皇子盛鸿的宽厚气度,点点头赞道:“如此仁厚,方为皇子气度。”

去他妈的皇子气度!

淮南王世子心中破口怒骂,恨不得立刻跳起身,将害了自己儿子性命的罪魁祸首剁成千万段。

淮南王生生咽下心头恶气,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感激:“多谢殿下宽宏大度。”

盛鸿叹了口气,一脸悲悯:“按着大齐律例,刺杀皇子者当诛三族。好在我安然无事,父皇也格外开恩,并未降罪淮南王府。”

“你们要谢,便好好谢父皇。若不是父皇宅心仁厚,今日淮南王府便会血流成河,无人幸免。”

这世上,竟还有对着弑杀自己亲孙子的仇人下跪谢恩之事?

没错,真的有!

淮南王老泪长流,连磕三个响头,跪谢龙恩。

淮南王世子也跟着一起磕头谢恩。

这就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别说杀了他们的亲儿子亲孙子,便是现在赏赐一杯毒酒给他们,也得谢恩再喝毒酒。否则,便是心存怨恨,未领皇恩。就会祸及家人!

建文帝心头那口阴郁闷气,在此时总算稍稍散开,冷然道:“既有七皇子为你们说情,朕今日便放过淮南王府。”

“你们父子,将盛渲的尸首带回府,自行安葬!”

“淮南王的爵位,不再世袭。待淮南王归天,爵位便收回。连带着淮南王府,也一并收归朝廷。”

“淮南王,朕是看在你忠心耿耿当差数十年的份上,才给你留了最后的颜面。望你知福惜福。好好过完余生!别糟践了朕给你的体面。”

第五百九十章 严惩

淮南王世子眼前一黑。

又是致命一击!

儿子被杖毙的巨大悲恸尚未过去,又添了一桩!

淮南王的爵位,不得再世袭。便连淮南王府,也将在淮南王百年后被收回。这也就意味着,他这个淮南王世子彻底沦为笑话。在亲爹死了之后,便得灰溜溜地滚出淮南王府。成为普通宗室皇亲…

不,连普通皇亲都不如!

至少,他们没有被天子厌弃嫌恶,没有被天子严惩怒罚!

以后,他该怎么办?

淮南王显然也未料到建文帝竟这般严惩!热血上涌,当场便不支晕厥了过去。

好在太医尚未离开,立刻上前来为淮南王诊治。

数针下去,淮南王却未醒来。苍白的脸上涌起异样的潮红。不通医术之人,也能看出那抹潮红绝不正常。

淮南王世子头脑嗡嗡作响,全身冰凉,跪在淮南王身边,不停哭喊:“父王!父王!”

儿子已经死了。若淮南王在此时归天,一切就真的全完了!

俞皇后看着这一团混乱,目中闪过一丝冷笑。

淮南王这个老匹夫!这么多年来,一直明里暗里支持四皇子。唯一的嫡孙盛渲,也全心追随四皇子。

今日,盛渲为四皇子顶罪,被生生杖毙。淮南王也被气得昏厥,不省人事。看这架势,也没几日活头了。

真是大快人心!

俞皇后将微扬的嘴角按捺下去,张口为淮南王父子求情:“盛渲万死不辞其咎。淮南王父子对刺杀之事并不知情,皇上心地仁厚,不打算追究。不如让淮南王回府好生养着吧!”

建文帝怒气消了大半,淡淡嗯了一声。

淮南王世子哭嚎不已,忘了跪谢隆恩。

建文帝也未和一个蠢人计较,吩咐下去:“卢公公,你亲自送淮南王回府。再打发一个太医去淮南王府,将淮南王救醒。”

淮南王当年追随先帝,对建文帝也有拥立之功。

建文帝对淮南王一直颇为器重信任。奈何淮南王子孙不肖,被女儿儿子接连坑得有苦难言,现在又被长孙连累。不知是否能熬过这一劫。

片刻后,淮南王被抬出了移清殿。

嚎啕痛哭的淮南王世子也走了,一并被带回淮南王府的,还有盛渲血肉模糊冰冷僵硬的尸首。

伤势颇重的丁主事父子,也都被抬了出去。

移清殿里飘着浓厚的血腥气,还有令人窒闷无法喘息的威压。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被杖毙。这个人,还是众人熟悉的脸孔。几个皇子妃固然俏脸苍白,几位皇子的神色也并不美妙。

四皇子如一座木雕,神色僵硬。

三皇子竭力压抑着眼底的快意,迅速瞥了盛鸿一眼。忽然觉得这个七皇弟怎么看怎么顺眼。

这一回,多亏了盛鸿设局,一举除掉了盛渲,砍断了四皇子的左膀右臂。彻底压制住淮南王府…

或许,再过些日子,就再也没有淮南王府了。

一想及此,三皇子几乎要仰天长笑几声。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建文帝冷然的目光一一掠过众皇子的脸,声音中满是警告:“以后,任何人不得再提起。”

众皇子拱手应下。

众皇子妃也一起应了。

别人一时还没领会出建文帝的意思,谢明曦略略垂着的眼眸里,却闪过一丝讥讽的冷笑。

盛渲是在为谁顶罪,建文帝心知肚明。自己的儿子舍不得怪罪,倒霉的盛渲可不就成了出气筒?

现在盛渲已经死了!刺杀之事,也就彻底了结。建文帝这般吩咐,杜绝了日后有人再借此事兴风作浪的可能。

俞皇后轻声道:“皇上,今日出了这么多事,皇子皇子妃们也都受了惊吓。让他们都先回府歇着吧!臣妾伺候皇上用午膳。”

这等时候,俞皇后的善解人意,便如一抹温润的春风,吹拂进建文帝的心田。

建文帝欣然点头应下。

众皇子皇子妃一起行礼告退。

建文帝没有看儿子儿媳,伸手握住俞皇后的手,冲俞皇后笑了一笑。

俞皇后看着面色青白外强中干的建文帝,微微抿唇一笑。

众皇子皇子妃沉默着退出了移清殿。

青色的玉石上,一摊血迹触目惊心。

一直强忍着反胃恶心的尹潇潇,此时再也忍不住了,没走两步,便扭过头,哇啦一声吐了出来。

五皇子大惊,反射性地冲了过去:“潇潇!你怎么了?”

一同冲过去的,还有三皇子。

三皇子刚走两步,陡然回过神来,忙停下脚步。后背已是一身冷汗。

万幸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大吐特吐的尹潇潇身上,便连萧语晗,也急急地冲到好友身畔问长问短,无人留意到三皇子迈出的两步和眼底的焦灼。

谢明曦走在最后,反应不及众人迅疾。倒是瞟到了三皇子的举动。

谢明曦心里掠过一丝异样,脚步却未停顿,若无其事地一同凑上前。

几位皇子不便靠得过近,三皇子是站得最近的一个。经过三皇子身畔时,谢明曦迅速瞥了三皇子一眼。

心里那抹异样挥之不去。

尹潇潇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一张明丽的俏丽十分苍白。

五皇子心痛不已,顾不得会被人耻笑儿女情长,伸手揽着尹潇潇的肩膀,声音里满是急切:“潇潇,你吐过了好些没有?肚子痛不痛?我这就去叫太医来看给你瞧瞧。”

“不用了。”尹潇潇急促地呼吸几口气,定定心神,低声道:“我就是闻着血腥气,觉得恶心反胃,吐过已经好多了。我们回府去吧!”

这里,她是片刻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若早知道会亲眼目睹盛渲被杖毙的情景,她绝不会到移清殿来。

平日她一直以勇敢胆大自居。直至今日才体会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她也是第一次真切的意识到,她嫁入了天家,也被彻底卷进了储位之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