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

“不知道,”许亦欢掏出纸巾擤鼻涕,闷声提醒:“你给她回一个吧。”

“嗯,一会儿再说。”

许亦欢默不作声地扔掉纸巾,回头看看沈老太,悄悄伸手把江铎拉到房间,问:“你外婆说聂萱帮她放鸡血,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怎么没听你提过?”

江铎说:“前两个月外婆过生日,我和我妈回老家看她,聂叔叔开车送,聂萱也在。”

许亦欢点头:“哦。”

虽然家里只有三个人过年,但除夕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忙碌感,听着左邻右舍迎来送往,各家窗口透出麻将声、划拳声,还有小孩子的嬉闹声,天一黑,烟花崩裂,电视里春晚也开始热闹起来。

约莫九点,许亦欢有些坐不住,问江铎:“要不要出去逛逛?”

他把视线从电视屏幕转到她脸上:“外边很冷,你不是感冒了吗。”

“可是我想放孔明灯。”

江铎听她这样讲,想了想,掏出手机查看时间,然后转头告诉沈老太:“外婆,我们出去玩会儿。”

老太太点头:“把钥匙带上,我很早睡的。”

“好。”

许亦欢拿起外套,戴好围巾,走到门口穿鞋。江铎跟在后面,伸手把她的头发从围巾里挽出来。

下了楼,巷子里寒风吹着,果然很冷。

这个时候无车可搭,店铺都关了门,长街空空荡荡,路灯在树影里若隐若现,两人沿街走到江边,逐渐走进热闹里,除夕夜,人们聚在这里狂欢。

许亦欢挽着江铎的胳膊,正想告诉他前边有卖孔明灯的地方,这时听见有人喊了声:“江铎!”

两人寻声望去,热闹里有个高挑的女孩撇下朋友大步走来,一头黑直长发,戴着大圆圈耳环,表情冷冷的,看着十分桀骜不驯。许亦欢有些讶异,因为她自己已经算高了,167公分,但这姑娘到了跟前竟然比她还高。

“你怎么没给我回电话?”姑娘皱着眉,直盯着江铎。

“不好意思,”他说:“忘了。”

真忘了。

许亦欢听着对话明白过来,眼前这位大长腿妹妹正是沈老太口中能干的萱萱。

“你找我什么事?”江铎问。

聂萱迅速往旁边扫了一眼,淡淡的,没有回话。

许亦欢识趣地放开江铎的胳膊:“我去买孔明灯。”她说着,穿过马路,走向对街。

江铎两手抄在口袋里:“说吧。”

聂萱抬起下巴:“我就想问问岳阿姨是什么意思?她把我爸当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欺负老实人是吧?”

江铎一头雾水:“他们怎么了?不是去山里泡温泉了吗?”

“哼,”聂萱冷笑:“泡哪门子温泉,我爸现在在家看春晚呢,至于你妈去了哪儿,和谁在一起,你问问不就知道了?”

许亦欢买完孔明灯回来,发现聂萱已经离开,江铎正在打电话,脸色极其难看。

“喂,”那边接通,他直接问:“妈,你现在在哪里?”

不知岳琴回了什么,江铎的脸色愈发阴沉,拧着眉头一字一句:“你和谁在农家乐?”

岳琴支支吾吾:“朋友啊,不是跟你说过吗…”

连聂东的名字都不敢提,显然对那头也是瞒着,没让对方知道有聂东这个人。

“你嘴里还有一句真话吗?”江铎只觉得荒唐至极:“为什么你非要和那个变态在一起?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一语落下,静了片刻,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懒散的声音:“江铎,”那人悠然轻笑:“大过年,你冲你妈吼什么?”

他猛地震住,额角青筋突显,拳头握紧:“我妈呢?让她听电话!”

“不行,”江岩慢条斯理:“你别把她吓着。”

“让她接电话!”江铎几乎失控:“你离她远一点,别再阴魂不散地缠着她!”

“我缠着她?”江岩失笑:“就算是吧,你管得着吗?还有,我是你爸,注意你说话的语气。”

江铎面色铁青,双眸晦暗:“我早就不当你是我爸了——你怎么还不死?”

说完不等回答,他立刻挂断了电话。

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许亦欢从未见过他这样。

老实说, 有点吓到了。

江铎肌肉紧绷, 瞳孔泛着血色,除了磅礴的愤怒以外,神情竟然还有几分彻骨的失望。

许亦欢咬唇, 尝试着, 伸手抚摸他僵硬的背脊。

“没事了, 别这么怄气。”

江铎眼眶泛红, 双拳紧攥, 骨节泛白:“我恨不得他去死。”说着突然转过头,用力克制:“你知道吗, 有时我都嫌自己恶心, 只要想到我是那种人的儿子, 真恨不得抽干了血还给他!”

许亦欢听得心脏突突直跳,缓缓深吸一口冷气, 胸腔里难受得厉害。

“你是你, 他是他, 在我眼里你不是谁的儿子,就是江铎而已。”她轻轻抓住他的衣袖:“我很喜欢江铎,你也别讨厌他好吗?”

少年脸色冰凉, 眉宇紧蹙, 他突然回握住许亦欢的手, 长久没有说话。

“再过几个月就满十八了, ”许亦欢稍稍贴近, 将下巴搁在他肩头:“成年人不要那么意气用事, 而且明年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了,很快的,再忍忍。”

江铎闭上眼,侧脸紧贴她的头发:“我发誓绝对不会变成江岩那种人,你相信我。”

许亦欢轻声低语:“我一直都相信啊。”

他抱着她不说话,过了很久,心里那股恨意慢慢平复下去。

两个孩子漫无目的在外游荡,十二点过,灯火通明,烟花此起彼伏,他们放的天灯飘向很远的地方,不知会在哪里降落,也不知许的愿望能不能实现。管他呢,有期望总是好的。

于此同时,在平奚隔壁的城市,某条街,某间小旅馆,某个幽暗的房间,岳琴醉酒,四肢瘫软,懵懵懂懂望着江岩。

他靠在床头,电视屏幕跳跃的光影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英俊又颓靡。岳琴蹭过去:“你生气了?跟自己儿子生气?”

江岩目不转睛地看着节目,手掌抚摸岳琴的脑袋,说:“他都不认我了,生什么气?”

岳琴像猫儿似的靠在他胸前:“青春期的孩子都这样,叛逆起来六亲不认,你别跟他计较。”

江岩说:“我不在乎他怎么想,只是有点后悔,当初不该让你生下这个孩子,如果不是为了他,我们也不至于躲来这里私会,跟偷情似的。”

岳琴笑了,笑得有点酸涩:“你别这么说,江铎其实挺懂事的。”

江岩勾起嘴角:“所以你为了他舍弃我嘛。”

岳琴咬唇沉默,手指抠着他的衣裳:“明年他就要上大学了,我只是想等高考完再告诉他我们的事。”

“可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江岩把岳琴从身上拉起来,在幽暗里凝视她的脸:“你想跟我在一起,就要正大光明的在一起,我不喜欢偷鸡摸狗像做贼一样,除非你觉得我见不得人,你是这样想的吗?”

“没有…”岳琴忙摇头。

江岩打量她,忽而一笑:“还是你觉得这样很刺激?嗯?”说着,他重新躺下去,胳膊枕在脑袋底下:“刺激是没错,但一次两次就够了,我不是你的玩具。”

岳琴忙抓着他的胳膊:“我没那个意思…你知道的,我心里有多重视你…”

“我当然知道,”江铎伸手摸她的脸,好似安抚,又似把玩:“正因为知道,我才愿意耐着性子配合你。”

岳琴没说话。

“离婚这几年我没有找过别的女人,你了解我的脾气。”江岩拍拍她的肩:“如果你实在顾忌太多,趁早说清楚,咱们谁也别耽误谁,对吧?”

岳琴茫然睁着眼,好像被那话里的冷漠给吓到,也伤到了,鼻子一酸,垂下头抽噎了两声。

江岩凑上前笑她:“怎么又哭了?像个小孩儿似的。”

他说她像小孩儿似的。宠溺的言语让岳琴找回些许安全感,委屈紧跟着涌上来:“你明知道我不想离开你,还那么说…”

江岩哭笑不得:“行,我错了。”

说着把人揽进怀里揉捏安抚,又问:“对了,你怎么跟江铎扯谎的?说和朋友去山里泡温泉,还住农家乐,到底哪个朋友,他就这么信了?”

岳琴略愣住,瞬间慌乱:“一个新朋友,你不认识。”

“男的女的?”

“女的。”

“嗯。”江岩知道她从不跟他撒谎,那打颤的睫毛大概是因为羞涩吧,他并没有半分怀疑。

岳琴避开他的目光,后背莫名渗出一层薄汗。

两人在小旅馆待了几天,初五江岩开工,回去送货,岳琴也回到平奚,她第一时间给聂东打了个电话,约他见面。

当时聂萱在旁边听着,无语冷笑:“爸,人家就是拿你当备胎而已,你别心存幻想了。”

聂东说:“你不要管,我自己会处理。”

聂萱挑眉:“我才不想管,就怕你被卖了还帮着人家数钱呢。”

聂东不理她,自顾整装收拾一番,擦亮皮鞋,换上过年新买的衣服,出门去见岳琴。

初五的城南逐渐恢复它平日的烟火和热闹,旧城区有一股野蛮的生命力,人情世故,鱼龙混杂,在这里可以看见很多面孔,很多琐碎,美的丑的,缤纷上演。

岳琴没有回家,直接去店里开门。聂东到的时候她正在打扫卫生,外套搭在一旁,毛衣袖子挽上去,拧了帕子,擦拭橱柜。

她虽然长相普通,可就是越看越舒服,平淡的五官凑在圆润的脸上独有一种脆弱的特质,丰腴的身材更显得温柔娇媚,有趣的是她自己不知道,以为自己不美,所以更透出几分天真来。这样一张脸,这样的一个人,好像可以和她发生很多故事。

如果她愿意的话,聂东想,他一定会倾尽所有博她欢心,让她快乐。

不过终究这么想想罢了。她见他来,神情分明有些尴尬和为难,甚至怀着几分歉意,招呼说:“东哥,你进来坐吧。”

他也难免局促,站到柜台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早上,”岳琴笑了笑,放下手里的活儿,抿了抿嘴:“我…我和江铎他爸爸谈过了,不管家里人同不同意,我们可能还是要复婚的…”

聂东“哦哦”点头,他希望自己显得大气一点,不要看起来太过狼狈,于是笑说:“没关系,你们这么多年感情,复合很正常,可以理解…不过你之前说想等江铎上大学以后再做决定,我以为没那么快…”

岳琴搓着自己的手:“江铎他都知道了,可能是天意吧,这样也好,免得一直耽误你,我心里也很过意不去。”

“哎,没事,”聂东摆摆头,扯起嘴角:“我一开始就说了,相处试试,你觉得行,我们就搭伙过日子,你觉得不行,我们还是朋友,今后你有任何事情都可以来找我,大家活到这个年纪,有儿有女,没什么看不开的。”

岳琴心头涌上一股浓浓的歉意,很是难过,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选择——瞧瞧眼前这个男人,忠厚开朗,善良痴心,多难得啊,为什么她就是没办法爱上呢?

为什么呢?

傍晚回家时,岳琴想明白过来,自从认识江岩那天起,这个问题注定永远无解了。

然而江铎需要她给个交代。

岳琴这次被抓包,也算无话可说,她早知道这一天躲不过去,一边是儿子,一边是挚爱,都在为难她。

“我试过了,我尝试和聂东在一起,像你说的过正常日子,但我真的高兴不起来,再好的人,我不喜欢,相处就变成受罪,你能理解吗?我真的尽力了。”

江铎对她已经心灰意冷,听完这话也没什么波澜,反倒十分平静:“其实你有没有想过,江岩根本就不爱你,他只是想控制你,归根结底他爱的是自己。”

显然岳琴不可能听得进去。

江铎淡淡的:“好,我就问一句,如果他再打你,你准备怎么办?”

“不会的,”岳琴语气认真:“这几年我们断断续续见面,他一次也没有动过手,人是会变的,你相信我。”

江铎默默看着她,不再言语。

第29章 第二十八章

许亦欢是在四月的早春再次见到江铎的父亲。那天周末, 她从清安上完小课回来,直接坐车到城南, 轻车熟路上楼敲门, 想给江铎一个惊喜。

彼时时近傍晚,夕阳西下,贴着福字的防盗门打开, 她从旁边跳出来亮相,笑眼千千, 原本准备飞扑上去, 谁知开门的却是江岩。

对方也愣了下,好像有些不认得她是谁,打量一番, 略想了想, 笑道:“是亦欢啊, 小丫头长高了。”

许亦欢嘴角略僵,尴尬地清咳一声, 仍是照旧喊他“姑父”。

岳琴在厨房做饭, 听见声音出来一看, 笑说:“亦欢来了?江铎在屋里呢,我帮你叫他。”

她有些不好意思, 通常在这里都是和江铎独处, 今天不巧撞见长辈在, 倒像她不请自来似的, 怪别扭, 于是找了个理由:“我和江铎约好出去吃饭,这会儿还早,所以上来等等。”

“就在家里吃吧,”江岩一边拿烟盒一边回头说:“你姑妈下厨,很快就好。”

“不用不用。”

岳琴问:“你什么时候去北京集训?”

“七月。”

“这么早?那要明年才能回来了?”

许亦欢说:“今年年底回省里参加联考,之后是校考。”

岳琴微叹:“你加油啊,到时候让你妈看看这闺女多有出息。”

许亦欢笑笑不置可否,这时江铎从屋里出来,他已经收拾好,自然而然揽了揽她的背,说:“走吧。”

岳琴往前挪两步:“就在家里吃吧,饭菜马上就好。”

“不用了。”江铎头也没回,带着许亦欢离开。

岳琴张张嘴:“这两个死孩子…”

江岩倒是衔着香烟一笑:“你没看出来吗?”

“看出什么?”

他略作思索,摇摇头,抬手拍拍她的脑袋:“就你傻了吧唧的。”说着回身去拿烟灰缸:“他们出去也好,省得在这儿碍手碍脚。”

岳琴听不懂。

“走,跟我去卧室待一会儿,”江岩搭上她的肩:“晚点再吃饭,免得江铎突然回来了。”

“…神经病。”岳琴羞赧,扭头就走,谁知臀部突然被重重拍了一下。

“动作快点儿,”他沉声说:“别耽误时间。”

唉,哪里还有心思做饭呢?岳琴瞪他一眼,解开围裙挂在扶手上,江岩把她抓过来揉进怀里,两人一点就燃,纠缠着往房间去。

许亦欢跟着江铎下楼。

“你爸妈复婚了吗?”她忍不住问。

“快了。”他这么说着,然后告诉她:“我没事。”

没事就好。反正也快解放了。

一个多月后,许亦欢带着行李独自前往北京参加集训。

在郊外半封闭的独立校区,十人左右的小班授课,每天天没亮起来晨跑,六点半开始练早功,撕腿撕腰开肩膀,接着做踢腿练习,踢到你怀疑人生。

班里有个姑娘胆子贼大,提议把各位老师的照片吊在天花板上,说:“这样咱们踢腿的时候都能使得上劲儿了。”

老师拿棍子追着她满教室跑,大伙儿乐得哈哈大笑。

早功在各种跳、转、跪、翻里度过,吃完早饭休息一会儿,开始耗腿耗腰,剩下的时间就是文化课和专业课,以及乐理小三门。

每天都有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师极凶,压根儿不管疼不疼,直接上手给你开腰踩叉。

晚上回到宿舍,一阵浓浓的膏药味迎面扑来,姑娘们身上到处是伤。

许亦欢也是焦头烂额,压力甚大。许永龄兑现承诺,拿出好几万送她来北京集训,她觉得这些钱都变成硬币堆在她背上,沉的厉害。即便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可是真到了这里,钞票像流水一样的速度花出去,还是把她给吓着了。

宿舍里家境优渥的考生每周会找北舞的老师上小课,一对一的授课费用简直天价,许亦欢不好意思问许永龄要钱,上不起,同时又深感竞争太大,心中焦虑,每晚和江铎打电话都哭。哭的理由很多,除了竞争压力外,还有被老师训斥、动作练不到位、早上起不来、晚上累半死还要复习文化课…

“以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条件不错,很能跳,可是来到这里才发现大家都特别厉害,特能吃苦,我算个屁啊…而且我们老师说了,顶尖院校的古表专业,不管它招生简章上怎么写,身高不到168公分的第一轮就会被刷下去了,除非业务能力特别强,我还差一厘米呢…如果考不上,舅舅一定会很失望…”

江铎轻轻叹气,笑道:“怎么会?我觉得你肯定能上。”又说:“还有几个月呢,慢慢来,不管你将来考去哪座城市,我跟着去就是了。”

许亦欢哭懵:“那、那怎么好意思?万一耽误你前途呢?”

“只要你别回平奚就行。”

她点头:“放心,我就算去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也绝不回平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