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永龄摇摇头,点了根烟:“她啊,早晚要被岳海拖死。你还不知道吧,岳海合伙的那家小厂子经营不下去,已经倒闭了,前两个月他看江岩开饭店,也想掺一脚,但人家不带他玩儿,他又不愿意回我们厂里做事,还想自己当老板,但他没钱啊,哄你妈要,现在开了个五金店做零售,呵,我看你妈的棺材本都快被他败光了。”

许亦欢听得心情很郁闷,本来她以为自己对岳海和许芳龄已经麻木,没想到还是有些烦躁,于是只好暗暗宽慰自己,反正很快就要摆脱这个家庭,随他们怎么折腾吧。

晚饭后回家,许芳龄很久没见女儿,莫名生出一股子殷勤,笑脸盈盈地给她切水果,做甜点,聊一些琐碎闲杂的家常话。

岳海倒是爱答不理,摆着脸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自从那次许亦欢骂他小白脸,两人算是彻底闹翻,连表面功夫也懒得经营,于是她也不理,只当没这个人存在。

“刚才和你舅舅去吃什么了?”许芳龄问。

“私房菜。”

“是不是东城区新开的那家?蛮不错的,我们上次也特地开车过去…”

岳海听他们提起许永龄,忽然插一嘴,若有所指地笑问:“亦欢啊,听说你舅舅公司今年生意很差,你知道吧?”

“不知道。”

“我想也是,”岳海轻飘飘的:“如果你知道你舅舅没钱了,应该不会跟他走那么近,对吧?”

许亦欢略微蹙眉,冷淡开口:“舅舅没钱还送我去北京集训,这份恩情我会加倍还他,如果以后他需要的话,我给他养老都行。”说着瞥向岳海,想了想,笑道:“爸,听说你现在开了家五金店是吗?”

许芳龄忙答:“是啊,生意好的时候一个月也能挣一万多,如果今年你能考上好大学,想要什么礼物都可以跟你爸提。”

岳海得意地扬起眉毛,悠然喝了口茶。

许亦欢点头笑道:“这样啊,那之前投资家具厂的钱挣回本了吗?这次店的钱又从哪儿来的呢?”

她这句是对着岳海问的,一语落下,眼看他笑意僵住,面露愠色,也不知心里臊不臊得慌。

许芳龄见状只能尴尬地打圆场:“当然是家里的钱…”

许亦欢轻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起身回房去。

夜里九点半,手机震动,江铎来电,他已经放学,此刻正在公交车上,没一会儿就要到晚照西路了。

许亦欢迅速换好衣裳,整理头发,抹上唇膏,忙不迭地跑到门口换鞋。

许芳龄问:“你要出去啊?”

“嗯。”

“这么晚了去哪儿?”

“约了同学见面。”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她拿上钥匙:“不用管我,我自己会开门。”

说完急急忙忙下楼,眼里星河点点,闪闪发亮。

因为江铎喜欢看她扎丸子头,所以她顶着小揪揪跑出来,怕散了,用手护着,一路跑出小区大门,突然被人拽住胳膊,猛地拉到了路灯底下。

许亦欢倒吸一口气,惊愕地望着来人,然后眨眨眼:“干嘛呀,吓死我了!”

江铎在灯下打量她:“许亦欢,”他分明有千言万语,思来想去却只沉声一句:“好久不见。”

“哪有好久,也就几个月而已。”她扬起脑袋细细看他:“我不在的时候你没有和别人勾三搭四吧?”

“勾三搭四?和谁?”

她努努嘴:“比如秋漫、夏漫、冬漫什么的。”

若换做往常,江铎一定会狠狠取笑她,但这会儿却半点反应也没有,好似充耳不闻,只深深看着她,然后低头靠近,鼻尖蹭着鼻尖,哑声保证:“没有勾三搭四。”

许亦欢瑟缩了一下,睫毛打颤,双颊发烫:“真的?”

他“嗯”一声,往左偏了偏头,轻轻吻她的唇。

呀…

许亦欢缩起肩膀,两只手乖乖放在他胸前,等这个吻加深,她主动抱住他的脖子,沉醉一般的忘乎所以了。

江铎也有些失控,把人揉进怀里,舍不得亲重了,更舍不得不亲。

两人喘着气,稍稍分开,她摸进他的衣领,嘟囔埋怨:“手都冻僵了。”

江铎一本正经地说:“可是我很热。”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许亦欢撇撇嘴,忍着笑意:“其实我身上也热,刚才你…亲我的时候,突然就出汗了。”

江铎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干咳一声,抓住她的手:“走吧,找个地方坐会儿。”

“哦。”

这个时间外面的商店都关了门,只有烧烤摊还摆在街边,他们随便点了些吃的,然后选一张干净的小桌子落座。

“给你看样东西。”江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速写本递给她:“默画女青年。”

许亦欢就着路灯翻看,嘴角带笑:“所以你就靠这个睹物思人吗?”

他说:“随便画画。上次那本一气之下撕了,怪可惜的。”

许亦欢想起这个就好笑,认真翻完几页,问:“还有呢?”

他不明所以:“什么?”

她凑过去:“还有没穿衣服的呢,拿出来吧,别装了。”

江铎稍微一怔,转头看她,哑然失笑:“真的没有。”

许亦欢才不信:“哼。”

他被那轻轻的娇嗔勾了下,忍不住托住她的后脑勺,推近,低头亲她的眉心,“调皮鬼。”

她顺势靠在他肩上:“过几天又要去北京了,还没走就舍不得你了怎么办?”

“我也舍不得,”他轻声说着,又问:“你哪天考试?”

“周六吧。”她说:“已经在网上报名了,明天要去现场确认缴费,拿准考证。”

江铎说:“周六我要上课,没法陪你。”

“嗯,知道,不用陪。”她乖巧地嘀咕:“周末你还得上半天课,我们只有那么一点点时间在一起。”

他说:“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半天时间也可以好好计划一下。”

许亦欢抬起脸,在若明若暗中注视他:“我就想找个地方和你待着,什么也不干。”

江铎笑:“那就待着吧,周末我家没人。”

“嗯,”许亦欢点头:“你家餐馆开业了吗?是做什么吃的?”

“烤鱼,开业了,我妈每天去帮忙,已经很久没有给我送饭了。”

“好可怜,”她摸他的脸:“瘦得下巴都尖了。”

江铎胸膛起伏,声音异常温柔:“别闹。”

许亦欢也胸膛起伏,心跳得好快好快,这要不是在大街上,她一定会扑上去亲他的嘴,亲到肿为止。

想到这里,脸又红起来。

两人磨磨蹭蹭,直到十二点才不得不分开。临走前江铎把那画本要了回去,说是等全部画满以后再送给她。

回到城南,夜已经很深了,江铎下车走进巷子里,忽然看见前方路灯下有个醉鬼正扶着墙壁弯腰呕吐,瞧那背影非常眼熟,不是江岩是谁?

一整个晚上的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江铎面无表情走过去,一股酸臭的酒气扑来,夹杂着烟味和女人的香水味,浓烈刺鼻,颓靡混乱。

最近这人常常如此,花天酒地,夜夜笙歌,在外面玩得非常荒唐。

江铎厌恶地扫一眼,像碰见什么污糟似的,迅速走开。走了几步忽然顿住,他略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转身狠狠给了他一脚,这样方才解气。

回到家,岳琴竟然还没睡,歪在沙发上呆望着电视,神态颓然。

江铎知道她在等谁,于是告诉她:“江岩马上回来了,你早点休息吧。”

岳琴回过神,忙问:“你看见了?”

“嗯,他在楼下,吐得像条野狗。”

“他喝醉了?”岳琴一边说话一边起身拿外套:“你怎么不把他扶上来?”

江铎心想我没有趁机把他暴打一顿就算不错了。

岳琴也懒得废话,匆匆走到门口换鞋,忙不迭下楼接人去。

第32章 第三十一章

次日周五, 江铎照常上课, 许亦欢领完准考证便去以前的舞蹈中心练功, 练到晚上九点, 收拾东西回家,下了车, 站在晚照西路的街边等着和江铎见面。

见面的时间仿佛都是偷来的。他们牵手沿街道慢慢压马路,许亦欢的手机响了好几次, 她分心去看, 引来江铎的不满, 问:“谁啊?”

她笑说:“我们班同学,廖依雪啊,班长啊, 张芸啊, 知道我明天要联考,给我发短信加油。”

江铎问:“张芸是谁?”

“就是那个小跟屁虫, 她也很喜欢跳舞, 但家里不让学,所以有段时间缠着我教她, 一直师父师父地喊。”

江铎想起来, 之前她为艺术节排集体舞,那几天有个女生寸步不离地跟在她旁边, 恭维崇拜, 亲密无比。

江铎见她不断低头回复短信, 心下郁闷, 忽然伸手夺走她的手机:“先放我这儿,别玩了。”

许亦欢愣了愣,眨眨眼,然后乖巧点头:“哦。”

江铎又说:“下午我经过你们班教室,看见你桌上的卷子已经堆成山了。”

许亦欢闻言倒吸一口气,皱眉嗔他:“坏蛋,别吓我。”

他轻笑起来。

许亦欢扯扯围巾,缩了缩脖子,忽而叹道:“这次回来,我妈变了很多,说话小心翼翼,好像怕得罪我似的。”

江铎并未觉得诧异:“你在长大,她在衰老,这种转变很正常。”

许亦欢面色认真:“可能我太钻牛角尖吧,审时度势的母爱太廉价了,我根本就不需要。”

江铎心想她又说傻话,怎么可能不需要呢,分明是失望太多,怕再受伤,所以先把自己保护起来,说服自己不需要罢了。

“其实有时候我很羡慕你,”许亦欢调整呼吸:“虽然你父母离婚了,但至少姑妈对你很上心,没有忽视也不会嫌弃,作为一个母亲她可能有不尽职的地方,但在情感上绝对没有亏待过你。”

江铎一时没有回话,垂下眼帘,沉静片刻才说:“她是很善良的人,只可惜遇到了江岩。”

许亦欢怔怔望着他:“老实说…我一直很难想象姑父暴力的样子,他看起来…完全不像那种人。”

江铎的脸色转为漠然:“何止是你,我家里所有亲戚都觉得他是好人,而我妈因为嗜酒成性,大家认为她才是婚姻里有问题的那个。”

许亦欢听完默了会儿,接着迟疑地开口:“那,你爸现在还有对你妈动手吗?”

江铎目光晦暗,摇摇头,顿时有些心烦意乱。他虽然和许亦欢一样,期盼着逃离原生家庭,远走高飞,但心底又没办法就这样扔下岳琴。虽然他说过,如果她死性不改,还要继续和江岩纠缠,那他以后走了就绝不会再回来。这种话他说过很多次,可终归是自己的妈妈,怎么可能真的弃之不顾呢?

当然他更不知道,此时此刻,在城南深巷的旧楼房,江岩又一次醉酒回家,这回比昨晚醉得更狠,也不知怎么上楼进门的。

“啪嗒”一声,钥匙被扔在鞋柜上,江岩摇摇晃晃摸进房间,一头倒在了柔软的大床上。

岳琴惊坐起身,立刻开灯,咬紧下唇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夜里这么静,房间这么暗,岳琴不敢呼吸,害怕闻到他身上沾染的香水味。

这段日子为了弥补过错,她已经到了卑躬屈膝的地步,无论江岩如何冷嘲热讽、尖锐刻毒,她都心甘情愿受着,只愿他能够消气。可现实情况并没有因为她的退让而逐渐好转,反倒愈演愈烈。

她死死盯住眼前的男人,分明感到心力交瘁。突然想把他叫醒,问个清楚,究竟要报复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别复婚的好…

正想着,忽然江岩微微一动,翻身平躺,嘴里胡乱呻/吟:“阿琴、阿琴…”

那声音哑哑的,像孩子般呢喃,几乎瞬间击中了岳琴,刚刚硬起来的心又软做一滩水,她迟疑地挪上前,问:“怎么了?”

江岩迷迷糊糊睁开眼,有气无力地寻她的手:“难受…”

“嗯?”

“好渴,难受…”

岳琴急忙殷勤地出去倒水,扶他起来,咕噜咕噜喂下大半杯,然后又拧热毛巾给他擦脸和脖子。

江岩躺在那儿呆呆望着,光线昏黄,眼睛里温柔四溢,深邃无助,他忽然又说:“你别走。”

岳琴一怔,咬咬唇:“我不走。”

她放下毛巾,上床躺在他身旁。江岩撒娇一般蜷缩起来,脑袋枕着她柔软的肚子,手臂紧抱,嘴里喃喃说:“只有你对我好,阿琴,我只有你了…”

岳琴哪里受得了这个,顿时身心酸软,丧失了招架的能力。

江岩于她来说等同于疑难杂症,无药可治。

很久没有这么抱在一起入睡,难得一夜好梦,她最爱这感觉,肌肤相亲,依偎温存,可以快乐好久好久。

次日天微微亮,岳琴起床时江铎早就出门上学去了,她到厨房做早饭,煮了清粥和鸡蛋,还蒸了包子,等江岩醒来热热就行。

她轻手轻脚回到房间,推开门,发现原来他已经醒了,盘腿坐在那儿,右手缓缓按压额头,神色不明。

“再睡会儿吧,”岳琴上前,把柜上的水杯递给他,温柔道:“现在还早,天还没亮呢。”

江岩一言不发地转头看她。

数秒后伸手接过杯子,忽然一笑,扬起胳膊,把水泼了她满脸。

岳琴惊呼一声慌忙退开。

“你…”

江岩随手将水杯砸到她胸口,带着一种凶狠的笑意,问:“我为什么睡在你的床上?”

岳琴瞪大双眼摇头。

“你就那么想跟男人上床是吧?”他说:“这么饥渴怎么不去找你的聂东?”

岳琴脑子嗡嗡作响,心口又堵又慌,她分不清自己是愤怒、哀伤,还是恐惧,身体不由自主发抖,声音也抖:“昨晚、是你自己躺上来的…你喝多了…”

江岩起身下床,款步逼近:“当然,我要是没喝多,怎么会上你的脏床?”

岳琴低头往后缩,被他逼得喘不过气一般,眼眶瞬间红了。

“可怜兮兮的装给谁看?”江岩一把抓住她,连拖带甩,扔到床上:“你勾引聂东的时候也这样吧?”他嗤笑一声,宽衣解带:“岳琴,你这个骚货,我今天让你骚个够。”

“不、不要…”

微暗的房间被铺天盖地的声音淹没,昨晚赖在她怀里安睡的男人现在一边上她,一边骂她恶心,令他作呕。岳琴想不通是为什么,因为想不通,所以她心如刀绞,魂飞魄散。

原来跟自己心爱的男人上床也会那么难受,好像被当成了工具…不,不能这么比,工具又不知道痛。

这么一想,更是悲凉。

窗外渐渐透出亮光,硝烟散尽,江岩洗完澡,穿戴整齐,甚至若无其事地坐在小餐桌上吃完早饭,接着神清气爽地出门。

房间里,岳琴披头散发躺在凌乱的被单上,听见脚步声走远,她恍惚了很久,脑中不断浮现江岩刚才辱骂她的话语,那些字连词成句,比骚和贱还要脏一百倍。

不是那样的…

她不是他说的那样…

岳琴撑起身,四肢无力,最后连滚带爬下床,从包里翻出手机,按下一串熟记于心的号码。

三声后,那头传来一个迟疑的嗓音:“喂?”

“…喂,”她捂住嘴,喉咙发哑:“东哥…”

最后绷不住放声痛哭。

***

许亦欢今天去清安大学参加联考。

一早坐车过去,中午喝了瓶酸奶,也不敢吃东西,怕一会儿下腰难受。

按照规定,需要提前三十分钟到清大的艺术学院候考,并现场抽取考试顺序。天气严寒,考生们提前把练功服穿在里面,这会儿脱了外衣外裤开始活动热身,大楼里没有暖气,冷得直哆嗦,许亦欢倒真怀念起北方的供暖了。

到她入场时,与其他七个女生一同被引入考场,这一组里她最高,外形条件也最好,穿着连体练功服更显四肢修长,这么一来,自信心顿时提升了几分。

按照序号依次自我介绍完,开始基本功测试。软开度,跳转翻,这些动作她早已练习过千百遍,轻松完成,并没怎么紧张。

接下来是个人剧目表演。许亦欢跳《爱莲说》,排在第二位,跳完以后站在一旁观察,突然觉得自己去北京集训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无论技巧还是难度,她的表演显然要远胜于旁人,这又她安心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