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云麒说:“不必收拾东西,这便走吧。”

洛涓和陈妈妈轻手轻脚跟着张云麒出门,屋里灯还留着,还把被子和一个陶罐摆成个看书的人形,好似洛涓在灯下看书。

此刻也算夜深人静,庄户人家没什么娱乐,几乎都睡了,七八年来没遇到任何情况的侍卫也根本不值夜,早早睡觉。狗都被张云麒放倒了,路径张云麒也是摸得一清二楚,竟是轻轻松松,三人就顺利悄然走了出去。

对着外面的晚风、星空,风吹动的河柳和树边成片的野花,洛涓和张妈妈才稍微松了口气。

张云麒小声道:“从庄子那边小路走,好在最近没下雨,不容易踩出脚印…”他把洛涓背到背上,一手托着陈妈妈肘部,让她走路轻盈些…

他自己轻功不错,这样背一个托一个,寻常人要走半个时辰的路,他们也只走了小半个时辰。

到了大路上,远远就看到了马车和马匹影影憧憧的影子。

洛涓在舅舅背上,视力恢复了一些,可这大晚上没有灯,还是看不大清楚,模模糊糊到了马车跟前,听到舅舅对张妈妈说:“这就上车吧。这车夫也是咱们府里的,到了清远县你们就离开马车分头走吧,如此不容易被找到。”

洛涓突然明白:舅舅本可以不那么麻烦带陈妈妈出来的,他应该也根本不是真的为了要陈妈妈给引开追兵什么的——这马车夫自己就可以引开啊!

他是为了给陈妈妈尽力寻条生路。

这世界真奇怪,有父亲那样恶毒到等着女儿死的坏人,也有舅舅这样一个家中老奴的性命也不肯轻易舍弃的好人…

第5章 夜奔

洛涓趴在舅舅背上,舅舅用了轻功,跑得飞快,比刚才陈妈妈在时,快得多了。

夜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月亮的光芒透过树冠,斑驳地投出千奇百怪的投影,在他们身上一掠而过,树叶和泥土的味道萦绕鼻端…洛涓虽然很知道她现在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心中却觉得前所未有地感觉安全。

大概,只是因为舅舅宽阔坚实的背,和温暖有力的心跳。

陈妈妈坐的马车已经远去,连轱辘的声音都不再可闻,天地之大,仿佛从此后,她只能和舅舅相依为命。

舅舅全力狂奔,用着轻功,脚下不留一丝痕迹,他们在山林间穿梭,虽然背负着她,舅舅身形还是非常灵巧,几乎不碰到一片叶子,不踩断一根草…

洛涓忍不住歆羡道:“舅舅,你的轻功好厉害,练的时候很难吧?如果我能活下来,你能不能教我?”

张云麒苦笑了一声:“你一个女孩子,练武可太苦了…何况,就算练出来,也不是人家修仙者一合之敌啊。”

舅舅声音透过胸腔共鸣传出,洛涓趴在他背上,能感觉到震动,此情此景,似乎曾经在哪里经历过…

应该是梦里吧,她大概曾经在梦里幻想过父亲会这般背着她…

“舅舅,灵根是怎么回事?很难得吗?你有没有灵根?”她把惆怅和仇恨都压下去不想,问舅舅。

张云麒说:“好似是千百人中才得一二,但是听闻祖上有灵根者,子孙也易有…舅舅没有测过灵根,上次虽然得遇高人,但他也不能空手测出灵根来。我急着回来找你…等以后吧,你以后有机会也可以测一测。”

洛涓怕舅舅一边背着她一边用着轻功一边还得陪她聊天太过辛苦,问完这两句,就乖乖闭上嘴不再吵他。

张云麒却怕外甥女害怕,又道:“涓儿,别害怕,看样子他们一时不会发现。”

大概是明天早上才会发现…他想,庄子上的人再去找那两个会点法术的侍卫,再去通知洛总兵,怎么也得中午了,他们时间还是比较充分的,只是就怕洛总兵有什么追踪的特殊方法…

不管如何,要尽力逃,逃得越远越安全。

他们在破晓时分,太阳刚刚露出地平线时离开了那片山林,舅舅很轻巧就找到了一个隐蔽地点,分开一人高,生长茂盛的草窝,两匹漂漂亮亮的骏马被系在树干上,正低头吃草。

显然,舅舅早就安排好了逃跑路线。

洛涓抬头看着轮廓坚毅,晒得发黑却依然英俊的舅舅,为自己的母亲有这样的弟弟而感到骄傲。

若是母亲还在,一定很欣慰吧?

“会不会骑马?”舅舅问。

洛涓老老实实摇头。

她哪里有机会学骑马呢?

舅舅显然在意料之中,点头道:“我带着你骑,另一匹作替换。”

洛涓骑在舅舅身前,风以更猛烈的姿态刮过,刮得她脸生疼,她低下头,一声不吭,怕头发飞舞遮住舅舅的视线,她抬起手按住自己发髻。

张云麒忙于在官道上纵马飞奔,却还是抽空低头看了看安静懂事的外甥女,她小小年纪,身体一看便知柔弱,跟着他这样千里奔逃,风餐露宿,却一声不响,仿佛对她来说这一切毫不困难。

可他知道,刚刚骑马,这样飞奔,只要一个时辰,就会五脏六腑颠来倒去,想吐都吐不出,大腿也很容易磨破。

外甥女儿外表娇弱,却坚毅隐忍,和姐姐一模一样。

一想到这样的小姑娘,自己在世间唯一的亲人所遭遇的事情,张云麒就恨不得把洛总兵千刀万剐。

这世界如此不公,自己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历尽千辛练就一身好武艺,却不如什么天生的灵根可以修炼!

两匹骏马轮换骑着飞奔,一匹累了就换另一匹,一天下来,到了傍晚,马儿们也是累得口吐白沫了,张云麒知道这马已是极限,便是累死也跑不了多少了,而离自己制定的路线也已不远,正好旁边有个小集镇,便拍马过去,把洛涓也抱下马,领着她去买点吃食。

总是吃身上带的干粮,也怕委屈了外甥女。

洛涓也早就蒙好脸,乖乖跟着舅舅。

两人看上去略有些奇怪,不过此刻也顾不得了,张云麒也不可能单独把洛涓留在马上,便一起去买。他掏出银钱,买了十个肉包子,两斤酱牛肉,又在街边买了二斤莺桃,这才带着洛涓离开。

这一天,他们虽未日行千里,却也足有四五百里了,已是觉得气候比嘉宁关有些变化,更加热些。

这附近有大片山林,人迹罕至,虽有蛇虫虎豹,却也是绝好藏身之地。二人骑马到附近之后,便下了马,张云麒在马屁股上抽了两鞭,大声吆喝,让马快跑。

自然也是为了若有追兵,会循着马蹄脚印继续往前追,随手能摆迷魂阵就摆一下。

进入山林,张云麒要背着洛涓,洛涓不肯,道:“舅舅太累了,已经两天一夜不曾合眼,我先自己走,实在不行了再烦累舅舅。”

张云麒沉吟:“这可不比昨晚的小林子,你恐怕走不了。”

洛涓道:“先试试吧。”

张云麒看起初一段路还算平坦,道:“那好吧,到山脚下我再背你,只是你要小心跟在我身后走,这会儿林中有蛇。”

洛涓其实怕蛇,却也咬牙点头,装作不在意,道:“好。”

张云麒看着她倔强的样子,心中怜惜,道:“咱们进了山,若能找个山洞,可以歇歇,这会儿你边走边吃些东西吧。”便放慢了脚步。

两人一边走一边吃。

反正这一段还没深入山中,不怕肉香引来猛兽。

洛涓白天只啃了几口舅舅带的干饼,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吃了两个包子,几片牛肉,又吃了几颗莺桃,张云麒道:“吃个七分饱,要不一会儿容易肚子疼。”洛涓点头应是。

张云麒自己吃了半斤牛肉和三个包子,把剩下的包好。

山林中路果然难走,洛涓穿的布鞋底薄,一会儿就磨得脚生疼,她也不吭声。

这时节山里蚊虫极多,两人很快被咬了好些包,又疼又痒,张云麒也不在意,他专心用棍子拨动草窝,就是怕有毒蛇,结果还真的不少,一路上被他打死四五条,洛涓从一开始拼命才能忍住不叫,到后来已经见怪不怪了。

进了山之后,张云麒还是把她背起来,道:“好孩子,难为你了。”

其实这会洛涓早就摇摇欲坠,脚底的泡都磨破了,鞋子整个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露水还是血。

舅舅背着,自然舒适安全,洛涓都开始犯困了,她也是两天一夜没合眼,孩子觉多,早就扛不住了,却还模模糊糊说:“舅舅,你太累了…”

张云麒心中温暖,笑道:“这算什么累,想当年舅舅跟着你外公…”正要说些旧日事迹,却发觉背上微微一沉,外甥女的呼吸绵长起来,竟是已经睡着了,不觉失笑:“这孩子!”却不知不觉脚步更轻更稳。

未几,张云麒发现了一处山洞。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举步走了过去,走到洞口,就闻到了一股腥臭味。张云麒暗道一声不好,便要往后退。

洞里呼啦啦跑出了三四只野狼来。

绿莹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腥臭味又浓重了几分。

以张云麒的武功,应付三四只野狼问题倒是不大,可问题是他隐约一看,洞里还有绿光,显然这群狼不止三四只。

何况他背上还背了一个。

再加上不想闹出动静,引来追兵,故而张云麒略一思索,就当机立断,拔足往山上跑。

狼群自然是追了出来。

长途追击猎物,这正是狼所擅长的。

这般动静,睡着的洛涓自然吓醒了,她睁大眼睛,在黑黢黢的森林里带着三分刚刚睡醒的茫然叫了一声:“舅舅?”

张云麒被狼群追赶,跑得微微喘息,道:“别怕,它们追不上,别做声。”

洛涓这才发现身后跑得呼呼风响的群狼,眼看着那些绿莹莹的眼睛越追越近,腥风几乎要刮到她后背,她骇得险险要叫出声来。

虽然自幼不曾被善待,空有千金小姐之名,但她的生活到底和乡野村姑并不完全一样,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就是猎户家小娘子,也未必有半夜被狼群追赶的可怕经历。

狼群耐力很好,张云麒知道这么跑下去不是个事儿,若是上树,狼群定然围着不肯散去,这么大的动静,追兵极易发现他们。

一咬牙,他朝最近的一处近乎垂直的峭壁奔了过去。

狼爬山没问题,但这样直上直下的峭壁却决计爬不上去,而等他们爬上去,狼要想绕远路过去就要绕过整座山,定然是追不上他们的。

张云麒飞速解开衣带,把洛涓捆在背上,然后掏出一把匕首,就扎进了石壁中,借助匕首和一处微微凸起的岩石就爬了上去。

夜色全然看不清楚,要寻找能落脚和借力攀爬的岩石极难,石壁上还长了滑溜溜的苔藓,饶是张云麒武功卓绝,也觉得极为困难,何况背上还有洛涓这个小累赘。

狼群已是围了过来,而张云麒本来爬了两人多高,恰好此刻脚下一滑,往下又滑落了些,虽然立刻抓住不曾摔下去,狼群却是能够得上他们了!

所有野生动物在掠食上都是极具天赋的,立刻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飞扑了过来。最前面的两头,一头扑向张云麒,一头扑向洛涓,均是扑向他们的脚,那也是狼最能确保够得着的,虽非要害,一旦咬住,就可以直接拖下来,大快朵颐。

张云麒反应极快,一滑之下立刻稳住,然后用尽力气一蹬,往上跳了数尺,躲过了攻击他的那只狼。

而攻击洛涓的那只狼却是格外高大的头狼,跳得也格外高,洛涓只觉得脚下一股暖风,低头一看,一张血盆大口,马上就要咬住自己的脚了。

洛涓大骇,顾不上哭叫,咬着嘴唇,看准狼鼻子狠狠一脚踢过去,虽然没踢实,却也是擦过去了,至少险险躲过了那交错的犬牙,犹听到牙齿撞击一声令人骨寒的清脆声响。

头狼落地,鼻子虽被踢得不重,但那是犬狼的要害部位,还是疼的,它发出一声愤怒的嚎叫。

洛涓吓出一声冷汗,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而张云麒已然稳住,快速往上攀爬,狼群已经再也够不着他们了…

第6章 夜

峭壁极不易爬,张云麒一爬三滑,洛涓死死抓着舅舅肩头,吓得心胆俱裂,后来干脆闭上眼什么都不看,倒渐渐好了些。

张云麒终究还是爬上了这近十丈丈高的峭壁,饶是武艺出众,也是喘息难平。

洛涓这才松了口气,颤声道:“舅舅,你太累了,歇会吧。”

张云麒也觉得十分疲乏,手脚都有些软了,身上也被岩石蹭破了好些伤口,便道:“咱们去树上歇一歇吧。”

洛涓歪头看看上方。

高耸的树木似乎能从山腰升到山顶去,头顶好大一轮明晃晃的月亮,照着这寂静的山林,却除了他们,杳无一人,颇有些“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的味道。

谁也不知道这般宁谧的森林隐藏了一场这般惨烈的生死之争。

洛涓还没来得及发出疑问,舅舅的身形就动了。

他背着洛涓,却好似一只无声无息的蝙蝠,轻巧地在树干上点了几下,就飞掠到了丈许高的树枝上,洛涓吓得只来得及搂紧他脖子,就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半空。

张云麒又往上爬过了几根树枝,身如猿猴,找到一处丛生又粗壮的,才算满意,把洛涓轻轻放下来。

洛涓从没有身处过这样的高空,脚下只有一根树枝,只觉得有些腿软。

“害怕就别往下看。”舅舅声音温和,然后拿出了五面小旗子。

洛涓好奇地看着他。

舅舅说:“这是我花费千金从一个修士那里买来的,修道之人不大在意俗世金银,我也是机缘巧合遇到他,苦苦相求得来,大半算是送的吧。”

他把五面旗子插在五个方位,然后和洛涓一起待在中间,又道:“那道人说这是个最低级的小隐匿阵,插上之后一般人、野兽和低级修士就看不到咱们了。别看它是最低级的,可就是修士中间,阵旗也是好东西。”

洛涓觉得好神奇。

舅舅又用他的腰带把洛涓绑在一处最厚重的三根大树枝交叉处,确认安全,满意道:“这样就不会掉下去了。”

洛涓道:“舅舅,我给您包扎伤口。”

张云麒伤口大都在手掌和腿上,倒是不重,洛涓撕下裙摆,给他包好。

张云麒还很是夸了她两句能干,然后自己在一旁的树枝上盘膝坐下。

过了一个时辰,狼群果然从另一头绕了过来,到处寻觅他们,不肯放弃这嘴边跑掉的美食。

他们所用阵法的神奇就显出来了,狼群绕来绕去,明明闻到了味道,就是找不到。

洛涓甚至看到那头狼抬头搜索着树上,想看看他们有没有躲在树上,属于兽类的眼睛里透着狡黠和残酷,可是目光相触,却完全看不见她。

最后,徒劳无功的狼群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洛涓松了口气,看着头顶的月亮,身边的树枝,脚下的树林,小声说:“舅舅,我觉得如果能活下去,一辈子也不会忘掉这两天。”

张云麒失笑,摸摸她的头说:“你一辈子还长得很哩。”

洛涓以为自己被绑在树上会睡不着,但估计是太困了,这里晚风清凉,因为高,蚊虫也不多了,很快她就坠入了梦乡。

后来,是被声音吵醒的。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睁开眼,以为是天亮了,舅舅叫她上路。可是眼前依然是亮如银盘的月亮,明晃晃挂在树梢。

她惊异地坐起身,发觉舅舅一脸凝重。

之前叫她的声音依然在叫她。

“涓儿,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三十岁左右男子的声音。

“嘘,”舅舅低声说:“不要回答,他离得还不近,这是用法术送出来的声音。你一回答就上当了。”

洛涓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父亲洛总兵的声音。

她又如何听得出来呢?她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了,上次见到还是五六岁的时候吧?

反应过来之后,恐惧让她呼吸都凝住了。

这个虽然是她父亲,却狠心用她来养蜘蛛的男人,会怎么对她?

打她?不,估计也不会吧,她的结局是固定的,就是被蜘蛛破体而出…

但他会不会杀死舅舅?

舅舅虽然武功高强,可不会法术,不是他的对手…

“这个阵很低级,”舅舅低低说:“我怕他还是会发现,你在这里乖乖待着,我去引开他…”

“不!”她惊慌低呼,扯住舅舅衣角:“我们就在这里躲着吧,他不会发现的!”

“万一发现了呢?”舅舅认真说,月光从侧面照着他的脸,执着坚定,轮廓分明。

“发现了…舅舅你自己跑,反正他也不会杀我的!”洛涓看着舅舅说。

张云麒失笑,伸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