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涓以为舅舅又要摸自己的头,可是这一次舅舅却在她身上拍了几下,洛涓只觉得浑身一麻,就再也动不了了。

她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嗓子也发不出声音来。

“我封了你的穴道,”舅舅温柔地看着她说,眼睛比天边的星星更亮更清澈:“别怕,天亮之□□道就会解开的,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要靠自己了,记住,洞穴不能轻易进去,里面可能有猛兽,走路之前先拍打草丛,防止有蛇…对不起,涓儿,舅舅只有这点能力,你是个好孩子,老天应该会保佑你的。”

说着,他把吃的,水囊,一把匕首放在她身边:“这是吃的和喝的,省着点,不要往深山过去,那五面小旗一定要收好,没办法的时候用它可以救命。”

洛涓眼泪夺眶而出,她无声地喊着,在心里求舅舅不要走,不要离开,可是舅舅却头也不回地从树上跳了下去,身形如此矫健,如猿猴,如雄鹰。

夜色和树林很快把他的身影吞没…

洛涓被点了穴道,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背影,根本看不见他有没有回头。

洛涓的眼泪滑落面颊,一部分流进嘴角,带着又咸又苦涩的味道,大部分却打湿了她颈项和前襟…在这一刻,她多希望自己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而是和舅舅一样武功高强,至少还可以和人拼一拼…或者如果自己有幸有灵根…

而现在,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唯一的舅舅瘦削有力的背影被黑暗所吞没,好似她的心也从此被黑暗所吞没…

她一时在心底恳求着上天保佑舅舅,为此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一时又觉得根本没有用。

如果上天真的会惩恶扬善,父亲这样的人为什么活得好好的,功成名就,子女双全?

山林如此寂静,虽然偶然也有一声枭或别的动物的叫声,却更显得寂静可怕。

尤其在一个浑身都动不了也无法说话的小姑娘听来。

过了一些时候,她听到了远处传来刚才的男子声音,对了,是父亲的声音:

“是云麒啊,许久不见,你都长大成人了。”声音闲适,好似在家中和前大舅子相遇时的礼节性聊天。

父亲的声音有法力,虽然相隔极远,却也犹在耳边。而舅舅回答了什么,她却完全听不见了。

洛涓心急如焚,竖着耳朵使劲听,依然没有听到舅舅的声音。

过了片刻,倒是又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对了,这些都是你的人吧?尸体带着太费劲,我只好让人割下了他们的首级…数一数,一共十四个,对不对?”父亲的声音依然和悦,甚至带着微微的歉意和商量的意思。

内容却如此恶毒…令人不寒而栗。

洛涓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仿佛能看见那十四个头颅。

都是为自己而死的,舅舅忠诚的手下,估计是被舅舅分派往各个方向分散追兵的…也是外公留给舅舅最有价值的财富之一。

陈妈妈会不会在其中?

她本来不喜欢哭的,今晚眼泪却好似停不住。

再过了一会儿,又听到父亲依然不疾不徐的声音:“涓儿呢?没和你在一起?”

舅舅的声音仍然听不见。

接下来的声音几乎都听不见了,父亲好似没再用法力说话,

舅舅的声音自然更加听不见。

隐约好似有打斗碰撞的声音,又好似没有。

她竖起耳朵使劲听,可还是听不见,最后远远的,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声音巨大但遥远,可她也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努力听,又怕听见舅舅的惨叫,急得眼泪直流,可也只能流眼泪而已。

愤恨、后悔、悲伤、惶急、惊恐、惧怕、无助、自厌…一个十二岁的心脏里很少有如此多的激烈情绪,这些情绪,足以让一个成年人崩溃,或者一夜间羽化成蝶。

然而天终究是亮了。

鸟儿开始清脆地鸣叫,树叶开始沙沙作响,甚至远近还有花儿开放,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连坑坑洼洼的老树皮都美好得像童话。

好像昨夜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洛涓却没有办法感觉到美好。

穴道已经解开,她慢慢爬起来,手脚依然有些麻木,和她的心一样。

她扶着树干往下看,离地有二丈多高,光是看,就让她双腿发软。

她慢慢收好舅舅留下的物品和那五面小旗子。

然后就是怎么离开这棵树的问题。

她想了想,咬咬嘴唇,把绑住自己的那根带子缓缓绑在自己能尽量往下够到的地方,一处有树杈处,绑得紧紧的,然后自己缓缓往下爬,去割树上的老藤。不小心滑了一下,好在有带子拉着…

舅舅留下的匕首十分锋利,削铁如泥,用来切割老藤很好用,但是老藤长得结实,她拽的时候实在是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失败了很多次。

最后好不容易,凑够了她觉得差不多的藤,和舅舅的腰带捆在一起,尽量捆得结实,然后,她拉着藤条慢慢往下滑。

柔嫩的手心没有经过锻炼,被粗糙的藤条和下滑的力量弄得血肉模糊。

她居然坚持住没松手。

最后,藤条还是不够长,她停在半空,脚离地还有半丈。最后一下拽的力量让她的手痛得几乎崩溃。

干脆松手跳下去!

这高度其实对于一般男子都不高,但对于很少出门,从无锻炼的洛涓还是高了点。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了,好久,腿才能站直。

血淋淋的手一只撑在地上,一手捂在胸口。

心脏难受得好似要跳出来,顾不得手的疼痛。

血肉模糊的手在胸口摸到个物品,圆圆的,凉凉的,润润的。

那是她自小带在身上的,母亲的遗物。

一个圆圆的白玉小坠子。

是不是羊脂玉不知道,因是外婆家祖传之物,外婆传给母亲,母亲就传给了她,洛涓一直十分爱惜。

陈妈妈编了络子,把它网在里面,再挂在洛涓脖子上,平日沐浴都不离身。

今天,它已经被洛涓的眼泪浸透,此刻,又被洛涓血淋淋的手抓住了…

说不上来为什么,洛涓觉得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

低头看看,手心里依然是那颗玉坠,只是络子被弄得很脏。

她顾不上想这个配饰,现在,必须决定往哪里走。

没多想,她就决定往昨晚舅舅的声音渐渐消失的方向。

如果能找到舅舅最好了。

如果找不到舅舅,逃出去也没什么意义吧,迟早是要死的。

就算被父亲抓到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还是一死吗?

正好还可以问问父亲,把女儿当成喂养虫子的饲料,此时此刻心情怎么样?

找着机会淬他一脸口水。

还可以把“我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之类的话说一说。

她吃了一点莺桃,解渴也顶饿,然后就上路了。

一手捏着匕首,一手拿了根树枝打草丛惊蛇。

还要小心猛兽,被猛兽吃了太不值,舅舅要是还在,就要伤心了,就算舅舅不在,不能狠狠骂一顿父亲,那也很可惜。

走了大半个时辰,成功惊出了两条蛇,没有被咬,也没有遇到猛兽,洛涓颇为幸运地来到了一处乔木较为稀疏的草甸。

可是,她看到了什么!

草地上,两个瞪得大大的,死去的眼睛!

人头!

再一看,地上到处散落着人头,有十几颗!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大部分是壮年男子。

血并不多。

是了,是昨天父亲抖给舅舅看的,十四颗人头。

父亲杀死的,舅舅的手下。

里面没有舅舅,也没有陈妈妈。

她浑身发着抖,让自己尽量保持着理智地去想。

看来,昨天父亲追上舅舅就是在这里…

不远处还有一具尸体,完整的。

幸好,不是舅舅。

胸口中剑。

地上都是血…

是舅舅杀死的,父亲的手下。

要赶快离开这里,尸体和血腥味会引来猛兽。

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

腿却有些发软。

眼前视线模糊。

又来了,间歇性的看不清楚东西。

看不清楚其实也挺好的,可以假装自己在梦里。

噩梦。

一个人在深林里,独自面对一地的人头,那一只只仿佛瞪着自己的眼睛。

洛涓的胃在收缩,想要把之前吃的东西都吐出来。

噩梦。

一定是噩梦。

我其实不在这里。

耳朵也在嗡嗡作响,不知道会不会也渐渐听不见。

不不,不能晕倒。

突然,很轻很轻的,她仿佛听到一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她茫然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心脏猛的收缩。

那是一双云锦祥云纹的步云履,非常精致。

第7章 父亲

精致的步云履是黑色的,不是一流的绣娘做不出这样的鞋来,此刻鞋尖上沾了一点点血,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洛涓本认不出这是谁的鞋。

但当她抬头看时,果然如她所猜测:那是一张和她有三分相似的脸。

清矍的面孔,细长浓黑的眉。

看上去不像个武将,更像是文人。

与她目光相接,他还微微露出一个笑容,说:“涓儿。”

洛涓的血液朝头部涌去,她紧紧握住手中的匕首,竭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扑过去,狠狠捅他一刀。

说来奇怪,她竟然没有想到要逃跑。

也许是太恨眼前的人。

也许是因为她自己也知道逃跑是逃不掉的。

她声音干涩,面无表情,看着她父亲:“舅舅呢?”

洛总兵皱了皱眉头,才开口,用哄孩子的语气说:“舅舅先走了。”

先走了?

先走是什么意思?

舅舅成功逃走了?

总不会是黄泉路上,比她先走一步的意思吧?

父亲皱眉头,是不高兴的意思,那就是说事情并不顺他意,是什么不顺他意呢?是自己开口问舅舅下落这件事,还是舅舅逃走了不顺他意?

洛涓心砰砰跳。

被恐惧和憎恨支配的头脑终于一点点清醒下来。

她的血液慢慢从头顶回归到心脏,却依然残留着血管被冲击的疼痛感,心口似乎一块石头被移走,只留下了压痕,但是酸痛感才刚刚往全身扩散…刚才攥紧的拳头,掌心被自己的指甲掐破,摸到微微渗透出的湿润的液体才知道自己流血了…

洛总兵显然也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和六七年没见面的女儿打交道,伸出一只手,道:“来,爹爹带你回家。”

洛涓心中冷笑。

爹爹带你回家。

这是她盼望了多少年的场景,她幻想过多少次。

冬天冷的时候,刮大风下大雨的时候,被欺辱的时候…

她多少次幻想她的亲生父亲会从天而降,出现在她面前,如同威武的天神,把那破败惨淡尘扑土掩的农庄瞬间照亮。

父亲会知道她受了多少苦。

会朝她伸出手。

会对她说:“来,爹爹带你回家。”

这一幕终于实现,连话都一字不差。可却在这样的情况下,背后如此的不堪。

除了冷笑,她还能如何?

她的好爹爹,只在见面的第一瞬间,目光在她面上的脓包上掠过,没有震惊,没有难受,只有关注。

关注的当然不是她的情况,而是里面的一窝待孵化的金灵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