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莲见她脸上红红的,还以为厅内太热了,怕她中署,便向服务生要了两杯冰水。两个人坐在席前喝着凉凉的清水,看着厅内华丽的布置与往来的宾客。

此时是1917年初秋,上海还处于炎热之中。男士们大都身着长衫,也有穿学生装和西服的,女士的服装则多姿多彩。由于时装观念的变化,不少女士都露出一截手臂,或者脖颈,或者一截小腿肚,妖妖娆娆、分外好看。凤仪见来宾越来越多,不免害羞起来。自己是先到外面转一转,等方先生带着袁子欣落座之后,大大方方的进来;还是就这样坐在这里,等他来的时候,给他们一个漂亮的微笑?她这样想着,不觉脸上又是一阵发热。美莲奇怪地道:"你穿得也不多,怎么这么热?"

"我没事儿"凤仪娇嗔道:"空气不好,有点闷了。"

"凤仪、美莲!"只听后面一声爽朗的笑声,凤仪与美莲回过头,便看见方液仙和一个青年男子站在身后。二人忙站了起来,含笑施礼。方液仙介绍道:"这位是金美莲小姐、方凤仪小姐;这位是我的师弟,刚刚从美国留学归来的袁子欣先生。"

凤仪看着袁子欣,见他身材高大,五官端正,尤其是两道浓浓的眉毛,在脸上神气地向上仰着,还有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调皮地看着她们。凤仪不觉乐了起来,这个人长了一张多快活的脸啊。袁子欣也微笑着看着她们,一个身量不高,圆润的小脸配着精致的五官,两道微挑的剑眉比自己的眉毛还要英俊清秀。另一位同样脸庞圆润,但眉儿弯弯,眼儿长长,颇有妩媚之态,偏偏又打扮的十分朴素,看起来与众人不同。

四个人在席中坐下,一边聊天一边议论着婚礼。液仙道:"凤仪,我听杏礼说你给她画了一幅画,那画呢?"

"喏,"凤仪朝主席台上遥遥一指:"放在那儿了。"

"我们也去吧,"液仙对袁子欣道:"现在国内流行,宾客们若是送礼物的,都可以堆在主席台的长几下。"

"真的,"子欣乐道:"那赶紧去看看!"他跟着液仙后面,跑到主席台上,凤仪与美莲远远得看着他们站在上面,液仙规规矩矩地站着,那袁子欣一会儿抬头,一会儿低头,一会儿踮脚,一会儿弯腰,不知忙些什么。凤仪与美莲都笑了起来。过了半晌,那两个人才走了回来,刚一落坐,袁子欣便对凤仪道:"你画的新娘子太漂亮了!她真的有这么漂亮?"

"当然了,"凤仪笑道:"当然有这么漂亮了,她可是我们威德女中的校花!"

"不得了,"子欣道:"新郎官好有福气。"

"那自然了,"美莲晒道:"人家是上海的名门望族,又是长子,嫁过去就是大少奶奶!"

液仙恐这样议论婚礼,触动美莲的伤心事,便问凤仪:""凤仪,你考美院的事决定了吗?"

凤仪摇摇头:"我不打算考了。"

"你准备去留学?"液仙问。

"我可能要去爸爸的工厂了。"

"去元泰?"方液仙惊讶:"为什么?"

"还记得我你说过的两个世界吗?"凤仪道:"我不知道我选择绘画,是真的喜欢绘画,还是因为一直这样画了,所以要画下去。而且,我也想知道绘画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什么两个世界,"美莲道:"方先生你听听,她这肯定是瞎想出来的。"

"怎么会没有呢,"凤仪道:"比如同样这个时候,在这里参加婚礼,和在工厂上班,就完全不一样。"

美莲心中一沉,不再说话了。液仙见她脸色不好,忙问:"神父怎么说?"

"他尊重我的决定,"凤仪道:"他说,神会给我指引。"

"那你见到那个神了?"袁子欣听她这么说,不禁问。

"没有。"

方液仙碰了碰子欣,悄声道:"你不信基督教,别乱说话,她的绘画老师是个美国神父。"

子欣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这时,《美酒高歌》的乐曲奏响了。杏礼穿着婚纱走进了大厅,她乌发高盘,领口略低,一条钻石项链闪耀在白腻的脖颈上,衬得她雍容艳丽。全场来宾们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子欣见杏礼果然美艳,而且他觉得,凤仪画上的人要更加漂亮,更加的动人心弦。他不禁想,这个画画的女孩这么有才气,难怪她的老师要劝她继续求学。他不禁看了凤仪一眼,而凤仪,正迷茫地望着主席台,陷入了沉思:这就是杏礼想要的,极尽繁华也极尽浓烈,符合一切生活的标准,女大当嫁、男大当婚。可是,这样的生活有意义吗?她不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还是敬重像父亲那样的人生,至少,他在改变一个时代,在为了自己的国家倾其所有……

婚礼按部就班的进行着:证婚人讲话、新郎新娘双双在婚书上盖好印鉴、交换戒指……仪式完成后,全场高举酒杯,庆祝晚宴正式开始。很快,杏礼又换上一套中式红色礼服,依然裁成最新潮的款式,露出脖颈和小手臂,和顾家安一同给宾朋们敬酒。

"顾家可真开明,"威德女中的几个女生开始议论纷纷,一个道:"不仅给穿西洋婚纱,就连中装也能做成这样……"另一个道"前些天新闻纸上还有些老学究写文章骂人呢,"她学着老学究的样子,摇头晃脑地道:"此等妖服,始于妓女,妓女以色事人,本不足责,乃上海各大家闺秀,均效学妓女,女教沦亡,至斯已极……"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美莲经过拆白党一事后,已颇通人事,她见液仙笑得开心,悄声打趣道:"一入豪门深似海,方先生一点也不担心?"

"杏礼也出身大家,又喜欢热闹,嫁入顾家是个好选择。"方液仙望着新郎顾家安满面春色地跟在杏礼旁边,一会儿为她挡酒,一会儿又低头与她窃窃私语,笑道:"何况新郎是个谦谦君子。"

"还是个掉进蜜罐的君子。"袁子欣在旁插话道,众人又一起哈哈笑了起来。整个大厅喜气洋洋,独有凤仪若有所思,不知为什么不能开怀。子欣见她这般模样,不禁也有些沉默。他在国外也参加过一些婚礼,但无论奢华程度,还是宏大场面,都无法和这个婚礼相比,这就是中国,不管国家是否分裂,民国是否存亡,人们都能在有限的条件下,把生活过到无限。他感到有些眩晕,从前天下船到现在,他还一直无法从眩晕中摆脱出来。

"他们来了!"女生们发出一阵欢呼。杏礼和顾家安双双走到桌边,两个人都满面红晕,显然喝了不少酒。不等两个人解释,众女生把早倒好酒杯递到他们面前,顾家安陪笑道:"各位小姐,我们还有很多桌要敬。"

"哟,其他桌都可以喝,独独我们不行,你这是不把杏礼的朋友当朋友哟。"

"这样吧,"顾家安指着身后一位穿西服的伴郎:"我把他留给你们,他是我弟弟顾家俊,今年二十岁,在圣约翰大学读书,还没有女朋友。"

"那就把伴郎留下,"女生们笑道:"至于伴娘嘛,我们就不要了。"

顾家安与杏礼得了这道赦令,忙把顾家俊推到桌前,慌不迭地逃走了。顾家俊倒也大方,端着酒杯在一张空位上坐下来:"我代表家兄和大嫂敬大家一杯。"众女生见他虽与顾家安有几分相似,但脸型瘦长,看起来颇为清秀,不像顾家安圆中带方,一脸"富贵"相,不免都羞涩起来,吃吃笑着各饮了一口。又有善饮地拿话逗他,劝他饮酒。顾家俊连喝了数杯,神色不变,忽然笑了起来:"我想请问各位之中,谁是方凤仪小姐?"

凤仪听见自己的名字,愕然地看着他。顾家俊立即反应道:"你是方小姐吧,我代表大嫂敬你一杯,谢谢你为她画了这么好的肖像。"

"哟--"女生们嘻笑起来:"你是喜欢画画的人,还是喜欢画上的人?"

顾家俊微微一笑:"我当然喜欢画画的人了。"女生们哄地闹将起来,要罚顾家俊三杯。顾家俊毫不在意,举杯三饮而尽。众人又闹凤仪,凤仪酒量不佳,端起酒杯,勉强抿了抿。女生们不干了,强迫她喝了两杯,顾家俊见她实在不善饮,又代喝了一杯。美莲听顾家俊在"圣约翰大学"读书,不禁触痛了心中伤疤。她今天虽然穿着朴素,但举手投足落落大方,就是不想在以前的同学面前丢了面子。自从到德昌堂教书后,她逐渐地找回了自信,那里的学生十分尊重和信赖她,称她为"金老师"或"美莲姐"。

她虽然嘲笑凤仪的"两个世界",却感到自己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她觉得这些花枝招展的女生们非常无知与可笑,而且不知为什么,她们对顾家俊的好感和顾家俊的举止,都让她联想起了纪今明。她压抑着心中愤怒与屈辱,默默地坐着。

凤仪两杯酒下肚,不禁有些头晕,她悄悄和美莲打了声招呼,起身朝洗手间走去。这个洗手间很大很干净,温度比外面稍低。凤仪用冷水洗了洗手,又把帕子打湿了,轻轻擦了擦脸。洗手台上有一面大镜子,她本能地打量了一眼自己,她没有杏礼那么漂亮,也不如美莲那么有气质,还有雅贞姑姑,她多么美啊!她不禁有些气馁,感到自己像一只丑小鸭,缺少动人的吸引力。

她们已经那么美了,可是她们却不幸福。雅贞姑姑死了,美莲遇到了坏人,杏礼嫁人了,她应该很幸福,可是,凤仪想,这幸福却不是我想要的。那么,我到底想要什么?她不想再回大厅,洗手间旁有一个偏门出口,她走了出去。凉爽的晚风轻轻吹来,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张园花草怡人、景色优美,远处的戏台传来阵阵歌声,霓虹闪烁处,是电影院和一些游乐设施。她走到近处一个池塘边,池塘不大,朝另一边纵深而去,两旁的大树在隐约的灯火中,显得茂密丰盛。

六年前她来到上海,还是满清王朝,那时候租界公园不允许中国人和狗入内,而现在,像张园、愚园这样华人对外开放的公园,无论从风景还是设施,都不比租界公园差。六年前雅贞姑姑还裹着小脚,活在世界上,自己在南京,还因为裹脚离家出逃,而现在,杏礼可以穿着袒露的婚纱举办婚礼……一切变化得那么快,快得让人来不及想,等你想到的时候,事情已经发生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会是谁呢?她的头脑里突然跳出袁子欣这名字,她一阵激动,转过身,失望地笑了笑。

"在看什么?"顾家俊走到她身边,盯着池塘问。

"风景。"

"你喜欢优美的东西?"

"是的,"凤仪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我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太多了。"凤仪答。

真是个奇怪的女孩,顾家俊打量着她:"那你喜欢什么?"

"真实,"凤仪随口说出这个词,不禁一怔。她五年的等待不过是一场虚空,父亲和爸爸到底在做什么,她根本不了解。她一直和优美打交道,画风景、画街道、画人,不管画面是什么样,绘画始终是一件优美的事情。优美?她冷笑道:"我喜欢真实的东西。"

她平生第一次,对自己热爱的人们产生了怨恨。她感到自己的长处成了自己的羞辱。这是个五光十色的时代,上海每天都在更新,每天都在发生着奇迹。有人一夜之间从乞丐变成富豪,有人一夜之间从富豪变成乞丐;有人死了,有人死里逃生;有人欢笑,有人悲啼……是的,他们生活在五颜六色之中,不停地让她嘲讽自己。虽然她拥有真正的画笔和画板,却始终不知道生活的颜色。

如果说,之前她对选择元泰还有几分困惑和不自然,那么现在,她几乎完全坚定了信心。她可以选择绘画,但前题是,她必须在现实世界里,轰轰烈烈地战上一场。

她的好奇心、好胜心,促使她做了这个决定,她年轻且骄傲,不愿意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从小到大,她身边的亲人,都以各自己的方式与时俱进:汪静生是老秀才,却能对传统抱有警戒之心;方谦从读书人变成革命者;邵元任抛弃舒适生活,只身在上海打天下;而上海,这个拥有特殊地理位置、特殊发展经历的地方,一直以极快的速度变化着,并成为与西方最接近的城市。她深受这些人和这个地方的影响,从骨子里已经变成一个冒险家,而不是一位东方淑女。

第六章

杏礼婚后不久,凤仪来到了元泰缫丝厂,开始了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不久,威廉神父回到法国,后又转去美国,与凤仪保持书信来往。邵元任没有给凤仪具体安排职务,只是让她去上班,坐在刘庆生对面,协助刘庆生进行丝厂管理。

刘庆生天生一张笑脸,未语先喜,温和机敏。他十四岁从无锡来到上海,上无祖业下无根基,从丝厂童工做起,一步一步爬到了元泰丝厂副经理的位置。眼见邵元任不肯娶妻,沉迷于重工业建设,义女凤仪是个只知画画,不通人事的小姑娘,刘庆生暗暗心喜。这两年缫丝厂他几乎当了大半个家,本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凤仪突然来丝厂上班了。

他心中暗恼,面子上却不流露半分,每天又是斟茶又是递水,把凤仪伺候的妥妥贴贴。凤仪在丝厂呆了两个月,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可做,只是到各部门走走串串,或者去车间看望她熟悉的女工。缫丝厂的用工都由青工把持,从招工到工资发放,甚至到工人的生死,都是由青帮工头管理,刘庆生等人并不过问,只是按月把工资发到工头的手中。在工厂管理区与生产区之间,有严格的界线,生产区出入的小门,由帮会的人员看管。整个生产区中,弥漫着强烈的茧蛹尸臭味,凤仪第一次跟刘庆生去车间的时候,险些吐了出来。刘庆生安慰她:“这味道对人没害处,闻惯了就好了。”

这就是凤仪的新天地。一排排缫丝机床前,全是女工和童工在劳作,他们的手异常敏捷,遇到中断的丝,就飞快地打一个结,那些丝细得几乎看不见,由于长期在空气中捕捉这样的线头,他们的眼睛全部是红的,有时在暗中看到,如同鬼怪一般吓人。当一天工作结束,所有的工人都会聚集起来,查看自己的工作成绩。工厂有多少缫丝工,就有多少个牌子,分三角、梅花、葫芦形三种,工头用它们追踪工作质量,计算工人工资。由于上工时工人沉浸在工作中,丝飞快地过手,就算老工人,也不清楚今天干得是好是坏。凤仪每次去车间,看到那些血红的眼睛,疲倦的脸孔,过度劳累的弯曲的身体,都感到一种难言的痛苦。为什么人生有这么大的不同?她们长年千辛万苦只为了吃一口半饱的饭,而她什么都不懂,却能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乘着小车上下班。

她胡乱忙碌着,今天向技术人员请教技术问题,明天到生产区看工人工作。工人们开始很不喜欢她,觉得她什么都不懂,来了之后还会打断她们的工作。但毕竟是少东家,大家对她还算客气,时间长了,又觉得她天真单纯,不管谁有事求她,只要能办到的,她都能去办。慢慢的,喜欢她的人就很喜欢她,也有想有利用她的,总是想办法套她去实现自己的目的。她也分不清好坏,倒觉得自己能和工人们打成一片,是个受欢迎的好东家。

这时,上海各大丝厂都在开拓海外市场。元泰为了拿下法国和意大利,决定推出甲级生丝,命名为“金元牌”和“银元牌”。为了“金元牌”与“银元牌”的生产,从选蚕茧开始,刘庆生就制定了严格的标准,一选江苏无锡“莲子茧”,二选浙江萧山的“余杭种”,每四百斤左右的头号茧,才能缫制出“金元”生丝一担。由于原材料昂贵,刘庆生对工人的要求几乎到了苛刻的极限。头三月的试生产,就有两百多个工人被除牌,四十多个被开除。每天被扣工资的人是不计其数。整个工厂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有些和凤仪熟识的女工,不停地向她抱怨。她左右为难,一方面觉得刘庆生严守质量关是对的,一方面也觉得工人太苦。刘庆生察觉到工人想利用凤仪来妨碍自己,立即把几个女工除了牌,女工们自持无错,找凤仪理论,凤仪去问刘庆生。刘庆生笑眯眯地道:“凤仪小姐,这些女工的事情,你不用多管。现在元泰的情况不比往日,不杀一儆百,在工人中矗立威信,我们就没有办法推行金元与银元的生产。”

“现在竞争这么激烈,如果不推金银元,拿不下法国与意大利的市场,我们还怎么在上海立足嘛,”刘庆生又道:“她们当工人的,应该与工厂共患苦难,如果连这个都不到,还是不要做的好。”

凤仪见他一席话说的有理有据,只得保持沉默。刘庆生又向帮会打招呼,要他们加强管理。帮会进行了一次清理,所有由青帮管理的工人们全部闭上了嘴。但元泰除他们之外,还有一批自由工人。这些人有不少从元泰创建之初就这里做工,自持技术熟悉,又多与邵元任相识,因此很不服气。

1917年7月1日,张勋、康有为等人拥戴溥仪复辟,就在同一天,上海为了庆祝“远东俱乐部”开张,一张名为《大世界》的报纸,开始创刊号销售。十二天后,复辟结束了,但《大世界》的造势宣传却越演越烈,什么“铁索飞船”、“机器跑马”、“升高轮”……上海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这个奇妙的娱乐城:“屋顶花园”能装一万多人;“大观楼”站上去可以看到全园胜景,还有“共和厅”能举行文明结婚……建一个大世界,花掉的不是金山银山,而是几座金山银山……

凤仪得到了两张大世界开业时的请柬,都是约她观看大世界的开业大典的。这两个人说有关系关系很近,说没有关系也不挨着,一个是顾家俊,另一个是杨杏礼。凤仪觉得有些好笑,通通答应了下来。

她很久没有离开工厂,平日穿戴也十分朴素,突然要出席这样的场合,她不知道穿什么,幸好上海不少杂志都有介绍,她胡乱翻了几本,才发现自己落伍了。她的衣服领子太高了,袖子也太长了,就连她的裤脚也应该剪短一寸。她请裁缝照流行的款式做了套衣裳,大世界开业那天,她穿着新衣服到工厂上班,准备下午早点下班,直接去大世界与杏礼碰头。这时上海还是夏天,她坐在办公室里扇着扇子,翻着报纸,突然听见楼下一阵喧闹,有人叫她:“凤仪小姐!凤仪小姐!”

她推开窗,一群女工围在楼下,她们发现了她,嚷地更凶了:“小姐!小姐!”

“刘经理呢?”凤仪打开办公室的门,问。“他去洋行办事了,”一个文员惶恐地道:“小姐你别下去,我们已经打电话到洋行了,刘经理说他马上回来。”

凤仪不等她说完,已经跑下楼去。几十个女工立即围住了她。她们大部分来自江苏北部,领头的女工杨四,自元泰创业时便在此打工。“凤仪小姐,”杨四气愤地道:“俺们干不了这活儿了,俺们不干了。”

“杨四!”几个工头捉住她:“你立即回去,其他的人也散了!”

“散个屁!”杨四挣扎着:“以前邵先生在的时候,什么时候这样扣过我们的钱,他刘庆生是个什么东西,老虎不在家,猴子也敢称霸王了?!天天扣、月月扣,他全家老小吃得饱穿得暖,俺一家老小就不是人了,不要吃饭,喝西北风就能喝饱了?”

“四姐,我也知道你们困难,可如果生产质量达不到,再好的蚕茧也没用的呀。”凤仪拉住杨四:“为了金元和银元,你们大家就帮帮忙,等过了这一段就好了。”

“小姐,”杨四道:“以前邵先生在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这金元和银元还是他刘庆生想出来的,你不要上他的当。我们今天来找你,就是想让你告诉邵先生,让邵先生评评理。”

“杨四”几个男工头喝道:“你是不是不想活了!”

“俺不怕!邵先生是什么人,俺还不清楚?元泰开工的头一天,俺就在这儿上班了。”

人越围越多,办公楼里的文员们纷纷走了下来。财务部的邵焕英,是邵元任的远房表哥,前年从湖南来上海打工合,便到元泰帮忙,凤仪去元泰之前,邵元任把他调入了财务部。“杨四,”他操着湖南口音道:“你再闹下去就要被开除了。”

“开除?!”杨四冷笑一声:“现在厂里一共有八十六个苏北女工,都是熟手,刘庆生有本事就把我们全都开了。”

凤仪心中一凛,苏北女工在元泰的人数比重虽然不大,但这八十六个人,个个技术熟练,经验丰富,不少人从元泰创业起就在这里做工,和邵元任也十分熟悉。“开除你们不要紧呀,”邵焕英阴阳怪气地道:“有钱哪里招不到工人,你们还是不要闹了,现在邵先生每天忙得不得了,你何必用这种事情麻烦他。”

“焕英表叔,”凤仪见他说得难听,阻止道:“有钱是能招到工人,可是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技术过硬的熟练工。”她问四姐:“你今天被扣了多少钱?”

未等四姐回答,刘庆生分开众人走了进来,他一反往日平和,厉声道:“被扣多少钱也是应该的,生产质量不过关就必须扣钱。”他狠狠地瞪了杨四一眼,将凤仪拉到身边,低声道:“小姐,钱财事小规矩事大,现在金元银元正是紧要关头,你不能因为她们闹事就坏了规矩。”

“刘经理,”凤仪也悄声道:“先把她们的钱补一部分,把事情平息了再说。”

“她们的钱一补,其他工人还怎么干活,如果所有的工人都要补钱,那金元银元的成本怎么控制,”刘庆生的脸上渗出了汗珠:“小姐,我知道你是好心,可你可不能乱来呀。”

凤仪恍然大悟,她环顾四周,发现所有的工人都在看着她,有的满含期待,有的满是疑惑,还有邵焕英,一双眼睛阴晴不定,似乎在幸灾乐祸。她心中一惊,感到这件事情不那么单纯,想了想,她问杨四:“你信我吗?”

杨四一愣,不知如何回答。凤仪的声音高了起来:“你就算不信我,也该信我爸爸。这件事情我会如实告诉他的,你们先回去,有什么事情等到明天再说。”

众女工一起看着杨四,杨四却瞄了一眼邵焕英。邵焕英哈哈一笑:“这点小事,何必告诉你爸爸,他忙和兴的事已经很辛苦了。”

凤仪见杨四看邵焕英的眼色行事,不由大怒,她按捺地道:“今天大家找我,就是希望讲个公道,我年纪轻,当不起这个家。以前这个家的家长是爸爸,现在是刘经理,既然大家觉得刘经理做的不好,那就让爸爸来评评理,谁对谁错,相信他最明白。”她转过头,询问刘庆生:“刘经理,你觉得我这样合适吗?”

刘庆生看着邵焕英,连声道:“我赞成你这么做,不管邵先生有什么决定,我都服从。”

“四姐,”凤仪拉住杨四:“你就当帮帮我,先回去,晚上回家我就告诉爸爸。”

“俺们相信小姐,”杨四不再坚持:“大家都回吧。”几十个苏北女呼拉拉一下,散得个干净。刘庆生也招呼文员们回办公楼。凤仪见刘庆生脸色异常难看,以为他怕自己向邵元任告状,心中不忍,道:“刘叔叔,对不起,这事儿闹大了,我不得我和爸爸说一声。”

“你一定要告诉的,”刘庆生赶紧陪笑道:“这事儿一定要邵先生出面才好。”

“真的吗?”

“真的!千真万确!”刘庆生急道:“你刚才不是说了,晚上就讲吗。”

“可是,”凤仪道:“如果告诉了爸爸,他会不会责备你?”

“金元银元的事情从头到尾邵先生都一清二楚,他不会责备我的,”刘庆生一语双关地道:“如果你不告诉他,让别人告诉了他,反而不太好。”

凤仪立即想起邵焕英不怀好意的表情,她点了点头。“所以啦,谁说都不太好,你说最合适,”刘庆生叉开了话题:“好啦小姐,你晚上不是要参加大世界的开业典礼吗,现在都快四点钟了,你还要进法租界,你收拾一下,我让车送你过去。”

凤仪这才想起晚上的约会,她看看身上的衣裳,还好,虽然扯了几下,没有扯破也没有弄脏,她洗了把脸,拢了拢头发,便朝大世界赶去。

汽车离开元泰,从南市驶进法租界,便渐渐行不动了,大世界的开张为整个法租界带来欢庆,尤其是八仙桥一带,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凤仪看着车窗外热闹的景象,不由摇下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才是她熟悉的上海味道,连空气都和元泰不一样。此时,车开得还不如行人快,凤仪索性下了车,朝大世界步行。等她到了门口,杏礼和顾家俊已经到了。杏礼悄声道:“呀,早就通知你了,怎么穿成这样。”

“我?”凤仪环顾自身:“我这是新衣服。”

“你要学学化妆了,还有,你这身衣服太土了。”

凤仪扑哧笑了,她转过头,问顾家俊:“我很土吗?”

顾家俊慢悠悠地打了量了她一眼,故作正经地道:“土是土了点,不过小囡还是老漂亮的。”

三人一起乐了。凤仪见到场的女宾们都是衣着华丽,款式新鲜,一个个争奇斗艳,不由想起了在工厂做活的女工,轻轻叹了气。“怎么,”顾家俊立即体贴地问:“有什么不高兴了?”

“这里和工厂真像两个世界。”凤仪说。

“谁说的,”顾家俊道:“世界只有一个,五颜六色,什么都有。”

凤仪不由心中一动,看了顾家俊一眼。顾家俊微笑着看着她,大嫂的话确实有道理,她需要打扮,需要变得更漂亮一些。“凤仪,大嫂,”他柔声建议:“听说先施公司[25]在建百货大楼,建成了我陪你们去逛逛。”

“好啊,”杏礼高兴地道:“你的眼光最老道的,凤仪,你知道吗,家俊对这些东西不要太懂啊,有他陪我们去逛,我们一定能挑到好东西。”

三个人走到了席位前,坐了下去,不一会儿,法租界总领事上台致词,一时致词结束,伴随着一句悠扬的法语,几千个汽球突然腾空而起,而大世界屋顶上,又落下无数彩色纸屑。所有人都仰着头,看着这美妙的景色,凤仪不禁伸出手,想抓住一两张纸片,如果能把这一切都画下来……不知过了多久,她感到有人在注视自己,她朝左边一转头,便看见一双乌黑发亮、似笑非笑的眼睛:袁子欣?!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自从上次杏礼婚礼后,他们还没有见过呢。

她坐了过去,笑道:“袁先生,一个人来玩?”

袁子欣点点头:“你呢?”

“我和杏礼、家俊来的。”

袁子欣看着杏礼和家俊,他们也在打量他,三个人互相点点头。袁子欣笑道:“你是应杏礼的约呢?还是应家俊的约?”

“我?”凤仪转了转眼珠,淘气地道:“我是应了朋友小叔子的约,也是应了朋友大嫂的约。”

话音未落,袁子欣呵呵笑了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注视着她,幸好天色渐晚,她看不清他的脸上的颜色,否则,她一定能看到,他的脸渐渐地红了。他瞥了一眼顾家俊,漫不经心地问:“你在工厂做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凤仪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工厂?”

“我听液仙说的,”袁子欣道:“说说,有什么不怎么样?”

凤仪想起工人罢工的事,不禁心烦意乱:“那是另一个世界。”

“说说另一个世界怎么了?”

“我什么都不懂,经常说错话,办错事情。”

“哦”,袁子欣问:“你每天都做什么呢?”

“最近忙一些工人的事情,乱七八糟的。”

“你每天要去几个部门呢?”

“随便吧,”凤仪道:“我喜欢听技术工人讲技术,有时候也去生产区,你不知道,我们的工人特别辛苦,厂区里的味道都不能闻的……”

“你每天看帐吗?”

“帐?”凤仪茫然道:“我看不懂,有刘经理看呢。”

袁子欣微微皱起了眉,她去工厂几个月了,难道连门都没有入,听说邵元任一直忙于和兴,难道他真的把工厂交给了刘庆生?“要是有个老师教我就好了,”凤仪惆怅地道:“我的爸爸,还有刘经理,都是经营丝厂的老前辈,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也学不会。”

“哦,”袁子欣笑了:“你想学什么?”

“就是学喽,”凤仪道:“我每天一到厂里脑袋就一团乱麻,遇到事情我不管还好一些,一管嘛就更乱,怎么说呢,大家在画一幅画,他们知道要画什么颜色,走什么线条,我呢,什么不懂,上去一画,就画差了。”她惭愧地笑了:“你看,我说着说着又成了画画。”

“能懂绘画就能懂管理嘛,”袁子欣鼓励地道:“这些事情又不难,只不过你以前没有学过,缺少经验,谁开始不是这样呢?”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