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故意摆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打断他道:“很神奇。不过我不想听这些不相干的废话……我只问你,这堆骨髓是不是从水缸里淹死的那只小猪身上取来的?你为什么要用放大镜看它?”

“因为那只猪也在水里泡了七天,与小柳情况相同。我要用它们来做比较。”

怪不得他等了这么多天才有所行动,原来是在等这个!

万俟菀恍然大悟,想了想,又问:“猪和人,有可比性么?”

沈迦蓝没有立刻回答,自顾取来小柳的脊椎骨,掏出一点骨髓放进银色容器,再度凑到孔镜前,一边仔细观察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俗话说:猪是趴在地上的人。”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猪与人的生理结构几乎完全相同。”沈迦蓝淡淡地道,“所以,猪跟人不但有可比性,而且其可比性远比其他一切动物都充分。”

好吧……万俟菀咬咬牙,再问:“那你到底想比较什么?”

“比较两堆骨髓中的硅藻是否相同。”

“硅藻?那是什么?”万俟菀睁大眼睛问道。

话音刚落,便意识到自己好像已经接连问了他好几个问题了,神情顿时变得有点尴尬。

好嘛,说自己“没时间蘑菇”的人是她,叫人家“少讲废话”的也是她,结果到头来,问题最多的人,还是她……

唉,其实她何尝不知道自己最大的毛病就是好奇心太重,何尝不是对此深恶痛绝?

但她也明白,如果能克服这个毛病的话,她大概也就不是她了。

所以,她马上就原谅了自己。

人生如此短暂,何必苦苦压制自我,对自己那么苛刻呢,是吧?

她唯一担心的,就是沈迦蓝会不会落井下石,逮住机会对她冷嘲热讽。

事实证明,她多虑了。

那人根本连看都没看她一眼,自顾盯着孔镜,头也不抬地道:“硅藻是一种带壳的浮游生物,分很多种类,沁秋湖里的这种是金藻。”

他的回答虽然不像刚才那么详细了,但总还算是有问必答。

万俟菀知道他毕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男人,不觉心头敞亮了些,语气也随之缓和了点,点头道:“金藻?怪不得沁秋湖一年四季看上去都是淡金色的,颜色深时还会发褐呢。”

“那是形成了水华。硅藻的单个体都非常微小,肉眼不可见,只有在水中形成种群后才会改变水色。”

肉眼不可见?就是说在放大镜下能看见了?

万俟菀看着专注于孔镜内景象的沈迦蓝,不禁有些心痒了……然而现在你就是打死她,她也说不出“给我看看吧?”这种话,只好舔舔嘴唇,转而问起别的:“那天我听你对璟鸾说,一定要沁秋湖里中下层水域的水,是什么缘故?”

“因为人在落水之初会拼命挣扎,力竭后便会往下沉,所以溺水之人通常都是死在中下层水域的。”

“哦,我明白了,你不想引起王府下人们的惊疑,又必须得让那只猪的死亡环境和小柳的尽可能地相像,所以就命人打来中下层水域的水,在水缸里溺死它?”

“嗯。”

“那你又为什么命人拿油纸盖住缸口呢?”

“因为金藻怕阳光。”

“啊,原来是这样……”万俟菀再想不到只是溺死一只猪而已,事情便如此复杂,不觉重重呼出一口气,复又问道:“那么这个金藻,究竟能够证明什么?”

沈迦蓝终于把头从孔镜前抬了起来,却仍旧没有去看她,淡淡地道:“证明小柳是死后被人抛尸的。”

他的语气,不像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倒像是在宣布事实真相。

万俟菀心头一凛,刚要说话,只见沈迦蓝伸出手去,招呼也不打一声地捻灭了油灯。

屋内,陡然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你干嘛?”她茫然站在黢黑中问道。

没有人回答,黑暗中但闻衣袂窸窣,继而是开门声,一线阳光蓦然射进来,又蓦然消失了,屋内陷入死寂。

万俟菀在原地愣了一会才意识到沈迦蓝已经走了。

这家伙!居然连说都不说一声!

她气得牙根发痒,摸黑走到门边,刚拉开门,就看见阳光下他的身影赫然正在朝院门走去。

“沈迦蓝!”

这一惊非同小可,她立刻发出一声厉喊:“你给我站住!”

蓝色的身影在院门口停下,头也不回地道:“在下已站住了。”

“你!”万俟菀咬咬牙,“你给我转过来!看着我!”

沈迦蓝顺从地转过身去,远远地看着她道:“在下转过来了。”

他想死!他绝对是想死了!

万俟菀气得浑身发抖,冲到他面前,连珠炮似的问道:“你要去哪儿?这事就这么完了么?你说的证据呢?你叫我回去怎么跟璟鸾说?”

沈迦蓝平心静气地等她全部问完了,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第一个问题:我要回王府。第二个问题:这事的确就这么完了。第三个问题:证据已经有了,回去的路上我就会告诉你。第四个问题:你就按我告诉你的去跟公主说……”

他顿了顿,平平静静地问:“若三小姐没有其他问题了,在下是不是可以走了?”

【第六章 铁石心肠】

最有效的手段

“硅藻是一种非常稳定、不易腐烂的物质,而且有极强的附着性。

“小柳若果真是失足落水,口鼻中定然会呛入湖水,血液的流动会把湖水里的金藻运送至她身体各部,其中就包括内脏和骨髓。

“而如果她是死后被人抛尸的,金藻则最多只能进入肺部。

“所以,除了肺之外,检查其余五脏中任何一脏里面是否有金藻,都能证明她是否他杀。

“由于她的内脏已经没有了,所以我查了她的骨髓。

“她的骨髓里没有金藻,而同样是被溺死的小猪的骨髓里,却有。

“因此,小猪是溺死的,小柳则是死后被人抛尸。

“这就是我的证据。”

对,这就是沈迦蓝的证据:合理、有力、可信,谁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万俟菀当然也不能。

所以她才更生气!

只要一想起那人的语气——那种不冷不热,不紧不慢,却又满含笃定、自信的语气——她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那男人!明明臭美自恋到世间无匹,表面还装出一副无欲无求的德性……虚伪!简直虚伪透了!

万俟菀越想越生气,忍不住用力捏起拳头咬紧牙齿,再次拿眼睛恶狠狠地瞪向那个走在她身边的人。

今天天气很好,天空一片蔚蓝,而他身着一袭蓝衫踽踽行于金色的沁秋湖畔,那样宁静,那样恬淡,宛如九天上飘落的一抹逸色,宛如他一个人,便是一个世界,一片天。

那那那,她说什么来着?他就擅长这个!心里明明至恨她那句“以下犯上”,脸上却还要摆出这副施施然、悠悠然、漠漠然的模样来……矫情!矫情死了!

她觉得自己的肺都快要气炸了。

感受到身侧射来的、仿佛要把自己刺出两个透明窟窿的目光,沈迦蓝神色自若,目光始终看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就是不朝她看上哪怕只是一眼。

前方,一座朱栏绿柱的小亭子翼然于山石之上,继续向前,是从云居,向左,则是风聆苑。

方才进府时,万俟菀就问明下人了,璟鸾此刻正在从云居陪伴定南王妃,万俟菀急着跟她通报验尸结果,自然要去从云居找她。

沈迦蓝一夜未睡,刚才的尸检又耗费了他大量精力,此刻实已疲倦不堪。

但他心里明白,若自己说想先回风聆苑休息,就算万俟菀本来不打算让他去从云居,也一定会逼他去了。索性不费那个口舌,勉强撑起精神,表面却丝毫异样也看不出来,陪着她一同来到从云居。

此刻正值午膳时间,大多数丫环婢女都在后殿伺候王妃用膳,偌大的前殿内只有两名小丫环正在往香炉内添香,前一刻还在咬着耳朵喁喁私语,见有人来,忙噤了声,慌慌张张对万俟菀行了一礼便溜出门去。

“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万俟菀心情本就不好,见此情形自免不了大皱其眉。

沈迦蓝懒洋洋地道:“不能当众谈论,当然只能鬼祟一点,私下里说说了。”

万俟菀也猜到那两个小丫环是在谈论闹鬼的事,因怒道:“义母不让她们说,也是不想诟谇谣诼,以致人心惶然,偏这两个丫头还这般管不住自己的嘴!”

这府里,管不住自己嘴巴的人又岂止她们俩?沈迦蓝想起那日被自己偷听壁角的两个未曾照面的婢女,浮于眼底的倦色倏地便是一收,目光闪动着道:“常言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意思是阻塞百姓的言路,比堵住洪水更可怕!”万俟菀没好气地截口,“我知道,你觉得义母不该采取这种方式解决问题,是不是?可你别忘了,义母要堵的不是言路,而是谣言!这两者可是有质的区别的!”

“我没忘。”沈迦蓝淡然道,“事实上,这句话最早的意思是:防民之口,比防洪水更重要。”

“是吗?”万俟菀狐疑地瞪着他,“你少骗我,我怎么从没听说过这句话可以这么解释?”

沈迦蓝神色不变地道:“总之,对谣言,堵是一定要堵的,但力度一定要够。”

万俟菀若有所思地看向他,看了半天,慢吞吞地道:“那么依你之见,该怎么着?把刚才那两个小丫环也撵出府去?”

她的语速非常缓慢,语气也非常谨慎,因为她实在想不到他居然这么无聊,居然连这种事也要管,居然连两个小丫环也不放过。这实在不像他的作派。

事实证明,这果然不是沈迦蓝的作派。

因为,他的作派不是无聊,而是——残忍。

“撵她们出府,不过是断绝了她们的生计罢了,别说对她们而言算不得大损失,对别人更是起不到半点威慑作用。”

他淡淡地看着她,淡淡地说:“真正能够对人起到威慑作用的,只有那个最原始、最直接,也是有效的法子——用刑。当众用刑。”

剜心割肉,切肤之痛,心如刀割,伤筋动骨,皮开肉绽……

如果你仔细想一想,一定不难发现,古往今来诸多有关痛苦的词汇,大都与肉体伤害相关联。

肉体伤害,的确是每个人都害怕、畏惧的事情。有很多人甚至宁愿死,也不愿生生忍受这种折磨。

在某些情况下,或者说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你不想让一个人做某件事,跟他讲道理,或是对他使计谋,又或是与他斗心眼,都远不如打断他一双腿来得有效。

因为疼痛本就是人类与身俱来的感觉,也是最原始的弱点,没有人能够逃避疼痛,就如没有人能够逃避死亡一样。

所以,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你想让一个人听话,就得先让他知道疼。

这实在是一条适用于大部分人的真理,就算偶有例外,也决不会在定南王府那些汲汲营营、微如芥子的下人们身上出现。

万俟菀完全能够想象,如果让他们亲眼看见私下散播禁忌言论的人将会受到怎样的肉体惩罚,其结果该当如何。

所以,就连她也不得不承认,沈迦蓝的这个建议,真是好得很,好极了……好得让她恨不得一脚踢死他!

“你竟然建议我们让两个只有十二三岁的小丫环当众受刑?只因为她们私下里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她狠狠瞪着他,双眼直欲喷出火来,“沈迦蓝,你究竟安的什么心?倘若义母真照你说的做了,谣言是堵住了,积怨却又生了,难道你要义母跟那个周厉王一样,落得个‘道路以目’的骂名么?”

“非常时期,宁可道路以目,也要杀鸡儆猴。”沈迦蓝的目光悠悠然越过她的肩膀,落至软榻旁,款款微笑道:“公主以为呢?”

万俟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软榻旁的过道里,慢慢转出一个人,身着一袭翠色翟鸟五爪四团龙缎袍,正是璟鸾。

她的脸色很苍白,双眸却亮得出奇,嗓音十分喑哑,吐字却极为清晰:“好一个‘宁可道路以目,也要杀鸡儆猴’,我认为——可。”

万俟菀怔住,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着璟鸾,看着看着,她眼底的怔忡之色就渐渐化为自嘲,忽然“哧”地笑了一声,朝璟鸾点点头,再对沈迦蓝点点头,道:“二对一,我无话可说。我去瞧瞧义母,你们聊吧……啊对了,顺便让他把尸检结果也跟你说了,省得一会让我来费口舌!”说着,抬脚就要走。

“菀儿!”璟鸾用叹息般的声音喊住她,走过去携起她的手,柔声道:“你知道你心地善良……”

“我不善良,至少还没善良到连两个名字都叫不出的小丫环,我也要去同情的地步。”万俟菀甩开她的手,冷冷地打断她道,“我只是觉得这是个馊主意而已。我不喜欢馊主意,你非要喜欢,我也不反对。”

“我也不希望走这一步,”璟鸾好脾气地看着她道,“但是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沈先生刚才说得没错,现在的确是非常时期。你是知道我们家情况的,我父王出身宗室,却屡建战功,朝中宗室贵族、军功贵族两大派系均对他有所不满,巴不得他出点差错好参上一本,偏偏当今圣上最忌讳神鬼邪说,你想想,倘若那些禁忌言论传至圣上耳中,会有什么后果?此番我请你们来,自然是希望能查出真相,但若你们短期内查不出呢,又该如何?难道就任凭闹鬼之说大肆流传么?菀儿,我也是没法子,真的没法子……母妃是如何处理此事的,你是知道的,取得了什么效果,你也看见了,说来说去还是那句话——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我亦不想,但无可选择。”

“可是……”万俟菀抬起睫毛,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璟鸾的话句句在理,她一个字也无法反驳,但不知为何,她就是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转过头,她下意识地看向沈迦蓝——

他安静地站在那儿,右手贴腿,左手插兜,脊背笔直;

阳光从窗外淡淡地照进来,他的身子一半明媚,一半灰暗;

他的双唇轻轻地抿着,下唇在下颌处投下一弧阴影,如羽毛轻柔,然而衬着轮廓分明如刀削的唇形,却陡生出一股笔墨难以形容的冷漠。

她眯起眼,脑海中极快地闪过一个念头,似是想到了某件很重要的事情,却仅能攫住吉光片羽,无法成形。她又思忖良久,始终摸不着头绪,旧脾气终于发作,不耐烦起来,用力一挥衣袖,大声道:“算了!这事你们拿主意吧,我不支持,也不反对,你们谁也别再拿它来烦我!就这样,我去看义母了。”

语毕,直奔后殿而去,竟来了个甩手一推六二五。

璟鸾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并未流露出丝毫嘲笑,也没有任何埋怨,有的只是……羡慕。

能够没心没肺地活着,真的是一种福气,因为随时都能把不开心的事丢到脑后。

甩手不管,闭眼不理,并非真正的洒脱,可以完全不去想,才是真正的超然。

可惜,她不是万俟菀,非但做不到脑中不想,就连闭眼不理、甩手不管,亦做不到。

所以她只能强行打起精神,看向沈迦蓝,“不知先生此番验尸,可有什么收获?”

沈迦蓝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早就料到了,陪万俟菀一同来见璟鸾的唯一结果,就是自己又要说上一箩筐的话。

于是把尸检、取证的经过,捡一些重要的向璟鸾陈述了一遍,毫不意外地看见对方的神色由惊讶、惊诧而最终化为——惊喜。

“这么说,你们已经找到了确凿的证据证明小柳之死是人为的?不是被鬼找替,也不是被冤魂索命?”

霍然从椅中起身,璟鸾喜不自胜地在地上来回踱着,“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有了这一发现,我家闹鬼的传言便能不攻自破了!因为鬼杀人是不会用毒的,更不会将人杀了后再扔进湖里作出自杀的假相……”

“不错。”沈迦蓝淡淡地道,“这也说明了一件事:人,远比鬼更难缠,也更防不胜防。”

他的语气很平常,并无丝毫讥诮不敬,璟鸾满脸的喜色却顿时僵住了,接着,便被尴尬所取代,讷讷地道:“先生所言极是,人杀人,比鬼杀人更可怕,也……更可恨。小柳死于非命,我、我确不该如此高兴……”

其实沈迦蓝并没有指责她之意,见她如此反应,心下虽是一怔,却也不打算解释,更遑论安慰。

然而抬眼见她面色微红,脑中倏地浮现另一张清铅素靥,在那幽幽跳动的灯光中,也是这般蜂黄暗渡、红晕偷染,那一瞬她眼波流动,容光慑人,可随着他的一句话出口,眼见得那张清丽的容颜便分分寸寸地黯淡下去……

他心窝处隐隐传来痛感,并不厉害,只是隐隐的,宛如雨夜遥观隔岸的渔火,风中侧耳别院的箫声,隐现之间,酝酿着悲怆无奈,意味深长。

他亦不想……只是没办法。

“公主切勿多心。”

他终于还是开口安慰起璟鸾来,声音微微有些发涩,几不可察。

“古语有云:三人成虎。无论人鬼,在某种特定的条件下,都比不上谣言之可怕。死者已矣,若能利用她的死亡真相杜绝谣言隐患,也未尝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