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么?”璟鸾再想不到他居然会出言安慰自己,又惊又喜地看着他道,“先生果真这样想?”

“是。”沈迦蓝颔首道,“否则在下也不会提出当众行刑之议了。”

璟鸾眼睛一亮,“我明白了,先生可是想趁行刑之机,向众人宣布小柳的真实死因?一方面从外部施加压力,令众人畏于酷刑之威不敢多言,一方面令他们从内心怀疑鬼魅之说的真实性?”

“公主果然聪慧,如此一外一内、一虚一实,双管齐下,必然收效甚巨。不过……”沈迦蓝顿了顿,“在下并不打算告诉众人小柳的死亡真相。”

璟鸾一怔,“这却为何?”

“敌暗我明,过早显露我们掌握了什么证据,有弊无益。”

“不错!”璟鸾听得面容一肃,不由自主地点起了头,“还是先生考虑周详,此事就依先生所说的去办。嗯,事不宜迟,现在是午正三刻,我这就下令召集全府下人……”

“现在不行。”沈迦蓝打断她道,“傍晚时分,人体对疼痛最为敏感,心理也最为脆弱,很多人都会产生焦虑情绪。那时动刑,不仅能让受刑者痛苦加剧,更能让那些观刑的人倍感惊惶不安,有事半功倍之效。所以,申正初刻才是最佳行刑时间。”

他的神色是那样的平静,他的语气是那样的温和,可是他说的话,却是那样的冷酷无情。

璟鸾看着他,只觉后背阵阵发寒,眼中却掠过一抹异样的神色,好像既怔忡又惊讶,既有畏色又含好奇,其复杂程度,语言难以形容。

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另外还有一件棘手的事……呃,不知先生以为,该对那两个丫环动什么刑?”

沈迦蓝好像有点意外,轻轻一蹙眉道:“难道府上家规里没有相关条例?”

“有是有的,”璟鸾顿了一下,面露为难之色,犹豫着道,“私下散播禁忌之语,当责臀杖二十……”

她还没说完,沈迦蓝已明白过来。

本朝沿袭旧制,规定若是女子受笞杖,必须“去衣受杖”,具体情况依罪行轻重而定。如果犯的是奸罪,当裸体受杖,其他罪行都不如奸罪这么严重,故而仅去单衣,即:若判其臀部受杖,则去单裤;若判其背部受杖,则裸露后背……对女子来说,这不仅是残酷的皮肉之苦,也是难堪的精神侮辱。

那两个小丫环不过是嘴碎罢了,若因此便教她们脱了裤子当众受刑,好像的确有些说不过去。

他突然笑了笑,道:“怪不得王妃日前处理此事,宁将人撵出府也不肯动刑,原来是有这一层缘故。”

“正是如此。”璟鸾喟然长叹道,“若小厮们犯了错,该打该罚都还好说,唯这些丫环婢女们,实叫人不知怎生是好。我家自祖宗以来,俱是宽柔以待下人,倘真将她们按家规处置,她们一生的名节就算毁了,别说母妃素来菩萨心肠,便是我,亦不忍心,可若只是不轻不重地打几个板子,又恐压不住人,也只有撵出府去了事。所以这一次,还请先生另想个巧宗儿才好。”

她说得轻松,其实不知把多么烫手的一个毛山芋丢给了沈迦蓝。

这个刑罚,既不能太过分,又得能震慑住众人,既不能有辱斯文,又得触目惊心,否则起不到杀鸡儆猴的效果,一切等于白忙。

沈迦蓝一动不动地站着,片刻后,鼻翼轻轻一搐,略略吸了口气道:“那,就这样吧……”

跖盭

日暮时分。

太阳已将落山,天色似黑未黑,大地昏黄,万物朦胧。

坐落于沁秋湖畔山脚下的“嘉锡堂”内,三十六盏大明灯笼把大堂内外照得亮如白昼。

大堂前的庭院中,整齐排成数列的奴仆杂役屏气而立,青衣者是身份最低的家丁杂役,绿衣者是粗使丫环,绛衣者是较有身份的大婢女,玄衣者是侍卫,另有彩衣总管数十名……眈眼看去,偌大的庭院里人头攒动,黑压压的竟似有数百之众。

然而,就是这个站了几百个人的庭院,此刻却鸦雀无声.

砭人肌骨的凛冽寒风中,每个人的嘴巴都紧紧地闭着,每个人的眼睛,都盯在同一个地方——大堂内。

作为专门用以惩处犯错家奴、实施家规的场所,嘉锡堂的陈设非常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青砖铺地、大柱撑梁,一座巨大的石碑立于大堂正北,上面密密麻麻地刻着王府的一百二十四条家规。

石碑之下,靠近大门的地方,摆着两张檀木椅及一张条案,璟鸾坐在左边的椅子里,四名容貌俏丽的绛衣婢女垂手肃立于身后。

至于右边那张椅子,却是空的。

一个做工精致的小沙漏,端端正正地摆在条案最显眼的位置上,虽然通身高不过半尺,却精确地刻着八个刻度,上下各四格。洁白的细沙缓缓沿着瓶颈滑落,标示着时光的流逝,虽然缓慢,但终究有全部通过瓶颈的那一刻……

终于,最后一粒细沙也已落下:申初已过,申正到了。

——距离沈迦蓝所说的最佳行刑时间,仅有一刻钟。

伸手将沙漏倒过来,璟鸾缓缓地、头也不抬地唤:“方总管?”

立于她身后的一名婢女忙快步走到堂前汉白玉台阶上,扬声道:“方总管上前听话。”

一名衣着光鲜的中年男子立刻猫着腰越众而出,控身立在阶下道:“请公主吩咐。”

“人,都到齐了么?”

“回公主的话,除了当值的巡卫、前后门的守卫,以及各房各院留的几个看家的,其余都到齐了。”

璟鸾“嗯”了一声,正想说话,却见人丛忽然一阵骚动,继而如潮水般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路。

万俟菀施施然走进庭院,身披一件毛色雪白的大氅,脖颈间围着一圈浅紫色的貂皮围脖,直将她整个人衬得宛如粉妆玉琢的雪人一般。

璟鸾静静看着她,直到她已走进大堂,才对她笑了笑,道:“你来了。我就知道你终究还是会来的。喏,椅子都给你备好了。”

“还不是你!”万俟菀嘟着嘴坐到椅子里,“问你,你又不肯说,我只好自己来看咯。”

璟鸾淡淡地道:“我不说,只因你那位送上门来的扈从委实太过天才,他想出来的招数,我竟不知该怎生形容。你就等着看吧,我担保这‘跖盭之刑’不会教你失望。”

失望?

万俟菀闻言立即瞥了她一眼,自己只是好奇而已,何来失望一说?怎么璟鸾把她说得好像拿人家受刑当戏看似的?

然而她这人素不在乎别人想法,更遑论解释,即使那个人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也不例外。当即只是一耸肩,两眼四下里一飞,心思立刻便转移到另外一件事上——

“那家伙人呢?怎么没来?”

“他没跟你在一起?”璟鸾好像很意外。

万俟菀摇摇头,怃然靠回椅背,喃喃自语道:“哪儿去了呢……”

*** ***

王府内某个地处偏僻的小院子里,三名留下看家什的杂役正聚在耳房内烤火胡侃,谁也不知道,东厢某间屋子的窗户“咯”的一声被人从外面挑开,一条人影矫捷地跃了进来,落地无声。

*** ***

“想是有什么要紧事出去了吧。”

璟鸾随口应了一声,瞥了眼沙漏,漠然转过头去,对阶下男子命道:“把人带上来。”

“是。”锦衣男子迅速退下,不一会,和四个粗健婆子一起,压着两名披头散发的女子回来了。到了堂前,婆子手下发力一推,两名女子“啊”的一声跌跪在阶下,疼得眼泪迸流,却顾不上呼痛,仰头泣道:“公主!公主明察,我们冤枉啊……”

万俟菀定睛一看,失声道:“怎么是你们?”

阶下两名女子,做一身绛衣打扮,并非今日午后在从云殿里添香的那两个绿衫小丫环,而赫然正是定南王妃身前八名大婢女中的两名——轻岫和韶音。

“璟鸾,这是怎么回事?”万俟菀彻底糊涂了。

“一会儿你便知道了。”璟鸾站起身,前行几步走到门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匍匐于阶前的两个婢女,淡然道:“你们说自己是冤枉的,好,我问你们——什么病能叫人前一刻还说着话,转眼功夫便没声音了——这句话,你们听着可觉得耳熟?”

阶下二婢浑身一震,彼此互视,脸色瞬即惨白。

*** ***

小屋内,袖珍火折子的微芒如萤火般闪动。

一手插在口袋中的人从壁立的大柜子中抽出一本小册子,以单手翻开,找到记有相应日期的那一页,目光匆匆扫过,最终定格于第八行的四个字上,唇角一勾,轻笑。

*** ***

大堂上。

机灵的婢女早把檀椅搬至璟鸾站立的地方,她却不坐,似笑非笑地站在那儿,接着又道:“我再问你们——王妃福荫隆厚,那东西若连她也敢沾,我们这些福薄命贱的,可怎么处啊——这句话,你们听着是不是也很耳熟?”

岫、韶二婢听得面如死灰,颤抖着喊了一声“公主……”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这本是她们私下密语,她们实在不明白璟鸾怎么会知道得一字不差的,这种心理打击来得委实比一切都更致命,此刻她二人万念俱灰,连求饶的话都不知该怎么说。

这也是沈迦蓝坚持放过那两个小丫环,转而惩处此二人的原因。

他要叫全府的下人都知道:不论她们躲在多么私密的场所,只要说了不该说的话,一样瞒不过主子的耳朵。

璟鸾淡淡道:“你们以为私底下说说,便能瞒过我和王妃了?只是王妃宅心仁厚,平素有很多事,不愿与你们计较,不想反纵得你们益发不知好歹起来。王妃身子不适,你们不尽心伺候,反躲在一边翻唇弄舌、满口胡柴,可对得起王妃平常待你们的一片心?”

她身份尊贵,又知书达理,训起下人来自然不会像那些执事、总管们一般趾高气扬、指天画地,这样不急不徐地缓缓道来,字字均说在肯綮上,别有一番杀人不见血的凌厉。

阶下二婢又羞又愧,又惊又惧,一时间磕头如捣蒜,流泪道:“婢子万死,婢子知道错了,求公主开恩,婢子再也不敢了!”

“你们此刻方知错,却已太晚了。”璟鸾摇摇头,慢慢在椅子里坐下,忽把目光一抬——庭院内众人的心,俱都不由自主地一凛。

璟鸾的目光如水一般流过众人的脸庞,缓缓抬起一臂,小指上戴着的金錾古钱纹指甲套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刺痛人眼的光芒——

“用刑。”

*** ***

“呲!”

轻轻撕下那页写满字迹的纸,他将其折了几折,纳入怀中……

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始终只用右手,却比普通人用两只手的还灵活迅速,仿佛早已习惯以单手做事。

将小册子合上,他把它放回原处,就连侧倾的角度都和原先一模一样。

从外表看,谁也瞧不出这本册子被人翻动过。

更没人知道,里面已经少了一页。

*** ***

四名婆子两两上前,粗暴地揪起岫、韶二婢,把她们推到庭院内两根挑着灯笼的大柱子旁,抬手往她们的肩膀上一按,叱道:“跪下!”

岫、韶二婢已骇得浑身瘫软如泥,不消她们说,已先跌坐于地。

两名婆子各自从袖口抽出一条小指粗的麻绳,在另外两名同伴的协助下,把那绳子一圈圈地绑到了二婢身上,显然事先已经过练习,手法甚为娴熟。

只见她们先是将二婢的双手捆死,提到胸前,再把绳子交叉绕过她们的脖子,在柱子上一系,系得非常紧,以至于那根柱子与岫、韶二婢脖颈间的缝隙,窄得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迫得她们只能蜷着身子、缩着肩膀、用脸紧贴着柱子一动也不能动,因为她们无论向前后左右上下哪个方向挪动,都有被绳子勒死的危险。

万俟菀看到这里,脸色已经变了,捏着拳头低骂:“亏他想得出来!”

璟鸾淡淡道:“这算什么,你只看下去吧,还没入正题儿呢。我早说了,你的这位扈从,端的是位天才。”

说话间,那四名婆子又有了新动作——竟弯下腰去,“刷”地将岫、韶二婢的鞋袜脱去,露出两双白生生的纤足来!

*** ***

“咯”。

窗户再度发出一声轻响,紧紧闭阖上。

屋内重又陷入一片黑暗和死寂,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 ***

庭院内灯光如昼,光线自上而下照在那两双赤裸的脚上:底平趾敛、肉丰骨柔,充满女性特有的柔美,本是极令人心猿意马的一幕,可也不知怎的,庭院内众人的心弦却一下子全都绷紧了。

本朝的风气虽然较为开化,但身为女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露出双足,羞耻感总免不了的,岫、韶二婢不禁惊叫起来,想回头看,可绳子绑得实在太紧,稍一挣扎便勒得作呕,加上嘶哑惊恐的叫声,看上去十分可怜。

俗话说:兔死狐悲,院内众人见此情形,不免纷纷黯然神伤,继而又各自心生惴惴。

这时,那几个婆子蹲下身去,把二婢跪着的双腿在身后并拢,还是用那根从脖子上垂下来的绳子,一道道地把她们的两只脚的大脚趾缠在了一处,然后,猛地向上一提!

“啊——”

二婢齐齐发出一声痛不欲生的惨呼,凄厉得语言不能形容,仿佛恨不得能够立时死在当前。

庭院里顿时条件反射般地响起一片倒抽气的声音,万俟菀也被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偏那四个婆子做完了事,来到阶前向璟鸾回话,正巧挡住了岫、韶二婢的身影,令她什么也瞧不见,她一急,索性站了起来——

这一眼,如遭雷殛。

*** ***

“哈哈哈!”

耳房内,三个胡天海地乱侃的杂役不知聊到什么,轰然大笑起来。

其中一人不经意间朝窗外看了一眼,笑声忽然便是一顿:“厨房里……好像有个人……”

“有人?”剩下两人连忙扭头,透过窗子朝小院正北面一间灯火通明的大屋子看去。

为了通风换气,厨房的门窗不论春夏秋冬都是敞开着的,从他们这个角度看去,灶台、菜案、甚至桌上摞着的蒸屉都清晰可见,就是不见有什么人。

“哪来的人?你小子看花眼了吧!”

“刚才明明看见有个人影一闪而过啊……还是出去看看吧?万一丢了东西不好交代。”

“谁上厨房偷东西啊?外面够冷的,要去你去,我不去。”

“我……我也不去……”那人缩了缩脖子,又坐了回去。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厨房的菜案边,一个人慢慢直起身来。

*** ***

万俟菀重重地跌坐回椅中。

她不想去看,可她的眼睛却像是着了魔似的粘在那可怕的一幕上,无论如何也挪不开。

庭院里,灯笼下,柱子旁,两个五花大绑的婢女跪在地上,两手被捆在胸前,一根绳子吊着她们的大脚趾,将她们的小腿从膝盖处拎起,向臀部弯曲,如此一来,她们的手脚全都挨不着地面,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两个膝盖上,活像个不倒翁似的。

然而,不倒翁至少还能来回晃悠,她们却不能。

因为那根绳子不但绑住她们的双手、吊住她们的脚趾,还把她们的脖子与柱子绑在了一起,一丝一毫也偏斜不得。她们的手足不能撑地、腰部也不能有丝毫放松,若不想被勒死,就只能用膝盖顶着坚硬的石板地,苦苦支撑自己的身体保持腰部以上的直立。

这种刑罚,不见血、不见伤,不会对人造成大的伤害,它只是要你痛苦,要你在痛苦中忍耐,忍到无法再忍,你还是得忍。

很久以前,一位智者曾说过:“天下最痛苦的事情,就是无可奈何。”而这个刑罚,无疑便是把“无可奈何”这种情绪——这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用最直观的、肉眼能够看见的方式表现出来。

夜风划空,庭院内除了受刑二婢细若游丝的呻吟,安静得仿佛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

不过是这么短短的片刻,她们已经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不过是这么短短的片刻,众人已被骇得连呼吸都忘了。

杀鸡骇猴——如果有人不明白这个词的意思,那么叫他来看看这一幕,他一定会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风越来越冷,受刑二婢脸上的冷汗干了又淌、淌了又干,竟于鬓角凝结成一层薄霜。此刻,她们已发不出声音,偶尔喉咙里发出一两声含混不清的求饶,也是尚未出口,便已先消逝在自己的唇舌之间。

世上有很多酷刑,初时痛不欲生,而后痛楚便会慢慢减轻,又或是猛地大痛一下,抵抗过去也就罢了。可这种刑罚,却是坚持的时间越久越痛苦——受刑的人如此,看的人也不例外。

院内众人站得两腿发酸,看得心惊肉跳,只盼能立刻离开这个比地狱还可怖的刑场,怎奈璟鸾一直不发话,稳坐如山地坐在堂上,目中虽也闪动着不忍,但更多的是坚决。

身处她这一阶层的人,很多特质仿佛都是与身俱来的,例如隐忍、自制、矜持,以及……残忍。

得到常人无法想象的荣华富贵,并非毋须付出代价的,比如说:有时你就得变得好像不再是你自己。

就这一点而言,万俟家族的历代继承人也是一样的。

所以,万俟菀不会责怪璟鸾,更不会故作纯洁地指责她的残忍,说一些“你怎么会是这种人?”诸如此类的话。因为她明白得很:当你在某个位置上时,你就必须去做你该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