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还是生气!

——生沈迦蓝的气。

只要一想到这么变态残忍的刑罚是他想出来的,她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要多么残酷的一颗心,多么无情的一个人,才想得出这种法子?

看着灯光下岫、韶二婢流满冷汗的脸,她突然咬咬牙,问道:“他到底要她们这样子撑上多久才满意?”

她说的是“他”,而不是“你”。

璟鸾转眸,深深地看着她道:“不要怪他,菀儿,如果你不怪我,那就不要去怪他。这对他不公平,因为他只是应我的要求……”

“我不怪他,我佩服他都来不及了,怎么会怪他?”万俟菀冷笑,“到底要多久?”

“到……”璟鸾叹了口气,“到她们的大脚趾发红、淤肿,就像……”

“就像什么?”

“就像一根胡萝卜。”璟鸾苦笑。

很明显,这是沈迦蓝的原话。

*** ***

又红又粗的胡萝卜在墙角堆成了一座小山,旁边是一捆一捆的大葱。

大蒜是成串挂在钩子上的,还有红色的干辣椒。

王府的厨房,除了比普通人家的厨房大一些之外,也没什么不同。

他仔仔细细地翻遍了墙角桌下、大小抽屉,甚至连水缸里都找过了,可那样东西却始终不见踪影。

他倒也没显出多少失望,喃喃道:“这里没有,定在房里,今天怕是来不及了……”

抬眼,外面天色已黑透,当即不再耽搁,悄无声息地翻身掠出窗外。

不出意外,那人恐怕就快压不住火了,他若再不现身,这场好戏只怕就要成闹剧了。

*** ***

“他告诉你,要等到她们的脚趾肿得像胡萝卜时,才能放人?”

万俟菀一字字地问。

每当她用这种口气说话时,就说明她离爆发的边缘已不远了。而当她爆发时,会做出什么事,只怕谁也猜不到。

璟鸾当然很清楚她的脾气,下面的话,就更难说出口了。

“怎么?”万俟菀看见她的脸色,慢慢眯起眼,“莫非那样还不行?”

沉默。

“璟鸾?”万俟菀的声音开始不稳定起来,“他到底是怎么说的?”

话音刚落,脖颈后骤然一寒,却不知是打哪儿钻来的一阵风倏忽掠过,仿佛有人一下打开了窗户又马上关上了。

她还来不及回头看,一把声音已在身后响起:

“我说:等她们的脚趾变得既粗且红,既肿且烫时,再命人拿一根冰块冻成的小棍子敲上去,很轻很轻地敲,最多不超过二十下,就算铁打的人也抗不住,那时即可放人了。从此以后,我保证她们连梦话也不敢说。当然,听见她们叫声的人,也一样。”

很淡很淡的声音,平静得就像月色下的雪峰,从容得就像清风划过天际。

沈迦蓝——他终于来了。

万俟菀霍然扭头,一袭蓝色的衣衫映入眼帘,干净、澄澈、没有一丝褶皱。

这个人,好像你无论什么时候看见他,他都整洁清爽得像一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水果。

有了这个发现,万俟菀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见到他,自己的牙齿都会那么痒了。

对他这种人,任何死法都算便宜他的,唯有一口一口地咬死他,才能解恨!

“铁打的人也抗不住二十下,嗯?”她想自己一定是气糊涂了,不然发出的声音怎么会如此轻,“那不知超过二十下,会怎样?”

“大脚趾永久失去知觉,慢慢萎缩,血流不畅,其余四趾也会逐渐无感,最终,双脚俱废。”沈迦蓝垂眸道,“古语中,跖盭,本就是脚掌扭曲变形之意。”

“哈!哈!”万俟菀气得笑起来,“璟鸾你听见没有?他在这儿给我上课呢!沈迦蓝,你好啊,你好得很哇……我倒想看看,你这个连心都是铁打的人,能够挨几下子!”

她先前和璟鸾说话,音量只是如常,那些观刑的人站在庭院中,根本听不见她们在大堂里说什么,可此刻她这么一喊,众人顿时把目光投了过来。

“菀儿!”璟鸾赶紧拉了拉她的衣角,刚想劝两句,就听沈迦蓝的声音平平静静地传来——“三小姐真想知道,等此间正事终了,再命人来如法炮制我一回就是了。”

他的口气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璟鸾当即一呆,万俟菀则整个儿傻了。

她只是气急,想到什么说什么罢了,难道真让他……让他……那一幕,光是想象一下,她已觉得不堪忍受。岫、韶二婢受刑,她尚能看,可如果跪在那儿的人是他,她绝对绝对连半眼也看不下去。

“你……可恶!”她遽然站起身来,指着他的鼻子恨声道,“我告诉你沈迦蓝,你不爱拿自己当人是你的事,少扯上我!这世上,不是人人都似你一般铁石心肠的!”

语毕,用力一跺脚,风一般冲下堂去,转眼便消失在院门外。

沈迦蓝不动如山,就连目光也一直凝注在受刑二婢被吊起的脚趾上,不曾挪开一分。少顷,心平气和地对璟鸾道:“是时候了,公主,动手罢。”

万俟菀说得没有错,他是铁石心肠的——

一直都是。

何生龃龉

冲出嘉锡堂,湖畔特有的夹带着阵阵水汽的冷风劈面而来。

但万俟菀心中的无名之火非但没有因此而熄灭,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

一边沿着湖堤快步走着,她一边用力绞着手指骂道:“狡猾!卑鄙!奸诈!动不动就来这招,摆出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假恭顺、装谦卑……骗鬼去吧!你这个伪君子,早晚一天我要叫大家都知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哼,哼!”

其实那个伪君子究竟是什么人,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想到他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她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她始终坚信自己的第一感觉:他和她,其实是一样的人,一样的自我,一样的骄傲,只不过她的表现方式是“大放大开”,而他的是“大收大敛”。

因此,她总是忍不住地去猜测:倘若他不是一个弃婴,倘若他不是被沈老将军捡到,倘若他不是执意把自己圈入报恩的樊笼,那样的他,又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是桀骜磊落、睥睨放旷、天下万物都不放在眼里?还是恬淡率意、低斟浅唱、游离于红尘俗世之外?

无论是哪一种,至少也比现在的他要真实鲜明得多吧?

可他为什么要在所有人面前都深深地将自我隐藏起来?

这世间,难道就无一人能令他卸下防备、敞开心扉么?

万俟菀越想越生气,气得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别人喜欢以怎么样一种生活姿态活着,那是别人的事情,她从不关心别人的事情。可为什么一轮到那个伪君子,一切就都不同了呢?

她想来想去,最后终于勉强为自己找了个理由:人都是有破坏欲的,比如说看见太过完美的东西,就忍不住想方设法地去损毁、破坏,这本就是人的劣根性。

所以,沈迦蓝越是含垢忍辱、伏低做小,她就越想逼他自我释放、越想看他情绪失控。

讨厌他总是微微而笑,想看他喜不自胜;

讨厌他总是神色淡淡,想看他怒火勃发;

讨厌他总是镇定自若,想看他霍然变色;

讨厌他总是隐忍不发,想看他……想看他流露出只要是个人便会有的、最最普通的情绪,哪怕只是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然而很遗憾,每次她逼他、试探他的结果,都是自己被气得火冒三丈。

一念至此,她忍不住撇撇嘴,恨恨地道:“早知道,刚才就该成全你的!你想出来的变态刑罚,就应该让你自己也尝尝!用绳子吊住你的脚趾头,让你在那儿跪上三天三夜,然后再用冰棍子狠狠地敲、敲、敲……”

她一边嘟囔着,一边拿手虚空比划着敲打的姿势,比划了几下,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但很快便又板下脸,没好气地道:“到那时,我就不信你还那么面不改色!”

最后一字甫出口,就听“噗”的一声,一样东西从身后飞了过来,没入她脚边的草丛中。

低头一看,竟是捆麻绳。

绳子就绳子,不管是布绳、线绳还是麻绳,都不可能自己长翅膀飞出来。

绳子只可能被人用手掷过来。

万俟菀一转身,就看见沈迦蓝正缓缓地放下他的右手。

原来他到底还是出来追她了。

她心中乍然划过一抹莫名的喜悦,格外突然,以至于本来或许只是浅浅一丝的喜悦,陡然间被放大了几千几万倍,一时间完全令她忘记了其他,情不自禁地抬脚朝他走了两步。

只有两步……第三步尚未迈出,他淡淡的语声已借着晚风吹送至她耳中:

“三小姐现在后悔也还不晚,绳子就在眼前,只要三小姐一句话,随时都能‘成全’在下。”

自从上午她说出那句“以下犯上”后,他就又开始以“三小姐、在下”来称呼彼此了。

万俟菀的脚步顿时僵住,不光是双脚,她的全身都似已僵住。

他听见了……

听见她说后悔,听见她说要让他跪三天三夜,听见了……她的笑声。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想说,但是霍然抬头的瞬间,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却又陡然结成了冰,冻住了她的唇舌,再难开启分毫。

天色,已经黑透了,月色迷离,湖畔树影婆娑,光线一派昏暗模糊。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一丈外的柳树下,周身都仿佛裹在迷雾中,影影绰绰中唯独一双眼睛泛着沥沥清辉,寒冽如水、冷峭如刀。

看着这样一双眼睛,她胸中纵有千言万语,也无法说出口了。

良久,在呼啸的风中,在清冷的月色下,她和他就这样面对面地站着,相视无言。他们之间明明没有任何障碍物,却仿佛隔着一堵厚厚的、无形的、难以穿越的壁垒。

夜风甚凉,盘旋掠过结冰的湖面,扫过枯萎的柳条,哗哗作响,她心中模糊一片,仿佛转了几千几百个念头,却没有一个能抓得住,然后,又过了许久,一丝疲倦悄然从腑脏六腑深处浮了起来,百转千回,寸寸缭绕……忽然间,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索然无味。

随他的便吧……他非要只凭她的片语只言便在这里断章取义,非要把她想象成那种残忍的人,那就随他的便吧。起了误会的人是他,连他自己都不来询问,她又何必亟待澄清?

算了,随他的便吧……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只要她自己心里明白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就够了,别人的想法,她从来不关心、不在乎,从现在开始,她要把这一原则贯彻到底,任何人都不再是例外,当然也包括——他。

有了这个决定,此刻与他的僵持不下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她不再等待,不再犹豫,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然而,就在扭过头的一瞬,她的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了草丛中的那捆麻绳,一个念头,倏地就像闪电般劈入脑海,让她立刻便又把身子转了回去。

看看脚下的麻绳,又看看他,她的眼中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神色,忽然道:“别说我根本就没有后悔,就算我有,你也不可能知道,那这捆绳子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这话听着很简单,其中蕴藏的含义却很复杂。

沈迦蓝不吱声,黑得发亮的眸子却闪动起来,深幽如水雾里的寒星。

于是万俟菀什么都明白了:她没有猜错,他的确是那么做的……心头,顿时一阵发冷,仿佛冰凉的夜风顺着她的骨头缝钻进了她的四肢百骸,将她的三魂七魄俱都冻成了冰茬子。

“你——”她遽然踏前一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底沉痛、轻蔑、难以置信相织成一片失望,一字字道:“你根本就是带着绳子出来找我的,是不是?不管我方才有没有说那话,也不管你有没有听见,你还是会把绳子掷过来的,是不是?因为你还记着我先前在大堂上说的话,是不是?你……你……”

她说不下去了,而他则一味沉默。

有时候,沉默的意思就是默认。

万俟菀死死地盯着他,盯了半晌,咬牙切齿地喊道:“沈迦蓝!我真的从未见过哪个男人像你这样小肚鸡肠!那不过是我的一时气话而已,此刻连我自己都已忘了,你居然还念念不忘?居然还带着绳子出来追我?你这样做,究竟是想折辱你自己,还是想让我难受?”

沈迦蓝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慢慢抬起眼睛,看着她淡淡微笑道:“啊,原来那是三小姐的气话,是算不得数的……还请三小姐恕在下鲁钝,未能准确揣摩理解您的意思。”

他的话,并无丝毫逾越,却偏偏隐含着极其冷诮的意味,字字似刀,刀刀刻骨,刺得万俟菀当即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尖叫道:“是啊!我就是这么任性,这么善变!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完就忘,从来不顾别人的感受!我故意当着璟鸾她们那么多人的面给你甩脸子,故意给你难堪,我故意的!你待怎样?”

沈迦蓝依然在笑,只是笑容已变得说不出的冷淡,“三小姐是主,在下是仆,别说要在下难堪了,就算是要在下的命,除了双手奉上,在下也不能怎样。”

他嘴上虽然这么说,神色间却一点难受自卑的样子也没有。

有些话,本就不会让说的那个人难受,而是说出来让听的那个人难受的。

这个道理,他显然明白得很。

但是,万俟菀也不是笨蛋。

她的脾气也许很坏,性格也许很冲动,但她绝不是笨蛋。

所以现在,一句“那你就去死吧”都已到了嘴边,她却又硬生生地将它咽了回去,看着沈迦蓝波澜不惊的一张脸,脑中突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他该不会是在故意触怒她吧?

刚才在大堂上,她只是一时控制不住,随口说了句赌气的话罢了,虽不应该,却是无心之失……事实上,说完以后,见他那样的反应,她就已经后悔了,否则也不会跑掉。

这一点,相信在场的人全都看出来了,她本来就不是那种懂得掩饰自我情绪的人。那么,就凭沈迦蓝的精明敏锐,他会看不出来?既看出来了,他为何还不依不饶,不但拿了捆绳子来怄她,还把她说得好像一个喜怒无常、作威作福的大小姐似的?他并非不知进退的人,今天为何如此反常?

她想来想去,能解释得过去的原因,好像只有一个……

我们的万俟三小姐心里想到什么,你想不叫她说出来都很难,所以她立刻问道:“你是不是在生气?”

这虽然是个问句,但她的语气听上去却更像是在宣布一个事实。

“生气?”沈迦蓝倏地乜她一眼,也不知道是意外,还是警觉,“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万俟菀张张嘴,又闭上,低头想了想,似乎在心底估量自己的揣测能有几分把握。片刻后,她又把头抬了起来,脸上的神情已是满满的确信。

“因为我。”她肯定地道,“就是因为我。”

“三小姐真是太抬举在下了。”沈迦蓝笑得讥诮,“在下一介仆从,怎敢生主子的气?”

若是换做刚才,就凭他一口一个“主子、仆从”,万俟菀就会火冒三丈,但现在她却不上他的当了,淡淡道:“敢不敢你自己心里有数。若真不敢,你又何必说出来?”

沈迦蓝突然不说话了。

万俟菀看了他一会,又接着道:“其实今天中午你提出当众施刑的建议时,我就觉得非常不对劲了,可我想了整整一下午,始终也想不出究竟时什么地方不对劲,而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沈迦蓝道:“哦?”

“因为那个建议委实太不像你这种人应该提出来的……我的意思是,任何人都有可能提出那个建议,唯独你这种人——无论如何也不该。”

“不知在下这种人,是哪种人?”

“喏——”万俟菀掰着手指头数道:“你一无仁心,二无热肠,三不慈悲为怀,四不乐善好施,不但心如铁石,而且冷漠无情……”

“想不到在下竟有这么多优点。”沈迦蓝笑了笑。

“这些算不算优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所谓‘事不关己万事休’,说的就是你这种人。”万俟菀眼都不眨一下地盯着他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希望你能留在京城的人是我二姐,换言之,这第三关能否顺利通过,你自己是一点也不在意的,那你为什么要在这件事情上费这么大的力气?”

“费大力气?”沈迦蓝又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仿佛在掩饰什么,“在下费了什么大力气?在下自己怎么不知道?”

“你想出了跖盭之刑——”万俟菀指出,“一种极损阴德的刑罚。”

“三小姐以为,在下会信这个?”沈迦蓝的眼神满是讥诮。

“你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本来完全没必要这样。”

沈迦蓝的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万俟菀又道:“你这样的不遗余力,到底是为什么?”

沈迦蓝瞟了她几眼,“看起来三小姐似乎已经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