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万俟菀咬了咬唇,脸好像红了红,但还是把话说了下去——

“我想,你八成是为了我……璟鸾是我的朋友,所以你才这样竭心尽力地去帮她,是么?”

沈迦蓝陡然沉默下去,好像已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好像已对她这种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人彻底无语。

但他的脸部线条为何却仿佛有了一瞬间的僵硬?

见他沉默,万俟菀只当他是默认了,原本就发红的面颊,愈发滚烫起来,垂着头讷讷地道:“我一直以为你这人自私自利、冷漠得没救了,没想到你对我还……还真不错。那个跖盭之刑,虽然有些缺德,但是若非为了帮我的朋友,你根本没必要这样绞尽脑汁,还为自己惹来一身恶名,可是我……我非但不一点不领情,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对你发脾气,也难怪你会生气……”

她突然又把头抬了起来,深深地望进他的眼底,目光清亮得仿佛被水漂过一般,柔声道:“人在生气时,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在大堂上,我是这样;刚才,你也是这样;那么我们就算两讫了,好么?从现在开始,我们谁也不要再把今天的事记在心里了,好么?”

沈迦蓝无声地与她对视片刻,忽然调转目光,望向远处的湖面。

迷雾般的夜色中,巨大的结了冰的湖面呈现出一种神秘的幽蓝色,美得让人心碎。

可是,有谁能透过表层的美丽,看见下面潜在的危险?

有谁知道,在这看似结实无害的冰面下方,其实隐藏着无数空洞和裂缝,一步踏错,便是奇寒彻骨、万劫不复……

“三小姐一天之内两度主动道歉,河汉江淮,在下好生钦佩。”

重又把视线投至万俟菀脸上,他淡淡、淡淡,淡得就像喝下一杯白开水般地道,“只不过两讫之说,在下实在无法苟同,因为在下并未生气。”

万俟菀浑身一震,双唇霎时间血色褪尽,黑琉璃般的眸子仿佛乍然裂开了一道缝隙,使得一直盈润于球体表面的一层光华,迅速地、无声地剥落。

而他,却只是沉静地凝视着她,看面前这张清丽面孔上的神色逐渐哀戚、黯淡,恍惚间似看见一把刀抵住一颗扑通乱跳的心脏,只消再戳进去一分,血雾即刻便会喷溅而出……

他悄然捏起右手五指,淡漠的语气陡然间变得冷硬,一字一板地道:“而且我做这些事也不是为了你,无论我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都绝不是为了你。”

万俟菀说不出话,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以为自己会暴跳如雷叫、会大吼大叫,甚至会发疯发狂……但她没有。

她只是站在那儿,用死一般的宁静看着他的眼睛。

他的瞳仁色泽纯黑,不掺一抹杂色,宛如两潭寒池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的流露,没有任何感情的痕迹,也没有一丝温度。

虽然在与他相见之初,她已断言他就是那天下最铁石心肠的人,可是当事实如此清晰残酷、不容回避地摆在面前时,她的心还是刹那间痛如被利器穿透。

缓缓后退三步,她看他的眼神慢慢变得如同此刻的夜色一般迷离。

“沈迦蓝,”她轻轻地喊着他的名字,轻轻地问:“你还算是个人么?”

沈迦蓝静静地瞧着远处湖面,不语亦不动。

万俟菀又看了他一会,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去,慢慢地走了。

始终沉稳如山的肩膀微不可察地一紧,沈迦蓝终于把目光从远处收回,凝视着前方那条踽踽而行的身影,缓缓松开右手——

掌纹交错的手心里,四个弯弯如月牙儿的指甲痕赫然其上,清晰深刻得直欲沁出血丝来。

【第七章 柳暗花明】

较量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里。

她只是这样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地走着,一直走、一直走……

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始终伴随,她知道是他跟了上来,却没有回头,更没有喝止。

她想自己这一生也不会再主动跟他说一个字了。

风很冷,天很黑,她走得并不快,却一直不曾停下,沿湖堤、上小桥、过水榭、穿回廊,接着又走了好长一段山阶……当疲惫的感觉悄然从心底升起时,她抬起头,“未央阁”三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走到半山处璟鸾的居所。

我累了,我需要休息。她想,于是便进了那扇朱漆大门,当面一道琉璃影壁,看不见里面景象,倒是大门一侧的耳房里,一名留守的婢女看见了她,迎出来裣衽道:“三小姐来了。”

“嗯。”万俟菀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目光不经意瞥向耳房门内,竟看见一地菜叶狼藉。

她最近一段时间白天忙于看书,晚上忙于捉鬼,还是第一次走进这未央阁,见此情形便问:“怎么在这里择起菜来?”

“哦,这些日子我们公主觉得肠胃不适,只想吃紫绡姐姐做的素斋,我们便在院里开了小厨,从洗到择到炒都自己动手,倒更干净些。”

紫绡是璟鸾身前的大婢女,素斋手艺绝冠京城。万俟菀点点头,复问:“公主回来了么?”

“没呢。适才打发人来说,要先去看望王妃,还得有一会才能回来。”婢女顿了顿,问:“三小姐也去……观刑了?”

“嗯,去了,这辈子也没那么长眼过!”万俟菀冷笑,想回头瞪一眼沈迦蓝,却又忍住了,道:“行了,忙你的罢,我进去等公主。”

语毕绕过琉璃影壁,进了内院。

因璟鸾未归,院内灯火未熄,十几盏风灯照得当中一条白石铺砌的大道亮如明镜,左边是一个长长的紫藤花架,右边是两个小花圃并一棵老松,此时正值严冬,花叶凋零,唯那颗老松不畏风霜、傲然挺立,绿得郁郁葱葱。

石道尽头,是一座明五暗七的二层建筑,朱栏曲槛、廊点周接,因为天气冷,所有房门一应紧闭,厚厚的棉帘静静低垂,偌大的院落,竟不闻一丝人语。

然而,万俟菀和沈迦蓝的身影甫现院中,一名绿衫小丫环便从一侧门内奔出,赶在他们踏上台阶前,掀起正厅门帘,道:“二位请——”

“什么二位?就我一个‘人’!”万俟菀冷冷地道,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小丫环一怔,转头见沈迦蓝还站在阶下,手里的帘子放下也不是、继续打着也不是,一时间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沈迦蓝看着她,突然道:“把帘子放下吧,别跑了热气。”

小丫环放下帘子,犹豫着道:“公子要不去隔壁房里坐坐?”

沈迦蓝垂眼瞧着脚下的地面,仿佛已瞧得痴了,半晌才低声说了句:“不用了。”

寒冬腊月,红衰绿减。

北方的冬季向来难熬,不是大雪纷飞、狂风大作,便是沙尘来袭、浮云蔽日。今日尚算天公作美,难得地让太阳露了回脸,只可惜白昼太过短暂,天色一黑,温度立刻便开始呈直线下降。

万俟菀呆在屋内,倒不会觉得冷,然而外面的风声却打着尖锐的呼哨一阵紧过一阵,纵然隔着厚厚的门窗,也依然清晰得如在耳畔,仿佛随时都会破墙而入似的。

她心里烦躁莫名,便不住地折腾事,一时嫌茶冷了,一时又嫌茶淡了,一会要点心,一会又要书看……就这样,在不足半个时辰的时间里,茶换了三四杯,点心上了七八道,连书也拿了好几本来,婢女们不停进进出出,把个屋子里的热气差不多都放光了。

只是没一人注意到,每当门帘被掀开时,万俟菀的眼睛总是不自觉地瞟过去——

帘子一掀一落,房门一开一阖,院内那抹蓝色的身影一现一没,她的心便也随着七上八下、不得安宁。

透过门边的玻璃屉窗,可以清楚地看见院里那棵老松,一树的松针就像绿波似的涌动不止——但那已是一刻钟之前的事情了。此刻,连树干都已开始摇晃起来,摆动幅度之大,叫人忍不住担心它是不是下一瞬便会折断……入冬以来,还真没有哪天的风势像今天的这么惊人。

万俟菀咬咬牙,将茶杯用力往桌上一放,正想喊人,门帘已先行掀开,却是璟鸾回来了。

甫一进门,她便把眉头皱了起来,缩着肩道:“炉子里的火可是熄了么?这么冷,你怎么待得住?”

“冻死也是活该!”

鬼使神差地从嘴里迸出这六个字,连万俟菀自己都怔了怔,略有些尴尬地瞧了璟鸾一眼,转口问道:“义母怎么样了?”

“已能坐起说话,晚上更比平时多喝了一碗粥。你和沈迦蓝开的方子,当真管用。”

万俟菀听了,不免又拿眼睛去瞄大门口,冷不防听璟鸾慢悠悠地道了句:“外面的风,刮得可真不小呢。”

万俟菀一震,转眸,只见璟鸾正懒洋洋地半趴在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紫水晶碟里的白色酥糖,一副闲极无聊、随口说说的模样。

见她不吱声,璟鸾便又接着道:“若只是刮风,也便罢了,偏我看这情形,只怕是要起沙暴了。”

万俟菀瞪着她道:“噢。”

“我瞧他,穿得可够单薄的。”

“噢。”

“不过看上去他倒是不嫌冷,站得比我院里的松树还直。”

“……”万俟菀张张嘴,似是还想噢一声,却没噢出来,拿起一片白糕,在唇边举了半天,却又丢回碟子里,咬着唇道:“你……你想叫他进来就叫吧,顶多……顶多我不再轰他出去就是了。”

璟鸾一叹,坐直了身子,拍拍手道:“你以为我刚才没叫他进来么?他不肯,只笑着跟我说:‘做奴才便得有做奴才的本分,在下还是站在这儿吧,免得进屋惹三小姐不高兴……’唉,他脸上的那个笑,我看着心里直发冷。”

万俟菀望着她,一双眼内似有两簇微芒幽幽地悸颤着,映着摇曳的烛光,仿若下一瞬便会噼叭飞溅开去,然而,终究却只是一点点地、慢慢地,黯淡下去。

“他……他竟跟你说这种话?他明知我这个人……便是小小她们,我也从未当奴才看过,他竟说我将他当成了奴才?他这么说,就不觉得过分么?”她喃喃地问着璟鸾,漂亮的双眉轻轻颦着,在眉心纠成两个小小的玉色的突起,说不出的难过,说不出的困惑,说不出的……无辜。

她长得本就稚气,这一来就更像个孩子了。一个无端端被大人指责,好生冤枉,又好生不解的孩子。

“我的三小姐哟!”璟鸾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住她,“这天寒地冻的,我喝着热茶坐在屋里还觉着冷呢,你无缘无故地发脾气,不让人家进屋、罚人家站在外头吹风捱冻,他说你当他是奴才都算客气了,若搁着我家那些厉害不好处的下人,更不好听的话也说得出来。”

“我哪里是故意让他捱冻?我不过是生气,不想跟他一处待着罢了!我又没说不许他进别的屋,是他自己不去的……”

“若非你给他脸子瞧,他何苦如此?难不成是他成心罚自己的站?”

“他就是成心!”万俟菀霍然站起身,“他知道他在外头站着,我在屋里也踏实不了,他成心要我不好受!”

她动作幅度那么大,声音也不算小,璟鸾却只不过是抬起眼皮睨了她一眼,道:“他为什么要让你难受?”

“因为……”万俟菀用力咬着唇,咬得下唇都发白了,才道,“因为他方才做了一件非常非常过分的事,他知道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了,所以才要让我更难受。”

这话乍听上去好像一点道理也没有,细想想却再真实不过。

但璟鸾显然不能理解,眨了半天眼睛,摇摇头,苦笑着道:“好好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不与你争了,这总行了吧?”

万俟菀看着她,心头忽然便凉了,呆站一会,喃喃道:“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有多过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明明就是他不对,却弄得好像我不讲理似的……凭什么?就凭此刻是他站在外面么?”

她又望了望大门,咬咬牙,下一瞬,抬脚便冲了过去。

“干嘛去?要吃饭了!”璟鸾骇了一跳。

“吃你的!你要是还当我是朋友,今天就别管我!”万俟菀头也不回地丢下这句话,伸手便拉开了门。

“呼——”狂风长驱直入,吹起她满头乌发,拂在脸上,针扎般地刺痛。她眼也不眨一下,径自冲到沈迦蓝面前,瞬也不瞬地盯了他片刻,点点头——你行!然后扭头便走,在他身后的老松下,站定了。

饶是镇定如沈迦蓝,见她如此举动,也不禁愕然,忍了忍,终未能忍住,掉过头去瞧她。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老松下,起伏有致的嘴唇几乎抿成一道直线,双目不带一丝表情地平视着前方。风很大,吹起沙尘无数,她洁白光润得就如一轮小月亮似的脸庞,正在以一种肉眼得见的速度渐渐黯淡下去,不一会便变得灰蒙蒙的……

他猝然掉转回头。

屋内,璟鸾伫立在窗边,静静地瞧了会院内那两个默立于狂风之中的人,笑了笑,复摇了摇头,抽身离开。

这两个人,明明认识才不过几天,彼此间的情形却活脱脱应了那句老话——

不是冤家,不聚首。

时间一点点地流逝。

风越来越大,气温越来越低,穿梭往来的婢女们的眼神越来越怪异,可是无声静立于庭院中的两个人却始终一动不动,双方都没有露出半点退缩、妥协之意。

万俟菀出来得急,连大氅也未穿,不过站了片刻,全身上下已经冻得发麻,阵阵寒风一刻不停地穿透中衣往她的胸腔里灌,连呼吸都十分吃力,刚出来那会子还能感觉到凉意彻骨,此时却已完全没了知觉,直如整个人都被冻成了一块石头,任那风冷如刀,刮在身上也再觉不出痛来。

眼角余光中,前方那抹蓝色的身影依旧挺拔如山,宽阔的肩膀纹丝不动,在漫天的风沙中看去,别生一股残忍冷酷的味道……她双目平视前方,既不刻意盯着他看,也不着意避开视线,于是那抹蓝色就始终占据着她的视线的一个小角落,如同黏在眼睫毛上的一张小小的画片,慢慢地,天地间好像就剩下那一个背影、那一种颜色,心底到底还是泛起了恨意,脑中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道:我就不信,我就不信……

其实早在冲出门来的一瞬,她就知道自己干了件蠢事,也许可以称得上是迄今为止她所做过的最愚不可及的一件蠢事。

她素来是天底下最想得开的人,不管与什么人生气,也不管那气动得有多大,也始终坚守一条原则,那就是:绝不为难自己。

可是这一次,她却为了跟他赌气,而把自己置于这么狼狈的境地。

但她一点儿也不后悔,如果再让她选择一次,她依然会这样做。

因为那个男人太可恶了,也太狡猾!对付他这种人,手段和心计是不起作用的,唯有用这种笨到家的法子,或许还有一线希望。一线“赢”的希望。

这个赢,不是指赌桌之上的那种输赢,而是两个人心灵上的较量。

她一定要赢他,一定要让他知道:如果觉得自己做错了,那就痛痛快快地站出来向她道歉,不要耍这种以退为进、虚敛实放的手段!

她要的只是一句道歉而已,她就不信,在他心中,她连一句“对不起”都不值。

四下里安静之极,唯闻北风如吼,吹着屋檐下悬着的铜铃“咣啷咣啷”响个不住。

不止不歇的铃声中,沈迦蓝的牙齿越咬越紧。

记忆中,他最后一次这样紧咬着牙关逼自己坚持下去,已是十四年的事情了。

那一年,他站在沈家大堂上,一抬头便看见了沈将军痛心疾首而又难以置信的目光。老将军征战沙场多年,神经早已如同铁铸,可在听了他的话后,竟流露出那样的目光,他见了,心头也不是不难过的,然而想到只消报答了沈家的恩情,从此后自己便能了无牵挂,由心到身都是飞鸟般自由自在的人了,他还是咬起牙,坚持着把话说完——愿为仆为奴,以偿亏欠,必要时以性命相报,亦在所不惜。

那一年,他才只有八岁。

“一个八岁的孩子,竟说出这等伤别人、苦自己的绝情话,除了天性凉薄之外,想来也没有其他原因了。”沈家年纪最大、地位最尊的太夫人曾这样说道。

天性凉薄……何等冷酷尖锐,叫人听了连骨髓都凉透的词汇,他却从八岁起便背负起来,从此后,除却还债,世间一切人与事,再与他无关。

倏忽十四年过去,他一直、一直就是这样做的——

去年此时,他奉为少主的沈狐为情所苦,被万俟唯喂食了会丧失记忆的毒药“薄幸草”,他明明就在一边看着,却未出手阻止。因为他的职责只是确保沈狐性命无虞,而不是做他的爱情顾问。

今年岁末,沈老将军忽然命他离开陌城、离开沈家,上京协助万俟唯之妹,他于午夜接到命令,翌日清晨便启程动身了。因为他要的只是报恩,至于对象是谁,全凭恩人决定,他丝毫也不在乎。

他是天性凉薄的人,对一切淡而处之、对一切无动于衷,是最正常自然不过的事。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那日清晨初相见,看着那个耀眼得犹如一蓬烈焰的女孩子,急赤白脸地想叫他滚蛋,却偏偏表现得拐弯抹角时,他的嘴角会不由自主地轻扬?

为什么方才在湖畔,看着她含羞带怯地向自己道歉、主动要求和好时,他的灵魂会微微地产生一丝悸动?

为什么当她明确表示出对他的反感、不愿和他共处一室时,他会那样别扭地、刻意地、狡猾地选择让自己受罪,又故意跟公主说出那种话,只因料定她知道后会难受?

为什么……为什么见她冲出来的一刹,他的思维有了瞬间的断裂,然后,便再也接不上了?

明明知道,她那样的女孩子,简单的极致便是率性,率性的极致便是倔强,倔强的极致便是疯狂。

明明知道,在这样咳唾凝珠的天气里,她放着暖烘烘的屋子不待,偏要跑出来捱冻,完全是她自己愿意,与人无尤。

明明知道,她不比自己内力绵劲,捱不到一两个时辰便会不支,届时公主自会将她接回屋,了不起大病一场罢了。

明明知道……

那么多的明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却无论如何也难以静下,仿佛身后那个人不是站在树下,而是重重压在他心上似的?

耳畔,风声一声紧过一声,带起尖锐的哨音,将身后那人的气息吹得四散飘零。他运起内力,静气凝神,仔细听去……苦练了这么多年的功夫,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会用来做这个——辨识一个人的气息。而那个人,就在自己身后一回头便瞧得见的地方。

他的唇边不觉逸出苦笑,心既乱,内劲便倏地散了,然而毕竟耳力卓绝,在最后那一刻他到底还是捕捉到了她的呼吸——已细微纤弱得犹如婴儿的睫毛。

他更紧地咬牙,旋即又松开,脚跟一错,转过身去。

她正靠在粗糙的树干上,脸已被冻成玉石般的青色,失却神采的眼睛却仍努力地强睁着……然而他知道,从站着到靠着,对倔强的她而言,这一过程无疑是艰难的。

他轻不可闻地发出一声叹息,走过去道:“进屋吧。”顿了顿,又道:“我也进去。”

她瞪着他,大约实在是冻得没力了,眼神怎么也凌厉不起来,反倒显得有些委屈,声音也是嘶哑的,“你道歉。”

“我道歉。”他立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