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守我华夏“爹这回……陪……

一片猩火中,时间与场景都被放慢到了极致。

云知甚至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股炽热的气浪扑来,她本能地闭了一下眼。

再度睁开,只看到林瑜浦沉沉坠倒在地,这一霎,将周遭的一切声响都给湮灭了,只余火烧的声音“噼噼啪啪”的刺入耳膜,仿佛被烈焰炙烤中的人是自己,而不是祖父。

这时,不知从哪冲出来几人,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去夺林瑜浦攥在手中的提包,一片混“乱”中她被人踹开,人在地上滚了两圈,骤闻一声枪响,继而是祝枝兰的声音:“找死!”

那几人眼见祝枝兰身后漕帮人杀来,当即拿起皮包就跑——祝枝兰当即令人去追,一回头,也被眼前残忍可怖的这一幕震到……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云知看到祖父的身子还在隐隐抖动,几乎是下意识扑过去,手被烫得一颤,下一秒,她身子被人往后一拽——来人徒手去扯林瑜浦身上的外套,一扯下,才看到祖父内里的“毛”线衣也都点着了,他迅速脱下自己大衣将林瑜浦覆盖而上,不顾火舌“舔”过他的手心手背,总算压住了火苗。

云知不晓得沈一拂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

只是看到他出现,心下燃起两分希望,几欲窒息胸腔重新得以起伏,她爬到林瑜浦身畔,刺鼻的味道刮擦着她的鼻腔,老人家所有“裸”“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都已烧得不成人形,唯有那双眼珠子却还能动……

“还活着……”极度恐惧之下,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寸肌肉不在抖动,“沈、沈琇,快救人,救人……”

沈一拂的脸“色”难看到极点,他蹲下身,手搭在林瑜浦的颈脉上,人被烧成了血肉横飞,是赶不及送去就医了。

但看林老嘴唇微启,还惦记着问:“东西……有没有被……抢走……”

沈一拂浑身一僵,郑重答:“林老……请放心。”

林瑜浦这才松了一口气,“抱、歉了……沈先生……”

抱歉什么?

云知听不懂,只是看沈一拂未动,拉着他的袖子一个劲哀求:“送我祖父去医院,去医院啊……”

沈一拂沉痛地望着她,正要说话,忽听祖父发出了微不可觉的声音:“知儿……”

她凑上前,小心翼翼握着他的手,眼泪顺着脸颊不停滚落:“祖父您说……知儿在……”

“祖父……不能陪你回家了……以后……保护好……自己……”声音极轻、极轻。

“祖父!”

林瑜浦的眼神开始涣散,云知的哭声他听不清了,在一片雾蒙蒙中,孙女儿的那双泪眼逐渐幻化成了青年的明眸。

那一年,也不过弱冠之年的四儿子,一身鞭伤未愈,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迈出林家。本已经带着妻女走远了,又去而复返,在林宅大门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不孝子……赋约在此,愿爹爹福寿安康。”

那一天,青年义无反顾的走向烽火山河,离岁月静好的江南之乡越来越远。老爷子就这样望着长长的巷口,等着等着,此后十数年,再也未曾等到那个身影回家。

“老四……”云知看到祖父嘴角却好似带着笑,“爹这回……陪你一起守……”

“守”什么,没说完,不堪负重的眼皮重重阖上,眼角悄无声息地滑下一滴泪。

云知却好像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祖父,又看向沈一拂。

沈一拂收回搭着脉搏的指尖,看着云知的面容满是泪痕,想说点什么、哪怕是能稍稍安抚她的话,可到头来,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漕帮的兄弟拖回了其中两人,连带着那手提包也一并找回,沈一拂先一步抢过,但看里头的纸质文件都黑烧得焦煳不堪,瞳仁一缩。

祝枝兰走到那两人跟前:“哪条道上的狗,当众行凶?”

那两人身上都挂了彩,逃是逃不掉了,其中一人抬头说:“我们就是看这位老人家突然着火,才想着救人家一把……”

“放屁!”祝枝兰一枪打中那人左膝,冷眼看那人在地上打滚,有漕帮兄弟道:“敢在我们七爷的地界“乱”来,看来是真不要命了!”

另一人看枪指向自己的脑门,吓得连连求饶,“原、原来是七爷,我们就是听说这老人家身上有不得了的东西,这才来蹲点的,哪知人还能当街起火的……”

祝枝兰看他们还认得自己,一挑眉:“谁派你们来的?”

“五、五爷,我们是五爷家的,七爷您,可别让大水冲了龙王庙呐……”

祝枝兰一惊,下意识看向姐姐,但她至始至终跪在地上,周遭的一切好像都与她无关。

祝枝兰喉头一噎,偏过头对着沈一拂吼问:“你倒是说说看,你怎么会在这里?”

然而不等沈一拂开口,一队军官赶了过来,带头的是傅任,他看了一眼林瑜浦烧焦的尸身亦是震惊,再看祝枝兰一干人等持着枪虎视眈眈围着人,误以为是他们所为,也去“摸”枪,身后的军官也纷纷举枪上膛,立时成对峙之势。

“不是他们,”沈一拂对傅任说,“祝枝兰是林小姐的朋友。”

不远处有巡警也奔往这里来,“乱”成一锅粥了,沈一拂再次蹲下身,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这里冷,先带你祖父一起回去?”

那人口中的“五爷”是漕帮八佬之一。

既然都是同根同源的,警察介入后,祝枝兰一行人自然被视作嫌疑同伙抓入警局。沈一拂送云知到了医院后让傅任守着她,又匆匆赶去警局作保。

云知几个手指上的烫伤包扎过了,她坐在停尸房的走道前,怀里抱着那焦糊的手提包,眼皮还红肿着,整个人失了魂一般,从事发到现在几个小时内,一句话也没说过。

傅任端来一杯温开水,递上前,云知接过,哑声说了句“多谢”,问,“找到陈福了么?”

说的是福叔。

警局离这不远,傅任派军官来回打听消息,“说是在做笔录了。”

“调查……有结果了么?”

傅任隔着一个位置坐下,道:“衣物上事先沾了油,打火机也是林老先生的所有物,所以……应该是自焚。”

握着玻璃杯的指节一白,尽管这答案并不意外。

她深深吸一口气,依旧没能缓解胸腔缺氧的状态,所幸忍住了泪,“傅公子,是随沈琇一起去的车站么?”

傅任觑她了一眼她的面“色”,点头:“我上午才到的天津,到利顺德见到大哥,他让我多带些人,随他去银行救一个人……”

“哪家银行?”她问。

“金城银行。”他答。

云知没再问下去了。

傅任坐等了几秒,起身:“嫂子,你就安心在这里等,无需去警局,大哥处理完很快能赶回来。”

比沈一拂先来的是福叔。

他跌跌撞撞的冲进停尸房,下一刻,就听到惊天动地的哭嚎。

云知双手撑着膝盖,勉强站起,踱入房内,哪怕前头已经进过好几回,只这样再瞥一眼祖父,酸胀不堪的眼睛还是能沁出眼泪。

她靠在门边,看着福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这位年过半百的管家跪在她跟前:“五小姐。”

福叔说他是同林瑜浦一起去的车站,到了车站,老爷却忽然说渴,让他去买一碗热茶来。这一往一返,回来时,就被带到警察局去了。

“不是说好了坐船么?为什么改变主意?”

“五小姐,”福叔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其实……这段日子,老爷收过许多次威胁信了。”

她心徒然一抖,“什么威胁信?谁写的?”

福叔摇头,“本来老爷这回来天津除了谈生意之外,是有想开保险箱的,也不知道是何人,对老爷的行踪了如指掌,第一次收到信时,就威胁老爷要将保险箱的东西取出放在指定的地点,老爷置之不理,第二天就接到了苏州来的电报,说是陈老掌柜死在了铺子里……当日我们就收到第二封信,要老爷去北京作客,老爷自然不愿去的,可没想到……”

“是荣良?”她问,“是他带走的祖父,所以信……也是他写的?”

“老爷起初也以为是,但到了北京试探过荣良,发现荣良对揭举内务府一事更感兴趣,老爷怀疑他也不过是被借用的一个棋子……不仅是荣良,那人也早知沈先是同五小姐的关系,甚至连祝七爷身畔的人都能买通,最后一次信,是所谓保护我们的漕帮人递到房间里来的,信上的‘死亡通知书’不仅写明了大少爷所在之地,更明确要求支开沈先生,若沈先生有任何异动,便会对五小姐下手。”福叔低声道:“老爷断定,此人背后势力之庞大,远大过荣良甚至是沈司令,绝非我们所能抵御……老爷决定听从信中指示,直接取出保险箱之物后,上两点的火车,在火车上进行交接……可我真的没有想到,老爷竟、竟会……”

后头的话,不必多说,她心中已然明晰。

只因祖父知道,那幕后主使必然会暗中派人监视他,确保他从银行保险箱取出东西之后没接触过第三者。

他若不将保险箱的东西交出,便保全不了家人,又不愿将东西交到贼人手中,助纣为虐,酿成更大的祸患。

于是,才会选择焚毁文件……连同看过文件的他自己。

云知紧抿着唇,走到林瑜浦身畔,静静端详着他的遗容。

有那么一瞬间,脑海中晃过许多同祖父在一起的回忆,有幼年时的,也有重逢后的,她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林云知还是妘婛,只是任凭眼泪流到脖颈里,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再度哭出声来。

她好像听懂了祖父临终前那句未说完的话

老四,爹这回陪你一起,守我泱泱华夏,山河无恙。

第八十六章 千古难题“我的五妹妹长……

云知摁干眼泪,扭头看福叔仍跪着,上前扶他。

福叔不起,抬起布满血丝的眼,“有件事,我得在大爷、二爷、三爷来前同五小姐讲清。”

他从衣襟内兜处掏出一把系着红绳的钥匙,并不是银行保险柜的,是她之前没有见过的。

“当日受困于东交民巷,老爷曾做过最坏的打算,将此物寄在我身上。”福叔低声说,“他嘱托我,若他这回不能平安回到苏州,可将它暂时交予五小姐保管……等大少爷回来,五小姐再决定如何处置。”

她听到后半句,去接钥匙的手一顿,问:“这是什么钥匙?”

沈一拂从警局回来时,看到傅任背着手在走廊口来回踱步,问:“云知呢?”

傅任下巴一别,往太平间方向,“那老管家回来之后,两人关门说话呢。祝枝兰那边处理好了?”

“嗯。”

“前几日还在和骆川说要如何堤防,想不到这次连林老爷都惨遭毒手。这些人,倒是愈发猖狂……”

沈一拂递去了一个“谨防隔墙有耳”的眼神,傅任说:“这一层的人给我清空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查。”

“怎么查?我在警局外看到金五爷的人,他们和那帮子警察蛇鼠一窝,即便我们介入,至多也就是表面上应付,到时还不是不了了之?”

“对付这些人,自然也要使一些非常手段。”沈一拂的神“色”晦暗不明。

傅任领会了他的意思,稍一颔首,“之前你让我送嫂子回去,那现在……”

话没说完,沈一拂看到云知与福叔走出门,迈步而前,本想掏出手帕,但看她眼上无泪,唯有眼底仍赤红着。

福叔看得出他们有话要说,点头走开。

沈一拂凝视着她,她脸上虽无血“色”,但还不到摇摇欲坠的程度:“小七那边,估计得过二十四小时才能放人,抢包的确是漕帮码头的人……虽不是小七的人。”

她微颔首,声音微微哑着:“他们口中的‘五爷’,名头很大么?小七好像颇有忌惮。”

沈一拂不否认,“此人姓金名武,在天津地面是个跺一脚颤三颤的人物,论资排辈,比小七早入了漕帮十多年,漕帮派系复杂,早年内斗后四裂,尤其是……小七近些年将产业挪到上海,单轮在天津的势力,自是不及的。”

听起来……就像是天津的青帮大佬。

“……害死祖父的,也是这个金武?”她低声问。

“难以妄断。”沈一拂看她仍抱着那个烧焦的皮包,拉她到一旁的排椅坐下,“但,就我和傅任看来,应当不到幕后主使的地步。”

她迟缓地点了一下头。其实猜得到。

见他目光落在皮包上:“我方才看过一遍,有些地方还有写字迹,只是我看不太懂……你且瞧瞧,是否保留了什么可用的?”

她小心翼翼取出那一叠文件,递过去。尽管大面积焦糊,依旧能看出这原本应是一份与石油有关的研究报告,约莫二三十页纸,有文字、有公式、有地形勘探数据……只剩零星半点,饶是他一页页仔细扫过,也提取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

翻完最后一页,他将文件收回皮包内,道:“除非之前看过,单凭这些,想要倒推出结论,怕是难。”

看她眸“色”黯下去,他递回:“毕竟非我所长,也许伯昀看了,有不同见解。”

她茫然片刻,“……福叔已经去联系大伯二伯他们了,大哥那边,应该很快也能联系到吧,等见到大哥,我就给他。”

沈一拂将她柔软的小手放在手心里,怎么都捂不热。

“妘婛……”他忽然说,“不然,就不回去了。”

她一怔。

“林老遭逢此变,是因这份文件所始……”他的眉尖隐隐透着忧虑,“如今他走了,林家的掌舵人就是林赋厉,此人……”

他欲言又止,她已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等他们来了,我会好好解释的。”

“此事,警局那里一时半会不会有定论。林赋厉纵然是嘴上不说,保不齐心里会将部分责任怪到你身上。你祖父在世时应是尽心打点了,我看林公馆的那些人待你都谈不上是好,而现在……”沈一拂说,“你祖父不在了,伯昀应也不会久留,我……也无法在你身边陪你,你一个人住在林家,难免受欺负。”

看她没作声,他又道:“你照旧随他们回苏州参加丧礼,之后,就说是这次在北京得到了入学的机会,他们也没有立场阻止你。”

“那……到了北京之后呢?”她喉口火辣辣的,“你又当如何安置我?”

“安置”这个词……用的过了,他蹙起眉。

她没续这个话茬,不动声“色”地将手从他掌心抽开:“有些闷,我想出去透透气。”

一迈出医务大楼,突觉脸颊一凉,抬头望去,雪子好似千丝万缕的思绪一般,零零落落而下。

看他转身,估“摸”着是要回去拿伞,她忽然说:“今天守着祖父时,我心里生出了一个疑问……”

他回头,看她侧颜微微仰着,继续说:“我,到底为什么会住进林云知的身体里?”

她的声音如飞雪一般,轻飘飘地,“我曾以为,第二次重活,是老天爷想告诉我,女子不可将终身幸福寄托于夫家……先听我说完。”

“好。”他重新踱到她跟前,将她围巾稍稍拢起,披在她的头发上,“我听着。”

“我离开苏州去上海,寄住在大伯家,看楚仙她们说着一口流利的英文,听大堂哥讲实验室的骨髓,觉得可神气了,对未来亦满是憧憬。”她微顿,“直到遇回你。”

她抬眸,迎着他的目光,“还记得,沪澄小测那日,你说了句将我气跑的话么?”

他记得。

在她反复阻他批卷,他说:不以求学耻,只为才疏羞,但若耻于败而止于求知,必其志之未笃也。

“……必其志之未笃也。”她喃喃复述了一遍,“实则是我被你戳中了痛点。‘念书’二字对我而言,更多是不想重蹈覆辙的浮木,谈何求知,谈何笃志?”

“不愿被你看轻,大半个暑期缠着伯昀哥他们教我功课;是顺利入学了,成绩垫底,又惦记着找好家教把名次追上去……”她说着,全无血“色”的唇角勉强勾了一下,伸出指头一一比给他看:“考试考好些、顺利毕业、以后能找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这大概就是我微不足道的‘志向’了。我也没想到,这次来北京,一切都变了……”

见到了甘愿画地为牢的茜儿,亲睹着被紫禁城那个大牢笼困住的溥仪,连自己都险些命丧慎刑司……而死里逃生,见到他的那一刹那……

“那时,我以为重活一次,是为了弥补前尘憾事,是为彼此救赎,”她说,“像是回到了最初,回到了只想和你在一起,万物皆可抛却的心境。只是……当你把我领向金鱼胡同,得知仍有那么多爱国志士正受迫害,我想到了阿爸的遗志,也许……这是冥冥之中自有注定,上天是要借我的手,使前人的心血重归于世……”

可阴差阳错,那份文件却被毁于一旦。

“今日,看到祖父倒下,我只剩一个疑问了……为什么会成为云知呢?”她睨着他,“我是当局者“迷”,沈教授旁观者清,不知,你能否帮我解一解这题?”

在北大的偏门,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她也问过他一个难题,他最终以换表作答。

雪屑沾上了她的额发,他抬指替她轻轻捻过,开了口:“世上千万难题,有些有答案,有些则无。”

“人何以为人,有人遵循本能,有人顺从欲望,也有人终其一生,都不得其解。你的问题,不在于你究竟是爱新觉罗妘婛,还是林云知,而是你究竟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沈一拂说到这里,口气微不可察地一顿,再看她眸“色”里的茫然已逐渐散去。

云知静静凝注着他,“所以,这样的世道,活下来的人,至少,不应该面目模糊的活着,是么?”

竟悄无声息地……被她在话里下了套。

他苦笑。

“是么?”没等到答案,又问了一次。

许是天太冷了。

她每说一个字,会呼出的白白寒气,等到白雾散去,她见到他低垂着眼睫一眨。

“是。”只答一字。

她十指握得既僵且酸,却没听到后话。

继而又是一阵沉默,两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还是她先开口,没头没尾的,像是跳到了另一个话题,“我会照顾好我自己,你也得答应我,好好的……别生病。”

她故作顽强的眼神落入他眸中,刺得他胸口隐隐作痛。

但他到底年长她十岁。

看她肩头落雪愈多,他轻轻拂开,温柔地道:“就这么想我走,连告别的话都说完了。”

“你说过的,不能在天津久留,万一突然动身,想写字条,我都不晓得找谁来递。”

她这话中有酸楚,有不舍,他没道破。

沈一拂假装没看到她眼睛里浮起的薄雾,往前一步,轻手环住她,将即将失控的部分都埋藏起来,用再平常不过的语调说:“徐汇的洋楼既被沈一隅的人监控,以后尽量不要再过去。接下来,很可能有一段时间通不了电话,也收不到信……”

“一段时间……是多久?”她下意识打断。

沈一拂没有立即回答,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却忘了心脏跳动的频率,最作不了伪。

云知不敢堪破,忙说:“没事,我就随便问问,你继续。”

他默了会儿,“……庆松不日会回南京,你若有急事,还是联系他,至于我这边,不必挂心。”

确如她所言,今夜就要离开。

北京尚有诸事需等善后,林瑜浦开箱毁件的消息一旦传回去,局面会有新的动“荡”,他得抢在层出不穷的麻烦涌到天津之前,回北京拦截。

分离在即,该是要说些情话的。可沈一拂一开口,字字句句皆是冰冷又残酷的现实,他甚至没有给她一个等待的期限,只因他清楚,接下来等着他的是一场又一场硬仗,既是打仗,有输有赢,又岂能轻易许诺。

伴着浓重的鼻音,云知问:“还有么?”

“想问什么?”

不是有什么具体的问题,只是想再多听听他的声音,多一句也好。

“没什么……今晚走?”

“嗯。”

“那就赶紧回去准备。”

她下意识退后,他跟着迈了半步。臂膀的力道反而加大了,另一只宽厚的手掌轻轻抚在她后脑勺,“我的五妹妹长大了……”他喉咙发涩,说了句玩笑话,“下回见,但愿我还没老。”

到底只能用一句看似的调笑,去回答了前头那个刻意避开的问题。

只是声音勾勒的形状,说不清是乐观还是悲观。

云知紧紧咬住下嘴唇,泪珠还是不听话的泛滥成灾,浸透了他的衣襟。

雪意不着浓墨,风撩起了灰“色”的大衣,将人影离“乱”在无尽的苍白里。

他当夜就走。

临走前,她将王府的地契钥匙交给他,“我带走也是无用,留在你那儿,兴许能作他用。”

沈一拂没推拒。走前同福叔对过口径,譬如林赋厉他们来了问起祝枝兰,就说是林瑜浦的私交;也嘱咐云知表面上与祝枝兰先保持距离,免得她的伯伯们起疑,再生是非。

饶是祝枝兰看不惯姓沈的,也非不识利害分寸,从警局出来,他同云知解释了一番关于金五爷的情况,也就匆匆离开医院。

很快,林家三位伯父都抵达了天津。

林瑜浦乍然离世,不仅是林家,也震惊了京津,自焚的缘由众说纷纭,鉴于在此之前他被荣良等人软禁过,最终的传闻就不自觉的落到了那处。

面对祖父的尸体,三位伯父皆悲痛欲绝,纵是福叔仔细说了好几遍事情经过,云知还是被伯父们叫去——他们想知道她为什么会留在京城遇上祖父来到天津。

所有问话沈一拂事先都预料到了,腹稿早已打过,她说的也不算假话,毕竟为帮林楚仙还镯子身陷囹圄一事,在北大也是有迹可循的,当她说沈校长带她脱离险境、再遇到的祖父,伯父们也不疑有他,林赋厉哑然好一会儿,只道回家后会让楚仙好好道歉,没再追问下去了。

之后几日,从火化遗体到坐火车回上海……再回到苏州老家,不断变幻的场景,不断走动的人影,连时间都给挤压成了浑沌的形态,匆匆掠过,了去无痕。

下葬前,大堂兄终于赶回到了苏州。

时隔数月,再次见到伯昀,他已剪掉了从前标致的三七开分头,好像只是肤“色”晒黑,却又好像和记忆中儒雅的兄长不一样了。

祖父是在一无休止的雨滴中安葬的,南边的冬没有雪,雨下起来,湿冷的空气偏偏能透到骨头缝里。

吊客像“潮”水一般涌来,他们悼念着、颂扬着,号啕、啼哭,混合着唢呐、小班螺,这一场隆重而体面的丧仪惊动了苏州的上空,但他们却不知晓,祖父用自己的命换取了什么。

当夜,云知敲开了伯昀的房门。

因是深更,他明显诧异了一下,“累了一天,妹妹还没歇下?”

云知看着已哭得脱相的大堂兄,稍稍牵了一下嘴角,“嗯,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

这位五妹妹对他而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比亲妹妹还亲近些。伯昀关上屋门,给她斟了一杯淡淡的白茶,云知将一份用绢布包裹放在桌上,拆开,“露”出那一叠被焚焦的文件。

伯昀拾着文件,正襟危坐,“这是……”

云知如实道出始末。

伯昀越听听震撼,翻看的指尖颤抖着,看到最后,已泪眼滂沱。

“我只能看出,原件是有地势勘探、经纬标注,还有大量的实验数据……但烧到这个份上,是难以还原的。”

这个结论,倒和沈一拂说的别无二致。

云知不意外。她从另一份布兜中掏出一沓纸,伯昀接过一看,浑身一震:“这是……”

“这是祖父卧房暗柜里的地契,我数过,共八份。”她道。

当日太平间里,她问福叔钥匙,福叔说,祖父卧房的书柜后有一个暗柜,是祖母嫁入林家后所打造的。

早年用来存放嫁妆,不过,林家家大业大,自无开柜之需。后祖母病故,祖父发现里头的金银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一所女子织锦学坊的地契以及租赁书。所谓租赁,实则是分文不取。谁能想到当丈夫在生意场上厮杀时,家中最传统的“妇”人默不作声的散了自己的“底气”,只为让更多穷困人家姑娘能够学到一技之长。此事给了祖父极大的震撼,哪怕后来织锦学坊倒了,祖父也明里暗里都资助了不少学校等,以祖母的名义。

“福叔同我说,明面上的那些,皆是由二伯“操”办,但不能过明账的……祖父就都找了别人来经手。”

伯昀一听便会意——暗地里的资助多半与革命军、或是爱国社团有关,不论是清朝还是民国,一旦查出,必会牵连整个林家。

“这几间铺面的纸契,业主的名字都是死忠于祖父的义士,租金抑或是利润用来供应那些暗地里的‘生意’。”云知说着,将钥匙放到伯昀跟前,“此中支出,有去无回且极具风险,莫说是大伯三伯,二伯也必不会同意,所以祖父本是想将这些都交予你打理。”

当日福叔就道:“不瞒五小姐,柜中的那几样‘生意’,最大的一笔,是大少爷的那一笔,也是老爷最重视的一笔。”

云知原封不动复述了这段话。

伯昀不得不承认,他在延长的石油研究,数月来已有突破,而这其中最强有力的支持者是祖父。祖父骤然离世,若无人接手,就此“断供”,对研究、科学家、延长甚至是中国石油都是巨大的损失……可若他回到江浙,研究所群龙无首,照样难以进行。

他挣扎了好半晌,一时难下定论,须臾,忽尔后知后觉捉住了最后的关键词,“你刚刚说到……‘本’?难道祖父他老人家,说过其他的解决之法?”

“嗯。还有一种方法,大哥照样回去,做你的科学研究,至于这些生意……”

她重新拾起桌上的钥匙,放在手掌心掂了一下,“我来管。”

第八十七章 大年三十二更。……

丧礼结束后,远亲近邻陆陆续续散去,丧期一过,伯昀亦收好行李箱,小轿车停在林宅外,家人们都拥在门口目送。

本来都讲好了的,谁知大堂兄才迈出门槛,大伯母就哭哭啼啼冲上前抱他,一会儿说就留下,一会儿又说好歹过完年再走,伯昀越是宽慰,大伯母哭的越厉害,到后边连句囫囵话都不会说了,还是大伯上前将母子二人生生拉开。

伯昀在延长的事林赋厉因是知情的。林瑜浦的死给他敲响了警钟,他也托人打探过,延长那边有北洋军镇守,反倒比苏州这里安全。

楚仙和幼歆也被传染着哭了起来,伯昀上车前的最后一眼,目光在云知脸上定了一下。

她的眼眶也有些湿,沉静着冲他点了一下头。

那夜,云知和她提到“暂管钥匙”这一提议,起初他是不同意的。她一个学生,学业都未必顾得上来,哪能兼顾如此危险的重任?

她说:“这些‘生意链’已形成相对的模式,之后,我也只需要知道这些义士都有谁、经营的是哪些铺面,至于每个月的进项支出,非有重大的变故,大多时候还是由福叔“操”持。既不会影响我的课业,也不会危及我的安全的。何况当下,科研所离不开你,大哥总不能让之前大家的努力都功亏一篑吧?”

见他犹豫不决,她又说:“这也是祖父的意思。如果到时真有什么困难,我会寻沈校长帮助的。”

伯昀并不知沈一拂辞职之事,听她这样说,倒安心了不少。

长房长孙这一走,林家就更显冷清。

回到上海,大伯母高血压的老“毛”病就犯了,时好时坏病了一个多月,到年前才见好转。

腊月十五后,大家小户要谢年,以香烛供具,迎神酬谢。沪上各大街小巷,店铺百货都布置得花团锦簇,南京路上的礼品店、糖果摊子皆是拥挤,云知进南京路时,太阳还没落山,也是那些百年老字号店长龙队排的正旺的时候。

她倒不是说被使唤出来跑腿了。只是今日约了何味堂的掌柜,大过年的学校早就放了假,要出门总要找个由头。

这何味堂就是祖父八大暗铺之一,掌柜托福叔给云知传话,说无论如何也要在年前见上五小姐一面。何掌柜对这位深受林老看重的林五小姐非常好奇,本来只是想见个面,没想到小姑娘的年纪比想象中还要“小”。

出乎意料的是,这林五小姐颇有眼力,一坐下便问他:“何掌柜,你们这种点心铺,一年到头生意最好的时候大概就是过年了吧,怎么还有功夫通宵玩扑克?”

他诧然,还未张口询问,顺着她目光看到自己裤兜边“露”出来的扑克一角,遂笑了,“五小姐如何知道我是通宵了?”

她拿茶盖拨了拨茶杯,“从门口走到内堂的功夫,您就打了三回哈欠了。”

何掌柜笑:“昨夜招呼了几个贵客,兴头来了,一夜没阖过眼,让五小姐见笑。哎,林老爷……”

既少不得了解些祖父的死因,云知当然没有多说,何掌柜也未多问,闲聊几句后,他就直入正题:“往年这会儿都是林老派人来看账,不知林小姐可会瞧账本?”

云知:“……”

打她回上海,这已经是第三个请她来查账的人了,之前福叔还说若无大事无需和这些人打交道,看来这“大事”也包括查账。

云知虽然会看账,但这些店铺本就在他们名下,真要在账本上做手脚,即便她瞧出端倪也没什么用,何况这么多年,大部分账款都拿来做扶持教育的事,面对着他们,她心中钦佩都来不及,哪还真能一笔一笔算?这便推拒了:“何掌柜既是祖父的挚友,祖父信得过您,侄女儿又怎么会信不过呢?倒是何掌柜资助的学校若是遇到什么困难,要及时同我说。”

何掌柜点了点头。他看得出五小姐不愿久留,毕竟大年二九,小姑娘不想把时间耗在这里也正常。于是命伙计将店里的糕点各来几盒,云知看到一盒“饽饽铺”,打开一看,里头的一些玫瑰火饼、狗、“奶”、子蘸糖、杏仁鸡油饼、桃酥等等,都是满式糕点。

何掌柜看她愣在那里,“喔,这不是我们店里的糕点,是前两日我从北京带回来的,口味偏甜腻,深受旗人喜爱……”

“是从‘正明斋’买的吧?”她问。

何掌柜赞她一句好眼力,看她喜爱,又让人多拿两盒来,也没同他客气,笑“吟”“吟”收了,临走前忽然想到什么,问:“何掌柜刚从北京回来,可是最近北京发生什么大事了么?”

“五小姐指的是……”

“也没什么,我这不是看报纸,说出任国务总理的梁士诒才一个月就托病辞职了么……”

何掌柜:“这北洋“政府”不论是内阁还是军阀派系的变动,一天一个样,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哪能晓得什么内情呢。就算有些民间传闻,传到我们耳里,只怕也都是旧闻了。”

她笑了笑,“也是。”

来时没坐车,大过年的黄包车也不太好叫,一路走到望平街市,看路边有不少老人沿街剪纸写春联。其中一个老者殷切招呼着,她本想着林公馆的春联也轮不到她买,走出几步,又折返回头,问:“卖红纸吗?”

回到林公馆时天“色”已黑。

楚仙和幼歆正在客厅里试鞋,见云知回来,笑闹声稍作一顿,幼歆看她手里拎着大包小包,“呀”了一声,“是何味堂的糕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