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歆拣了一块,一边吃一边拉云知过来:“我们下午逛百货看到的新款式,一起看看呗,有没有喜欢的。”

幼歆脚特小,她挑的鞋子明显不合云知的码数,剩余四五双都围在楚仙脚边,不过这位三姐姐忙着低头扣自己的鞋带,左右脚各一只,没有“让贤”的意思。

云知说不用,三伯母抱着小伯湛道:“唉哟,有喜欢的就拿一双嘛,过几日还要走访拜年的,哪有过年不穿新鞋的。”

云知懒得接茬,将一干礼盒拿去给荣妈,自己泡了壶温开水径直上了楼,关上屋门,楼下客厅传来谈笑声,好像有提到她,不过听不清,她也没兴趣听。

这也算是她回林公馆这一个多月的常态了。

如果说,从前这家人对她是礼貌式相处,祖父去世后,“礼貌”二字还得多加个双引号。

大伯母身体不好,家里不少事务让三伯母“操”持。而这位三伯母本来就是个典型的势利眼,祖父过世之后,眼瞅着大伯成了家里当家作主的,对楚仙的讨好就更加明显,连一碗水端平的表面功夫也懒得做。

楚仙呢,除了在苏州那会儿被大伯按头来道过一回歉外,两人就没怎么说过话——哦,倒还是有的,回上海后,楚仙私下找云知讲了一次“和”,大意是解释了一下当日是有想救她的,纯粹是给沈家大公子给算计了,最关键的一点,她希望云知能牢牢守住秘密,万不可传出去让外边的人误解,从而毁了她一辈子清誉。

云知本来还没打算同她清算这笔账,不怒反笑:“清者自清,既然是误解,又有什么毁清誉之说呢?”

楚仙当下就变了脸“色”,“你是握着这把柄,非要同我过不去了?云知我告诉你,现在没有人再给你撑腰了,你要是真在外边胡说什么,也、也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云知听着□□、“裸”的威胁,冷笑不语,两人不欢而散。之后也不晓得这位三姐姐在她爹妈面前哭诉了什么,肉眼可见的是大伯与大伯母待她的冷淡比往日更甚。

现在这家还有谁还把她当个亲戚看的,估“摸”着也就剩幼歆一个了。

不过云知对林公馆本来也没什么期待,他们待自己冷淡些,她冷淡回去便是,只当自己是个租客,日子倒也不算难捱。

真要说难捱的,莫过于与沈一拂的失联了。

从天津分开,这两个月中,别说是电话或收信,就连报纸都寻不着他的痕迹。

云知打过很多次电话到南京医院,得来的消息是苏医生已办理了离职手续;也托祝枝兰去打探消息,只是不知小七是不愿她联系上沈一拂,还是真没消息,总之……音讯全无。

尽管她自我安慰,他并非寂寂无名之辈,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可时日一长,心中有难免想,他若当真无事,岂会连一个平安都不报呢?

每每为此恍惚不安,她总会想,早知当日就该随他去北京。而后悔的情绪转瞬即逝,她只能咬着牙写作业、背诵、复习、预习……过去任“性”妄为的妘婛一定想不到,人哭泣的时间都是可以严格把控的,她开始学会将情绪挪到必做的事之后,然后,忧与思统统带入梦中。

大年三十,团圆饭后,几个姑娘们收完红包后,去外边放爆竹玩儿。这一片区的大小孩子们多在这时玩鞭炮,自己家的放完又会去别家围观,耍了一会儿,听到有人叫她们:“三位千金,大年夜可有什么安排?”

说话的人是周疏林,边上跟着祁安,不过幼歆透过他俩看到后头的宁适,乐的连连挥手:“宁适哥哥!”

云知原是蹲在地上正要点爆竹,闻言抬头,但看宁适一身暗红“色”大衣,蹬着一双崭新的皮靴,不疾不徐地走来,“这都什么年代了,还玩儿这种爆竹?”

以为他是和幼歆说话,云知没搭腔,楚仙说:“今年我们家特殊,我爸说一切从简。”

她指的是祖父过世的事。

宁适的目光本落在云知身上,看她只抬了那么一下头,又低下去,想着是不是自己说错话。祁安打了两句暖场的话,说:“宁少不是这个意思,他家里买了许多舶来的烟花,是专程邀请你们一起过去看呢。”

幼歆一听有烟花看,蹦跶着拍着手,“好呀好呀,反正时间还早,放完烟花我们还能打会儿扑克、推会儿牌九呢。”

楚仙今日一身漂亮装扮,也愿意串门,云知却站起身来:“我就不去啦。”

宁适本就是来约她的,哪料她撂下话就转身,心里一急,抢了一步踱到她跟前:“你为什么不去?”

——二更

云知愣住。

“我是觉得……在这里看,也能看得到。”

“哪能一样呢?离得近,效果当然更好。”周疏林上前:“云知小姐还没去过宁公馆吧?走两步就到了,过年嘛人越多越热闹,去呗!”

原本是可去可不去,云知不想扫大家的兴,就跟着他们一起。

周疏林不动声“色”拍了一下宁少的肩,快了两步追上前边的三人。宁适放慢步伐,目光似有若无地瞄过去……她着一身水红“色”的呢大衣,里头搭着旗领连身裙,长发难得披泻下来,双耳各夹着珍珠发卡——貌似是她身上唯一的饰品了,也足以衬得整个人可爱又娇秀,宁适忍不住看了好几秒。

“怎么了?”她察觉到。

“没,我就发现,好像你去了一趟北京,回来之后人变了些。”

“哪变了?”

“说不来……”宁少嘴钝了下,“变高了一点吧。”

云知笑笑,“只是因为我今天穿的鞋跟高吧,脱了鞋,估计只能到你肩膀。”

宁少下意识说:“这样正好。”

她没懂,“正什么好?”

“我意思是……女孩子也不必长太高。”宁适飞速的换了个话题,“你们今年有回苏州么?”

“可能要初三。你有回么?”

“有,我明天就回,应该会呆个三四天,到时候再出来一起玩呗……有空吧?”

他是打算单独约她,云知只当是又一次群约,“应该吧。”

“那到时候联系。”

宁少恨不得这条路再长一些,奈何宁公馆近在眼前。门房一开,一行人踏上鹅卵石铺就的坡道,沿路栽种着的书目挂着琳琅满目的花灯。

幼歆:“宁适哥哥,你家这哪是过年?简直是办灯会。”

宁公馆确实是财大气粗。

法兰西风格的欧式花园,花木栽植一看就是别具匠心。穿过花圃,水坛边摆着各“色”不同包装的焰火盒、冲天炮,几个年轻人兴兴头头的围上去,云知见到那些下意识顿足。

□□捻子一着,男生们立马小跑着让女孩子退后,几个炮眼子喷出火球,像一颗颗子弹冲上天,瞬间将黑洞洞的夜空染成火树银花。

“哇!”幼歆指着那一簇簇“天女散花”,“上次市“政府”在钟楼放的烟花都没这么漂亮!”

周疏林祁安他们亦是啧啧称奇。

云知却不知为什么,看着火星子金光四溅,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宁适瞧见了,问她:“怎么了?”

她佯作被风吹着了,“没什么,有点冷。”

宁适本想唤佣人去拿条毯子,想了下,自己奔向楼内,从柜子里翻出了一条崭新的羊绒围巾,再一路跑回院子,前后不到五分钟,却不见了云知人影。

云知迈出宁公馆门槛,喉头一阵发紧,根本无暇去看不断变换的焰火。

当爆筒流蹿上天时,脑海中总是不由自主的回想着祖父自焚而亡的那一幕……甚至林赋约夫“妇”葬身火海的画面也同时浮现,简直像是将一颗心给扔进了油锅,浑身上下都烫得慌。

又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在后方彻响,云知紧捂住耳朵,出了公馆好一段距离,才稍稍缓过劲来。

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风一吹,激得人一阵寒战。

以前也未见怕火,偏偏今夜看着那些火星子就犯怵。

此时家家户户都在燃爆竹,她不想这么早回林公馆。

近来和鸣都会频频出岔子,似乎有人为了在上海滩抢占地盘针对七爷,加上在天津的事,祝枝兰为避嫌,便就没法子来找姐姐过年。

长夜漫漫,一时间居然无处可去。

云知不自禁走到那栋荒芜的小洋楼前。

脑海里莫名想起沈一拂说过的话:十点二十分钟。未必每一天都可以,但只要可以,我会想办法,让你接到我的电话。

虽说后来他嘱咐过自己尽量别再去洋楼,按理说是不会打这个电话的。

但今天的是大年三十……万一他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呢?

她抬表去看时间,八点一刻,还有两个小时。

她不再踟蹰,先回林公馆将昨天买的红纸捎上,趁着街道无人,从洋楼后门内溜进去。当然没开灯,她驾轻就熟的从玄关下拿出手电筒,拉上窗帘,将抽屉里的三根崭新的蜡烛翻出来,固定在茶几上,擦火柴盒的时候心里仍有些犯怵,点着后挪远一点,客厅瞬间有了光源。

继而又去书房里找了“毛”笔和墨水下来,等待的时间,她给自己寻了个任务——写一幅春贴给他。

只是写什么没想好。

于是撸起袖子先写了诸如“欢度佳节”“喜迎新春”的横批,又觉似与此情此景不符,重新裁了一张,落笔曰:四季长安。

手一顿,是觉得挺好,可一时不知上下联该怎么写。

那种“福旺财旺吉星到”自己都写的滑稽,她自娱自乐忙乎了一会儿,感觉到口渴,打着手电筒去厨房烧开水。

只是推开厨房的门,看到橱柜摆设维持在他离开时那日。

油盐酱醋整齐的摆在灶台边,蓝“色”的围裙挂在水池边,米缸上放着一罐新买的羊“奶”粉,还没来得及拆,是给“芙芙”“心心”“憨憨”的,只是不知那三小只现在给谁养着,三个月不见,应该变化很大了吧。

云知倚在门边,恍惚间看到了三个月前围着围裙在这里忙活的沈校长,会在每个补课的夜晚给她炖一盅木瓜雪蛤。

水烧开了,她给自己泡了杯羊“奶”,拿筷子蘸了几滴蜂蜜轻轻搅合,耳边好似都能传来他的“睡前记得牛“奶”加蜂蜜”的低声嘱咐。

云知端着本该是给猫咪的口粮,回到茶几前,抿了两口放下,重新提笔,一笔一划写道:佳期五拂迎晓日,鹊桥彩云一如昔。

写完等干后,拎了把凳子到门边贴上,贴完后,兀自站着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墨宝。

想着……要是他见了,定要说她又写错字了。

这时,云知抬表看了看时间,九点五十。她把凳子搬回客厅里,又喝了半杯水,清了好几次嗓子,等在电话机前。

十点整,十点十分,十点二十分……

没等到。

她窝在沙发里,眼睛盯着指针,一秒一秒心算着,猜测也许是手表的误差。

十点三十分钟,十点四十分,十一点整。

她的心一寸寸凉了下来,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打到军械司去,好在尚有一丝理智。沈一拂早就说过不能联系,这……没什么的。

她一遍遍说服自己,终于不再较劲,收了笔墨回到书房。

才发现快要十二点了,该回去了,却又舍不得离开这里。

舍不得离开明明没有他的家。

不知怎么,想起了那个匣子,于是开了柜,将匣子抱在怀中,这才回到林公馆去。

楼下是堂姐伯母们碰麻将的声音,窗外,是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声,云知换好睡衣,抱着匣子半靠在床上,将白铜锁拨开,打开盖子,手指拂过金钗尾端微微弯曲的部分,怔了好一会儿神,才放下钗子。

信都是十三岁的她写给他的,她是抱着怀旧的心思去拆信的。

少女时期的五格格不喜在书信上咬文嚼字,所以第一句便是再平常不过的问候:一拂哥哥,开船的第一天感觉如何?船上饮食如何,住的如何?猜你肯定晕船了。记得吃“药”,别看书,看书更容易眼晕。不妨多躺躺,想好玩的,实在不行,闻闻这张纸试试?

隐约有点印象,好像她当时怕他晕船,特意去讨教了太医,听说薄荷膏能止晕,就在每一张信纸上都抹了些薄荷膏。

云知忍俊不禁,正要折回去,忽然发现信纸的背面有一行小小的钢笔字。

她的心口倏地一窒。

但见上头写着:第一天有点晕,喝了点地瓜粥,听五妹妹的话,躺着,在想你。

第八十八章 琹心有妘不知怎么的,她……

“一拂哥哥,早。今天第二天,人还晕么,打算玩什么?”

“同舱的寝友打呼,睡不踏实。出船舱看了日出,像极了乾清宫的宫灯,你若见了,定也喜欢。”

“第三日,早。小七说船上的水手都是茹“毛”饮血的洋鬼子,不会给你们也吃生肉吧?你胃肠不好,记得老实点。”

“他们吃的牛排是有点生,我不喜欢,听你的话,喝粥。”

“第四日了,照例问早。我猜你在船上一定很闷,不如猜个字谜?答案我写在下一封里,但你不可提前偷看。‘春“色”随心入眼来’,打个字?”

……

未寄出的回信,是入骨相思道不尽。

指尖的陈墨仿佛带着“色”彩与声音,云知怔怔的,从朦胧的泪眼浮出人影,少年坐在她的床对面,温柔着望来:“我猜,是‘婚’字?”

“笨蛋。”云知喃喃地道:“是‘想’字。”

可少年不以为意,笑问:“可我,想与你成婚。”

眼泪落在“想”上,将字迹晕染开,连带着心上都泛着层层涟漪。她吸了吸鼻子,再度展了一张,但看上边写着:一拂哥哥,给你的信,于我而言,虽才花七日,你只要一天一封的看,会不会也觉得两个月过得很快?

但这一次,没有回信。

她一连拆了十封,直到最后一封的尾端,见到三行字。

“五妹妹。昨日骤起风暴,我没能守诺,一口气看完所有信。你可相信,当我以为在劫难逃,看着你的字,想象着你写信的模样,便不怕了。明日是小年夜,不知你吃了什么,我想念你家灶糖的味道了。”

……

当年,隔着遥遥的太平洋,少女的信伴着他抵达遥不可及的异乡,少年以笔墨纾解思念,何曾能想到这陈旧的字句,会在十三年后,落回到少女的手中,陪她度过孤单的大年三十?

曾经,少女守望春花秋月,少年守望雪霁天明。当他们都以为,这荒腔走板的人生处处歧途,起伏不能由我,殊不知长路漫漫亦是殊途同归。

云知“露”出了这段时日来第一个发自肺腑的笑意。

她捧着满载的情书的匣子入眠。

梦中,少女站在码头,等来了他乘坐着的游轮归来,尽管下船的男子已非少年。

她在梦里逗趣般的唤了他一声“叔叔”,看他微愠的表情,梦外的她笑出了声。

这个年过得平淡而平静。

南方人过年同北方人也并无太大区别,非要说点不同之处,从前的五格格是等着别人上王府来拜年,而她们却得跟随着大人四处拜年。

从上海拜到了苏州,从商界拜到了政界,没两日,云知就折腾不动了。

说起来也挺巧,她称病猫在林宅那日,宁大少就找上门来,得知楚仙幼歆她们都不在,喜出望外的邀她一起逛街。

“大过年的,哪有街可逛?”她道。

“其他说不准,但碧凤坊、山塘街那边的小吃街肯定开着。”宁适说:“我妈妈嘱咐我要买脆松糖、枣泥拉糕、金丝蜜枣、白糖杨梅还有张祥丰的“奶”油话梅回去……”

“好了好了,你别念叨了,”云知败下阵来,“我去还不行么?”

坐宁少家的专车,不一会儿先到了葑门横街。这条老苏州最爱的老菜场,自是各类时令蔬果、苏式美食应有尽有,宁适持着清单一路采购,云知跟着一路尝,什么桂花糖藕、海棠糕、甜酒酿之类,出了这条街两人肚子都塞了个半饱。

她本想直接回林宅,宁适非说还有些果脯碧凤坊才有,又道:“你家管家也瞧见你是和我一起出来的,还能担心你被拐走不成?”

云知想想也是。

她也不想成日将自己浸在相思之中,吃吃喝喝确实能转移注意力,多溜溜也无妨。

“你那天为什么不看完烟花就走了?”宁适憋了大半路,终于问出口。

“……我那天晚上穿太少了,觉得冷,就着急回家了。”

宁适哦了一声,“以后这种情况你可以和我说,我回房间拿条毯子不是更快。”

“没关系的。我也不那么喜欢看烟花。”

“可是……你小时候不是很喜欢么?”宁适蹙起眉。

“咳,人总会长大……”桥边不远处有人叫卖,她一指,“买串冰糖葫芦消消食吧。”

云知上前拣了一串,问宁适要不要,他摇摇头。

这儿卖的糖葫芦是纯山楂的,不像北京卖的内有乾坤,表皮裹的糖衣不够甜,山楂太酸,口感也远不如正阳楼那回吃的冰脆。

寻常人家过年都是和家人其乐融融的在一块儿,也不知沈一拂此时在做什么?

云知啃了两颗,顿觉索然无味,剩着一大串也舍不得扔,就这么把持着。宁适看她不吃,问:“不好吃?”

“太酸了……”

“我喜欢酸,要不给我吧。”

“啊?”

不等她反应过来,宁少自然而然从她手里拿去咬了一口,看她一脸微诧,“怎么了?”

“……没。”云知隐隐觉得哪里不妥,忖度着,人小少爷不愿浪费……时下的小年轻不拘小节,不必小题大做。

她不知,快走两步的宁大少脸上悄然“露”出了蜜糖一般的笑,好巧不巧,桥的另外一头,有两兄弟整好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正是傅家两兄弟。

这头的云知和宁适也睨见了他们。

确切地说,宁适看见了傅闻,云知先瞧到的是傅任。

她心说:傅公子怎么会来苏州?莫非沈一拂也来了……

未及欣喜,傅闻先奔上前来:“你们怎么在这儿?”

宁适:“我们都是苏州人,不回老家过年哪过?倒是你,怎么也跑这儿来了?”

“我在北京过完年来的,我哥要来找人,就来了。”傅闻说到此处,颇感骄傲的将傅任介绍给两个同学:“这是我哥,东三省保安司令部的少都督。哥,这就是我同你讲过,开学仪式上被我揍惨的那个宁适。”

傅任冲宁适摆了个得意洋洋的颜“色”。换作平日,宁适少不得要反驳回去,这会儿人有当军阀的哥哥做靠山,宁大少也不至于不识时务的去逞口舌之快,只得咽了这哑巴亏。

谁知傅闻不见好就收,又问宁适:“你俩是不是恋爱呢?”

云知吓了一跳,宁适抢声道:“胡说什么?”

“瞧你紧张的。”傅闻一脸“被老子识破”的冷笑,“小心开学了我就告诉校长……”

宁适:“校长已经辞职了,谁怕谁?何况校规只说在校期间不能恋爱,校外的事,谁都管不着!”

“……”这回答的重点难道不会越抹越黑么?

云知下意识瞄往边上,傅任虽装不认识她,脸“色”却不太好,她只好先同傅闻道:“之前你还邀我去和鸣都会,我们不也没有恋爱么?”

实则那次是傅小爷心血来“潮”追求她,她故意旧事重提,傅闻果然怂了下来,干笑两声同哥哥说:“课后同学聚会而已。”

“对嘛,我和宁少也是同学聚会。”她说:“这么巧,不如大家一起?”

“不用了吧。”

“好。”

说好的是傅任,说不用的是傅闻,他难以置信看向哥哥:“哥不是说还要赶时间找人?”

傅任说:“难得遇到你同学,不请客岂不是显得我小气?”

四人就近挑了家老字号,这类小吃摊的吃食多是要顾客自己买自己拿,傅任念叨了几道菜,先令傅闻去跑腿,再笑“吟”“吟”问云知他们想吃什么,云知也说了两道,如此一来,宁适也自然而然被支开。

一见人走远,她先问:“他来了吗?”

“嫂子是希望他来,还是不希望?”

“啊?”

“那个小白脸哪有大哥好。”傅任替沈一拂介怀着她与宁适共享一根糖葫芦的事。

“……”

“他这年过得如此……却还惦记着你,我以为嫂子至少也是一样的。”

如此什么,没说清,隐隐透着沈一拂处境不佳。云知自听出来了傅任的误会,本要解释清楚,想了想,却说:“傅公子说错了吧?沈校长若是惦记我,怎么会这么久不联系我?”

傅任听这话,以为她默认了和宁适的关系,一急就道:“也得他联系的着。他被关了一个月,后来又昏“迷”了一个月,我在北京都不曾见过他的面。”

她心里咯噔一声:“什么叫昏“迷”?你说清楚。”

周围吵吵嚷嚷的,傅任压低声音:“回头你可别说我说的。”

傅任言简意赅,有些词省略了,但云知能听懂。天津分别后,沈一拂回北京善后,但沈一隅被害得成了有根的“太监”,哪能善罢甘休?他认定此事与沈一拂脱不了干系,借着北洋军的身份抓了不少人,其中不乏沈一拂的旧友。之后,沈一拂主动认罪,沈邦愤怒之下将他关入北洋军大牢里,直到两周后他心病犯了,才接回家软禁,却不让人将他脚铐解开。

云知听到这里,交握的双手不住地抖……在自己家里还要带着脚铐,让家中亲人、院中仆从就这么瞧着,这是何等羞辱?

沈一拂回京之前,同她说过无法联系,应是早有所料?

“他状态不佳,庆松不得已辞职,寸步不离的守着他。不过好在大哥行事向来有分寸,之前认罪,也不是没章法的。”

毕竟在外头,傅任未详说过程,但沈一隅本就是误吃了自个儿下的“药”,纵然沈一拂认罪,待沈邦真派人去详查后,才知冤枉了二儿子。解禁后,就将沈一拂安排入军营,给了个与沈一隅平起平坐的军衔,不料才不到半个月,不知发生了什么,沈家大儿子竟疯魔到拿枪“射”自己的亲弟弟,沈二少爷腹部中枪,当场送入医院,抢救了两天才救回来,之后一直陷入昏“迷”。

云知听得心脏几欲骤停,声音都跟着颤起来,“那他……现在……”

“说是两周前醒的,沈家不许外人探望,我没看到人。”傅任说:“上周庆松找到我,给了我一包东西,让我务必亲手交到你手里。”

他从身上掏出一个巴掌大的皮制手包,递给她,她怔怔接过,“你……你来苏州,是要将这个交给我的?”

“大哥醒来第一个指令,做小弟的不好推拒啊。”傅任半开玩笑说。

她极力压住眼睛里泛起的酸意,将手包紧紧揣在怀里:“多谢傅公子。”

“嫂子不必客气。我本来也是要送弟弟回上海的。”傅任见到她的神“色”,方知这一对情侣一南一北,着实不易,立马正襟危坐道:“前头是我冒犯,嫂子莫放在心上。”

……

这一顿聊,不过就是七八分钟的时间,很快另外两人端着菜盘回来,宁适眼尖,察觉到云知鼻尖和眼角都泛着红,关切问:“怎么了?”

“没什么。天气冷。”

傅闻也发现氛围古怪,歪着头看了眼云知,又看向自家哥哥:“哥?你是不是把我同学吓哭了?”

傅任面无表情给了弟弟一脑门掌掴:“吃你的饭。”

云知惦记着看沈一拂给她的手包,没心思品尝美食,随意扒拉几口,就称倦了了要回家。

一入林宅,她迫不及待地回屋,闭了窗、锁了门,钻到床帐里,将黑皮手包从衣兜里掏出来,缓缓的拉开拉链。

手包不大,却比想象的能装。一只纸鹤、一个包的似模似样的方形小礼盒以及一个拿皮筋绑着的小簿册,上头用中英文写着:中国银行上海储蓄部。

她将手心的汗擦了两回,小心翼翼展开纸鹤,看到第一句,眼眸已起了水雾。

五妹妹:

我在北京一切安好,勿忧。

王府已托人出租,月租约六百银元,每月底汇款,本是你的资产,任意支配,可作零花。

无法陪你过年,见谅。新年礼物是三个月前订做的,想说的在其中,盼你喜欢。

一拂

只寥寥数笔,字迹微微透着虚浮,可见提笔时使不上劲。

云知甚至能想象得到,他硬撑着要从病床上爬起来,在庆松骂骂咧咧声中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字的模样。

她紧抿着唇,抬袖摁掉眼泪,去拆那个金纹红纸裹住的小礼盒。

是个红珊瑚盒,打开盒盖,绵软的锦布中躺着一串金项链。

那坠子乍一看像一把钥匙,只是上半段像心锁,镂空的香囊设计,玲珑的葡萄花雀鸟纹样。

她轻抚匙柄上的水波纹,细细端看,一个“琇”字藏于纹路中,翻转一面,却无它字。

开香囊的那瞬间掉出了一颗红豆样式的红宝石,透着缕缕清芬,豆尾以链条相系,锁芯祥云纹中刻着一个“妘”。

不知怎么的,她想起一句诗来。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第八十九章 拨云睹日只要想着我们重……

依傅任所言,这段日子沈一拂连人身自由都受限,项链多半是他托庆松去订做的。

不过,这“琇心有妘”的刻字,以及这颗“红豆”可藏可“露”的设计,倒像沈一拂的手笔。

云知将红豆放回囊中扣好,戴上项链,藏到衣领内,项坠整好落在胸口处。

也许,对别的女孩子而言,首饰是用来点缀自己,于她而言,这是他千里迢迢送来的相思意,需得放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平复了好一会儿,她才去解小簿册,里头夹着一张银行职员的名片以及一张两千元的汇票,是要她回上海去银行找此人开个人账户,之后王府的租金就按月入账。

接掌祖父生意后,她对金钱有更深的认知

一间糕点铺的总账房月薪十元,沪澄一年的学费则是四十大洋……当初在上海打两份工的沈校长月薪也不过三十,却要每月掏六百元给她零花,他对零花这个词是有什么误解?

大抵还是怕她受欺负,才给她足足的傍身钱。云知本打算推拒,想起福叔说有两家绸缎铺生意大不如前,恐怕要缩减部分资助,更别提伯昀那边的研究所还缺着钱呢……

她有了主意,便去找福叔商议,福叔亲眼见过这位沈少爷是如何待自家小姐的,听闻他要追加投资,自是大喜过望。

小小的项链,像无形中蕴着什么能量,注入她的主心骨中,此前颓丧一扫而空。

回到上海后,她着手去办此事,先是去银行开户、再分别见过几家店铺的掌柜,仔细了解商铺运营以及资金链走向等等。

五小姐不出面则已,一出手就是大手笔。几位掌柜接触下来更发觉她为人低调,处事务实,浑然没有那些千金贵女的浮华娇奢,更难得的是不限于框框条条,又颇有决断。

到底还只是一个虚岁十七的女孩,掌柜们知她在林家寄人篱下,做的事还得瞒着林家所有长辈,难免心疼五小姐,愈发将她当成自家闺女般宠着。

如此一来二往,三来四去,于云知而言,这些义士叔叔伯伯,是比她亲伯父都要亲了。

日子且就这么倏忽而过。

她本就是从鬼门关回来的人,经历北京这一遭,再回到上海重归平静的校园生活,自是无比珍惜。自打在北大见识过多种多样的人,被他们追求知识的热忱所感,学习二字于她而言,再也不是纯粹的追赶成绩,亦非强行求一个“答案”,过程与知识本身更能勾起她的学习欲——她也开始会为了一道题废寝忘食、为一个理论和同学争锋相对、也会为快人一步的推论而雀跃……就像当初伯昀他们那样。

有时云知也会想,当初沈一拂毅然决然的抛下少帅的身份,穿上长衫步入校园,追根究底还是被知识的渴求心、探索欲所牵引的吧?

伯昀说过,沈一拂在他的专业领域是国内首屈一指,丝毫不逊“色”于他们石油实验室;骆川也曾言,十七岁的沈一拂因为对物理的见解极为独到,才会被朱佑宁缠着留在武昌的。他一直都是别人口中的“天才”,只是她过去看不懂他办公桌上的资料……

当然,这不代表上了一年学就能看懂,起码有了解的兴趣。除了洋楼里留下的一些随笔、论文外,也翻出他在科学刊物中发表过的几篇文章,稍稍了解过电磁学和“射”线物理的皮“毛”后,云知后知后觉地对沈一拂生出了一丝……嗯,仅仅是一丝的崇拜之情。

有回课间,她听到幼歆她们几个聊每个老师的上课风格,忍不住问:“所以……沈先生上课时的风格到底是什么样的?”

幼歆有些惊讶,“上学期他还是校长的时候开过好几次公开课,你一堂都没听过?”

“……”那时候尽顾着躲他来着,怎么可能会去听他的课嘛?